作者:唐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52
|本章字节:20352字
话说蒋介石见陈布雷态度大变,断定他是刺激过深,以致失常,心头不无怜悯,于是安慰他道:“不要紧的,局势挽回有望,你对我当能信任。八年坑战,不是说明一切了吗?”陈布雷幽幽地说:“八年抗战,我们胜来不易,但到底是胜利了;可是共产党不同于日本兵,我所以难过的就是为了这个。”
“布雷!”蒋介石说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拿今天的情形来说,”陈布雷忽地落泪道:“南京戒严已经第三天了,秩序很糟。首都同上海一样,每天杀死抢米的人,总有好几个。但这个还比不上军事方面叫人着急。五十九军、七十七军阵地倒戈,投奔对方去了,这两个军是张自忠、冯治安做过军长的,对以后的士气影响,恐怕不小。同时也就因为这两个军的变化,徐州东北地方已全部暴露在对方之前,使徐东的黄伯韬第七兵团和徐西的邱清泉兵团包括第五军在内,情况危急极了!”陈布雷泪如雨下:“我们可以用‘大捷’来安定人心,但那不能持久”正在这时秘书送大红卷宗来,蒋介石不动神色,但不得不打开看看,只见密电上写道:“‘匪方广播:在徐州以东被包围的黄伯韬第七兵团的一百军第四十四师及第九军第八团已在十日被歼灭,第九军骑兵团也在包围之中。徐州东北之枣庄、贾汪、峄县、葵庄、利国驿、柳泉等重要据点已告解放,并收复徐州以北二十余里津浦路上的茅村镇,直迫徐州……’”
见蒋介石面色苍白,额角泛汗,陈布雷心如刀割,涕泣陈辞道:“局势如此,先生不必烦恼。这几天来,徐州保卫战中我已丧失两万兵力,失县城十座,这些我都知道;白健生、杜聿明同纬国一起去徐州,我也知道,”
蒋介石急了:“你知道怎样?”
“我知道军事上也不可为了,”陈布雷大怮,抽咽,一阵,抹泪道:“今天摆在面前的,军事上有三个大难题,先生必须予以克服,否则不得了。第一个难题是要撤不能撤,例于是太原。阎长官终于支持不住,编用日本兵也没办法。我们只是空投,援助成就不大,心焦极了。第二个难题是要撤不肯撤,例于是华北。傅作义的部队按兵不动,先生对他也肯迁就,美国对他倚畀更殷,但与大局无补。第三个难题是要撤不得撤,例于是徐州之战,这一仗当然能决定京沪命运,先生也石到了,因此撤郑注之兵以强化徐州防卫,可是,”布雷突感心头作痛,张口结舌,竟无一言。
蒋介石正想叫侍卫送陈布雷回家,但他已经透过气来,苦笑道:“不要紧,只是老毛病罢了。”他说下去道:“可是,今天徐州的处境不佳,对方的攻势是越陇海路而南,把徐州抛在后头,如果蚌埠有变,两淮易手,徐州就告孤立,那南京屏障全失,京沪阵脚势必动摇,徐州之兵要撤也来不及了”
“布雷,”蒋介石也悲从中来道:“不会有这样严重罢?”
“但愿如此,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天可怜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日子的,胡宗南将军西安撤兵,空运能运多少?他只剩二十万左右了,如果撤出一半牺牲一半,我们怎么办?如果丢了西安,甘肃、四川又该如何?如果没有胡将军把守西北大门,新疆、西康、四川、云南各省会稳定吗?”
蒋介石突地厉声喝道:“陈主任,请不要说下去了!”
“先生!”
“你看得太远!”
“先生!”
“你没有以前有精神了!”
“是的,先生,”陈布雷起立道:“这句话,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有好几位朋友对我说过了,”陈布雷揉揉红肿的眼睛:“他们说,先生在批评你,说你精神颓唐,已无当年那股奋进气度,”陈布雷苦笑叹息:“先生说的对,布雷感到惭愧痛苦。但布雷斗胆,今天晚上也必须报告先生,先生这些年来,也没有当年北伐时期的气度了!”
蒋介石闻言一震:“嗯?”
“这些年来,”陈布雷浩叹道:“布雷或东奔西跑,或阅览报告,耳闻目睹,不利党国的事情太多了,乃至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说我们是给共产党弄倒的,不如说是给自己人弄倒的”
“我们还没有倒!”蒋介石轻轻拍桌道:“布雷,你太悲观了,你太悲观了!”
“先生,”陈布雷道:“满朝文武都对不起你,刚才我报告过对军事的看法,现在时间不早,先生应该休息,有关政治经济部门的意见,我就不说了。”说罢长叹。
蒋介石感到陈布雷今夜不平常,一肚子火气变作怜悯,按住他的肩膀,说:“坐坐,既然来了,多谈谈,多谈谈。”
陈布雷抹抹眼泪,再说:“先生,北伐时期,共产党是出过不少力的,我们对外不提,在你房里可以无话不谈。当年是这样,今天局势发展到这步田地了,可不可以同他们谈谈?”
蒋介石闻言直蹦起来。
陈布雷连忙抢着说:“先生别以为我在替共产党作说客,我的孩子们几乎全到他们那边去了,但我到死都在先生身边,你对我的一片忠诚不应该有什么怀疑。我的意思很简单,叫他们别再打过来,三分天下也罢,平分秋色也罢,总而言之,目前的情形是顶不住的。面子问题固然是个问题,生存问题何尝不是问题……”
蒋介石注意的倒不是他的意见,而是他的态度有异。多少年来,这位文学侍从之臣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来对蒋没有用过象今晚上那种神态。蒋介石瞅一眼案头日历上面写着“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并无任何事情可以解释陈布雷的哭谏,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布雷,你到底怎么啦?”
“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我不行了,这几天精神更差,我有预感,我熬不过今年的了。”
“布雷!”
“真的,先生,我的身体实在太糟了。我怕一旦有事,藏在我心头的话就跟我一起进棺材,不如找个机会,同先生说说。”
“你太过敏,你太过敏!”蒋介石十分不快,但也不能正言厉色,劝道:“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对身体固然要重视,对精神也该多注意,切忌过度忧虑。”他弦外之音:“象你今晚做的、说的,对身体太不利,”蒋介石大摇其头:“对身体太不利。”
“先生!”陈布雷心头雪亮,原来蒋介石直到如今,还是不爱听苦口良言,乃抚桌长叹,悲不自胜。这个畏首畏尾,做了半辈子侍臣的第一号“文胆”,鼓勇而来,泄气而去,他不再是“文胆”,而是“有胆”了。陈布雷咬咬牙齿,把心一横,已到嘴边的许许多多意见,又随着一口唾沫、两行酸泪咽回去了。
“布雷,”蒋介石见他沉思,说:“你该休息了。”
“是的,”陈布雷苦笑道:“我是该休息了。”但又多少再说几句道:“先生,外面对先生和孔宋陈诸君,蜚短流长,传说太多,先生一定要请他们自重。”
“你该休息了!”
“还有纬国,他年纪小,先生不妨请他出国留学,将来”蒋介石拍拍他肩膀道:“布雷,你太操心了。”
“先生!”陈布雷走到门口,却扭过头来,拉着地的手道:“刚才布雷斗胆,有说错的地方,请勿见罪。”
“你该休息了。”
“我该休息了,”陈布雷踉踉跄跄回到房里,锁门亮灯,喃喃地说:“我该休息了,我该休息了。”
侍卫官们见陈布雷双目红肿,脸色大变,都感诧异。但既不能问他为何如此?又不敢向蒋介石有所报告。见他房里的灯熄而复亮,听他偶或咳嗽,瞧模样是奉命赶写公文,那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也就算了。殊不知陈布雷在房内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他拿起那个安眠药瓶子,把瓶塞启而复盖再三。安眠药片是他的必需之物,每晚临睡非服不可;但今晚上他想吞服的不是一片两片,而是逾百片,陈布雷已感到前途绝望,蒋介石政权回天乏术,他忍不住个人所受的痛苦,他决心自杀了。
陈布雷环顾周围,凝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久久不能阖目。这是他最熟悉的,忽然又变成最生琉的。他的积蓄完了,他的家庭也告分裂。孩子们从诞生到长大如在眼前,但大都离他而去了;蒋介石从极盛到没落更为他所目睹。他也要离蒋而去了。孩子们劝过他别为个人效忠,置国家民族于绝境,他不听。陈布雷继续效忠于蒋,纯属私人的报恩观念,是那个时代某些读书人从个人出发的“忠臣”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蒋错误太多而不敢说,陈布雷完全为老一套的想法俘虏了。这是悲剧,现在悲剧到达顶点了。
陈布雷心乱如麻,绕室傍徨。他听见蒋介石在庭园咳嗽,本能地藏起了那瓶安眠药,他感到活在蒋介石官邸里很痛苦,死在蒋介石的官邸里也不自由,陈布雷浩然有归志,想回家去死,同老妻见最后一面。
但这种想法立刻消失。陈布雷明白,如果他要告假外出,蒋介石肯定会对他产生疑虑。他沉思再三,感到还是以官邸为死所,给蒋介石以某种程度的警告,也多少表达他的一些“抗议”,陈布雷忽然笑了,那是他最后一次笑容,虚弱、苍老、绝望的面孔上最后一次笑容,那味道苦过黄连。
陈布雷不断地抽烟,待烟蒂灼痛了他的手指,掷掉再吸,然后拿着香烟发怔。官邸如此肃静,但隐约的电话声,狼犬的轻吠声,却为平静的官邸增添了莫大的紧张和不安。陈布雷实在想看一眼他的子女、他的妻子,他辛酸地啜泣着,低呼着孩子们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原谅孩子们的出走,同情孩子们的出走。“时代是前进的,我们是落伍了,我们在老百姓面前有罪!”陈布雷悲不自胜:“孩子呵,你们来看看我吧!我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想念你们!你们在向新的世纪跃进,我却在找寻坟墓之门!孩子们呵!我头痛欲裂,心如刀豁,我”
但陈布雷又立刻醒悟到:孩子们是不可能再来找他的了。别提多年来“官邸一入深似海,从此父子陌路人”;即使儿女们来了,等着他们的却是监狱,这样会面到底是为了爱孩子,还是害孩子?陈布雷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陈布雷开始镇静下来,他感到今晚是非死不可!他躺在床上,想起明天他太太获得噩耗,该如何悲伤!蒋介石得知此事,他心头的真正感情是什么?陈布雷深深地向他妻子忏侮,因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早已疏远了。事实上他已变成了蒋介石的婢仆。
想着妻子,陈布雷又联想到著名四川诗人乔大壮在苏州投河的悲剧。乔曾工作于监察院,后为台湾大学教授,妻子逝世而终身不娶,但房中陈设,床上双枕,一如妻子在世时。他长子参加空军,在抗战时有战功,次子参加人民解放军且已攻下开封。如今他长子奉命轰炸开封,风闻次子已牺牲在南京的炸弹下,乔大壮痛苦极了。他对新的力量没有认识,对旧的一切深恶痛绝,就在这徬徨无计、不可自拔的情况下,乔大壮在暑期中离台去沪,转赴苏州,纵酒吟诗,痛哭流涕,纵身护城河中,以毁灭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一切。
“这是悲剧,”陈布雷深深叹息:“今晚上我所走的,就是乔大壮的老路了。”他开始摊开信纸,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却又写不下去,鼻子一酸,泪下如雨。
就在泪水已干的信纸上,陈布雷开始给他妻子写遗书。夫妻一场,到头来却如此永别,陈布雷大怮,却又不敢哭出声来,遭人怀疑。他以极大的气力忍住哭泣,写完给妻子的遗书又写给子女们的遗书,这几封信写得更为吃力。因为陈布雷已经原谅、并且同情他的孩子“叛变”的行为了,但此意在信上又怎能说得?
已经深夜三点钟了,万籁俱寂,夜风劲厉;忽地有脚步声传来,陈布雷倾耳细听,三几个人的脚步声停留在自己的窗前,他一怔,接着蒋介石低沉的声音在问:“陈主任还没睡吗?”陈布雷忙将大叠遗书往卷宗内一塞,藏起安眠药片,仓促启门道:“先生怎么还没休息?”
蒋介石入室往太师倚上一坐,苦笑反问道:“你说我怎么睡得着?你为什么不睡?”
陈布雷支吾以对:“我睡在床上同坐在椅子上一样,也睡不着,已经好久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蒋介石怜悯地问:“刚才你到我那儿来,好象意有未尽,是么?”
陈布雷强笑道:“如果有见罪的地方,请原谅。”说罢落泪。
蒋介石叹道:“你要说,就说罢。”他推卸责任道:“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只是大家瞒着我,又怕我太辛苦,好多事情不向我报告……”陈布雷凭着最后一点勇气插嘴道:“先生,满朝文武都对不起你,其中经过如何?谁负的责任要多些?今天不必谈了。今天布雷斗胆上言,立老果老同辞修之间的磨擦,已经到达无法调解的地步,再发展下去,更不能想象;”蒋介石其实知道,却把脸一沉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陈布雷明知又是那一套,说:“我一定把整个事情经过、现况及其发展写下来,报告先生。”
“那很好。”
“还有,”陈布雷嗫嚅而言道:“白天布雷曾报告先生,希望纬国能到外国留学,现在我又想作补充,”陈布雷把心一横,说:“希望先生也出国休息一阵。”
蒋介石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强自镇静,声音颤抖:“哦,你也这样想呐!”
“先生,”陈布雷感到此言一出,轻松多了:“人家这样想,同我的出发点不同。人家的动机何在,先生明察;布雷的建议,则纯粹为了先生。先生犯不着再为这个局面……”蒋介石蓦地起立,强笑道:“多谢你的建议,不必再说下去了,你把关于立夫果夫与辞修之间的磨擦,详详细细写给我看,我们再商量”说罢快快而去。
陈布雷恭送到门口,望着蒋介石的背影叹息。摇摇晃晃回房、锁门、抽烟、喝茶、摊纸、执笔,他苦笑一声,伏案疾书道:
“介公钧鉴: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无丝毫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毫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热之思想,纯属心理之失常!读我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无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责,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望我公”陈布雷想把请蒋退休的意见也写在遗嘱上,但再思不妥,投笔徬徨。
听远郊鸡啼,抽香烟半罐,陈布雷不知涕泪之何从,两眼模糊,改变语气,把“惟望吾公”抹掉了,易纸另书,接下去道:“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早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衷,而陷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自解也。”陈布雷至此泣不可抑,签了个名,伏案大怮。
稍停,极端疲乏的陈布雷从文件之中,抽出早已写好的《三陈摩擦情况》重读一遍,自己感到对到陈立夫、陈果夫、陈诚三人的勾心斗角有相当详细、但措辞上并未开罪任何一方的报告,略加增删,签了个名,抬头一望,见东方已显鱼肚白。
陈布雷咬咬牙齿,感到对蒋介石虽然言不由衷,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堆废话,但言犹未尽,于是再写道:
“介公再鉴:当此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秩序渐稳之时,而布雷忽得狂疾,以至于不起,不能分公优劳,反贻公以刺激,实万万无词以自解。然布雷此意早动于数年之前(当时,亦因身体太不争气,工作未如预期,而自责自谴,无颜偷生),而最近亦起于七八月之间。”
陈布雷至此想拉出个戴传贤来陪衬,因为戴已自杀过好几次,以此来表示国民党内部的绝望情绪,已到了什么分寸,但陈布雷终于打消了这个主意,他怕牵出个戴老头来,于戴于蒋于己都有不妥,于是这样写下去道:
“常诵‘瓶之罄兮惟罍之耻’之句,悒悒不可终日。党国艰危如此,残体乃久久不能自振,年迫衰暮,无补危时。韩愈有日:‘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媕婀’。布雷自问良知,实觉此时不应无感激轻生之士,而此身已非自效危艰之身。长日回皇,惭愤无地。昔者公闻叶举低总理之言而署著不食,今我所闻所见于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诬蔑者,不知凡几!回忆在渝,当三十二年时,公即命注意敌人之反宣传,而四五年来,布雷实未尽力以挽回此恶毒之宣传。即此一端,已万万无可自恕自全之理。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无一毫其他私念。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疚,出于无可谅恕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敢为公再陈之。”至此,陈布雷投笔上床,蒙被大哭。
蒋介石官邸中侍卫换班,脚声清晰,陈布雷知道天快亮了。他勉强下得床来,颤巍巍抓住那个安眠药瓶,倒茶,润喉,启盖、吞药、喝水,再吞、喝水……如是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心头想呕,心情却平静得多了。
“完了,”陈布雷喃喃地说:“完了!”他摸索到椅子上,将几封遗书分别封好,再在致蒋介石第一封遗书文尾加了行“夫人前并致敬意”,眼睛却停滞于“部属布雷负罪谨上”那行字上,微微摇头,不断苦笑。再按照老习惯将文稿再读一遍,作了极小的改动,然后将文房四宝,几椅什物一一放妥,往床上一躺,静候死神光临。
陈布雷抽完最后一支烟,嘴唇干燥过度出血,但他对鲜血已不再恐俱。“我连死也不怕,一点儿血,由它去吧。”他忽地落泪:“做了一辈子侍臣,今天却如此下场!”他长叹一声:“说了一辈子的假话,做了一辈子的傻事,分明前方大败,而我却说前方大捷,”陈布雷心头酸楚:“他爱听这个,至死不变;我只写这个,至死不变!可笑我跟他二十年,知而不言,言而不尽,是他害了我们?还是我们害了他呢!”陈布雷感到开始头眩,过量的药性已经发作。他感到口渴,却又四肢乏力,心头强烈地渴望妻子儿女出现,为他倒一杯水,说一句话。“不谈政治”,叫他一声爸爸,陈布雷便非常满足了。
窗外的人语、树影、风声;室内的灯光、书画、挂钟,都模糊不可辨了。陈布雷已陷入天旋地转、神志昏迷的景况之中。他痛苦地、喃喃地呼唤着他妻子儿女的名字,在朝阳初升时停止了最后一口呼吸。
陈布雷的心脏停摆了,挂钟仍然“的嗒的嗒”迈步向前。时间并没有为任何人停留片刻,陈布雷生前为它献身的那个东西,早已抛在时代背后;但因陈布雷之死,更扩大了它与时代的距离言它将消失,有如陈布窗的悄悄逝去。
蒋介石出席军事会议后颓丧归来,却获报跟随他二十年的陈布雷已经自杀。一个秘书见栋布雷迟迟未起,断定他准是生病,敲门不应,设法入内,才知道陈布雷已超越了病的阶段,死了。
蒋介石闻讯木然,说不出是悲伤抑系什么。他感到连陈布雷都自杀死去,证明局势不但不可为,而且危在旦夕,无法自拔了,蒋介石失神地以手支柱,沉默良久,汗涔涔下,不发一言。
读完陈布雷的遗书之后,蒋介石瘫软在沙发里,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见到陈布雷的遗嘱之后,蒋介石感到自己也已消失在人世间,这个世界已经不复是他所有的了。
“请示先生,”侍从室秘书陈芷盯哭丧着脸道:“关于陈主任的消息……”
蒋介石疲乏地摇摇手:“就说是病故罢。”
“陈主任的遗书……”
“不发表。”
“陈主任留给他家里的遗书……”
“更不能发表。”
“是。陈主任的善后……”
“你们办去罢!”
“隆重点?”
“隆重点。不,普通一点。”
“是。”
……
身旁少了陈布雷,蒋介石感到少了一样东西,但并非陈布雷其人,而是仅存的一点希望。蒋介石连仅存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陈布雷自杀的消息在报纸以外迅速传播,人们并不因为陈布雷的身份重要才奔相走告,而是因为象征局势重大变化即将来到,陈布雷作为那根温度表上的水银往,已经给热火朝天的高温爆裂了。
对徐州之战来说,决非好兆。
第二天,蒋介石却又不能不批准公布陈布雷自杀的消息,以及两封遗书的发表,对于众所周知的事件,不能再遮遮掩掩了,蒋介石一与其说是痛苦,毋宁说是难堪。他在陈布雷房里放声大哭,这份感情人人都能辨别出来:蒋介石并非悲痛“文胆”的丧失,乃是为自己众叛亲离而哭泣。
“你们,”蒋介石在官邸会议上郑重指示道:“今后要注意共匪因陈主任之死而造的谣言,凡是有关这件事情的消息,你们要仔细审查。陈主任还有一些遗言对本党前途甚为重要,不必为外人道了。
“还有,凡是迫悼陈主任的挽联诗文等等,在刊登时也该仔细看看,有弦外之音的,都不要拿出来,交给主管部门调查。”
蒋介石其实是在责怪陈布雷了。
当时上海某报刊出一诗日:“能忠所主亦奇贤,读罢潸然复黯然;今日民间诸般苦,嗟君临死无一言。”
正是:既见油尽又灯枯,临死有言又如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