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3
|本章字节:9290字
温禧生病了。也许是风寒内郁,又受了凉,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就开始发热,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地,整张脸都是病态的潮红。莫傅司喊了医生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医生要给她挂点滴,病得浑身骨节酸痛的温禧却拼命往华盖床里缩,梦呓一般喃喃自语,“不许碰我,我不挂水,我不吃药,我要宝宝好好的。”
莫傅司被她的执念震撼住了,她明明知道这个孩子他不会允许她留下来,现在她居然为了一个注定不会出生的胚胎拒绝配合治疗,莫傅司心中有怒气升腾,他一把抱住温禧,攥住她的手,强行送到医生面前。
温禧推他,打他,咬他,像疯了一样,莫傅司脸色铁青,只是寒声命令医生扎针。
本来就在病中,温禧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猛烈地颤抖着,忽然,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莫傅司,我恨你!”
莫傅司心脏像失控的电梯,咯噔一个停顿,攥着她手腕的手不由放松了些。
还是医生从中斡旋,“目前只是感冒而已,既然夫人怀孕了,那就吃点中成药吧,中成药副作用小,不会对胎儿产生什么影响的。”开了药之后便避由不及地退了出去。
老管家将感冒冲剂端进来时,温禧和莫傅司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是对峙的姿势。
“少爷,药好了。”
莫傅司起身接过粉彩小碗,递到温禧跟前,“喝掉。”
温禧扭过脸去,不看他。莫傅司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孔扳正。
“你是要我给你灌下去吗?”莫傅司阴沉沉地开了口。
温禧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既然这么恨我,那就尽可能活得久一点,慢慢恨。”莫傅司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搁,转身出了卧室。
温禧看着那棕褐色的药汁,像一面小镜子,正颤巍巍地照出她的脸来。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前几天,他们还好到蜜里调油,这才多少时辰,就翻天覆地了?温禧忍不住哽咽起来,她捧起温热的小碗,泪水将药汁打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外研社自然是暂时去不了了。莫傅司帮温禧请了假。他自己也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温禧看来,这是一种变相的监视和软禁。
也许是年轻,身体底子好,也许是药剂开得实在高明,温禧闷头闷脑睡了一夜,身体很快便有了起色。
但她和莫傅司之间的关系却变得格外诡异。他们一起起床,刷牙洗脸,吃饭休憩……几乎如同连体婴一般,什么事都是一起。但是经常地,他们一整天没有一句话说,只是置身于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情。
她还在病中的时候,莫傅司大概怕她无聊,找了一大堆影碟出来。华盖床床尾的墙面上装有超大3d平板电视,只要把卧室内的音响和落地式扬声器插上电,再拉上窗帘,便可以享受堪比电影院的豪华视听效果。
莫傅司收藏了许多的电影碟片,甚至有保存完好的老式默片,他一直都是一个善于享受的人。于是温禧每日里消磨时间除了睡觉,便是看碟。
在厚厚一堆影碟里温禧找到一张极为素净的碟片,封面上青色的木瓜被剖成两半,有乳白色的汁液流淌出来,名字有些怪,叫《青木瓜之味》,是越南导演陈英雄的作品。
故事很简单,几乎谈不上什么情节,完全是一个大闷片。一个叫梅的幼女被送到西贡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因为长的像女主人死去的女儿,所以格外受到疼惜。后来家道中落,女主人不得不将把梅送到音乐家浩民那里当女佣。新东家是大少爷的朋友,当梅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曾钦慕于他。最终定然是大团圆结局——梅的古典长相和恬淡气质打动了音乐家的心。
一个1950年代的越南版灰姑娘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心有戚戚焉,温禧看得很专注,以至于原本在她身边看书的莫傅司也丢下了手里的书本,和她一起看起来。
音乐很美,随着影片缓缓推进,和未婚妻解除婚约的浩民,开始教梅认字读书。看着影片里浩民坐在梅的身旁,指点她读书写字,念错了音会用小木棒轻轻敲一下她的手,不时温柔地纠正她的姿势……温禧不由自主地想起莫傅司替她翻译艺术品手册的那个晚上。
她吃完晚饭的时候,他已经翻译好了。雪白的纸上满是黑色的圆体字母。自己原本翻译好了的那一段也被他修改得惨不忍睹。看见她,莫傅司难得孩子气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译稿,眼睛里有难以抑制的得意。
然后在她看译稿的时候,他却趁机使坏,伸手将她拉坐在他的大腿上,左手箍着她的腰,右手执笔,在暧昧的气氛里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粉青、豆青、天青、甜白、祭红、葡萄紫、洒蓝、娇黄各色釉彩;讲划花、刻花、剔花、开光、描金、镂空种种雕饰手法;讲仙人渡海、龙凤穿花、八方进宝、折枝花卉、岁寒三友、五鬼闹判等等纹饰该怎么翻译。她自然有些心猿意马,身体忍不住扭动起来,结果莫傅司唬着脸问她一句,“你到底要干脑力活还是体力活?”
她傻傻地愣在那里,半天才明白过来,脸颊顿时胀得通红。
“我脑力活干够了,想干体力活了。”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莫傅司理直气壮地拉着她一起去干有益身心的体力活去了。
莫傅司显然也想起了这些,视线从屏幕不自觉地移到温禧身上,温禧只装作看不见,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屏幕。
影片最后梅穿着明黄色的洋装,小腹已经明显隆起,正捧着书给肚子里的新生命读故事——“泉水从石头缝里汩汩的流出来,被拨弄时闪闪发光。地层的颤动,使潮水产生波浪,互相撞击而生出滚滚大海,汹涌澎湃永无休止,和谐的流动着像一唱一和。这该是最贴切的形容。樱桃树树影婆娑,灿烂的盛放,随着海浪的节奏轻轻摆动。但有趣的是,不论在怎样变化,它们仍然保持樱桃树的形状。”
在女子温柔的一声“哎呦”里,腹中新生命第一次蠕动,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温禧也情不自禁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她都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宝宝的第一次胎动就要失去它了。莫傅司看着她的小动作,放在身侧的右手痛楚地握成了拳。
“明天开学,我要去学校报到注册。”过了很久,温禧才低声说出一句话来。
“我会送你过去。”莫傅司平淡地撂下一句,又一次进了书房。
等到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时,温禧已经睡熟了,屏幕里在放着李安的《色戒》。易先生凉薄的唇里噙着晦暗难明的笑意,“你人聪明,赌牌倒不怎么行。”
王佳芝也笑,“老是输,就赢过你。”
莫傅司手上青筋暴起,“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老是输,就赢过你。”这句话仿佛成了魔咒,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们俩,到底谁赢了谁?还是俱是输家?
睡梦中,温禧眉心微蹙,一头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里,越发显得乌黑润泽。莫傅司侧身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了很久。他默默地看着温禧,明天,明天就是约定手术的日子了。去学校报道之后,他就要送她去医院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室,将那个一半来源于他的骨血的胚胎剥离掉。
莫傅司白皙修长的右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似乎想去触碰温禧温软的小腹,又不敢。僵硬地悬在半空,许久,许久,像一道哀恸的伤口,触目惊心。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收回了右手,侧身躺在了温禧身旁,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温禧醒来时,刚挣开眼睛就看见莫傅司穿着浴衣站在罗马窗前,手指里夹着一根烟,地上还有零星的烟蒂。
她心里忍不住一痛,他是在痛苦吗?他又在为什么而痛苦?法文里有一个单词——agonie,中文释义是“痛苦”,但它的发音却类似于“爱过你”。也许这个单词如同先知一般预言了爱情注定是一场疼痛。因为把一颗心交付给别人,是人生最大的冒险。你要冒险它会被轻贱、被辜负、被遗弃、被踩踏,并且在无休止的跌堕里变得破碎。即使补起来也会留个疤。
莫傅司缓缓回头,望她一眼,掐灭了香烟。温禧看见他眼眶下的青灰色,又一次心疼起来。看吧,她就是这般不争气,永远只记得他的好,记不住他的恶。
沉默地下了床,温禧进了盥洗间。
莫傅司无声地尾随其后。
鸳鸯洗手盆前,他们一人占据一边,刷牙洗脸。
洗漱完毕后莫傅司拉开衣帽间里宽敞的壁橱拉手,翻拣着他的一堆西服衬衫,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半天,他才拿出一件明显和他平日风格完全不搭的球衣,左胸还绣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徽,一个盾形纹章里有三顶皇冠,胸前和背后还有巨大的数字十一。温禧吃惊地看他穿上了这件雪白的球衣,然后又换上了修身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网球鞋。这样的莫傅司,看上去就像大学里青葱的男生。
收拾妥当的莫傅司又拿了一套衣服给温禧,示意她换上。
是一整套运动衣,来自于某个著名运动品牌。简单的鹅黄色印花恤,外面是一件浅灰的连帽拉链衫,下身是同色的运动裤,裤管微微呈喇叭状。完全是崭新的,她从来没有穿过。当然,这个衣橱里有很多衣服她都没穿过。因为实在太多了。也许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她并不爱逛名品店,于是每个月都会有大量的新款时装画册被送到她手里,任她挑选。莫傅司总嫌她挑得少,每每自做主张,按照他的品味替她挑选一些与日常生活根本不相宜的衣裙,而这些衣服最终的命运只能像养在深宫里的美人,寂寞而死。
对于莫傅司突然老黄瓜刷绿漆——扮嫩的举动一直不解的温禧,直到他将卡宴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时,她才隐约明白了他的用心。
今日,休息了一个暑假的学生拖着行李箱,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校园。试想,在满校园恤仔裤板鞋的男学生里面,一个穿着手工西装的成熟男子出现,该是何等招人眼目。可是穿着球衣的莫傅司,看上去俨然大学校草,丝毫不会让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妄加猜测。
懂了他的心思,温禧只觉得悲欣交集。他们二人本来就都长得极好,看上去完全是一双璧人,两个人今日又都穿的是运动休闲风,效果堪比情侣衫,走在校园里,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报道处注册手续很简单,不过是在学生证上敲个章,再到学生系统里登记一下。五分钟便完了。莫傅司倚在注册处的门框上,默默地看着温禧将学生证递给负责注册工作的学生。
前来报到的学生很多,其中居然有那次在食堂遇到的短发女生,看见一身球衣的莫傅司,女生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用英语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莫傅司绷着脸点了点头,女生却似受到鼓励,继续热情地用英文搭讪,“呀,你是美国哥伦比亚的学生吗?你穿11号球衣啊,你是打小前锋还是前腰啊?鲁梅尼格、普斯卡什、乔治贝斯特、吉格斯都是穿11号而成名的,还有阿根廷的巴尔达诺和贝隆、西班牙的亨托、英格兰的瓦德尔和巴恩斯……”
未等女生说完,莫傅司已经用中文冷冷地开了口,“我不踢足球。”
“你听得懂中文啊。”短发女生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灌篮高手里最帅的刘川枫也是穿11号球衣的啊。”
这一次温禧没有像上次在食堂那样,她只是和莫傅司保持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站着,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如同一个哀伤的影子,任由周围女生们爱慕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
莫傅司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又气又痛,他径直挤进人群,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来,留下一地芳心碎片。
温禧却只是仰头看了看天上的白太阳,阳光刺得人想流泪,她知道,她就要失去腹中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