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11
|本章字节:12920字
当商渊成看见素来以冷硬精英形象示人的莫傅司居然穿着一件球衣出现时,他很不厚道地笑了。
“你们这副样子,很像大学里偷吃禁果闯祸的男学生带着女朋友来解决后患啊。”双手插在口袋里,商渊成一双桃花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温禧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的气味,就一阵阵泛恶心,因为没有吃早餐,胃里空空,所以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莫傅司蹙眉拍着她的背,恶狠狠地剜弟弟一眼,“少说废话,医生呢?”
商渊成这才正色道,“你可想清楚了,进了手术室,你儿子可就没有了,你当真舍得?”
莫傅司语气凌厉起来,“够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
商渊成哼了一声,“谁稀罕管你的事。”这才引二人朝手术室走去。
温禧几乎是被莫傅司架着送进手术室的,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士笑得很甜,温禧却觉得冷。“傅司——”她忍不住扭头望他一眼,莫傅司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祈求,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眼啊,夹杂着伤心、绝望、爱恋,还有憎恨。他硬生生别过眼睛,不去看她。
手术室的门很快被合上,里面和外面,犹如两个世界。
门的隔音效果其实很好,莫傅司却觉得始终听见她在哭,细小的啜泣声,在他的耳边,在他的脑子里。
“她不会痛吧?”莫傅司声音很低。
“会先进行静脉麻醉注射,所以肉体上不会。”言外之意,心灵上的疼就不是做医生的能管得了的了。
莫傅司烦躁地掏出香烟,商渊成眼睛一下子剧烈收缩起来,“你还在抽这个?”
“唔。”莫傅司含混地应了一声,抬脚往吸烟区走去。他眼眸里藏得深刻的痛苦,没有人看见。
手术室里。护士小姐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请您躺好。待会儿麻醉师会先给您进行静脉注射麻醉,这样手术过程中不就不会有痛感,您就当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医生、麻醉师、护士,通通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得温禧只觉得心慌。
麻醉师手里拿着注射器朝她走来,冰冷的针头闪烁着毒辣的光,温禧只觉得一阵阵晕眩。妇产科主任戴着手术专用的乳胶手套,消过毒的手术器械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随着医生的翻拣,金属器械和托盘的轻微的碰撞声更是让温禧心里的恐惧上升到了极点。
“宝宝——”失去意识之前,温禧只模模糊糊念出了这么一个词语。眼角的水渍反射着无影灯的薄光。
因为还未过麻醉药的药效,温禧被送到独立病房时,还没有醒。
莫傅司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
“她什么时候会醒?”
商渊成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积家陀飞轮,“还要再过大约半个小时。”
只剩下半个小时了吗?
“你请医生写一张术后注意事项给我。”
“已经准备好了。”商渊成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张折叠的很整齐的纸来,递给莫傅司后便出去了。
莫傅司就这样握着温禧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一座雪花石石膏像,直到老管家轻轻敲门进来,他才动了动。
“sephen,请一个妥当的护工照顾好她,这些天我就不回莫宅了。”莫傅司将那张写满流产后注意事项的纸塞到管家手里。
就快到半个钟头了,她也要醒了,莫傅司弯腰将温禧的手轻柔地放进被子里,转身往门外走去。
“少爷您?”老管家也弄不懂莫傅司的意思了。
莫傅司双手插在裤兜里,朝他微微一笑,“把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会回莫斯科,你要跟着我走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解除契约,放你走。”
“我会侍奉少爷您直到我去见上帝的那一天。”老管家神情严肃。
莫傅司不置可否,拎着车钥匙往电梯走去。
老管家叹了口气,望着莫傅司清瘦的身影消失在电梯之内。
温禧醒来时,只看见一片静穆的白色。手术中她倒是真的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就像做了一个梦。可是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她被那个冷血的男人剥夺了一次子宫充盈然后释放的体验,犹如被剥夺了生命里一次绝无仅有的高潮。
守候在门外的斯蒂文森听见动静,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得到允许后才走了进来。
“温禧小姐,我来接您回去。”
温禧抬头看了看即将挂完的点滴,又下意识朝管家先生身后看了看,他没有出现,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嗯。给您添麻烦了。”温禧垂下了眼帘,手指揪着被角。
护士来给她拔了吊针。温禧去卫生间换了衣服,和老管家一起离开了医院。
她依旧住在属于莫傅司的那间卧室里。过了药效之后,小腹内的伤口开始隐隐犯痛,并不是很疼,就像痛经那种坠涨的感觉,很不舒服。温禧知道,即使这个伤口愈合了,可是她心里的那道疤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她,是一个眉目干净的中年女人,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做事。
莫傅司却一直没有出现。温禧觉得一颗心冻结成了冰块。她几乎一整天都蜷缩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睡醒了去卫生间,按下冲水的按钮时,温禧忽然感觉在那混着血丝的尿液里看见一张婴儿的脸,比例有些失调,眼窝处是两个黑洞,正盯着她。
“啊!”温禧尖叫起来,拼命按水箱上的按钮。
女看护赶紧跑过来。温禧已经花容失色,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手指指着抽水马桶,颤巍巍的。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宝宝”。
叹了口气,护工拍拍温禧的背,“太太,您是睡得久了,又有思想负担,这才出现了幻觉。您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扶着温禧去床上躺下后。女看护将情况告诉了管家先生,也许是怜惜温禧,她第一次多事了,“您看看能不能请先生回来瞧瞧太太,女人没了头一个孩子,心里头的难受是男人没法体会的。”
老管家谦和地点点头,“我会告诉少爷的。”
女看护再次叹了口气,这有钱人也怪没意思的,女主人没了孩子,男主人却成天不着家,除了鬼混,还能干什么。不能怨她喊温禧太太,斯蒂文森怕看护不上心,所以一直强调温禧是家里的女主子,因为意外,孩子掉了。
其实老管家每日都会给莫傅司汇报温禧的情况,电话里,他一一告诉莫傅司,温禧今天睡了多久,吃了什么,读了几页书,看了什么碟,事无巨细,悉数都告知于他。而莫傅司永远都是沉默地听着,既不发问,也不打断,听完便挂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将今日的新情况告诉莫傅司后,半晌,他才出了声,“我回来一趟。”便收了线。
莫傅司回到莫宅时温禧正在睡觉,原本一直不待见神秘男主人的女看护见了莫傅司也不得不暗暗感叹一声,这夫妻俩真般配。她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卧室。
莫傅司坐在床沿,这一段时日以来,他做的最多的事,大概就是在她身侧,默默地看着她了吧。她明显地瘦了,下巴显得更尖,莫傅司雪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温禧的发丝,便又缩了回去。
她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再大悲大喜的事,只要还活着,总会变成往事。莫傅司起身离开卧室。
“别让她知道我回来过。”交待完这样一句,莫傅司转身离开。
老管家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楼梯处拐弯,然后穿过有着八十八头的枝形水晶吊灯下,最后消失在门廊前,犹如水波上的倒影,在影影绰绰的晃荡里逐渐沉入黑暗的水底,最终无处可寻。
直到温禧的请假期满,重新去外研社继续实习,莫傅司都没有再出现。
他为什么不出现?难道像他这种人,还会觉得难以面对她吗?还是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已经厌倦她了?温禧觉得她和莫傅司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死胡同,再也走不出去了。
请假的这十天里,戴乃倩、聂伊涟还有李薇薇居然已经玩到了一块儿去,温禧又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也许她做人真的很失败,温禧自嘲地想。
只是温禧没有想到江洋会来找她。
“温小姐,还记得我吧?”江洋笑眯眯地看着温禧。
温禧保守地和他打了招呼,“江律师,您好。”
“温小姐,您不需要这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江洋笑起来眼睛下居然会生出几条短短的阴鹫纹来,温禧暗暗纳罕,据说只有做了好事积下阴德才会生出阴鹫纹,这个江洋,连口头便宜也要占,她只不过使用了敬词“您”,江洋就折腾出一句“把你放在心上”这种不着调的话来,也配叫好人?
温禧也不搭腔,只问他,“江律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洋这才敛容正色道,“我是受莫先生委托,来请您签财产赠与协议的。”
温禧只觉得五雷轰顶,神魂俱是一震,“什么意思?”
江洋看了看四周,“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说。”
两个人在外研社的小会议室坐了。江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开始一条一条地念莫傅司送给她的股票、基金、房产和珠宝。
温禧只看见江洋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是在用这些打发她吗?原来她真的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面的位置,如果说他对她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对她格外大方一些。甚至他对她的格外大方只是因为她格外穷些。
“股票和基金不需要您操心,有专门的经理人替您打理,红利会定期转入您的银行账户里去。至于这几样名贵珠宝都存放在典瑞的保险箱里,您可以随时去取用。至于房产,莫先生说了,一套一百二十坪的精装公寓您可以过户给您的父母居住,另外还有一套八十坪的小高层样板房,因为离外研社很近,您可以自己住。钥匙和房产证都在这里。”
“莫先生交待,他和您之间原本有一个约定,因为他要回莫斯科成婚,所以只得作废。为了不食言,他已经帮您申请下来了美国布朗大学、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还有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人文学院明年的研究生名额,这三所大学您可以任选其一。到时候您只要提供一份雅思或者托福的成绩证明即可,至于财力证明、申请表、自述信、推荐信等等,他都已经帮您弄好了。当然,如果您不想出国也可以,您可以在森木硕博连读,毕业后留校,或者就直接留在外研社工作。”停顿了一下,江洋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莫先生还送了您一条幼年萨摩耶,目前寄养在那套小高层样板房附近的宠物托管中心里。”
她梦寐以求的出人头地,他信守承诺兑现给了她;她一直想养的萨摩耶,他也送给了她。温禧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要回国成婚了吗?和那个叫阿佳妮娅的贵族小姐吗?还是另外一个世家千金?无论是谁,反正不会是她。难怪他不肯她留下孩子,他是怕她以孩子为借口去破坏他的联姻吗?他一向都是这么深谋远虑,自然不肯留下这个破绽。
江洋知道莫傅司对女人一贯大方,但没有想到会大方成这样。在派出所看见温禧的那一刻,他便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莫傅司心中是不一样的。可是再不一样又能如何,世家子弟,婚姻从来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莫傅司还不是舍了她,奔前程去了。这么多的金钱财帛,足够她几辈子吃穿不愁,何况莫傅司还大手笔地给了她好前途,总归对她不薄。可是他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看见哪怕一丝的欣喜和激动,反而像是要哭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一个飘忽的女声,“在哪里签字?”
江洋将位置指给她看。莫傅司早已经签好了,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潇洒劲瘦。她要签的位置就在他的名字之下,每一张纸都要签字,温禧签得手都酸了。
江洋离开后,温禧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一直坐到了下班。直到整幢大楼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她才出了外研社。
已经是秋天了。道旁的悬铃木金色的落叶四下飞舞,蔺川即将是一座鎏金城池。
温禧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出租车,又糊里糊涂地报出了龙宸花园这个地址。
到了莫宅的铁艺雕花大门前,温禧看到工人们正进进出出,将蒙着画布的油画、家具、各种物什往车上搬。负责指挥的老管家看见温禧,表情有些复杂,隔着铁门和她说道,“温小姐,怎么不进来?”
理智告诉温禧,她不应该进去,因为这里从此和她再无干系,可是两条腿还是不自觉地迈了进去。
莫宅大厅里八十八头的枝形吊灯被拆卸成几部分,由工人抬着往车上的箱子里装。温禧看着吊灯下面的水晶穗子,神色怔愣。
“温小姐,您保重。这是少爷让我给您的。”斯蒂文森从名片夹里拿出几张名片来,递到温禧手上。
温禧机械地翻着,苏君俨、沈陆嘉、骆缜川、颜霁、商渊成……全是蔺川这块地皮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名片样式都很简单,没有职位和头衔,只有住址、私人行动电话和宅电,显然是朋友圈子里交换用的。
温禧不由捏紧了纯白的名片,秋天的太阳照得她有些目眩。
半天,老管家才听见温禧干涩的声音,“请您帮我把这个还给他。顺便替我祝愿他的生意发展到其余八大星球上去。最后,谢谢他的慷慨。”
是那张黑金卡,分文未动的黑金卡。
温禧默默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有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问她要不要车,也有浪子,下流当风流,朝她吹口哨,大喊,“美女我载你一程?”
她连头也不回,犹如双腿失控一般,只是固执地往前走,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靠着两条腿,温禧从市郊走到了市中心。内衣被汗水濡湿,她却似全无知觉。
神情恍惚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面包店里传来馥郁的奶油香味,有飘渺的提琴曲传来,是电影《闻香识女人》里那首著名的探戈舞曲《只差一步》。此刻正值乐曲的高潮,音调抑扬顿挫里又带着如泣如诉的幽怨,温禧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听傻了一般,两行眼泪却无声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刚从面包店里出来的母子俩一眼就看见了呆立着的温禧,小男孩伸手拽了拽母亲的衣服下摆,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这个漂亮姐姐哭了,她是不是想吃蛋糕啊?”
母亲揉揉孩子的头,温柔的目光落在那个单薄的女子身上,人行道上的梧桐碎叶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踝,她却只是一个人低头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流泪。
应该是在为什么人伤心吧。悄悄叹了口气,年轻的母亲将手里的纸袋打开,将一盒热乎乎的蛋挞递到儿子手里,轻声说道,“去给那个姐姐送去。”
小男孩重重地点点头,双手捧着装蛋挞的盒子走到温禧跟前,仰起头说道,“姐姐,送给你。不要哭了。妈妈说,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流眼泪就尝不出味道了。”
温禧吸了吸鼻子,蹲下身,颤巍巍地接过那个还散发着奶香味的盒子。
小男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眼泪扑簌扑簌直落的温禧,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伤悲,有些怯怯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温禧看着孩子纯真的小脸,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刀又一刀地凌迟,这么年幼的孩子,哪里能懂得她的绝望。
“谢谢你,小朋友。”只是六个字,温禧喉咙却哽了好几次才说完。
小男孩甜甜一笑,脸颊居然有一个梨窝,“姐姐趁热吃哦。”说完便跑开了。
温禧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只看见那个眉目婉转的年轻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朝她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街边转角处,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轿车里,莫傅司怔怔地望着那个清丽的身影,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处是骇人的惨白,他多想就这样推开车门,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再也不松开。
可是,他不能,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他不能让她陪葬。
硬生生地逼迫自己收回视线,莫傅司冷冷地吩咐司机,“去机场。”
音乐还在继续,小提琴的缠绵里带着口琴的跳跃,只差一步。
他们之间也只差一步,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