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岭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3
|本章字节:6984字
小蛇赤脚走在花园里。
她的长长的裙裾拖过湿粘的青草,沾染得污迹斑斑,那柔弱而痛楚的三寸金莲被尖利的石子割伤,血渗过袜子染在青草上,终究不知是人沾了草的气味,还是草吸了人的精髓。
然而人与草之间,自然有一种和谐,就像疼痛与割伤之间的和谐一样,草青和血腥混在一处,弥漫了整个园林。
卢家的园林是非常出名的,假山亭台,暖阁绣墩,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单是院与院房与房之间的连接,就有月洞门,垂花门,菱角门等十几种样式,各个不同。园里半埋着青花瓷的圆口缸,缸里有金鱼,池里有荷花。林间铺着石子儿路,路两旁种着各色花树,如今正是梅开季节,一团团逐队成球,风一吹便飘洒下来,满园里榆荚芳菲,寒香四溢。
冬天过去了。那么漫长而痛楚的一个冬天。
小蛇在一株老梅树下停下来,有些不辨悲喜的感慨。她想起大少爷卢长衫走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你是不该属于这园子的。”四爷也喜欢盯着她看,看的时候眼睛里又爱又恨,让她害怕,因为她知道那看下去的结果便是他对她的摧残和折磨。洞房的夜里,四爷没能成事。以后一连三个晚上,也都没有成。以后都没有成过。但是四爷仍然每天晚上都要折腾她,把她压在身底下翻过来覆过去,摸她,拧她,咬她,使她呻吟哀叫。如果她不叫,他就更加下死劲地拧她,直到她叫出来为止。也许从嫁进卢府起,她的命运便注定要与疼痛结缘而密不可分了。与四爷的蹂躏相比,石子的割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少爷则喜欢偷看她,吃饭的时候看,开会的时候看,洗澡的时候也看。她一想起二少爷偷看她洗澡的事就打哆嗦,又不敢告诉四爷,只好每次进澡房前都四处查看严谨,把所有的门窗关严实,而且动作总是急匆匆的,一次也没有洗舒畅。
但是最让小蛇害怕的,还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条大黑狗的注视。大黑狗是四爷新近养的,身形高大,毛皮光亮,舌头永远吐在外面,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而且只看女人。四爷常带着它走进各房太太姨娘的房间,也进过小蛇的屋子,小蛇被吓得尖叫起来,连连挥手让?
说来奇怪,那卢胡氏硬是对大黑狗偏爱得很,大黑狗也是见了卢胡氏最亲热,见了面就往上蹭,不住地舔她的腿。有一次卢胡氏招呼小蛇一起在园子里挖蚯蚓喂鱼,大黑狗不知怎么溜了进来,冷不防从后面猛地两脚搭上卢胡氏的背,卢胡氏被吓了一跳,小蛇则手脚都软了,大叫起来。园丁忙进来把狗牵了出去。卢胡氏脸上冷冷地,斥责道:“一条狗,自家养的,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还不快起来呢,让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二姨娘慧慈告诉小蛇:老葫芦有三个爱好——告状,念经,喂鱼。如今又多了一条,养狗。说这话的时候,二姨娘眼神闪闪烁烁的,笑得十分诡异,那笑容后面的暗示让小蛇一阵作呕。
小蛇觉得这府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时而像刀子,时而像绳子,能伤人也能缠人的。早在进门第一天,在她穿着全绣褂裙站在影壁下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些眼神给刺穿了。那些敌意的警觉的猥亵的贪婪的目光在瞬间穿过她的层层装裹,穿过她锦绣的?
可惜大少爷不久就回省城了,要一年后才回来。小蛇想和大少爷说说那条狗也来不及。那条狗,是大少爷走后才来的。不知怎么,小蛇有种混沌的自信,觉得只要自己跟大少爷说起那条狗,大少爷就一定会想办法把狗弄走的。
小蛇有一点想念大少爷。这是她愿意和二姨娘慧慈走近的原因。她愿意听慧慈讲讲大少爷小时候的事。
卢家是一部有着烫金封面官印题款的硬壳巨著,每一页翻开来都写着祖上的功勋业绩,历代的贤德贞烈,以及对后辈的谆导教诲,那些都是真的,一点儿假不掺的,凭血与肉咬牙切齿挣出来的,是锋利耀眼的斧刃,是装饰华美的剑鞘,是打磨锃亮的铜镜,是镶金嵌玉的峨冠,辉煌而堂皇,摆到哪里都不容置疑的。
不能看的,只是插图,那些线条贲张肉欲横流的插图不是工笔,不是泼墨,不是油彩,也不是素描,而是实实在在的版画,笔力雄健,每一刀每一刻都用尽了力气,深勾出世间最阴郁角落的邪恶与淫秽,那些是常年见不到阳光的,是在臭?
邪恶在他们的骨子里传宗接代,不需要任何明确的文字或语言的表述。下一代禀承了上辈人的血,也就收藏了那些隐形的版画插图,同时拥有了照眼的烫金封面。
然而到了长短衫这一代,收藏的形式改变了,兄弟俩仿佛在各自的娘胎里打了一架,提前做了一次家产均分,结果哥哥撕去了那金封面,弟弟却得到了插图版。
哥哥卢长杉,英俊挺拔,气宇轩昂,读书过目不忘,待人和气友善,是个毫无瑕疵的完美青年,因为长年穿着一件湖水蓝的竹布长衫,愈发显得风度翩翩,儒雅可亲,故而人送绰号“卢长衫”
弟弟为人却是截然相反,一则是同哥哥相对,二则他又最喜欢穿西装,所以大家举一反三,称他“卢短衫”。短衫于穿着上最是讲究时髦,民国元年七月参议院公布了礼服样式,他当时还小,对时政改革一无所知,却独独对服装令大感兴趣,马上照裁了四套大礼服和常礼服,而且昼晚两种绝不相同;北伐后,政府对服制重新规定,他又立即赶制了中山装和西装;他大哥去上学,他不去,学生装却又是日式又是欧式地做了好几套,直立领儿,胸前一个口袋,下面两个口袋,七个扣子,好像穿身衣裳就相当于进了学堂似的。尽管这般讲究,他的西装却穿得着实窝囊,烫得再笔挺熨整的西服穿到他身上也只如一块抹布,总是全身起皱,哪儿哪儿都不妥贴,任凭多出色的裁缝也无法帮他剪裁一件合体的西服,再细的工艺穿戴起来都像是偷来的。而且他的性格中又带着那么一种天然的阴郁,两只眼睛邪邪的,看到哪儿,哪儿就黯然失色,卢家一家子都是园艺爱好者,唯独短衫的房里却是一盆仙人掌也养不活,就仿佛花儿也禁不住他的注视似的。
最近二少爷短衫很有些不遂意。老爷子自从秋菊之死害得自己最后一举的希望也破灭了之后,就恨上了他。恨他,却不能明说,便在钱财上苛扣他。不仅发下令去要账房细查账目,而且通知各酒楼烟馆不许给二少爷赊账。
烟酒不赊倒还罢了,反正二爷有的是朋友,还怕没人请吃请喝?但是花街柳巷的开销可就惨了,没听说嫖姑娘还有欠着的。就算张三爷常十三少的替自己把花酒账付了,姑娘的体己可还得自己掏呀。要是不掏,姑娘的脸可就成了晚娘的脸了。万花楼那些***可真叫没良心,平日里也不知吃了自己多少,差着一回半回,就给自己脸色看。二少爷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这段时日只好少出门。
少出门,就在家里闹起故事来。先是小打小闹地放几个狐朋狗友进来聚赌,赢了便胡天海地,输了便偷家里的古董物事抵账——其情形正相当于“静园”里的溥仪爷,钱是没有,珠宝字画倒是随手可得,只要用得着,随时随地都可以拿一两件出来送人的。
常十三少又道:“听说你家五姨娘原来也是花魁出身,真的假的?”
短衫笑而不答,万剔红抢着说:“怎么不真?就是聚花楼的头牌,花名叫作‘凤凰琴’的,进了卢家,留个头尾,掐去中间儿,改名儿叫‘凤琴’了。”
十三少道:“剔红姑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敢情是也想着要做卢家人,来个父子花魁吧?”剔红照脸儿“呸”地一声:“你也太小瞧姑娘我了,难道可天下的人都惦记着要做卢家人不成?在卢家,连丫环都是这样儿,做姨太太,还好得了?外人只道嫁进卢家就是进了福窝儿了,依我说呀,和我们万花楼也差不多。”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短衫讪讪的,斜了剔红一眼,道:“你这张嘴呀,早晚要叫人缝起来的。”
十三少也半真半假地应:“那看是怎么个开眼了。单是跳舞喝茶的交际,我请就是,地方节目随你挑;要是再深一点的交往呢,别说你以往欠我的钱,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敢跟二少爷你要呀。”
短衫道:“哪有那么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四少更加压低声音,笑道,“这事儿要搁在别家里或者难,搁在你二少爷身上,还算个事儿吗?我才不信家里放着个聚花楼头牌,你会淡着。”
短衫且不接茬,只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说:“时候不早了,也该散了。”
大家算起账来,又是短衫输了,加上前一次的债,利滚利共欠四少是两千四百八十块。短衫笑着说:“钱是没了,凤姨娘一时半会儿也请不来,不如拿剔红抵账吧,让你也尝尝是甜的辣的。”
不待常十三少回答,万剔红先挂下脸来,冷冷道:“我们虽是卖的,可先有爹老子卖,后有鸨儿卖,倒不烦着少爷。少爷们有钱,也只可买我们来凑凑兴,哪里轮得到来卖我们呢?”
众爷们忙插科打诨地取笑:“剔红怎么就恼了?一句玩笑罢了,你要玩不起,可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