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林子萱同桌半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大概就是你中了没有。那时候，福彩刚出没多久，五百万，简直是天文数字他爹。

夏老头成天站在讲台上唠叨，孩子们啊，形势危急啊，只有付出的人才能得到收获啊。不知是夏老头特别偏爱啊这个字，还是为了刻意突出中年个性，每说一句话都非得把这个啊字给捎上。

后来，这句话成了林子萱的口头禅。每当我信念动摇，决定放弃彩票大业的时候，她都会把这句话搬出来教训我。小海啊，形势危急啊，只有付出的人才能得到收获啊。口气神态和夏老头一模一样。

学校门口的福彩售票点彻底成了我和林子萱的根据地。我不得不说，彩票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不仅让两个颓唐年轻人的心里有了癞蛤蟆的梦想，还使一贯讨厌数学的少年们爱上了公式。

我和林子萱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摊开从福彩点抄来的中奖曲线表，成天算啊算啊算，只希望菩萨保佑，给点灵感，然后和牛顿一样，发现什么万有定律。

勒紧裤腰带过了大半年，天天买彩票，天天做换算，结果，除了神行憔悴，成绩倒数，再无其他收获。

林子萱主动提出放弃彩票大业那天，我激动得差点哭起来。这要命的日子，总算是要结束了。为了表示庆祝光明日子的到来，我掏钱买了两大瓶柠檬雪碧，而后抱着它们，屁颠屁颠地跟着林子萱去教学楼的屋顶上吹风。

雪碧刚喝一半，林子萱就开口了，彩票是没戏了，放弃就放弃，但咱们总不能因为彩票而把最根本的追求也放弃吧？

林子萱最后出的这个天才主意，真和学校食堂的泔水有得一拼，馊得不能再馊。

二

2003年9月15日，李白工作室正式秘密成立。为什么要秘密成立呢？因为这个工作室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

林子萱说，聪明的人，总是懂得资源充分利用，你看，你文笔多好，咱们完全可以凭此创业，搞出一番天地嘛，对不对？

创什么呢？我尚且一概不知。林子萱的回答，当场让我喷血。代写情书，代写作业啊，按对方的经济实力和工作难度来收取费用。譬如情书，光写不送，五百字，收费五块；又写又送，五百字，收费十块。另外，成稿时间不一，收费也就会有所不同。要求三天内成稿的，费用可酌情优惠；要求两天内成稿的，适当加价；要求当天成稿的，不用说，绝对是急件，不敲一笔怎么行……

创业的内容差不多定了，工作室的名字嘛，一定要有气势，最好是弄点名人效应。你知道的，现代人，吃什么穿什么都喜欢讲个牌子。林子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指手画脚，说得头头是道。

你姓李，李白也姓李，真巧，那咱们就叫李白工作室吧。气派，保险，将来做大了，也不怕有人告状，真闹到法庭上，咱也不怕，一千年前，弄不好你和李白还是同宗亲戚呢，算不上侵犯此人的名誉权和姓名权……

林子萱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兴奋得差点从楼顶上跳下去。

第二天清早，还没征得我的同意，她就私自把工作室的手写宣传单发了出去。还美其名曰，强强联合，五五分成。

三

李泊然重金要求我写情书拿下林子萱这件事，来得真是够突然。平日里也没见李泊然对林子萱怎么样啊，怎么忽然就下这么一个手笔呢？

我跟李泊然语重心长地说，哥们儿，你弄明白了没有？确定是133班的我的同桌林子萱？不是隔壁134班的林萱萱，也不是歌手范晓萱？

李泊然的脑袋里绝对有水，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一面啪啪地拍着，一面热泪盈眶地说，兄弟，我知道这个事情非常有难度，正因为有难度我才找你们李白工作室来帮忙啊。价钱不是问题。只要你把这件事情搞定了，酬劳双倍不说，我还把我那辆新买的山地车免费送你！

我见过李泊然的那辆蓝色山地车，闪眼，霸气，帅得一塌糊涂。听说是他爸爸为了鼓励他奥数获奖特意开车去成都载来的，全镇仅此一辆。

我心里暗骂，真是个蠢货，林子萱那野丫头值那么多吗？脾气暴躁，声音粗哑，成绩倒数，真是没看出她有哪点好。

不过，为了顺利得到这辆山地车，彻底结束我的徒步生活，我不但昧着良心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还把情书老老实实地修改了整整五遍。

李泊然誊抄之后，刚派人密送到林子萱手里，我的耳朵就马上被炸聋了。林子萱那野丫头，差点没把我新买的白衬衫拽烂。看到没？看到没？竟然有人追我了，哈哈！

你这就答应人家？我斜眼蹬着得意忘形的林子萱。

等明天见了面再说吧，还不知道此人长的是多少像素呢，如果太模糊的话，那还是算了，本姑娘不太喜欢抽象派的作品。

四

林子萱去和李泊然在咖啡厅约会的时候，我一直坐在对面的小餐馆里默默监视。当林子萱微笑着伸手接过李泊然手里的玫瑰时，我气得一巴掌就把餐馆的小茶壶拍到了地上。

好你个林子萱，装什么淑女？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一束玫瑰就把你给俘虏了？我们李白工作室的经纪人也太廉价了吧？

下午六点的时候，我给林子萱打了电话，还没等我开口审问，她就在那头炸开了，天啊，你知道么？给我写信的竟然是李泊然！全省奥数第一名哟……

电话之后，我心里失落极了。我暗骂自己，这有什么可恼的呢？不就是个林子萱么？缺了她，李白工作室照样可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再说了，这么个粗声粗气对我大呼小叫的野丫头，早走早好呢！

躺在床上，心里还是止不住惆怅的洪流。我知道，自己有多么不情愿帮李泊然写信，可那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我曾狠下决心要把那封信的最后落名换成李兴海，可写到最终，还是没有那样的勇气。

五

2004年秋天之后，林子萱和李泊然忽然变得形影不离。那些日子，李泊然为了比赛，天天参加奥数集训，一向没有耐性的林子萱，一改常态，默默地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牌下等他。

我鼓足勇气，蹬着山地车冲到林子萱的面前，嬉皮笑脸地问，奥数冠军还没出来吗？林子萱摇摇头，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好远好远。我故作从容地摆摆手，你俩好好算哈，要是找到中奖号码规律的话，记得给我发个短信啊。

众望所归，李泊然到底得了冠军。学校贴出大红喜报那天，林子萱没来上课。我坐在空荡荡的椅子上，朝着远处的山巅发呆。

林子萱朝我哭诉李泊然移情别恋的过程时，我除了心痛，还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快慰。原来那些天，林子萱不是为了等李泊然，而是为了等一个答案。

李泊然最终选择了那个能歌善舞小鸟依人的钢琴女孩。那是我第一次见林子萱哭。我相信她动了真情。

六

林子萱说要出国留学的时候，我正在筹谋一封向她表白的情书。

这是她爸爸做的决定。多伦多，地球的另一端，太平洋的另一岸。

记得那天我孩子气地问过她一句，不去不行么？她笑笑。我知道，在这个懵懂而又忧伤的年纪里，命运和路途往往都轮不到我们抉择。

这封打算给林子萱的信，一直没有写好。

冬天的雪呼啦啦地来了。林子萱说，出来吧，一起看雪，明天就去多伦多了。

我和林子萱在白雪洋洋的大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手僵了，脚麻了，还是舍不得说再见。我知道她想见一个人，可我争取了很久，李泊然还是不愿见她。

我开始讨厌懦弱的自己。如果当初我勇敢一些，直面拒绝李泊然的请求，大方地送出那封由我代笔的信件，今天的林子萱是不是就会快乐一些？

二十四小时之后，林子萱上了飞机。在她手机处于关闭状态的时候，我发出了一条冗长的短信。丫头，你听过这个故事吗？在漫漫大学的天气，只要和一个了解你的人选一条不拐弯的路，一路走下去，迎着风，抗着雪，大步流星，义无反顾，直到头顶盖满白色的雪花，那么，你就注定可以和这个人十指紧扣，白头偕老。

七

林子萱走后，我第一次进书店买了世界地图。因为我实在想要知道，从中国大理到加拿大的多伦多，究竟隔着多远的距离。

无数的线条在地图上舒展蔓延，那是莽莽的山川和铁路。红蓝相叠，经纬交错。湛蓝的太平洋在有限的视野里变得温润且柔和。

一月，林子萱发来邮件，她说，你知道么？多伦多和北京竟然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因为你，原本对地理了无兴致的我，忽然开始关注多伦多的一切状况。我知道，你所在的城市是加拿大的工业和商业中心；我知道，它地处北纬43度39分，西经79度23分；我知道，我的白天是你的黑夜；我也知道，那里的冬天极冷极长，风声呼啸，雪似冰刀……

只是，你知道我那条短信的意义吗？

二月，林子萱发来邮件，内有一张截图，是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小雪，—21c—19c。

图片的右下角，有一段拼上去的暗灰小字——请问，这么冷的下雪天，抽象派的你敢不敢陪我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