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27
|本章字节:11678字
维妮佛梨德的小客厅是路易十五时期的陈设,有一个小小的凉台,夏天永远挂些绣球花,现在则是放了几盆天香百合;索米斯走进妹子的客厅时,他感到的并不是人事无常,而是人事不变。二十一年前,维妮佛梨德和达尔第新结婚,他第一次上门时,客厅的布置就是这样子。家具当时是他亲手挑选的,而且挑得非常齐全,因此尽管随后又添置了些,却没有能改变这间屋子的情调。他给自己妹妹安排得的确非常妥贴,而且她也需要有这样的照应。老实说,跟达尔第混了这么多年,始终还保持这样排场,在她可煞费苦心呢。他自己从一开头就觉察达尔第这个人不对头,可是他表面上那一套花言巧语和笼络手段,以及那张漂亮面孔,把维妮佛梨德、她母亲,甚至于詹姆士都搞昏了,连一点生前赠与都不要就让那个家伙娶了自己的女儿做得糟糕透了。
他先看见家具,后看见妹子;维妮佛梨德这时正靠着那张布尔式的书桌1坐着,手里拿了一封信;她起身向他走来。她跟他一样高,大颧骨,衣服很讲究,脸上神情使他看了恻然。她把手里的信团掉,可是又改变了主意,把信递了给他。他是她的哥哥,也是她的律师啊!
索米斯在伊昔姆俱乐部的信纸上读到下面这些话:
你再没有机会在我家里向我进行侮辱了。我明天就离开英国。你的本领耍完了。我被你也侮辱得够了。都是你自作自受,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人都忍受不了。从此我决不再要你一文。再见。两个女孩子的照片我拿去了。替我吻她们。你家里人不管说什么话我都不在乎。这全是他们造成的。我要开始一个新生活了。
蒙?达。
这封信是酒醉饭饱后写的,信上面有一滴泪渍,还没有完全干。他望望维妮佛梨德摆明这泪渍是她的;他才要说“走掉好!”又止住自己;接着想到维妮佛梨德收到这封信的处境,正和自己的处境一式一样同是福尔赛,同是没有离婚,所不同的是一个刚开始,一个正在竭力想摆脱罢了。
维妮佛梨德已经背过身去,正拿一只小金头瓶子用劲在嗅。索米斯心里引起一阵迟钝的怜悯,同时还隐隐夹有一点伤心。他本来是想跟她谈谈自己的处境,想获得一点同情,可是她却和他的处境一样,当然也希望跟他谈谈,想获得同情。总是这样!好象从没有人想到他自己也有苦处、也有打算似的。他把那封带有泪渍的信折好,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维妮佛梨德把失去珠串的经过平心静气重说一遍。
“你看他是真的走了吗,索米斯?你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吃醉酒写的。”
索米斯碰到自己有某种希冀时,总要假装认为事情不大会成功,借此和缓上苍,所以回答说:
“我看不会。我到他的俱乐部里可以打听出来。”
“乔治如果在那儿,”维妮佛梨德说,“或许他会知道。”
“乔治吗?”索米斯说;“他父亲今天出殡我还看见他的。”
“那么他一定上俱乐部了。”
索米斯看见妹妹看事这样清楚,暗暗喝采,带着怨气说:“好吧,我去转转。你在公园巷提起过没有?”
“我告诉了爱米丽,”维妮佛梨德回答,她称呼自己母亲时仍旧保留那种“趣”味儿。“爹听了一定会晕倒。”
的确,现在一切不顺心的事情都小心瞒着詹姆士,不告诉他了。索米斯把家具又环视一下,象是衡量一下他妹妹的真实境遇似的,就出门向毕卡第里大街走去。夜色已经降临十月暮霭里微带一丝寒意。他走得很快,一副闷闷不乐、心思集中的神气。他一定要赶快对付掉这件事,因为他要上苏荷区吃晚饭。穿堂里的侍役告诉他达尔第先生今天没有来过;他听了把那个可靠家伙看看,决定只问乔治?福尔赛先生在不在俱乐部里。他在。这位堂弟平时总喜欢拿他寻开心,所以索米斯一直对他有点侧目而视,今天跟在侍役后面心里倒相当舒坦,因为乔治新近才死了父亲。他一定到手有三万镑,那些为了逃避遗产税被罗杰生前过在他名下的还不算在内。他看见乔治坐在一扇拱窗前面,瞠眼望着,面前放的一盆甜饼才吃掉一半。魁梧的身材穿了一身黑,迎着光简直显得怕人,不过仍旧保持跑马迷的那种超凡的整洁。一张多肉的脸微微带笑说:
“你好,索米斯!来一块甜饼。”
“不吃,谢谢,”索米斯咕了一句;他一面抹着帽子,想到应当说几句得体而同情的话,又接上一句:
“五婶好吗?”
“多谢,”乔治说;“就这样。好多日子不看见你了。你从来不跑马。城里生意怎么样?”
索米斯觉察出有点调侃的味儿来了,赶快把话打断,回答说:“我想问问你达尔第的情形。听说他”
“跑了,跟漂亮的罗拉1溜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对于维妮佛梨德和几个孩子倒好。真是个活宝。”
索米斯点头。这两个堂弟兄虽则天生合不来,在对达尔第的看法上却是一致。
“詹姆士伯伯现在可以睡得着觉了,”乔治又说;“我想他累你也累够了。”
索米斯微笑。
“啊!你还不清楚他呢。”乔治亲切地说:“他是个十足的流氓。小法尔要稍微管束管束才是。我一直都替维妮佛梨德抱屈,她是个硬挣女人。”
索米斯又点头。“我得回到她那里去,”他说;“她只想把事情弄弄清楚。我们也许要打官司,这里没有搞错吧,我想?”
“完全保险,”乔治说很多这样的怪话都被人家当做别方面来的,其实是他发明的。“昨晚上他醉得就象个大亨,可是今天早上仍旧安然走了。他坐的船叫杜斯卡罗拉;”掏出一张名片来,他嘲笑地读道:
“‘蒙达古?达尔第先生,布宜诺斯艾利斯邮局留交,’我是你的话,一定赶快打官司。昨晚上简直把我呕死了。”
“是啊,”索米斯说;“可是并不总是那样便当。”随即他从乔治的眼色里看出这句话提醒他想到自己的事情,就站起来,伸出手。乔治也站起来。
“替我问候维妮佛梨德。你要问我的话,我就劝你立刻替她直截了当‘押上离婚’。”
索米斯走到门口,又回头斜视了一眼。乔治又坐下来,瞠着一双眼睛望;穿了一身黑孝服,那样子又伟岸又寂寞。索米斯从没有见他这样神色沮丧过。“我想他多少总感到一点难受,”他肚里说。“他们每一个人总拿到五万镑光景,什么都包括在里面。那些房地产最好大家放在一起,不要分掉。如果有战事的话,房产就要跌。不过,罗杰叔叔眼光很不错呢。”街上天快黑了,安耐特一张脸却在他面前亮了起来:褐色头发、蓝眼睛、褐色睫毛,尽管伦敦的天气这样坏,嘴唇和香腮仍旧红润润的,还有那种法国女人的身腰。“一定要解决!”他肚子里说。回到维妮佛梨德的房子门口时,他碰见法尔,两人一同进去。索米斯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的堂兄乔里恩是伊琳的委托人,第一步该是到罗宾山去看他。罗宾山!这三个字引起的感受多么特别真正特别。罗宾山那所波辛尼替他和伊琳造的房子那所他们从来没有住进去过的房子那所不祥的房子!现在乔里恩住在里面了!哼!忽然他想起来:人家说他有个孩子在牛津上学!何不把小法尔带下去给他们介绍一下!作为借口!不至于显得太突兀好得多!主意想定,就在上楼时向法尔说:
“你有个表哥在牛津;你跟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想明天带你到他住的地方去给你介绍介绍。你可以有个照应。”
法尔虽则答应,可是对这个建议,同样并不太起劲。索米斯赶快和他敲定。
“我午饭后来接你。他住在乡下不太远;你去了一定觉得很有意思。”
在客厅门口时,他好容易才想起目前所要考虑的是维妮佛梨德的问题,而不是他自己的问题。
维妮佛梨德仍旧坐在那张布尔式书桌面前。
“是真的,”他说;“他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今天早上动的身我们最好在他登陆之前就把他看着。我立刻去打电报。不这样,以后也许要花上很大一笔钱呢。这些事情做得越快越好。我一直懊恼当初没有”他停下来,从侧面望望沉默的维妮佛梨德。“还有,”他又说下去,“你能证明有虐待吗?”
维妮佛梨德不起劲的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虐待?”
“噢,他打过你没有,或者其他什么?”
维妮佛梨德摇摇头,下巴变得坚强起来。
“他扭过我的胳臂。还有用手枪指着算不算?还有醉得连衣服自己都不会脱,还有不行,我不能把孩子也牵涉进来。”
“不要,”索米斯说;“不要。我不懂!当然,有一种法律上的分居这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分居!哼!”
“分居是什么意思?”维妮佛梨德沮丧地问。
“就是他不能碰你,你也不能碰他;你们两个人又算是结婚,又不算结婚。”他又哼了一声。事实上,这就是使他自己可恨的处境在法律上合理化!不行,他不能把她也拖进去!
“一定要离婚,”他决然说;“没有虐待行为,还可以控告他遗弃。现在有办法把两年的期限缩短了。我们可以向法院请求恢复夫妇关系。那样时,如果他不服从的话,六个月后,我们就可以提出离婚。当然,你是不想他回来的。可是法院的人不会知道。不过他仍旧有回来的可能,不妥的地方就在这里。我宁可告他虐待。”
维妮佛梨德摇摇头。“太难看相了。”
“那么,”索米斯咕噜说,“也许要他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要他迷在那上面,而且手边有钱,他是决不会回来的。你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他欠的债你也不要还。”
维妮佛梨德叹口气。尽管她吃过达尔第那么多苦头,她从心里还是舍不得他。现在叫她不要再替他还债,越发使她深深感觉到如此。好象人生丧失了某种乐趣似的。丈夫没有了,珠子没有了,连过去觉得自己在家庭漩涡之上的勇敢表现感也没有了,现在她只好自己单独去对付。她真正觉得象死了亲人一样。
索米斯在妹妹前额上吻了一下,比他平日冷冷的一吻多加进一点热气。
“我明天得上罗宾山去,”他说,“找小乔里恩商量事情。他有个孩子在牛津读书。我想把法尔带去给他介绍一下。星期六到‘栖园’来玩,把孩子也带来。哦!想起来了,不要吧,不成了;我还请了别的客人呢。”说完,他就别了妹子上苏荷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