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飘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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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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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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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8644字

第九章自兹挥手而去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高手对决的传说,譬如魔教教主霍瀛洲挑战昆仑掌门汪振衣;也有一些是名不见经传的剑客的故事,譬如,传说中的东瀛每隔两三年都会有这么几个白衣胜雪的武士大老远跑来中原,然后铩羽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总而言之,挑战是一件豪情万丈的事情,尤其是向一些听起来远远高于自己的人,不管结果如何,不外乎生死成败,胜固欣然败亦喜。


苏旷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回的挑战是这么一个结果,丁桀大爷脾气发作甩手走人,他按照历来的倒霉传统,留在仰慕已久的洛阳城,苦哈哈地帮忙抬尸首挖坑。


戴行云依旧坐在西门之外,二十年的希望彻底破灭,二十年的幻梦土崩瓦解,眼含热泪两手空空,脚踏大地仰望苍穹,恨不得下去追随列祖列宗。


“萝卜出土还知道摇摇缨子,王八上岸还知道晃晃脖子,丁桀你他妈属爆竹的,一点就响,一响就没,大爷的,你算什么帮主啊。”苏旷一边干活一边心中暗骂,时不时四下观望,叉着腰,没好气地喊:“有毒有毒,瞧不见那黑的下面透绿啊!我说你我说你哪——往上风口摆什么,招魂啊?再招你就下去跟他做伴了。孙云平你把药给我先吃了,你他妈这么大人了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一会!站住!别走了站住!那边有余火,不是说你,是那个叫花子——呃得罪得罪,这儿全是叫花子……”


戴行云本来就心情不好,他一腔悲愤还不知道怎么开解,听这么一个外人咋咋呼呼的,越听越愤怒,他站起来:“姓苏的你爱帮忙不帮,少说风凉话。”


苏旷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这活他干得不愉快极了,哼哼一声压低嗓门:“是,是,谁叫那个刚毅木讷则仁的跑了呢?要不是贵帮各位大侠徒手敢往尸首上抓,你当我闲的?”


戴行云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侠还是请便吧,我帮内务,你费心已经够多了。”


“也罢”,苏旷耸耸肩:“反正活也干完了,告辞。”


“苏大侠”,左风眠两边都听不下去了:“本帮上下对魔教伎俩一无所知,若非援手,难免雪上加霜,此番恩德,没齿难忘。只是本帮剧变之下,还请你谅解一二。”


子曰,不迁怒。


本来自己就觉得脾气稍稍大了些,再加上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满怀感激地送来一顶高帽子,苏旷什么火也没了:“不客气,举手之劳。”


“行云”,左风眠劝架已经劝出经验,一转身:“你何必这样,人家……”


“人家?”戴行云终于还是发作了,“老情人走了两个,这就急着另觅知音了?”


左风眠忙扯他衣袖:“行云……你别当着外人这样。”


戴行云一耳光掴在她脸上:“贱人!若不是你,怎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左风眠噎的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里打转。


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夫妻吵架,他总不好在边上看着,转身就走。


身后有争吵传来。


“追啊?”戴行云酸冷道:“再不追,以后身边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别装可怜。”


“戴行云!你别夹枪带棒的。”


“我夹枪带棒,还是你心怀鬼胎?是了,鬼胎未必要心怀,嗯?”


“副帮主!副帮主!”居然是孙云平的呼叫声,然后是好一阵噼里啪啦的混乱。


“我倒差点忘了还有你这么个忤逆犯上的东西!”


苏旷的脚步定住了,这个世界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别人帮派的私务,人家夫妻的家事……这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多管闲事的,如果硬要管,情理法三字,没有一个站得住脚。江湖没有君臣之道,但是师要徒死,父要子亡,一样只能是看着。孙云平说什么也是丐帮的弟子,左风眠说什么也是戴行云的妻子,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说出一句不是。


他决定尽快离开。


“住手——”身后一声惨叫,苏旷回过头来。


左风眠摔在地上,戴行云怒不可遏,提脚就要向她腹部踢去,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只有孙云平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戴行云,正被挥臂甩开。


惭愧,苏旷脸上一红,足尖轻点,伸手抓住戴行云手腕向后一带。


面对面,戴行云满脸的疲惫,疲惫之中透出癫狂,癫狂之中还带了三分绝望。他张张嘴,颈上的皱纹合着喘息颤抖,一夜之间,戴副帮主老了。


一夜之间,他的总舵被烧了,好兄弟死了,帮主跑了,忠心的下属背叛了,连多年的对头也扭头就走……他经历的变故确实太多,更何况,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被当众挑明了带绿帽子?


苏旷轻声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抑扬顿挫,神辞恳切……


戴行云:“真的?”


苏旷点头:“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亲自去看看。”


戴行云惊疑的目光转向左风眠,左风眠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重重点头。


戴行云摔衣:“你等着。”


他大步走了出去,离开大门的时候,几乎在跑。


苏旷伸手拉起左风眠,左风眠奇怪:“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苏旷挤挤眼睛:“兵不厌诈,戴夫人,你自求多福吧,孙云平我们快跑。”


“跑?”左风眠明白过来,她整了整衣衫,“也好,我们走。”


苏旷“啊”了一声:“我虽然自命风流,但从不拐带良家妇女。”


“呸”,左风眠白他一眼:“快走快走,少耍贫嘴。”


苏旷尴尬起来,真不是这么回事,到目前为止,他对左风眠还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只是七分礼貌,两分感激,再加上一分本能的厌惧。他抱拳:“戴夫人,一路同行多有不便,副帮主气头过去,你们自然夫妇和合,抱歉。”


他拉着孙云平就跑,这个人在丐帮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


刚出门,左风眠就追了过来:“站住!”


月明如水,左风眠款款而来,声音微微发颤:“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使死在戴行云手下也是应该的,是不是?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喂喂喂喂喂——什么呀就‘你们’上了?”苏旷急得想跳:“你们两口子怎么一个毛病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干我什么事?我一不欠你人情二不欠你银子——”


左风眠瞪着他:“你真不欠我的?你什么师承?哪家来历?懂不懂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苏旷无语了,还真欠了份人情。


左风眠声音低缓下来:“你只要带我过了黄河就好。”


说笑了,此一时彼一时,把一个孕妇扔在半路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苏旷坚决摇头:“你非要听实话我就告诉你,我根本就不信戴行云杀得了你,也不敢和你同行,戴夫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丁桀知,非点破不可么?”


左风眠翻腕,拔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带我走!”


苏旷快要生气了:“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左风眠一刀向胸口狠狠刺去,她是真的下手,转眼锋刃已经刺破皮肉,苏旷一把握住她手腕,“你有毛病?你既然宁死都要走,为什么不跟着丁桀或者周野?我看上去好欺负?”


“如果你猜错了,那就是一尸两命,要么带我走,要么放手。”左风眠恶狠狠瞪过去,苏旷凶巴巴瞪回来,两个人在僵持。她瘦弱,但也比苏旷见过的任何一人都狠悍。敢拿命去赌的人很多,但是敢随随便便在一个近乎陌生人身上下注的,实在太少了。


“你够狠。”苏旷松手:“你非要玩一把的话……好,走吧。”


追求光明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于是苏旷就带着一个伤员、一个孕妇,大摇大摆地上了辆马车,快马加鞭,循旧路冲出北门。


孙云平坐在他身边,指指左风眠:“她都哭了。”


苏旷皱眉:“很了不起?我也会哭。”


他不由分说地捏着孙云平手腕,说来奇怪,这厮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忽然之间又活蹦乱跳起来。


孙云平咧嘴一笑:“死不了,对吧?”


良久,苏旷一声长叹:“罢,罢,罢,丁桀这身内力,再给我十年也练不出来。”


孙云平同情地看他:“你……我觉得你马马虎虎也不错。”


苏旷沉默:“谢谢夸奖。”


孙云平随口:“真的,只要你下盘再稍微稳一点就——”


苏旷竭尽全力控制语气:“孙云平,咱们已经认识三个月了……我说你能不能放弃指点我武功呢?”


“指点不敢”,孙云平笑起来:“武学之道,贵在切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听起来不对劲,苏旷决定给他小小补一课:“你师父是哪一位?”


“以天下为师,勤学,多看,苦练,切磋。”孙云平答得还挺顺溜,不仅顺溜,和苏旷平时自勉的话也差不多。


“你说得不错……不过怎么说呢,你离这个境界还稍有距离。孙云平,你有所不知,我本来以为丁桀不过是用一口内力帮你吊着命,没想到只是在铁笼里片刻,他就硬是替你打通八脉,运转周天,以你目前的状况,几乎可以抵上你五年的修为——这机会很难得,你明不明白?你还是得想个法子,老老实实拜师,扎扎实实学两门功夫,然后呢……”


“你直说吧,我练几年能跟你差不多?”孙云平不耐烦了。


这种答案,要么伤你自尊要么伤我自尊的,苏旷犹豫了一会儿:“这个,都说不准,要是机遇好,用功勤,那也是很快的。嗯,十年吧。”


孙云平失望了:“十年?”


左风眠一直坐在车厢里听,听得哭笑不得;“孙云平,苏旷武功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个和丁桀过手百招还不落下风的人。丁桀曾经说过,苏旷若是双手俱全,天下无人可以与之争锋。”


苏旷脑子嗡得一响,他猛回头:“丁桀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了?快说!”


左风眠吓了一跳,没想到苏旷就这点涵养,她讷讷:“他……就是夸赞你……说你这个人品……”


苏旷打断:“内力!”


左风眠快要瞧不起他了:“至于么?总之是很好了,丁桀赞不绝口。”


苏旷停住马,勒缰执鞭,他在犹豫。孙云平两眼放光地在盯着他。


“苏旷……苏大侠……失敬失敬,我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孙云平浑身都在颤抖。


“等等再说。”苏旷猜到他要说什么。


“哎,不行不行,你一定要答应我。”孙云平满脸恭敬:“苏大侠,你有所不知啊,我们兄弟为了学点功夫,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今天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不是不想拜师,是一直没有机会,我……”


这就叫烧香引狼啊,苏旷挠挠头:“做朋友不是很好?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就是,不过拜师就不必了。”


“不成!一定要拜师,师父领进门哪。”孙云平一把抓住苏旷的手。


苏旷这下真的冒汗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他推脱:“这个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


“这有什么做不了主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孙云平急了:“帮主那么欣赏你,你的话他肯定听。”


苏旷愕然,跟着无名火起——闹了半天,你还瞧不上我了?他打哈哈干笑两声:“孙云平,你胃口还真不小,你想拜丁桀为师?”


孙云平嘿嘿笑:“正好,他也没徒弟不是?”


“是,是。”苏旷悠悠道:“等我见着丁桀,他安然无恙再说吧。”


左风眠本来听得乐不可支,闻言,一凛:“你说什么?”


苏旷沉默片刻:“我当时对戴行云说,丁桀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内伤复发,不得已而为之。丁桀年年都在密室闭关修炼,免得走火入魔,他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左风眠在等着他说下去。


苏旷笑笑:“我当时只是随口这么一编,想要支开戴行云而已,但是,但是恐怕我不幸言中了。你们留在马车里等我。”


第十章中原铜声厉厉


丁桀绝对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扔下丐帮或许有他的道理,他连火场都不清理,扭头就走,这是为什么?


他苦熬三个月,昨天才刚刚出关,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苏旷打通了经脉,接着二人一战得偿夙愿,再然后就是为孙云平疗伤——苏旷不了解别人但至少了解自己,当初的重手法闭穴几乎令他心灰意冷,可以恢复到宛如当初的状态,丁桀到底比他高出多少?举手之间治了孙云平的内伤,他又消耗了几成?


丁桀练的,毕竟不是专业疏通经脉的内功,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极限。


苏旷觉得戴行云他们太过自私,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他早已经太过仰视丁桀,觉得这个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理所当然,内力深厚到什么样的地步都不会匪夷所思,只因为他是丁桀——可是丁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连眼睛看不清远处,都能隐忍十多年,不为人所知的家伙。


他骄傲,也习惯于这种骄傲,他根本无法忍受自己亏欠别人的,尽全力也会还上,宁可自身亏损也会还上。


他转身就走,是因为不屑一顾,还是……要找个地方休息?


苏旷举目四望,如果他是丁桀,会往哪里走?


最近的所在,就是白雪皑皑的北邙山。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北邙山本就是天下出名的墓场,残碑余铭,不知葬了多少千古风流人物。


雪不厚,深处也不过刚刚没踝,玉树琼林之间,风起时如飘絮,风定时若撒盐,如果在平日,这一定是一段赏心悦目的旅程。左风眠比想象中要坚韧得多,她甚至还穿着绣鞋和长裙,但是在苏旷说“你们等我”的时候,她抹去眼泪,毫不犹豫地就跟了过来。孙云平当仁不让,自然也跟了上来。


苏旷已经走了三个时辰,他对自己的追踪之术一直很有信心,千里追凶也未曾丢过,眼下,迹象已经明显——树枝和树干上的积雪被蹭落的越来越多,不仅出现了足迹,而且还歪歪斜斜,前方的石碑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手印,鲜血迸射,点点如梅,他轻呼一声,纵身跃去——“丁桀?”


丁桀倚坟而坐,眼睛半开半阖,脸上似笑非笑,竟似是行至此处,看见什么,一口血狂喷而倒。


石碑上只有两行不明不白的字: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是好友还是情人,千里奔赴洛阳,却只在北邙寻到孤坟?


苏旷一手按在他胸口,但只刚一运力,丁桀体内一股炽热狂躁的力量直冲出来,苏旷一步踉跄,右肘在石碑上一撑,面沉如土色。


丁桀积压了十年的内伤终于发作。


他口不能言,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镇定,指尖轻轻在地上划,划不成字,大约可以看出,他想要说:两清。


“清你个头!”苏旷根本懒得搭理他,左右踢了两脚,凑合把他踢成盘膝而坐的姿势,折下树枝围着丁桀划了个五丈的圈子:“你徒弟你女人我都带来了,你过会儿自己料理,啊?”


丁桀睁大眼睛,以示抗议——什么徒弟,女人?


“你们记得不许靠近。”然后拖下外衣递给孙云平:“拿好。”


孙云平大惑不解:“他要干什么?卖艺?招魂?”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这里确实处处坟茔,再没有阴气更重的所在。


“出去出去。”苏旷伸了伸懒腰,在离丁桀约莫五步处盘膝坐下,“孙云平,你给我记住,别的不敢吹,硬桥硬马我还是没话说的,论腰腿功夫,我苏某人认第二当今天下没人认第一,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师父也不成——再让我听见下盘虚浮这种话,我真揍你。”


闭目,吐纳,天地唯我。


他右手托起大团雪球,雪球渐渐融化为水,变成晶莹旋转的一团,然后越转越快,滋滋沸腾起来,掌心向外一吐,真元已出,水柱如一条灵蛇,直点丁桀胸膛。沸水按揉着丁桀的膻中大穴,丁桀衣衫尽碎,脸上也渐渐血红,纵横无忌的内力在外力引诱下,渐渐发作起来。


苏旷不敢轻撄丁桀锋芒,内力以水为介,缓缓沿着他的左手太阳经而动,一寸,又一寸。丁桀手指微微一弹,左手疾起,少泽穴中内力狂涌,点向水柱正中,砰然一声巨响,激流夹着冰雪四分五裂,乱炸开来。苏旷那圈子还是划得小了,孙云平一转身护住左风眠,背后已经多了几个细微伤口。


丁桀体内不受控制的力量如同怒潮,最强劲的锋芒已经引出。


苏旷身形一进,右手握住丁桀左手,存心要硬接这天下第一的浩浩茫茫。


两人都是一身大汗,但汗水很快凝结成小小冰屑,宝石一样的晶莹耀眼,额头发梢,雪雾成霜。


苏旷脸色一变,闷哼一声,喉头似乎梗塞。丁桀右手探出,拇指的少商穴扣在他左臂天井穴上。两人对望一眼,彼此明白。


天下习武之人都是在运力,唯有丁桀,是在驭力,每每催动之下,虽然强行轨导百脉,但始终不能融合,一旦此消彼长过甚,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苏旷以自身真元助他冲虚守衡,正如江潮入海,必定有回潮逆涌冲击心脉。


这几乎无异于以自身硬接丁桀十成十的一掌。


丁桀知道他没这个本事接下来,也在顷刻间出手,至此,二人的五脏百骸,十二经十六络、任督二脉、周天三百六十穴豁然大开,若是撑不下来,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分刻都不会差了。


这不仅需要武学,还需要信任;不仅需要信任,还需要默契。


一边火烈俱扬,一边天地玄黄,一边青雷紫电铸我,一边清风明月生我。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常。知我者,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左风眠一双鞋子,半幅衣裙已经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蜷着双脚,尽力裹在苏旷的长衫里。孙云平担忧地左看右看:“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左风眠凝眸,摇头。


孙云平忽然跳起来:“你看你看,他们动了,他们在……在说什么?”


左风眠很有自信:“我来猜猜——”


苏旷远远地向南方看了眼,抬手,五指轻挥,遥指胸腹。


左风眠点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我胸中之意问君知否?”


丁桀点了点身后包袱,一笑。


左风眠继续:“平生负累,不妨一笑置之。”


苏旷也指了指包袱,摇头,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也一笑。


左风眠接着:“他说,我何尝不是两难?”


丁桀望了望北方,闭了闭眼睛。


左风眠道:“自此北去,洛阳城不忍卒睹。”


苏旷指了指左风眠,轻轻握拳,丁桀也握拳,拳锋一碰,两人笑笑,一起调息归元,想要站起身来,一时却不能,双双仰倒在雪地上。


左风眠慢慢走过去:“丁桀,你的伤?”


丁桀淡淡:“无大碍,多谢苏兄援手。”


“少说废话”,苏旷看看他的包裹:“快点。”


孙云平不解:“什么?”


苏旷看着左风眠,皮笑肉不笑的:“我们刚才实在是耗不住,手聊了几句。我说:离开洛阳五个时辰没吃饭了,好饿;他说,他包袱里有干粮。”


丁桀接口:“他说,那点干粮只能垫垫,正经饭待会儿是回洛阳还是过山再吃?我说,翻山吧,吃完睡一觉,都累坏了。”


左风眠脸通红:“那,那你们最后的意思?”


苏旷揉揉鼻子,看着丁桀笑:“我说,这女人太啰嗦,真想揍她一顿。”


丁桀眼里有难得的暖意:“我说……好。”


苏旷伸出手去,二人手一握,一起跳起来。苏旷哈哈一笑:“嚯!又是一条好汉。”


丁桀的包袱打开了,看得大家差点没食欲,苏旷捏起一个干冷馒头,咬了一口:“你就不能吃那么一点儿和你江湖地位相称的东西?”


“口腹之欲,可以乱修行。”丁桀摇头:“凑合吃吧,荒郊野地的,你还想要什么?”


苏旷动作停下来了:“丁桀,你从哪里找的干粮?”


丁桀慢慢咀嚼:“那儿,你知道的。”


苏旷小心翼翼问:“你没弄得那儿一团糟,是吧?”


“苏大侠,我是在逃命,没时间整理房间。”丁桀明白过来:“你,你食言了?”


苏旷答应过丁桀,不会把密室的所在告诉别人。


“那里面也没什么宝贝,再说我答应你的是‘自然’,这个所谓自然,就是顺其自然,嘿嘿。”苏旷本来还嬉皮笑脸的,看着丁桀寒冰一样的神色,伸手扔开馒头,双手一张:“是,我失信,抱歉之极,你说怎么办吧。”


那个密室不仅是丁桀的软肋,也是他舔伤口喘息的地方,丁桀当场就要发作:“千金一诺,你懂不懂?”


算来这是平生第一次不守信用,苏旷很是无赖:“我问你了,你说怎么办?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你,大不了咱们再两清一次。”


丁桀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你,不守承诺你至少懂点廉耻行不行?罢了,你告诉谁了?”


“戴行云。”苏旷大大方方承认。


“为什么?”丁桀追问。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苏旷瞟了左风眠一眼,一脸的玩世不恭,“再有,乐意顺便展示一下我家苏府。”


丁桀振衣拂袖,只是那身衣衫还真是捉襟见肘,随手而破,倒是像足了丐帮之人,丁桀忍俊不禁,“多管闲事。”


“素来如此。”苏旷引路,“顺便向你推荐个人才,孙云平——”


孙云平双膝跪倒:“师父。”


丁桀脸色微微不快,绕过孙云平:“苏旷,你干什么这是?”


“他一门心思想要拜师,我引荐过了,你看着办吧。”苏旷也不回头,低声:“他心肠热性子直,你别伤他。”


“嗤,凭什么?”丁桀显然不是一个会照顾别人面子的人。


孙云平连忙爬起来,跑几步,跪下,想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追几步,几次三番,想不到任何可以拜入丁桀门下的借口。他急吼吼的,半天,才喊:“帮主,帮主,我们兄弟一直都没有师父,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吃了很多苦——”


“你,不是你们。”丁桀转过头,目下无尘。


“我——”孙云平张口结舌,他很少会想到“我”字。


“你年纪不小了,资质也是平平,没什么出身,也没什么脑子,落花堂被血洗,你身为堂主护不住你兄弟,反而躺了三个月,回头就来陷害我?”丁桀声音不算大,但是有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傲。苏旷听不下去了,正要开口,被丁桀一把推开:“没你的事,他不是自己要拜师的?”


孙云平血往脑子里冲:“帮主……我!不是我的错,都不是我的错,是陈紫微和周野……”


丁桀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陈紫微为什么不挑别人非挑你?孙云平,我要是你,混到这个份上,我早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苏旷真的快要怒了:“你有完没完?骂人不带揭短的。”


丁桀直起腰来,冷笑:“苏旷,你有完没完?他多大了?一个男人不能又没种又任性。孙云平,我告诉你,我不要你,至于你想不想跟着我,随便,反正丐帮已经不在了。”


孙云平站起来:“丁桀我告诉你,丐帮不会不在,丐帮不是你说不在就不在的。是,是,我是没用,可我不是没种,我——”


丁桀不耐烦:“你到底要不要跟着?不跟就滚。”


孙云平一直贫贱寒微,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屈辱,他豆大的泪珠落在黑红的脸膛上,憋得满头汗。苏旷轻轻推他:“没事,丁桀本来就是这号人,他们走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


丁桀脚步一顿。


孙云平摇摇头:“他说的没错,是我没用,我根本就不配提起。可是苏旷,我……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丐帮的弟子,丐帮不会散,我不信。苏旷,谢谢你,明年来洛阳,我还招呼你。”


“学会认栽就好办多了。”丁桀懒洋洋回头:“你迟早要学这一课,不如我来教你。”


孙云平又燃起一丝希望:“我?”


丁桀摇手:“孙云平,下了山就是江湖路,不管你拜不拜师,人只有先认栽才能不认命,这一课你可以和苏旷切磋切磋。据我所知,他最拿手的就是认栽,在我手里就认了三回了。喂,是不是?”丁桀难得打趣一次别人。


苏旷没有接他的话茬,伸手向前一指:“我已经看见马车了,三位,告辞吧,丁桀,希望下回见你还是丁帮主,我不用再认栽。长路漫漫,你们当心。”


丁桀眼里的笑意黯淡了:“也好,后会有期……我本以为,按你的性子,会跟我看看热闹。”


“这一回热闹差点看掉条小命,算了。”苏旷微微一笑:“我有位故友,不知还在不在少林,我想去看看。”


马车边,站着戴行云,他看看丁桀,又看看左风眠,神色怪异。


丁桀一语道破:“别这样看我,孩子不是我的。”


左风眠脸红了。


戴行云缓缓跪下:“帮主,我,我去看过了,帮主苦心,属下今日才知,罪该万死。”


丁桀竖起手掌:“我说了不是帮主,丐帮忘了丁桀这号人物,或许更好。”


“恭送帮主启程,帮中事务,尽管放心。”戴行云见丁桀半日工夫衣衫褴褛,周身血迹,想问又不敢问,忙脱下外衣递了上去:“帮主走得匆忙,我已略备行装,放在马车里。”


“有酒没有?”丁桀打断。


戴行云不解:“帮主从不饮酒的,车里只有药酒。”


丁桀看了一眼左风眠,远远走开:“苏旷,来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敬你一杯。”


戴行云慢慢走到左风眠身边,左风眠仰面,脸颊上还有红肿泪痕,她不指责也不辩解,只是抬眼望着,戴行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看上去甚至还像个少女,眼波楚楚清纯,如阳光照在清潭里的斑驳,唇角两个小小酒涡,衬得鼻翼如同明玉——那曾经是一张令他多么怜惜的面孔,甚至是现在,只要稍稍注视,戴行云的眼光就会温柔下去,他指尖撩过左风眠的额发,拂过她的耳垂,轻轻笑着说:“滚吧。”


左风眠仰面:“你恨我?”


戴行云摇着头:“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左风眠,少给帮主添麻烦,见到周野,代我问好。”


丁桀远远地拎着酒瓶,手停在半空。


戴行云转身,依旧是恭敬沉稳的声调:“帮主去向何处?”


丁桀扔过瓶酒:“昆仑。”


戴行云一饮而尽,弯腰一躬,似乎是不愿意再多看左风眠一眼,转身离开,步履在雪地中有些蹒跚……


“行云我——”左风眠忽然尖叫。


戴行云背影一顿。


四海无人,唯有风声烈烈。


左风眠掩口,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


“请,我先干为敬。”丁桀举手,咽下一大口酒,苦着脸,低头看,酒瓶上写着:麝香虎骨酒。他气沉丹田,豪气如云地一饮而尽,一倾瓶底。


苏旷看看自己的瓶签,黄连犀角酒。


丁桀难得固执:“酒逢知己千杯少。”


苏旷牙一咬心一横奉陪到底,苦得舌头都麻了,暗自发誓下次热毒宁可喝板蓝根。


丁桀还要继续拿,苏旷一把按住他的手:“你既然从不喝酒,何必勉强?”


丁桀一笑:“也是,何必勉强,好吧,我去了,你保重。左风眠孙云平上车!”


苏旷站在原地,看丁桀坐在驾座上,右手猛甩马鞭,啪一声响,黄土硬道上愣是多了条深痕,也不知此人胸中有多少郁积。


他何尝不想再去看看“热闹”?只是一眼望去,丐帮,魔教,昆仑,千丝万缕令人望而生畏,他受够了一次又一次卷入别人的门派纠纷。


转过身,天高地阔,只是寂寥天地又有何用?


丁桀忽然回头,大喝:“苏旷,那几个秃头和尚年年都在庙里,你晚些日子去看会死吗?”


这像丐帮帮主说的话吗?苏旷噗嗤乐出声来,摇头。


丁桀扬眉,振臂一招:“死不了就陪我走一程。”


苏旷几个起落,巨鹞般半空一折,轻轻落进马车里:“来了。”


雪舞风华,青冥一望浩瀚混沌,群山低吼,嘶嘶铮铮兀自带着铜声,也不知是北邙山的千古英雄气,还是昆仑山的凛冽荒原风。


第十一章几人携手天涯同去


离开洛阳已经十日,有美人同车骑不得快马,只好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苏旷自忖和丁桀联手,能拦住他们道的已经不多,这一路上专抄小径,紧赶慢赶,已经进了河西地界。人物风情饮食均已迥异,就连道上的切口都渐渐多了些尖哨泼辣的黄土气息。


好在沿途景致并不令人失望,譬如今夜,冬夜的星空,壮美庄严,参宿七星烛照,遥望苍生。


如此星辰如此夜,赶路简直是件不解风情的事情。


苏旷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船歌,他并不是很清楚歌词,但知道他在唱港湾和码头消逝在视线里,欢笑和喧嚣变成遥远的寂静,年轻的水手望着忧郁的群星,黑色的风暴溅入眼睛,呼啸的帆沉默地认出大海,那一刻才开始远行。他轻轻甩着长鞭,噼啪的声响打着拍子,像吱呀作响的老船橹。


“辛苦辛苦,我替你一段?”丁桀坐到他身边。


苏旷摇头:“好像你认识路一样。”


丁桀干笑两声:“这曲子不是中原之风,哪儿学来的?”


“一个好朋友。”苏旷见丁桀一脸不怀好意,大大方方承认:“没错,是位姑娘。她的闺房就设在海船的舱上,她常常会和我说起星空,据说船走得足够远,看见的星辰都会不同。”


丁桀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姑娘?”


“功夫很好,水性比功夫更好,一手软兵刃使得出神入化,根基扎实,邪中带正,在我见过的女子之中,她身手第一。”苏旷正要滔滔不绝地介绍下去,丁桀打断:“苏旷,你平日怎么交朋友?”


苏旷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吟:“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请客,死了收尸。”


“女人呢?”


苏旷理所当然的:“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请客,死了收尸。”


丁桀望天长叹:“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啊,苏旷失笑:“喂,不必以一己际遇小视天下英雄吧?云小鲨是个爽快豪迈的姑娘,将来有机会,我给你们引荐。”


他笑得爽朗,丁桀看得神伤:“好生羡慕。”


苏旷再笨也知道他伤心什么了,一路下来,两人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就是只字不提左风眠,甚至一到夜深左风眠睡熟了的时候,丁桀就跑出来没话找话,他们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故事?丁桀不说,苏旷也不问——但有些事情,不能不问。


开口实在很难,苏旷索性直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她搁下来?”


丁桀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旷解释:“丁桀,我们不可能一路赶着车进昆仑山,你明白吧?她怎么办?我没记错的话,她有身孕。”


丁桀毅然:“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你——”幸亏是深夜,苏旷觉得脸上发烫:“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问题,女人怀孕很要命的,跋山涉水一路颠簸,孩子掉了怎么办?就算她比别人命硬,到时候大雪封山的,你能找到稳婆,还是你自己动手给她接生坐月子?总而言之一堆麻烦事,你觉得我们三个大男人料理得了?还有……咳咳,这个,妈呀,你自己琢磨去。”


丁桀犹豫:“都有哪些麻烦事?”


苏旷慢悠悠看着他:“你不觉得你太瞧得起我了?”


丁桀开始严肃,他自幼长在丐帮,连打交道的女人都很少,更不用提孕妇,他试图避开这个话题:“怀胎十月才生孩子,或许我们来得及下山。”


“这种事容不得或许,听说我就是七个月生的,就为这个,我爹妈不要我。”苏旷没好气的反驳:“依我说,咱们拐个弯到兰州,把她放下来。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找个朋友帮忙照应,等昆仑山的事情了结了再说。丁桀,你这趟是去干什么的?动起手谁照顾她?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


丁桀回头看了一眼左风眠,她睡得很熟,像个孩子,但麦芒般的睫毛上挂着晶莹泪滴,嘴唇抿成刚硬的一线。她听见了,她有怨意。丁桀也不知是要说服苏旷还是说服自己:“真的不能再同行一段?”


苏旷自知有些小小的残忍,但还是直言不讳:“带上她,我们至少要耽搁一个月路程。丁桀,一个月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一旦上路,就全力以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段故事吧。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在扬州城老泡混堂里做了几个月小伙计,老板是个好人,我们都叫他泡叔,后来才知道,他是威震天下的岁寒三友的老大,况年来。”


三十年前,魔教霍瀛州率众北上,一路势如破竹,从鸟不生蛋的南海蛮荒之地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他雄心勃勃,锋芒直指昆仑,他派出了教中左使柳衔杯,依照江湖规矩约战汪振衣于扬州。昆仑一边的下书人则是汪振衣的师弟袁不愠。


两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扬州武林不敢怠慢,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约战这种事情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然后各自传书回去——然后两个人就都无聊起来,还有整整三个月,委实是无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两立状。两个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日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很快就把比武的兴致转向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扬州城。


况年来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于是乎三人一拍即合,走街串巷昏天黑地不亦乐乎,恨不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


然而三个月期满,一切布置停当,天下群豪齐集扬州,汪振衣和霍瀛州却一个也没有来。约战这种事情,往往一辈子也碰不上一两次,柳衔杯和袁不愠也没什么经验,只能派出手下回去探问究竟,然而一去之后再无回音,很多年后才知道,魔教内讧,昆仑大雪封山,打探消息的都死在路上了。


况年来无奈下之后亲自派人再次出马,昆仑南海都在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才知道正主儿已经不知所踪,属下人又应该是和是战?


一直等到了又一个花黄蟹肥的秋天,况年来把地主之谊尽到天荒地老,中原武林最后做出决定,铲除“魔教余孽”。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终日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了七八分的柳衔杯和那个手提莲花白、招摇烟雨楼前的袁不愠已经成了好朋友,而昔日扬州武林的领袖人物也浑然忘记了“正邪不两立”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已经是兄弟。


好在那个故事有个还不错的结局,三兄弟退隐江湖,到了苏旷见到他们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出昔日的悍气。


“我认得岁寒三友,却不知道他们有这样的前情。”丁桀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你和他们交情还很好?”


“谈不上,毕竟十多年没见。”苏旷想起了那个满脸佛相的泡叔,笑了:“我猜他们一定过得很快活,未必记得当初那个小苏了。”


丁桀欲言又止,只接过他手里的鞭子:“你去歇歇,从这里到兰州,最近的路是横穿逆龙溪,这条道我还是认得的。”


丁桀难得自告奋勇一回,可是逆龙溪不见了。


百里长溪真的消失了,星光下只有一道鸿沟,如天刀劈过,沟面宽约十丈,对岸比这一端高了丈许,黑黝黝地看不见多深,只是似乎有零星白雪。


丁桀和苏旷对望一眼,七十里外就是黄河,无风无浪的时候犹自咆哮,这种天崩地裂之后呢?双龙山夹逆龙溪绵绵百里,本来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可是现在……二人又换了个眼色,丁桀想也不想:“我过去看看。”


苏旷点头:“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马鞭:“不必了。”


他双臂一振,也不见什么动作,身形凌空跃起,划起一道漂亮的直线,像是只乘风的纸鸢。他人到最高处,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块凸出岩石卷去——鞭梢一碰岩石,哗啦啦大团沙土瀑布般落下——那不是山壁之岩,居然只是黄河泛滥的洪水冲到沟边,恰巧顿住的石块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尽,直跌下去。


苏旷固然吃惊,但也并不担心,顺便对孙云平道:“瞧见了?这个就叫托大。”


丁桀的声音带着回响:“苏旷,你下来。”


嗤,多大的事情也要两个人?苏旷笑归笑,但知道丁桀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物,他一边拣出两枝蜡烛一枚火折子,一边叮嘱孙云平几句,小心翼翼沿着山壁游下。


这石壁是正儿八经的“壁立千仞”了,既陡且滑,处处浮沙,寒冬腊月时节,依旧弥漫着淡淡腥气。


苏旷眼力极好,没下多远已经可以看见谷底景致——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经干硬的泥沙里,依稀可以分辨牛羊六畜,豺狼鸟兽,还有人。可以推想,数月前黄河泛滥,怒涛至此而下,浑黄水面浮尸无数,到了秋冬,水干沙结,就成了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迹蹉跎,像是有人经过。那脚印踉踉跄跄,东带西斜,分明不像练家子留下的,但着力均匀,足尖微微内扣,又显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惯例。


“要么就是重伤”,丁桀论断,苏旷接口:“要么就是失了双臂。走。”


二人松手,轻飘飘落地,此处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洼洼里还有积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为生的。


不过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块竖石前,苏旷“咦”了一声:“是块封墓石?”接着细看墓石,扑哧就是一乐,只见墓石内侧工工整整写着:并无机关,敬请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处果然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剥落,看来山崩地裂,亡灵也不得安息。这绝谷之底了无生机,忽然看见这么一位开门揖盗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气。


苏旷当先钻进墓穴:“这位前辈眼毒得很,这一带是二龙戏水的宝地,凿下这么一个岩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偏又不设机关,不知什么道理。”


丁桀跟进来:“想不到苏大侠对盗墓也有研究?”


“你还记得造笼子的沈南枝吧?我曾经在沽义山庄盘桓数日,向她讨教过机关之术。”苏旷微笑:“那丫头幼年时候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机关名家,五年里进出古墓无数,结果染了一身尸毒,好容易用药调理了,但是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将来若是看见墓穴里朱笔写了个‘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机关,每见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没有食言,石墓之中结结实实宽宽敞敞,绊脚石都没一个,丁桀来了兴趣:“那位沈姑娘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旷大笑:“这倒不是,她说过,活人爱打爱杀她管不了,魑魅魍魉也敢布置机关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来看,这人真有意思。”


墓穴里黯淡无光,正当中安放一具石棺,苏旷念道:“天教人老,誓不为贼。候君久矣,墙上有灯。”“灯”字写得硕大,还顺便划了个长箭头——只是这墓已古旧,清油长明灯早就干了。然则此君细心周到,好似多年老友一般。


烛火亮起的同时,丁桀随手打开棺盖——轰!一具枯黄骷髅猛地坐起,双爪几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挥掌要打,刚提起手来又顿住——骷髅上还挂着个小小竹牌:不亦乐乎?


丁桀又好气又好笑:“这厮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苏旷左手护着烛火走近,指缝间微光隐隐,俄而满室皆明,照见石棺内面急急几行小字:


今天随七十寿诞,我万里载酒来奔,途中大限已至,鸠占无主之墓,不胜惶恐,若此间主人至此,万请见谅。亦或江湖同道造访,烦告洛阳丐帮子弟,辛寄长眠于此。吾生平无所建树,唯四十一岁上创立丐帮,大慰平生。英雄不问穷通,吾辈起于草莽,未思独善,凌厉天下,惟愿共通。我兄弟一百七十三人合而为帮,五十年心愿已了,只有一憾:天随子,非我背信负义,弟择址太远,愚兄无可奈何,呜呼!呜呼!传讯之德无以为报,唯棺下新酿,辛寄泉下遥敬也。


居然遇上了丐帮的开山祖师爷。


丁桀苏旷齐齐后退三步,丁桀执弟子礼八拜九叩,苏旷持子侄礼四拜八叩,丁桀仰头道:“丐帮第——”然后语塞,想起洛阳旧事,竟不能言。


苏旷扬声:“后生晚辈丁桀、苏旷,参见辛老帮主。”


辛寄谦称自己无所建树,可是他不仅仅是一手缔造了丐帮,甚至是一手创下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门派由世传而立;辛寄之后,帮会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风尘奇人,七十一岁传位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在这里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随子,就是五百年前与他一时瑜亮、开创昆仑剑宗的原天随——昔年天随子冰河洗剑,在雪山之巅悟道,时至今日,在青天峰登天石柱上留名,依旧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五百年前,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时代,是传说开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后的传闻了,石棺中的枯骨伸着双手,不时的有骨节牙齿喀拉喀拉掉下来,辛寄的一生最后定顿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将辛寄的尸骸归了位,再看一眼,合上石棺。“不想祖师爷遗训居然传到我的手上。也罢,我们倒是去昆仑,可惜不是去祝贺的。”


“昆仑早就不是昔年的昆仑,丐帮不也一样?”苏旷按一按他的肩头:“我们尽快找到那个人,赶路要紧,辛老帮主长眠此地五百年,我们不必再打扰。”


“祖师爷这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希望有人来看他。”丁桀的手指转着蜡烛:“苏旷,将来我死之后想必归葬北邙,你会不会来看我?”


“你最近忧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兴丐帮?”苏旷转眼,见丁桀一对眸子里满是深邃悲凉,似是有满腔秘密无可倾诉,只渴求那么一点温暖。他心里一热:“你放心,若是将来苏夫人没有异言,我去北邙山陪你就是,到时候我们两家人做个邻居,都不寂寞。”


“一言为定。”丁桀跺了跺脚:“来,我们喝一杯。”


“辛前辈就算藏酒,时隔五百年,也早就不能喝了,喂——”苏旷忙制止,但是丁桀什么时候听过人劝?他翻开青石板,掘地三尺,果见八个酒坛。丁桀抱起一个,打开一层土封,一层蜡封,一层锡封,坛中酒去了大半,余酒琥珀色夹杂着泥土色,浓香里带着微酸。他皱皱眉头,喝了一口,苍白的脸色腾得通红,像是喝下一口烈火去。


苏旷正要开口,丁桀剑指他鼻子:“你闭嘴,什么都不许啰嗦,我丁某人活了半辈子,没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这酒我喝定了,是兄弟的陪我。”


苏旷叹了口气:“你喝吧,我看着。”


丁桀勃然大怒:“你真说得出口,你看着?”


苏旷眼光一瞥,低声:“有人。”


丁桀眼睛发直,吼道:“有人怎么样?偷偷摸摸躲到现在,当我不知道么!”他一仰头将那坛酒饮尽,甩手掷了出去,酒坛裹着内力,撞在甬道石壁上,一块碎片反弹,刺入阴影。阴影中有人闷哼一声,那声音很是苍老。


丁桀冷笑一声,伸手去拿第二坛,正和苏旷的手撞在一起,苏旷懒懒托起坛子来:“随他去,我陪你。”


辛寄带的到底是什么酒?过了五百年,它还在燃烧,像是挖出的一坛子翻滚的地火,激得浑身血都往头上冲。酒一入喉,苏旷就知道今天怕是要醉。他斜眼看丁桀,这人倒是好酒量,面不改色,端坐如故。苏旷伸手去拿第二坛,丁桀一手抢过:“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坛酒,谁都不许抢,苏旷,你会不会划拳?”


苏旷愕然,这个人已经不识数了。


丁桀摇晃着想要站起来,但半个身子趴倒地上,虚伸五指,比划着划拳,声量已经越来越高,带着醉意的大笑在石室间回响震荡:“来啊,我们对运河几字酒!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后面是什么?”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阴影中,一个老人挪步而出,他有一张苍老憔悴的脸,枯皱的皮简直是挂在颧骨上,他双手被铁铐锁在身后,黄白乱发下一双虎眼炯炯:“死到临头还有酒喝,不错,不错。丁帮主,老夫未死,你想不到吧?”


丁桀真喝多了,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头:“我不认得你,不过丁某仇家多了,不缺你一个。来,来,场子热了谁都不许躲,既然会划拳,一起来喝酒!”他手握空坛对地一顿,扣着半壁碎瓷砸在老者铁镣上,内力所及,生铁锁链居然被粗瓷砸开。丁桀手臂上也被反刺得全是鲜血,他看着自己伤口哈哈大笑,好像伤了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丁帮主酒量之浅,在武人之间也难有匹对。


大运河贯通南北,这个几字酒令也随之传遍江湖,从中原到江南,常见有敞怀的汉子拍着刀鞘大声猜拳——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几人见我烂醉如泥,几把刀?几条命?几多破事由他去!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几声笑,瞧不起!六六六哇七七七!


那个貌如鬼魅的老人也是猜拳的好手,没几个回合,酒坛就已经在他和苏旷手中轮流替换。他手腕上镣铐当啷做响,指甲长而卷曲,全是黑乎乎的烂泥,可是每次伸手,小臂不见动作,拳头只在三四寸的地方活动——在苏旷的印象里,只有一些文人雅士饮酒才会这般有礼。


苏旷似乎想起什么,酒酣耳热天旋地转,他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我好像,呃,认识你?”


那人顺势一头就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身。


苏旷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满脸紫胀扪胸喘气,一个四仰八叉口角流涎,他慢慢挪到丁桀身边,“能动不能?”


丁桀迷迷糊糊地:“我看着你戴着……满头花……坐在树上哭,我是想抱你下来……我一直躲在草丛里……你……”


苏旷放弃,倚在石壁上,接着凉气尽力保持清醒:“算了,醉一次也好,你睡吧。”


这酒后劲奇大,看来只能等到天亮再设法上山。丁桀在一边自说自话,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生平从未醉过的人大醉起来还真是有趣。眼看蜡烛快要燃尽,苏旷摸索着起来,想要换上一根,丁桀一把抓住他头发,没轻没重一扯:“干什么去!”


“放手!”苏旷疼得直吸冷气,大叫一声。


“我偏不放手……”丁桀眼睛发红,一把扼住苏旷咽喉:“你这贱人我宰了你!”


就在丁桀拇指触及咽喉的时候,苏旷手腕猛格,双指扣住他虎口,只惊得一身冷汗——反应稍微慢一慢,今天死在这里都不知道为什么。


丁桀像只疯虎,低声咆哮:“你玩给谁看?你有完没完?你嫁了一次还不够?你这贱人还往周野的床上爬?左风眠——”


烛焰一长,晃了晃,灭了,墓穴里又是一片湛然黑寂。一直伏在地上的老人猛跃起来,手中碎瓷直刺向丁桀后心,像是潜在暗夜的恶煞,只等一击。苏旷的半个咽喉还在丁桀控制下,这厮酒量浅也就罢了,酒德偏又差,眼下毫无招式章法可言,只凭一身蛮力硬打,情急之下无可脱身,苏旷本能之下,下了狠手——他左肘撞在丁桀臂弯上,右手自他腋下探出,反抓肩头一扭,上半身已经脱困,双足在丁桀双膝左右斜踩,就势把他扔了出去,喀喀喀喀四声轻响,丁桀四肢关节一起脱臼。


而那瓷片锐尖,停在苏旷鼻子前。


苏旷长长呼吸,酒醒大半:“你不杀我?”


老人逼喝:“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苏旷尽可能平声静气:“你认识?我向一位好朋友学的。”


“巧了,我也是在一位好朋友那里看过。”老人不想和他废话:“你滚出去。”


苏旷慢慢摇头:“你看我像那种人?”


老人笑起来,浑浊的气息冲着胸腔:“小苏啊小苏,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他笑声一顿:“但是丁桀我非杀不可,小苏,你拦不住我。”


苏旷静静的:“你杀不了我。”他双指夹着瓷片,嘣,一地青青白白。


老人有些惊诧:“你根本没醉?”


苏旷看看一侧的丁桀:“你要杀他,我就醉不了。”他走到丁桀身边,替他接上四肢关节,然后反手一掌封住他穴道,“泡叔,或者,况叔叔?扬州都一泡大池子十五文一泡,雅间十两银子一夜,你真以为我真不记得你是谁?”苏旷揉着太阳穴,坐下,微笑。


昔日的广陵公子况年来哈哈大笑:“小苏,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不说话就脸红,一说话就推心置腹的小家伙了。”


苏旷心里一软:“告诉我为什么。”


况年来也坐下:“对你没好处。”


苏旷摇头:“是非曲折你得让我有个数,泡叔,如果我没猜错,在洛阳城兴风作浪的,就是柳二叔吧?”


“兴风作浪?”况年来明显不悦。


“洛阳城里有个魔教中人,炼了千尸伏魔阵,前后诛杀数千丐帮子弟,有一次,毁了总舵。”苏旷偷眼看看丁桀,他睡得很安详,“那个人对丁桀恨之入骨,看见你,我就想起柳二叔,泡叔,你们到底有什么生死大仇?”


“若当真是衔杯,他这是替我报仇。”况年来叹了口气,“中原武林容我们不下,我们离开扬州之后,到了澹洲,一样的隐姓埋名,只想着终老此生。不过你知道,澹洲离银沙教回望崖已经不远了,基本上可以视为银沙教的地盘,中原武林极少涉足。”


“你们入了魔教?”苏旷皱皱眉头,中原武林之人很少喊“银沙教”这三个字。


况年来苦笑:“有个银沙教的弟子受了重伤,衔杯看不下去,替他治了伤,我们的行踪就又暴露一回。那个弟子回去禀明经过,教中人就请衔杯回去看看,我和三弟也跟着去了。回望崖和银沙滩确实极美,从霍瀛洲离去之后,银沙教一直未立教主,他们见到衔杯很高兴,想要他留下来,也并不介意老三原本是昆仑的人,二弟三弟都已经动心,只有我执意不肯,毕竟昔年曾经沉剑立誓,永不再入江湖。衔杯叙完旧,我们还是决定回澹洲,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昆仑认定老三入了魔教,不远万里清理门户,非要抓老三回去不可。他们也知道整个南海都在银沙教控制之下,哼哼,就请了丁桀出山。我至死也不会忘记他,他的武功实在可怕,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拿下我们三个之后甩手就走。”


这倒确实是丁桀做事的风格。


况年来望着丁桀,一双昏花老眼几乎要生出利齿:“后来过海之时,我们看见远处有银沙教的渔船逡巡不敢上前,我和老三就拼死一击,把衔杯扔进海里,想着总要有个人给我们报仇。那些人自然怒极,北上一路折辱,还带着我们过了一趟扬州。小苏,我昔年号称广陵公子,大半辈子都扔在扬州城,但……你可知一路上是如何的耻笑羞辱?”他说得很平静,但带着宁为玉碎的坚决,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一旦爆发,是不可遏止的,“后来路过此处,天降火流星,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我就趁乱跳了下来,恰好水与墓平,算是捡回一条性命……这小半年,不提也罢。小苏,一江分南北,你现如今挂什么幌子走什么道?”


这是按江湖规矩来了,苏旷答道:“千里走单刀,不挂一江两湖三教四武林五派六扇门的幌子。”


况年来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朋友之间有三不拔刀,你莫插手。”


“不成啦,朋友间理字当头,兄弟间义气为重,我跟他不是朋友。”苏旷苦笑:“泡叔,你听我说,你去一趟洛阳,告诉柳二叔,冤有头债有主,丁桀人在这儿,已经不是帮主了,有什么咱们摊开了谈,我从中斡旋。”


况年来摇头:“这事搅不来稀泥的。”


“只要千尸伏魔阵的事情咱们跳过去,大家都有好处,柳二叔收手,我负责把三叔救出来,如何?”


“此话当真?”况年来看着苏旷,不无警惕。


苏旷扣二指,斜斜一挥,二指指风弹在刀柄上,刀刃反跳,顺势手背反拍在另一块大石上:“你把这一招告诉柳二叔,他一定认得。”


况年来嘿嘿嘿地笑:“银沙教的东打西指?看走眼呵看走眼,你也不是当年的好孩子喽。”


“好孩子都活不长。”苏旷低声:“我路上给你们标记,你和二叔找到我们之后千万小心,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安排,切记,切记。”


况年来站起来,扶着后腰,喘口气:“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苏旷举起手,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丁桀的穴道。丁桀翻了个身,睡得很沉很沉,微微笑着,像是做了个好梦……


第十二章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寒风裹着霰粒,天色玄黄,鸿沟那边赤地千里,只有几茎衰草在残石朽木之间随风摇曳,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明写着“我要下大雪”五个字。很远很远的地方,风里夹着孩童的歌声,唱得是爆竹声中一岁除,盛世太平,大吉大利,那种小孩子憋着嗓子扯长腔的声音,又稚嫩,又苍凉。


呵,快要过年了。再贫苦的人家,这个时候也要努力张罗一顿好饭,老少团圆,向上苍求一个满怀希冀的来年。每年的这个时候,浪迹天涯的游子们多多少少会有点伤感,甚至很多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尘埃落定,扎下根来。


“走,我们过去。”丁桀几乎是站在昨天同样的地方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变得披头散发,满脸泥沙,衣衫污秽不堪,额角还有一大块淤青,像是刚被人狠揍过一顿。


一根笔直的长索,一端系在东边的岩石上,一端握在苏旷手里,丁桀已经来回三次,把车厢中的行李尽数搬了过来,这一次他搬得是左风眠,左风眠缩手缩脚,一下车就打了个寒战,丁桀与其说是抱着她,不如说是托着她,双臂的僵硬带着距离感,左风眠盯着他的眼睛:“我真盼你失足一次。”


丁桀佯装听不到:“孙云平,自己过来。睁眼!走稳!快!”


仅仅是十丈远近,孙云平每迈出一步,浑身都是一阵乱晃,这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来的。孙云平低头看看谷底,脸色发青,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谁抱我过去。丁桀伸手抢过绳端,手腕一振,绳索抖起,孙云平大叫一声伸手去抓,抓了个空,他笔直向下摔去,绳索像长着眼睛,绕到他腰间一带,孙云平的身子被高高抛起。


苏旷叹口气,他知道这种练胆很有效,但看着孙云平一次次从绳索上滑下去又一次次被卷回来,着实有点于心不忍:“你太急了,他才刚开始。”


丁桀的眼光好像穿过孙云平的身体,凝聚在远处:“你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他杀过人了。”这是这个江湖最根本的法则,一旦手上沾血,就一步从俗世律法的规范下迈入天网恢恢,从此生死由命。丁桀怒喝:“我数一二三,你再过不来,我可要放手了——”


孙云平情急之下猛扑过来,整个人撞在一口大箱子上,满地狼藉。


白毛的大氅,淡绿的窄袄,绯红的胸衣,嫩黄的长裙……他们像是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衣橱,真难为左风眠是怎么在打尖休息的间隙,搜罗了这么些东西。左风眠脸上泛起桃红,“我们还是快动身的好”,她略低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嫁了多年的少妇。


赤地千里,黄河之水恣睢去,尽留天公眼中沙。一望无际的荒原,硬结的沙土掩盖了原本的良田,很难想象这里还有人烟。


唯一有袅袅青烟升起的地方是个四丈高的土坡,土坡半腰依旧可以一眼看清洪水退下去的那条沙线,坡顶有三十丈方圆,周遭用一些捡来的门板重物马马虎虎围了一圈。


土围子里,二十多个老人围着个马槽散坐着,皮肤和土地同色,几乎看不出男女。想来大水之后,活着的年轻人都另谋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人走进来,也没有人动,他们的眼睛一律混浊呆滞,像是生命在很久前已经停止,不过是凭本能苟延残喘而已。所有能拖动的器皿已经拖了出来,准备接一点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木槽和破碗里渐渐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铁锅下翻腾,有混合着肉香的水汽飘来。左风眠第一个捂住嘴——她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躯在大锅里翻滚,嘴唇微张,好像在说,过年了。


一有人靠近铁锅,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们一起嗬嗬叫着,挥着手,像是要赶开这四只抢夺尸体的秃鹫。


“丁桀住手!”丁桀的眼睛在发红,他想要冲过去,最终只是僵硬地站着,捏紧了拳头,只是这一拳能往哪儿打?他一腔怒火,能向哪里发?他喃喃:“老天死了么?朝廷死了么?侠义道的人都死绝了么?”


“开会,排名,讨论一番什么是侠义,然后商量怎么铲除魔教。”两两对望,眼里都有讽刺。


雪越下越大,远处有狼嚎声,长长短短的,它们来得很快,像是被什么驱赶一样。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狼群?不仅有狼嚎,还有风声,咚咚的鼓声、马蹄声,隐约的号角——有人在赶狼!


赶狼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初春,草木萌发但是鸟兽还未长成的时候,常常是几个村寨、几个部族联合行动,敲锣打鼓高举火把,把饿了一冬体力不支的狼群赶到山谷一类的绝地,然后堵路围歼,免了仲春的狼患——显然那些赶狼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无人的死地,正在逼紧包围圈。


三头狼分别从三个角度,窜进土围,“来得正好!”丁桀满腔怒火无从发作,一脚踢飞了铁锅,将半空中一头饿狼扣在锅内,嵌入土墙中,双手凌空捞着两条狼尾,半空一撞,怒骂声:“吃人的畜生!”


没有反应,这些人似乎对狼群也没有那么恐惧,一个人颤巍巍去掀那铁锅,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饿。


丁桀无力地松开手,叹口气:“苏旷,我们两个得有一个冲出去报信的,你去吧,这儿我守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苏旷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点墙围,冲了出去。


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狼,黑压压的,汪洋大海一样,只见得到无数水波样灰黑的脊背。苏旷跃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带着死亡的阴影,手里的剑撕开血肉,划过咽喉,在间不容发中跳跃飞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杀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里的刀想必也在饮血,守着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比这要困难得多,但没关系,他信得过丁桀。


数千人的赶狼队也渐渐现出雏形,上百骑骏马来回驰骋,尖啸声,铜锣声,巨鼓声……各种声势一波接着一波,又暗含秩序,领导者想必也是个人才。


他要面对已经不仅仅是狼牙和尖爪,还有空中的羽箭,苏旷拧身,滑刀,手腕一揽,狼尸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团滚翻出去,就在这时,一枝雕翎箭贴着他手臂划过,苏旷一愣,抬头叫:“谁啊?不会射箭别射!”


弯弓射狼的骑手也大声叫:“我不会射箭,难道你这个少了左手的会射?”


好熟悉的声音,是周野!远远的看不清神情,但是能听出些微敬佩和少少敌意。


苏旷大笑:“三箭之内,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周野打马上前,横弓三箭齐出:“你试试!”


苏旷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跃,三枝箭抄在四指之间,周野是个诚实的人,这三箭上毫无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试试”。苏旷刚要出手,差点笑得喷出来——周野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按着头上那顶硕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许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连我的脑袋一起射掉。


苏旷落在狼群中,双腿旋风力扫,腾出小块空挡,人已经半卧下,第一枝箭贴着群狼脊背射出,“卓”,擦着骏马前腿关节而过,马腿一软立向前扑;周野正伸手提缰,第二枝箭又到,横空射断缰绳,就在骏马一个前卧,周野欲跳未跳的刹那,第三枝箭带着那顶帽子滚落尘埃之中。


周野看看帽子,左右双刀劈死两头黑狼,赞:“好心思。”


苏旷无暇叙旧:“跟我走,那边有人。”


周野毫不犹豫:“上马!”


苏旷疑惑:“狼群之中,两个人它成么?”


周野露出口白牙大笑:“别小瞧我这头黑豹子,若不是为它,我还不来这一趟呢,驾!”


他撮唇一声长啸,人字雁行阵中百人齐出,各自拎着柄斩马大刀,周野扔给苏旷一把,二人双双翻上马背,周野发一声喊,众人齐向狼群冲去。


赶了半个月大车,这个时候才知道烈马快刀何等痛快。


斩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个队列像是只生着滚刀足的蜈蚣,直冲向小土丘。狼群也已经被连日的驱赶和饥饿逼得发疯,爪牙森然,在刀锋罅隙间寻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间,骨血横飞,千百万年来这两个种族一直在争斗,只是群狼永远不会理解,那个神奇的种族不仅会不择手段地对付同类,也会不计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十几日,再见面时周野已经激动难耐:“帮主!”然后他就看见了左风眠,脸色一阵难看。


丁桀站在土围子中央,手中剑刃上犹有血滴滑落,视野所及,重重叠叠都是狼尸,看见周野他似乎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有心思赶狼的,我猜就是你。你们先走,我埋了这孩子,然后咱们一起杀过去!”


大雪终于落下,狂风呼啸,风像是要冲破雪的夹裹,刀似乎是要冲破血的包围。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从锅里被救回来的。那年他们几个被灌了烈酒,要上屉活蒸了,戴行云带了一帮人杀进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伤。”周野沉默了片刻:“我亲娘、豹子娘都是死在狼嘴里的,所以我见不得狼。”


他稍微咧着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带着一股狠劲,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们走到盐湖东原,瞧上个头人的马,就说我替他赶狼,他送我马——喏,兄弟们的坐骑,一半都是这么换来的。你也觉得我吃饱撑的,是吧?”


苏旷笑笑:“不想去昆仑了?”


周野大笑:“不是那么想去了,嘿嘿,我们攒了多少年的气力,就是想自在,没想到丁桀一挥手,轻轻松松就出来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丁桀来了,我们冲。”


千骑卷平冈。


这场大屠杀一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裂谷几乎被填平,据说,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双龙山口一路向西,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停中倒是有两停都是江湖人行束,远远的大家也不搭话,伸出两个指头比一比,就知道是奔赴二月二昆仑雪山之会。但是也有不少人一见面就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诡笑:“去过美人肩啦?”


顾名思义,这个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个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陨星下落之处,简直难以想象上天扔了个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灾,赤地千里,眼下已经是生灵涂炭,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这些行路人显然对研究陨石没有兴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来了个女人,得意洋洋地挂了块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如浴处。


百丈高崖,白雾袅袅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这么若隐若现,越有江湖客趋之若鹜,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行程、耽误忧国忧民的心思。总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黄昏,美人肩的高峰上总会同好云集,彼此相视一笑,然后比拼眼力。


苏旷第一个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扰丁兄忧国忧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诡异,或者包藏祸心也说不定。”丁桀沉吟措辞,“我也想……”


三个男人一起嘿嘿笑起来:“看一眼而已,咱们回来再扯国计民生的大事。”


周野吩咐属下在美人肩下一块平地上安营扎寨,三个人鬼鬼祟祟,把什么人生多舛命运悲凉抛诸脑后,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杀上山崖抢地盘。


只是上了山才发现,稍有利的地形已经被抢掠一空,众人都是默契安静、目不斜视——过两个月在大会遇上,被人连师承带门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丢人。


苏旷眼尖,找了棵歪脖子松树招呼周野蹿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进,羞羞答答地抢了最靠前的树枝。说来谁不曾见过几个绝色佳人?但是这么大张旗鼓地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洋洋出浴,真比什么高手对决难得多了。


直等到红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觉,才影影绰绰看见一道人影,苏旷那叫一个大失所望:“除了能看清楚有个人,还能看见什么?”


周野悠然道:“据说山风起时,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苏旷泄气了:“那大家伸着脑袋看什么?”


周野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岔五的总有几个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这位美人儿厉害得很,大家这是等着看好戏呢。


美人宽衣解带,向温泉中迈了一步,然后娇滴滴喊了一声。


苏旷瞪着丁桀:“瞎子,她叫什么了?”


丁桀淡淡的:“好烫。”


“妈的,你坐的比谁都靠前,装什么柳下惠。”苏旷嬉皮笑脸推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对。”


丁桀连忙回头:“小声点不许胡闹!”


这两个人一推推搡搡的,边上就有人往这头看,那棵松树半死不活的,虬枝伸出悬崖去,三个人旁若无人闹成一团,显然功夫都很好。


苏旷推他不动,又挤挤眼睛:“喂,听说过名士风流都要仰天长啸?会不会?”


丁桀摇头。


“绝活儿,学着点。”苏旷含着双指,长长打了个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之极,声遏行云。


只是……那美人也听出来了,也不顾如浴不如浴,抬头大喊:“苏旷——是不是你——”


齐刷刷的目光,苏旷立即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违久违。”


哗——这回真是天下大乱,人群里轰然一阵窃窃私语,丐帮和丁桀两个词被反复渲染,还时不时加上两句“道貌岸然”之类的判词。


周野怒喝:“叫什么叫,你们在看什么?落日?”


丁桀挥手制止,他双袖一拂一礼,一步步走过去,满面春风:“这位腰间带双太极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鹤龄王兄;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剑久未谋面,尚老叔父可还安好?”


他衣衫虽是褴褛,但和颜悦色自有威仪,一步步走过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拱手道:“丁帮主。”


“我随好友苏旷而来,寻访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苏旷”两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各位也是奔赴昆仑之会,来此歇脚的?”


诸人纷纷打起圆场:“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丁帮主会友雅兴,告辞告辞,我们昆仑再会。”


好容易一票人纷纷退去,丁桀慢慢转过头,盯着苏旷。


苏旷笑得坦荡无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喊声名字你至于么?”


丁桀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可奈何也笑了:“罢了罢了,你这位高友是什么人?”


苏旷神秘兮兮的:“说起来你们二位都算认得……沽义山庄的主人,沈南枝。”


此处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个合适坡段,小心翼翼沿山而下,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陨星落地,砸开山脊的痕迹。白雾渺渺,流水淙淙,温泉地热的催动下,山谷里一枝一枝的桃花绽放,赫然是个人间福地。一阵脂粉香浓之中,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烤鱼的香气,那种焦糖芝麻陈醋混合着鱼虾的鲜香,实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脸色不善:“外面无数人流离失所,唉。”


“无数人流离失所,也没耽误了这位大侠你看女人洗澡啊。”乱石后,清甜的一声笑,然后就哼哼呀呀唱起歌来:


“我就是女子,我就是小人,


近了我不逊,远了我就恨,


无事才忙,


有事就闲,


胖嘟嘟喇叭花美眷


热腾腾温泉水流年,


唵、嘛、呢、叭、咪、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烧水,


大鬼小鬼快快钻出来搓背。”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苏旷笑嘻嘻转了过去:“我带了两个朋友来,问沈姑娘好。”


泉水边,铺着块毛毡,沈南枝赤着一双脚,只穿了件小抹胸,洒腿裤,歪着脑袋拧头发上的水,她一张圆嘟嘟的脸孔,看上去像个任谁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固然不沾边,也没法和名震天下的沽义山庄主人连在一块儿。


“混帐东西你跑哪里去了?”沈南枝跳起来,一拳砸在苏旷肩膀上:“瘦了,瘦了。”


苏旷也轻轻在她肩头上戳两下:“胖矣,胖矣。”


“再敢说?风尘羁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眯眯的:“听见你的流氓哨准备了几样小菜,想吃点什么?”


这里实在没有“风尘羁旅”的感觉,木架上烤着鱼,小锅里是野蘑菇炖着山鸡,积雪中湃着瓜果,银壶里是醇烈挂壁的羊羔酒。甚至远处青石上还有一架小小丹炉,炉火正在由红转青,时不时发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见面才会劈头盖脸的问,想吃点什么。


苏旷咳嗽一声:“介绍两位朋友……”


“周野我们见过。”沈南枝打量着丁桀:“至于这一位……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丁桀拱手一礼:“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让:“桃李春风一杯酒,为丁帮主洗尘,请。”


四人对座而饮,只有丁桀捧着杯清水。


“我来这儿是为了陨星上一种白石,此物可遇不可求,我等这颗火流星已经很久。”沈南枝小心翼翼打开个玉匣,里面是些其貌不扬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算啦,反正你们也不认得。有一回我干活累了洗个澡,上头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呗,我索性挂个牌子,至于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你笑什么笑,一定是在说——看清楚才会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们到这儿又是为什么?”


苏旷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乐:“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还真行,什么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脸色一窘:“不敢,苏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轻描淡写将洛阳事情一一叙过,既无遮掩,也无渲染,最后才道:“我和周野都是为这昆仑雪山之会而来,只是周野另立新帮,要在青天峰上留个名号,我却是另有所图。”


周野一放杯子:“开山立派谈何容易!只这半个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周野,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洛阳城再大,也搁不住这么些练家子,久而久之,寻衅滋事的,反倒是咱们自己,想要有所改观,第一步就是迁了总舵。天下十九州都早已经帮会云集,我们横插一杠子,非抢地盘打起来不可,再者丐帮不是小门小户,不可轻举妄动,要连根拔起,就非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栽下去。”


周野反应过来,丁桀忽然提起迁总舵,必定是和双龙山有点关系。


丁桀提起筷子划出四条线:“再过两个月春荒,这里非有大乱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进入青海,东则顺着黄河入山陕河洛。以当今朝廷,唉,北国之乱、洛阳王之乱,再加上朝纲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苏旷提醒:“河沙掩埋最深处七尺,最浅处也有尺半,而且河水过处,地力早失。真要在这一带垦荒,丐帮三万弟子恐怕不够。”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阳城里三万弟子,本来就有大半是来自流民乞丐,这些兄弟们武艺或者还不够闯江湖的份儿,但总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侠耻笑。”丁桀看着周野:“丐帮顽疾,在于大多帮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扎下根去,分而治之,帮中精锐之师可以干练精简,依附而来的多数人,亦有根基,双层之间,又可以依武学志向流转。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鳏寡孤独生计问题自然解决,而且活人无数,也不负昔年辛祖师爷开山之意。”


周野皱了皱眉头:“但是……这还叫帮派么?”


“江湖上有规定帮派必须是什么样子?”丁桀竖起两个手指一比:“只是还有两个关卡,一是官府,二是银子,三是这个。”


“前这两件事倒不难办。”苏旷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说这个,恐怕也是存了心吧?”


丁桀讪笑:“沽义山庄富甲天下,我是听说过的。”


沈南枝哈一声笑出来:“第三个关卡若能解决,前两个确实不是问题。名门大派素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丁大侠想要独善其身容易,要整个丐帮跳出门派纠葛,难。”


江湖中的事情往往奇怪的很,一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边又是天下人管天下事,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丐帮之中固然有无数言必称列祖列宗、帮规戒条的,整个江湖又何尝不是如此?五百年来,这种扎根于门户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维系着江湖旧有的格局与传统,彼此牵制,互为支援,隐隐定下一条规范:不可轻举妄动。


昆仑雪山之会,就是门派之间互相亮相、较量、排座次的所在。新一代江湖人长成,志同道合的自然组成门派帮会,私下动武难免血流成河,索性在这台面上说话。它和形形色色的私下比武不同,每一个在雪山上亮剑的人物,背后都有一支力量,要维护,要崛起,要复仇,要结盟……五百年来,雪山之会兴办了十六次,渐渐成为三大门派规范天下的化身,一旦某家门派被划为邪道魔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侠义道有了同仇敌忾共击之的责任。


丁桀倒出一杯酒,壮胆一样喝下去:“实不相瞒,我是为了破此会而来。”


苏旷和周野早就心知肚明,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小小震撼,丁桀深深吸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苏旷这样的游侠浪子越来越多,他们没有门派庇佑,非强则死,往往不是那些循规守矩之人所能抗衡。这些人单个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是放之四海,必有冲突,就慢慢变成了颠覆门派格局的力量。而门派之中,新帮派也如林立,这又慢慢变成了颠覆名门的力量……眼下少林和昆仑式微,少林的慧权在极力推进佛武分家,若不是有个慧言大师压着,少林怕是要先出事;汪振衣虽然惊才绝艳,然而英年早逝,他师兄玉嶙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三大门派系于丐帮一身,所以老戴他们才死抱规矩不放,要救丐帮,非先拆伙不可,要拆伙,非上雪山不可。我有个计划,但是最后一环始终没有想到,见到沈姑娘实在是侥天之幸。”


沈南枝眼珠转动:“你直说。”


丁桀道:“我想请沈姑娘帮我设计一个机关,可以毁了青天峰的石柱。”


沈南枝想也没想就拒绝:“我做不到。那个石柱足有数十万斤的分量,我一直没想通天随子当年是怎么把它立上去的——这也罢了,要命的是它在群雄环伺之下,千丈雪山之上,再要毁它,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她抱歉得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个接不下来的活计,不过丁桀我另有一样东西,你或许需要……唔,炉火还未转白,你不妨说说你的计划,我确实很好奇。”


丁桀像是想起什么:“周野,咱们这么些人,不会以为我们三个被水鬼吃了吧?要不然……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周野点头,转身离开,苏旷笑得不大自然了:“什么了不得的计划,有这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