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

作者:飘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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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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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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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3206字

第十三章几人为我无端而泣


夜冷得像冰镇过一样。


周野越走越快,随手敞开衣襟,狼毛直接扎在胸膛上,粗糙,痒酥酥的,刺激着肌肉,力量像春天草木的饱满的汁浆一样想要溢出来,这感觉让他有种想要爆发的欲望。他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大地反弹的力量如此强大,撞到内心——羞辱。他和丁桀近二十年兄弟,丁桀居然支开他!


营帐就在前面,周野止步不前,想要把自己埋在雪堆里,静一静。


就在不远处,有左风眠蜷缩在牧马人的大氅里,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像个小帐篷,本来就瘦小的人显得更加瘦小。她抬头微微的笑,面前有个大大的瓦罐:“周野。”


青青的冬笋,雪白的松鸡肉,菌丝在其间游荡,金黄油量的汤水,灰褐色的瓦罐上结了层水珠,在茫茫雪地上显得异常温暖。“寿面来不及准备了……”左风眠托着腮,她的笑容周野十几年前就已经很熟悉,每次见到她,就有种回家的感觉,“喝呀,冷了就不好喝了。”她细声细气地说着。


周野捧起瓦罐,冰冷罐底慢慢穿透温热,他深呼吸,尽可能平静:“终于找到他了,对你好么?”


左风眠不说话,乌发被雪花浸得湿漉漉的,衬得脸色莹白如玉。


周野甩甩头,像要甩掉什么想法:“回去歇着吧,雪地上冷。”


“周野,我想他还是不要我。”左风眠在他背后说,迟疑的,自嘲的:“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


周野的足尖碾着雪。


“周野,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他还没做帮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没有?”左风眠喃喃地说着:“什么也没有,他没有责任,你也不用挣扎,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横插一杠子的外人。”


“想,特别想。”周野缓缓回头:“风眠,你想回去,不是因为我吧?”


左风眠垂下眼帘。


“丁桀是个好男人,这一回抓住他就不要再放开。”周野笑得冷清:“不必担心苏旷,你和丁桀既然已经这样了……老戴留不住你,我夺不走你,他能怎么样?回去休息吧,想太多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周野不愿多看她,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忽听左风眠一声尖叫。


雪地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条黑影,正一左一右向左风眠包抄过去。


“什么人!”周野扔下瓦罐,拔刀,疾跑冲上。左边黑色斗篷下伸出一柄雪亮的剑,那人握剑如握笛,反手一格,架住周野的刀,粗老的声音问:“苏旷在哪儿?”


周野打量他两眼,斗篷很大,但还是可以看见一双苍老沉默的眼睛,他警觉地逼近一步:“你是什么人?找苏旷什么事?”


另一个黑衣人接口:“你不用管,喊他出来。”


周野的血液忽然凝固了,那人的左手捏在左风眠的喉管上,右手上握着一把银色花纹的细剑,极不耐烦的:“别出声,我们不想生事。”


“威胁一个弱女子,果然只有魔教的败类才做得出。”周野一股怒火在上涌:“苏旷不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先放开她。”


“笑话!叛出丐帮的人也敢自诩侠义道?”扼着左风眠的人向前走,左风眠的身子被他一步步在雪地上拖:“快些,老夫不开杀戒,已经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远处有人探头探脑,然后缩了回去,没多久,得得马蹄声起,似乎在向美人肩狂奔。


“那就试试开杀戒吧,打赢了我自然有人出来!”周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刷刷刷三路刀直砍过去,他一个丐帮前副帮主,刀法偏偏又奇又邪,而面前老者鬼气森森,但剑法开阖之间典雅疏阔,一身的名门世家气。


周野号称“豹丐”,纵横腾挪之间宛如黑豹,那柄尺半弯刀像是豹之爪牙,短、小、精、悍,无一式虚招,锋刃不离老者要害。“擦”的一声轻响,刀锷剑吞相撞,那老者右臂一扬,借力将周野之刀向身后绞去,右肘一个反折撞他胸口,姿态优雅如同月下折梅。他剑上粘力极大,周野手里短刀险些脱手,但身子一弓,整个人跟着剑势腾起,半空之中四肢舒展,折腰反踢老者后心。那老人也急转身,深吸口气正待换招,但是不知怎么的,像是被冷气呛到,“咔咔”,强忍着轻咳两声。周野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上加力,一刀横剁在剑脊上,老者拿捏不稳,长剑脱手而出,踉跄一步,咳嗽得更加凶猛。


“残躯老朽也敢动武!”周野不占他便宜,抱着胳膊冷笑。


“大哥——”那个扼着左风眠的人显然怒了,“既然如此,不必给你们留面子。”


他挥剑,剑锋上传出一阵鬼哭一般的嗡鸣声,夜空中立即闪过一道纯墨色的痕迹,似乎遥相呼应。


“找帮手?”周野笑得更狂傲,他身后就是上千子弟,杀上回望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勾勾手指:“你们俩还是一起来吧。”


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忽然起了变化,四团积雪缓缓升起,慢慢变成人形,这四个雪人东西南北犄角而立,在雪光映射之下,眼眸好像也是苍白色的。


周野一惊,这四个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如果是人,冰雪覆盖在肌肤上怎会丝毫不化?他嘿嘿一笑:“又是千尸伏魔阵一类的把戏?”


东北角的雪人声音也像冰凌一样:“你这样的见识也能当上副帮主,看来丐帮全是裙带之属。”


周野心中一凛:“肝胆皆冰雪!”他听说过魔教新出四个奇才,练就一身诡异武功——魔教地处海南,四季炎热,但此功阴寒之极,练成之后数丈内冷如寒冬。他也不笨,既然魔教源源不绝有高手前来,自己没必要一个人硬撑,周野喝啸一声,然后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接连呼啸,不多时已经有数百人持刀剑而出。


黑衣人扣着左风眠,四个雪人围着周野,数百弟子围着这八个人,环环相扣,各个投鼠忌器。


左风眠咽喉在人家掌握之中,身子卧不得坐不得,只能伸手撑着。她好像很是不舒服,左手掩在小腹上。黑衣人又向前走一步,左风眠拖着身子,“啊”的极低呻吟。


周野眼尖,看见她身子下面的雪地洇上小块鲜红,正在慢慢的展开,大惊失色:“你放开她!”


那两人对个眼色,他们显然并没有做好动手准备,扣住左风眠也不过是防备周野大喊大叫,但这么一来,势如骑虎,放了这手上人质跟下来就是大打出手,以人数多寡而论,必败无疑。


“她死不了的,先让你的人退回去!”


周野的眼睛已经离不开左风眠身下的鲜血,他挥刀指了指四个雪人:“要退一起退,放开她,你们走,我绝不阻拦。”


黑衣人手上加了点力气,左风眠急忙拉住他手腕,拼命想要挣开,但哪里能够?


周野跺脚:“都他妈回去!”


周野部下素来令行禁止,一众弟子虽然惊愕,但还是齐齐退下。


“苏旷好像真的不在。”两个人商量,“来也不能白来,带一个副帮主回去玩玩也不错。”


周野只气得浑身肌肉都在紧绷,这两个老头忒坏了,拿自己当捎头。


可他就是不敢再动手。


黑衣人低头对左风眠道:“苏旷回来了麻烦你转告一声,说是姓柳的依约来见。”然后也冲着周野勾勾手指:“副帮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吓唬人。”


周野深深吸口气,扬手,弯刀飞了出去,插在雪地里。


“带他走”,老者随口对左风眠说:“哦,也转告丁桀,要他兄弟的命,让他自己来换。”


周野本来已经死心,准备束手就擒了,听了这话,转身就向外冲,一个雪人挥手,一道白雪从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周野左掌变爪,抓着那“雪”一撕,然后发现这本是一道极薄的长绫,也不知上面涂了些什么东西,雪一入手,半个胳膊冰冷酸麻。


一人动便是四人动,一刀一剑一帛一链,刀剑如冰,帛链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里,满眼白花花扑朔朔,周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蛮劲发作,瞅准了那个第一个动手的,拽着长帛奋力一扯,左手拉着他手腕,右手挥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后空门大开谁爱砍就砍,总而言之眼前有个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门招呼,那人显然没见过这等野人,几个躲闪,被周野一拳揍在脸上,蒙面的一层薄雪散开,里面露出少女的脸庞。


冷冰冰的什么抵在后背:“住手!”


“老子本来就不爱打女人!”周野一转身,任凭那柄刀沿着后背划出一条长长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下巴上,那人后退,周野凌空一跃,反掌向他胸口插去——跳起瞬间,他眼前白雪如匹练,冷气逼面而来,周野连忙闭上眼睛,一道锁链已经勒住喉头向后一带,他整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狱勾魂的铁索,周野喉咙一痛想要咳嗽,但长索勒得更紧,周野一手扯着喉头锁链一边硬生生又一次连跳起来带转身,第三拳砸在那个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后他双肩双膝一痛,被四道细细冰针刺入肩头膝弯,倒了下去。


四个雪人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倒不是功夫不济,只是实在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扔开左风眠,缓缓走过来:“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虚传。”


“柳衔杯!柳二叔——有话好商量!”


百丈外雪坡上,初生朝阳照出一片烂银玉海,二人踏雪而来,丁桀黑衣飘飘,宛如风行水上;苏旷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云,远远望去当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眨眼间已到附近。


“终于来了。”柳衔杯放开周野,站直身子。


苏旷、丁桀双双抢上,化开周野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没想,一拳挥来,打得苏旷眼前一黑,但也没放在心上,“你这叫什么恶习,没听过打人不打脸?”


周野稍稍吐纳,第二拳挥过来,已经是带了三分内力,这回苏旷不敢不躲,仰面避过:“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谁跟你嬉皮笑脸,帮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却摇头拦他:“阿野,你先照顾风眠,我和这二位先生有事商量。”


这倒是正中软肋,周野怒视苏旷一眼,跌跌撞撞跑向左风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脸色变得渐渐郑重:“风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风眠脸通红,拼命拉紧大氅:“我……我先回去换衣裳。”


她的脚下,有一滴一滴鲜血滴落,氤氲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违了。”苏旷冲柳衔杯抱拳一礼:“也请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谈?”


柳衔杯冷冷瞧着丁桀:“小苏,我和丁桀没有话说。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苏旷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衔杯哈哈一笑:“凭什么?就凭十几年前那点交情?”


“凭这个。”苏旷拿过他手里银剑,一剑向自己肋下刺去,剑锋贴身而过,苏旷身随剑转,银色剑芒暴涨开来,一阵海潮鸣啸声中,积雪随剑风而动,波折环绕,如同大浪淘沙。


柳衔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银沙!”


这是霍瀛洲的不传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随着一场大战消失在人间。


苏旷倒转剑锋,将剑柄递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一招使过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可过。


“呦,说曹操曹操到,你看这些人已经商量开了。”远处一个清清甜甜声音响起,一骑双人,孙云平载着沈南枝,沈南枝背着巨大行囊跳下马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丁帮主啊,咱们开始?”


丁桀向柳衔杯一让:“请。”


江湖门派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安营扎寨也简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态,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担都已经卸下,坦然里微微带着兴奋,连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许多事情要了结,柳二先生,你也有许多事情要了结,了结之前,你愿不愿意合作一次?”


柳衔杯还没来得及回话,周野已经勃然拍刀:“帮主!”


丁桀虚按他的手:“你喊我一声帮主,但周野,你可曾想过,我若还是那个帮主,绝不能任由你出帮,你既然挟持帮主,就必定要血战一场,即便是胜了,你也断无资格上昆仑——因为你就是第二个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一句话让周野偃旗息鼓,他是副帮主,所作所为就叫做内讧,别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帮规行事;他一旦不是那个副帮主,扔了帮规之后,江湖依旧是有规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帮弟子死在他手里,这就已经不再是家务事,而是以邪乱正。


“岁寒三友退隐江湖三十年,结果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为什么?周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结局也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又是为什么?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么?”丁桀环视一周:“今天我想请各位先把丐帮和银沙教放一放,这门派恩怨事情纠缠起来就像是两条麻线,越缠越乱,越缠越紧,缠到最后就是死结。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断,至少要先把死结找出来。柳二先生,你这个结是打在我这里了,你愿不愿意理一理?”


柳衔杯摇摇头:“结在何处,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扬州武林的领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师弟,正邪不两立,恐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山头不变,讨论歌子也没什么意思。”


“那咱们就闹闹这个山头,正邪何人仲裁?门派何人划分?”丁桀的声音里带着诱惑:“方今天下,有如春冰,下面暗流涌动,上头铁板一块,你我之间打打杀杀,不过是给一群江湖闲人加些笑料谈资,又有什么意思?你同我合作,不仅可以救出袁三爷,银沙教也可以光明正大,涉足武林。只是我有言在先,雪山之会一了,洛阳城里的生死帐,咱们非算不可。”


“难道说丐帮帮主要和昆仑为敌?”柳衔杯来了兴趣,“你想怎么玩?”


“柳二先生既然今天能到这里,想必对雪山之会也有谋算,你们只管继续,但要记着,依足了昆仑的规矩,兵不血刃,不出人命。”丁桀道:“只要魔教一路走到冰湖,必成众矢之的,昆仑式微,少林自乱,想必匡扶正道的重任会落在我肩上,届时我们联手,昭告天下……”


“你在开玩笑。”柳衔杯手下这群魔教中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敌明我暗,不按章法,防不胜防,一旦从暗影里转到明面上,那就势必要以自己所短,攻敌人所长,不用说什么天下群雄,丁桀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柳衔杯摇头:“霍少主在或许还有可能,眼下决计不成,我们可能连冰湖都走不到。”


“听我说完。”丁桀指了指苏旷:“周野会暗中相助,我也会暗中相助,再有,这个人交给你们。”


况年来一直没有说话,闻言一惊:“什么?”


“他答允我了。”丁桀笑得神秘:“他的功夫你们有数,又是霍瀛洲视如己出的传人的绯闻密友,马马虎虎也可以算作你们一家人。”


况年来大惑不解:“小苏你怎么想?”[。wrshum]


苏旷懒洋洋靠在角落:“这个人在侠义道熬了这么多年,说的自然有道理。以丁桀的名望地位,确实越晚出手越好。虽然当今江湖武功上强过我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多半不会来昆仑,耄宿前辈乐得颐养天年,几个出名的游侠根本懒得掺合进门派纠纷;来的人也多半瞻前顾后,魔教闹腾的时候在三十年前,得罪的不过几家,嘴里嚷嚷人人得而诛之是一回事,是不是人人都肯拼命是另一回事。而且只要丁桀不动,他们就一定会观望,丁桀翻台太早,反而容易让大家同仇敌忾起来。咱们加一起能带上山的,不过三五十人,能翻什么风浪?想赢,就要摸透他们的心思。这个机会好就好在一群人扎堆,扎堆就会求稳,求稳就会多想,多想就一定会少动手,再互相猜忌一番提防提防,拉拉后腿吵吵架,我们才有机会。”


况年来急了:“我不是问你这个。”


苏旷笑了:“我知道,泡叔疼我。”


况年来正色:“你想清楚了?非要趟这趟浑水?”


苏旷看看丁桀直乐:“有些人天生擅长拉人下水,怎么无赖怎么来,那有什么办法?”


丁桀脸皮也厚,不动声色:“你不用管他怎么答应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总而言之这个人交给你们,至于怎么合作,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好在苏旷跟你们走,沈姑娘想必也会一起——”


“丁帮主啊,你还真是算无遗漏。我刚刚还觉着能列席旁听很了不起,没想到你早就连我也算进去了。”沈南枝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自己,笑出来:“不过既然他去,我当然跟着凑凑热闹,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我还是会的。”


丁桀左右看看:“各位觉得如何?”


柳衔杯迟疑:“冒险了,若是不成呢?”


“银沙教远处海角,不会伤了元气;我离开洛阳时早已宣告辞去帮主一职……到时候自然撇清关系,他们对老戴也无计可施。周野你把大部留在盐湖,至于你,有什么闪失,全当是洛阳城里我亲自下手。”丁桀嘴角露出一抹笑:“自古以来,开赌必定有输有赢,给后来人留个样子也不错,这里全是亡命之徒,几条命的事情,没什么舍不得的。”


柳衔杯倒吸一口冷气,丁桀做事实在是天生的赌徒,他远在筹划之际就自断退路,然后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上去——最可怕的是,他算得很准,知道他们必定会愿意跟着押上这一注。


“丁桀,我凭什么信你们?你们要是沆瀣一气,把我们一网打尽呢?”柳衔杯已经动心。


“有时候下注只能靠胆量。”丁桀的眼睛变得深邃但又精光闪闪,远不像先前迷茫恍惚的样子:“我本来大可以好好做我的帮主,你又不是霍瀛洲,几个所谓的魔教余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周章,是不是?”


柳衔杯看了看况年来,双双点头:“赌了。”


周野一笑:“连苏旷这种不沾边的都赌了,我跟了。”


“好极了,我们分批走。苏旷你们先行一步,周野你带人另走一条路,我会在这儿等着,等你们走得差不多了再上山,免得那些前辈逼着咱们提前碰面。按照规矩,我会挑明身份直上昆仑玉宫,做足了安排等你们——记着,在冰湖之前,我们势不两立,尽可能连面都不要碰,遇到什么,各自见招拆招吧。”丁桀看看苏旷,颇有深意:“你说还有两个条件,要等事情谈妥了再开出来,是什么?”


苏旷道:“第一条,如果事情成了,前仇旧恨爱怎么私了都可以,柳二叔你不能再开衅端。”


柳衔杯点点头:“说第二条吧。”


“第二,到此为止,左风眠不能再往昆仑走半步,更不能带她上山,丁桀,你和周野也不准向她吐露半句口风,总之这件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她身子也不大好,山上又危险,带她上山对她没好处,是不是?”


丁桀皱着眉头:“我原本也没有拉她下水的意思。但是苏旷你未免太多心,就这个你也要当回事的提出来?”


苏旷不予置答:“你左一个愿望右一个梦想的,我跟你还价了没有?”


丁桀长长叹口气:“答应你。”


“既然如此,夜长梦多,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泡叔、柳二叔,我们路上商量。”苏旷站起身来就向外走,一众人跟了出去。


丁桀一直站着,没有道别,只是远远目送,良久一叹:“遇真名士可立雪,逢大英雄当执鞭。”


雪下得又急又紧,远山如美人香肩,近野似壮士胸怀,天公用墨大写意,天地间处处留白。


周野挠挠头——他扪心自问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但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死士,他一个在侠义道扬名立万十几年的人,不管为了什么,绝对做不到加入魔教,良心上过不去,面子上过不去,以后的路也走不下去……


丁桀一转身:“周野,三炷香一杯酒,给我开个堂口,烦你为辅,我要收徒。”


周野一惊,丁桀收徒,这可不是小事,他四下看看:“帮主,你要收什么人?”


丁桀招手:“孙云平,你来。”


礼不可废,三炷香一杯酒,是开堂收徒最简易的仪式,周野站在丁桀身侧,朗声道:“江湖诸道,师承第一,择师不谨,贻误终身;择徒不严,百艺失训。孙云平,无规矩不成方圆,既入师门,宽厚严苛俱是你幸,我辈习武之人,事师犹胜事父,打须认,罚须领,有事弟子服其劳,叛师者必为天下笑,弑师者路人皆可诛之;身为开山弟子,身负门户之责,若有师弟师妹,当代师赏罚教诲,手足骨肉视之,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一拜三光,二拜四方,三拜人间诸道,四拜我武维扬,五拜师门诸祖,六拜同道前贤,七拜师兄,八拜师姊,九拜成师徒礼——”


许多人都在默默观看,这是江湖中最基本的伦理,千百年来,薪火相传,不绝如缕。


孙云平抬头,这几个月的事情真像梦一样,他看着丁桀,昔日不敢奢求接近的丁桀,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好容易喊出一声:“师父。”


“明日起,我先传你一套口诀,学多少是你的造化。”丁桀伸手拉起他来:“三日后你替我送一封信回洛阳。”


他又走过周野身边,轻轻抱了抱他的肩:“阿野,这些年公事公办,多少伤了兄弟情分,别往心里去。卓然不在了,你们各自保重。”


周野十年来没见过丁桀抒情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在他印象里,自从丁桀接掌帮主职位,喊他“阿野”的,就只有卓然和风眠。


如今只剩下风眠一个人。


少年时节,每个人都知道风眠喜欢的是丁桀,但丁桀总是离她远远的,而且是越来越远。周野看着那个小姑娘慢慢长大,无数次听着她哭着抱怨“死丁桀”,直到再也不会撒娇,睁着眼睛看着远方。她负气嫁了,丁桀就这么看着她嫁了,然后自然而然离她更远,朋友妻不可戏,丁桀知道分寸。周野也知道分寸,可是总舵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左风眠不仅仅是戴夫人,丐帮需要这么一个细心妥帖的女人处理一应琐碎,又有谁比老帮主的义女更知根知底呢?


周野在总舵呆着,戴行云看他不顺眼,周野跑出去买了宅子,戴行云又说他没有丐帮子弟本色——周野觉得他给戴行云留足面子,戴行云根本就是挑不出丁桀的错,拿他发火。终于有一次,他大醉酩酊,当同样醉眼迷离的左风眠冲进来抱着他脖子的时候,他不想再给任何人留面子……他不后悔,更不害怕,他正常健康而且精力充沛,更愿意带着心上人远走天涯,但是,唾液相连肌肤融蜡的时候,左风眠迷迷糊糊地喊着,死丁桀。


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八个月前。


可是三个多月前,段卓然随手一拉左风眠,然后惊呼,风眠你有喜了?和一堆内家高手朝夕相处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随便是谁都可以一把摸出喜脉来。


开始周野还摸不准——左风眠嫁了五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多少心知肚明,二十年前戴行云去救蒸锅里的小丁桀的时候,受过“重伤”。当然,伤好了也有可能,但是“伤好了”,老戴不至于天天一脸愠色。


他愠色不愠色周野也懒得管,直到有一天周野发现,这愠色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连这种事都不敢找丁桀,来欺负自己——周野觉得戴行云不是怯懦而是恶心。


可是丁桀的反应也太自然了一点,周野又摸不准了,会不会是老戴过于没自信?


这种事情又不带互相问的,又不带没事自己冲上门说,你别误会,你媳妇怀孕不干我的事。周野一开始怄火怄得发疯,但慢慢反倒捉弄起戴行云来,没种问就拉倒,自己瞎琢磨去!


确切地说,直到他看见狼群中的左风眠跟着丁桀,才恍然大悟——敝帮丁帮主不动声色的涵养,那真不是吹的。


有时候他甚至有点憎恶自己的卑贱——全力以赴地逃开丐帮,但逃不开丁桀;全力以赴地和风眠保持距离,但一颗心总绕在她身上。


看着丁桀走远,周野犹豫,要不要追过去告诉他,刚才风眠的脉相实在奇怪……这时风中隐隐传来左风眠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强自忍耐的抽噎嚎啕。


周野作罢,人家两个人的事情,自己总会解决的,还是莫要自作多情的好。


第十四章几人为我怒入幽冥


组织开会是门大学问,“天下英雄云集”这六个字听起来风光,做起来着实是苦不堪言。英雄帖发给谁,不发给谁,能不能找到人,找到了愿不愿来,来了吃什么住哪里……全是问题。昔年少林有位方丈脑子一热,非要在泰山开次武林大会,迄今还是名门正派告诫子弟的典例。


泰山是什么样的山?是孙云平这样的人一夜可以来回五六次的山。众高手想上山抬腿就到,看烦了转身就走,有热闹又一头冲回去,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几位高僧又不能离开维持秩序,毕竟络绎不绝的有拜谒东道主点卯的。而低辈份僧人根本没法维持秩序,都是江湖人谁听谁的?难不成故友重逢喝两杯酒还要个大师压阵?再有仇人相见门派纠葛,还时不时闹出事来,而且一闹就不是小事——英雄贴上可以注明开会的人数,但是人家乐意带着弟子下属游游泰山你总管不着,门派恩怨这种事情又不是说书里两军对垒各上一员大将,三句不和就要群殴,人带少了不免有性命之忧……


好容易勉强要开会了,又有五个诗人联袂上山来看日出——诗人们也有脾气,你开你的会,我联我的句,我是来看日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什么让我走人?诗人们这一吵,樵夫和山民们也冲过来吵架,好家伙一夜睡醒漫山遍野都是带刀带剑的,我们过不过日子了?


这么一闹大,地方官不出面不像话了,怎么说泰山也是皇帝封禅之所,这么牛鬼蛇神一通乱来太不像话——少林当然不会为了开会的地址和官府过不去,于是英雄大会最终没开成,大家满腹怨言各回各家,去成的、没去成的对少林都是怨怼不已。至于那位方丈究竟为什么要开会,他期间没机会提,之后没好意思再提,也就一直没人知道。


昆仑雪山之会就好得多,要在二月二赶赴昆仑,就意味着要做好在一年最冷的时间穿越荒原雪山的准备,这样一来闲杂人等基本已经排除在外。再要一路顶风冒雪攀援三千丈高山,武功平平的连跟着走的体力都未必有,这样又把许多低辈新入门的弟子排除在外。至于再一口气打到冰湖,这非高手不可为。


昔年天随子实在是个人才,雪山之会没什么繁文缛节,愿来则来,物竞天择,只靠着山河地理就足以设下屏障。


这也是柳衔杯点将时非带冰雪四子不可的理由,银沙教中高手不少,但多半常年住在海南,忽然拉到昆仑山的寒风之中,武功必定要打一个很大折扣,反而不如这几个尚嫌青涩的少年。


四人一母同胞,天笑使剑,天怒使刀,天颜使帛,天荡使链,互有长短,默契非常。柳衔杯甚至一度认为他们四人联手可以拿下丁桀。但是和周野过了一次招,柳衔杯觉得不对了,他们真刀实枪的拼战还是太少,一到紧要关头,就往往不知如何应变。


柳衔杯自己毕竟已经老了,支撑着他主动出击的是仇恨,仇恨会让人犀利,也会让人偏执;况年来更不用提,他连仇恨都没有那么强烈。


他们确实很需要一个苏旷这样的人。


“左风眠吗?那最好解决了,抓过来洗剥干净放在锅里,逼着她喝下一大罐子油盐酱醋,然后大火炖,小火蒸,啧啧,这一整天下来,她肚里的小崽子就入了味儿,那是人间极品,你们想不想试试?”天颜恶狠狠对苏旷说,绘声绘色,嘴角都快要留下口水来,“怎么啦,既然是我们魔教的人,连吃个人都不敢?”


这大概已经是一路上第七次挑衅了,天颜正处在那种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小妖女的阶段,一说到杀人就两眼放光,想象中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大,“手段”也是一次比一次残忍。


隆冬为荒原罩上一层硬硬的雪壳,积雪的表面已经冻得结实如冰,一脚踩陷,可以看见断面上一层雪一层沙,千层酥一般重重叠叠堆起来,酱黑软白之间夹杂着蛋黄的箭头草和莓红的骆驼草,像一块大大的精致的宫廷点心。


一行二十余人,除了苏、沈、况、柳四人,其余都是银沙教的新锐杀手。老江湖们早就学会了爱惜体力,每一步落下,正好踩碎雪壳又不至深陷;几个有自知之明的索性一步步踩实下去,拔脚出来;踏雪无痕的只有冰雪四子,而其中最活泼的,蹦来跳去的,就是天颜。不过说起来这姑娘的体力确实很好,半个月急行下来,没有一丝疲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走过这片“鬼地方”,找个人练练手。


“瞧见前面树林了没有?我们今天晚上在那里歇脚。”苏旷指了指前方隐约的黑影。


“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山啊!”天颜不耐烦:“我们又不是老百姓,为什么每天要歇这么久?”


一行人笑起来,苏旷解释:“我们在三天前就进入昆仑山地界,一直在往高处走,不出意外,七天后会到青天峰脚下。前面进入林地之后,走青海南路和走河西走廊的大概要慢慢汇合。切记,不许轻举妄动。”


他不提“不许”二字还好,一提不许,天颜一溜烟向林地奔去,洒下一路哈哈大笑:“姑娘要方便方便,这可不算轻举妄动哈。”


但她的身影,僵住了。


六具冻僵的尸体躺在雪地中,全是长枪一击毙命,其中两人被一柄丈八蛇矛穿胸而过,高树上还挂着一具,长剑横着穿喉而过,鲜血沿着剑穗冻成红色冰凌。


“是皖南行商胡氏,怪了,怎么会有人对他们下手?”苏旷拍了拍天颜的肩:“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会有事!”天颜反应过来,很是为自己的失态羞愧,自顾自向前走——扑面就是枞树上一具尸体,长枪枪尖从树后穿过,从下颚刺了出来,整张脸扭曲的不成样子,大张的嘴几乎占据面孔的一半——那具尸体也已经冻僵,嘴里甚至有了薄薄的积雪。


天颜捂住嘴,把一声尖叫咽回肚子,但是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得颤抖起来。她猛地扭过头,正看见柳衔杯的脸,柳衔杯硬生生把她又转了回去,按着后颈向前一推:“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天颜一个踉跄,但是宁死也不肯和那具尸体脸贴脸,伸手一扶,手掌正按在血红的树干上,她那一声尖叫终于忍不住,自己捂住自己的嘴,但一想到这手刚刚碰过什么,差点吐出来。这个刚才还宣称要活煮了孕妇的女孩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恨不得把它剁下来,弯腰一把一把抓着雪块洗手,但是在又一次抓到了僵直五指的时候,什么也顾不上,惨叫了一声。


苏旷这叫一个无奈,柳衔杯说得不错,冰雪四子必须尽快进入实战状态,不然别说挑大梁,要不要分人手出来照顾还是个问题。


他伸臂环住天颜的肩头,带到枞树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扶正,尽可能温和:“来,姑娘,你看着他,回望崖上应该教过你们辨尸之术,瞧出什么来没有?”


身后的人有着天生让人镇静的力量,天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她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双手五指指根上都有老茧,他是使枪的,或者是矛,总之一定是个用重兵器的人。”


“说的没错,皖南胡家祖先是武将,江湖上用马上重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旷带着她,围着那棵碗口粗细的枞树慢慢走了一圈,“再看。”


“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好像都是中毒了,把持不住兵刃,然后一击致命……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多逃了一段,可是不对!这树也不过这么粗,挡不住人,他……”天颜抬头,见苏旷赞许的目光,激动起来:“他这么靠在树上,几乎等于把整个后背让给敌人,树后那个一定是他的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也是使枪的!”


“说得好,这个人不仅是使枪的,而且是胡家枪的正宗传人。”苏旷望着那具尸首,不禁的有些惋惜:“胡家做江湖买卖,常有江湖客得了大宗钱财寄存在他处,有的一放就是数十年。父辈收账,子辈清账,每年收三厘利息,临了账目清清楚楚,绝无错乱。小门小派有了难处,也是在胡家借账,一年五厘利,三十年内偿还皆可。这个人就是胡家大爷胡有道,为人极有信义,有一次江湖邂逅,我手紧得很,他连认都不认得我就随手借了三十两纹银,七年之后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算账……仗义疏财倒不稀罕,但毫无市恩之心就难得了,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是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天颜畏惧之心尽去,好胜之心激起,四下张望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


“胡家大爷到了,大少爷就必然在家压阵,能在顷刻之间发起突袭的,也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皖南一代有传说,说是胡家二少爷本是一位神秘豪客寄存胡家,连同一笔富可敌国的财产——依我看,他恐怕也是信了这话,勾结外人,找父亲算帐来了。”苏旷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


天颜奇怪:“可是,如果真是那个二少爷动手,不至于把胡家尸体就这么摆着……他不怕别人看出胡家枪?”


苏旷放开手:“这就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位二少爷没机会掩埋尸首了,你猜猜,他在哪里?”


天颜恍然大悟,一指树枝上尸体:“那一个!只有他死在剑下……还有,每个人都中毒了,只有他还能窜上树去!”


“这就对了。”柳衔杯没有挑错人,这个女孩子确实聪明,苏旷指了指树枝:“你想,正常人要是被围,哪有往树上跑的,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除非他早就知道身边全是毒烟,四下都有埋伏——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人嘴里一定有事先藏好的解药,可惜给他解药的人太狠,过河就拆桥,满地人都是死在胡家枪下,即使有外人看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天颜,你要不要亲手验证一下?”


天颜解下长帛,信手一甩,卷住尸体平平落在地面,她好奇心占了上风,也不顾满地尸骸是恐怖还是俊美,伸手捏开那人的嘴巴,回头:“苏旷,你可以改行去做捕快了!”


苏旷笑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人是谁,我心里大概有个数,但是你猜,他们在哪儿?”


天颜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划开面前尸体胸肌,皱眉:“以这个鬼天气……居然还没有完全冻透,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他们……他们?”她抬起头,已经完全相信了苏旷的推断。


苏旷示意天色:“这些人如果是想要到昆仑试试手脚,就不会在这个地方闹这么大乱子,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对胡家下手,事情做成了,自然要赶回皖南,拿他们想拿的东西……天颜,你要是他们,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几个人愿意摸黑赶路,天色既然已经晚了,自然会等到第二天黎明——天颜跳起来:“他们还在这附近!”


“不错。”苏旷看着远处林间,微微笑起来:“我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大别山云烟门几位当家的到底决定了没有,要不要向我们这拨人下手。”


“阁下好辣的眼。”树丛浓蔽处,走出一个身影,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烟管,左手上一粒黄铜戒子,戒面上冒着火苗,那人将火头对准烟管,半是威胁,半是和谈:“诸位是哪一家?皖南道上的事情,非要横插一杠子?”


苏旷继续谆谆善诱:“天颜,你要学着点,这一招呢就叫做声东击西,这位仁兄看似询问,不过是拿点火吸引你的眼睛,云烟门诸位当家的早就动手了,咱们速度要快一点,沈姑娘固然是当世机关第一名家,用毒就未必在行,解毒就更不行。”他一指那个点火的,声音变得凌厉:“去,十招内给我拿下他,你一个人。”


柳衔杯手里早扣了几枝磷火引路箭,天颜一出手,他正要发箭,苏旷伸手抽了出去,掂一掂,他抖手甩箭,黄昏沉暮里一道碧盈盈火光:“天笑,跟着火走!”


“天怒,去!”


“天荡,去!”


他在瞬息间为冰雪四子找到了最强的喂招对象,这四个小家伙也根本不知道什么云烟门雨雾门,有机会动手那是再好不过。沈南枝却心里一惊,她本以为苏旷至少会问她一句,那是什么毒,要不要紧,能不能硬拼,而苏旷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她或者是柳衔杯一眼——从离开美人肩那一刻起,他好像就多少在压抑着暴躁,从前他是个果断的人,但绝对不是个武断的人。


磷火引路箭一枚接一枚掷出,照亮了一道身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暗与暗的角逐之中,挑明了就是死亡,一道道尘封已久的利刃破夜而出,刀剑各自带着尖啸,银沙教这批年轻人将来都会敌人的噩梦,现在他们将第一次品尝鲜血的滋味,或者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旷站得笔直,像杆枪,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他很少会用这样僵硬的姿势站立着,沈南枝叹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苏旷不受控制地就是一抖,像刚才的天颜一样。


“第一次‘杀人’?”沈南枝没头没脑地问。


苏旷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生怕喊出那个几乎快要变成口头禅的“住手”来……


沈南枝歪头去看苏旷的脸色,骤然发觉这个人有一点像丁桀了,也不知是不是寒夜的缘故,那种平时一看上去就温暖而且放心的神采急速褪色,但又远不是丁桀那种岩石一样的坚毅和冰冷——他根本没法适应这个计划,昔日那个多嘴多舌的苏旷正在内心深处感叹,你他妈有病了?


沈南枝看得于心不忍:“云烟门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扛不住你歇歇,我来就好。”


“你高估我了。”苏旷反而被刺激到,一跺脚,飞掠起来,掠过枞树。长枪听见了召唤,飞进手中,在暗夜里拽出一道夺目的电,枪尖所指处,有人仓皇而起。苏旷展臂,身形优雅而从容地一转,如苍鹰翔食鸦鸟。夺,四指宽的长枪之刃撞上了黄铜的烟管,直将它钉入眼前人的咽喉之中。


柳衔杯挥手,一枚又一枚磷火箭射出:“杀。”


强弱和众寡的悬殊都太大,这已经是一场猎杀,好像只是一个刹那,黑暗中的恶魔被血腥气吸引,几乎是火光所到,血光立见。云烟门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做好硬战的准备,人人都知道杀人者死的道理,可是没人想到,仅仅是片刻之后,就有忽如其来的陌生者执行死神的命令。一窝松鼠在惊恐中醒来,它们并不认得这群狠辣而迅捷的生物,只焦躁而战栗地死死守着过冬的松果——这时候一只手伸进来,动作比盛夏的蛇更快,夹起两枚松果,一挥——松鼠们目睹了短暂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发出破空的尖啸,钉入了一个人的额头,然后是每个丛林生物都熟悉的一刻,生命的光彩从那个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剩下的一枚松果被扔了回来,那个人猎手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语言说:“晚安。”


斩尽杀绝,没有活口。


况年来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看见苏旷向他走来,想要招呼,但觉得已经不能再喊那个年轻人“小苏”——他飞身跃起的时候有着难以置信的速度,出手有着致命的精准,落地之后又变得无法接近。


苏旷面无表情:“泡叔,你去穿胡有道的衣服。胡墨我来扮,皖南胡家露面不多,又素来不以武学称雄,只是诗礼传家,一路上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趁着没人发现,我们冒名顶替混进去。”


柳衔杯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发号施令:“诸位动手,把尸体埋了——天笑,你们兄妹四人把衣服也换一换,唉,没有的话就在泥里滚一滚,总之不到必要时刻,不必暴露身份。快快快,都别愣着,不都急着想杀人么?”


柳衔杯不同意:“大家赶了一天路,稍稍休息片刻……”


“前车之鉴。”苏旷指了指一地的尸体,意思已经很明白,这里是山林外缘,说不准就会碰见别家人马。,他不想再谦让:“泡叔,柳二叔,银沙教老的老少的少,多半都不熟悉北方,你们要是不介意,这一程我来领路。”


柳衔杯点点头,连他也开始觉得不舒服,好像突然间少了点什么。


第十五章有翼守望天际


隆冬的昆仑山麓大气低沉地起伏着,严寒令一切生命内敛,但依旧可以看见积雪下的小小雪兰花,树裂深处的一色苔绿,以及足以出卖一切的足迹——优雅的小小的狐的足迹,紧碎细密的鼠的足迹,还有些执着过冬的雀鸟的爪印。慢慢的,山林里开始留下外来客的痕迹,荆棘钩下的布条,几个脚印,然后就越来越密集,痕迹不但说明了那些人都做了些什么,甚至可以说清楚他们的身份。


苏旷走得很谨慎,但绝对不慢,他在躲人,一看见别人的痕迹立刻转向。


一路走得沉默,和山林进行交流并不需要语言,树干,鸟巢和冰雪下的水流如同这片山麓的掌纹,一切生灵的走向昭然若揭。留心观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黑色的长长马鬃被大鼠和雀鸟衔去修补巢穴,那是一匹应该在小桥流水处陪着才子扮风流的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冰原上活下去;积雪深坑里弃置了一顶软轿,随同滚出来的还有一尊鎏金麒麟乌云纹的香炉,压着一卷《尚书正义》,正翻到“呜乎!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的一页,想来这位好学不倦的君子后头的路是非“无逸”不可了。


到了第二天,入林已深,明显可以感觉到山势已经拔高。一路上世家子弟早已经斯文扫地,江湖客的蛮劲发作出来,刀和火的痕迹四处可见,甚至发现了一头从冬眠中惊醒、被乱刀砍死的马熊。脚印开始错乱,有人已经辨不清方向,急躁得四下冲撞开来。


第三天夜晚开始下雪,而且越来越大,风声如同昆仑山神的冷笑。


苏旷不敢再连夜赶路,他们迅速在岩石凹裂处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沈南枝借着倒下的大树勉强拉起个篷子来,小心翼翼升起火。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四个孩子,裹着湿衣服就要睡去。


大山的腹地,高原的冰雪,黑暗的极深处是昆仑山的咆哮,自亘古之前的洪荒便是如此,不知暴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它从极北处一路肆虐到花柳江南。


“你这种人不说话不会闷死?”沈南枝向火焰中扔了一把安神的药粉,她决定要谈一谈。


“没话可说。”


“少来这套”,沈南枝靠近一点:“想什么呢?”


“我应该想什么?想着我怎么变成一个你哥那样的杀手之王,白衣胜雪,见人先念诗,这人阴险,砍了;那个人恶毒,杀了;那个长得太丑,也顺便替天行道了。然后学学丁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总结一下就是永远不乐,先灭少林再灭昆仑,最后丐帮也不是玩意,大家集体了断,世界多太平啊。”苏旷蜷着一条腿,看向远方的霜雪乱舞,说得眉飞色舞。


沈南枝受不了:“喂!你要是觉得我们不是朋友,可以直说。”


苏旷笑得很怄气:“如果我说……好吧,只是如果,我在想,不知周野现在怎么样,他挑剩下的兄弟会送到哪儿去?怎么生活?丁桀上山会不会迷路?他的眼睛会不会再出问题?你这傻丫头跟着我们跑什么?你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他妈的——”他回头看看,声音压低:“柳衔杯带着四个小孩跑来替他报私仇,他算什么玩意啊!我还在想,这样的一场雪,能死多少人?我能不能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虽然咱们去青天峰捣石头的时候还得再打一架。”


沈南枝笑了:“你放心,丁桀眼睛上那种明胶只有陨石上才能提炼出来,透水透气,又用许多明目药材泡过,只要他不闲着没事用手揉,就绝不会从眼里掉出来……可是这些挺像你平时想的,为什么是如果?”


苏旷猛地扬起头:“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这么想了。”


沈南枝挪近了点:“你恨丁桀?”


苏旷踢着石头:“我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做的是对的,我也确实敬佩他身上那种使命感。你看着你的兄弟抗着天,一个人撑得摇摇欲坠,你不可能不去和他站在一块儿。可是南枝,我烂泥扶不上墙,你说这么丑陋的江湖,我玩得挺开心的,被丁桀一说才觉得我应该愤怒。好,我也愤怒了,可是一会儿就没了,我的愤怒见不得真人,我的侠道还就是只有一臂之长,没出息吧?”


“年轻人就是好,累得半死,还能撑着不睡。”况年来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扶着地面站起来,他确实老了,腰腿都不那么灵活,“你和丁桀那也叫兄弟?我们这种才叫兄弟,活在一起,死在一处,只有亲疏没有是非,要杀人一起动手,要下地狱也搭个伴走,一个人底线一破,三个人跟着一溃千里。”


苏旷霍然站起:“泡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况年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把他按下去,摸了摸他的头:“现在你是领路的,到了山上你是出手的,你说了算啊,这差不多就是半个少主了。咱们魔教教主啊,有邪气的,有霸气的,就是没有委屈到想哭的。小苏啊,你这个麻烦泡叔给你解决喽……不是想出去吗?出去吧,爱救谁救谁,小心点,没人就早回来,别跟你柳二叔说,他老了,很多事想不通。”


苏旷脸微红,扭过脖子:“没有的事……我怎会、我只是、我哪里——谢谢!”


他忽然顿住,兔子一样跳进黑茫茫的风雪之中。


沈南枝望着况年来,不敢置信:“就这样?”


况年来眼底沧桑之下是满满的暖意:“天生的没事找事,就这样。”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凌晨时分,雪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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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苏旷就清清嗓子,急急催促动身,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遇上什么。这小半夜显然大家都没休息好,尤其是少年人耐性有限,四子操着海南口音一路咒骂过去,想必是把昆仑山合派上下问候了一遍。


趁着柳衔杯不备,苏旷偷偷在地面岩石上刻了个箭头,刻上标注:北。


果然是不出所料,一路上尸体越来越多,多半是在暴风雪里耗尽体力冻死的,有人至死还握着火刀火石,有人则是喝干了身边烈酒取暖,醉倒之后再没醒来。靴子,帽子……甚至有人扔了兵刃,雪深处已可没腰,足迹中已经看不出轻功的花哨,拖沓的甚至爬行的痕迹一起指向一个地方——传说中的英雄之会。


又一次休憩之后,冰雪四子快要对冰雪有阴影了,天颜跌跌撞撞扑过来吊着苏旷的胳膊:“还……还有多远?我不行了。”


“瞧见那只鹰没有?”苏旷的手向上一指:“就在它下面。”


这是他们连日来看见的第一只翱翔的禽鸟,它盘旋着上升,发出倨傲——倨傲——的长啸,万物沉睡的冬季里,只有昔日的王者守候天际,等待着春暖花开,众鸟归来。


而后,他们看见了“山门”。


准确的说,那是青天峰下数栋石屋,昆仑弟子们在这里守着,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歇歇脚,喝完暖酒,记下姓名,如果有难以支撑不愿登峰的,还可以在这儿留到开春。


“泡叔”,苏旷把一杆长枪递了过去:“现在开始,你是我父亲。”


“好……我是胡有道,对了,我家老二叫什么来着?”


“胡墨,字砚山,功夫不怎么样,脑子进水非要用六十斤的丈八蛇矛。”苏旷举了举蛇矛,气不打一处来。


石厅里已经满是人,不分老幼贵贱清一色灰头土脸,多数惊魂未定的围着火炉烤火,几个老江湖已经开始侃侃而谈这一路天气见闻,好像天大惊险都不过是小菜一碟。


当皖南行商胡氏一家走进大厅的时候,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对行商的多少有点瞧不上,没想到胡家不仅来了,还浩浩荡荡的来了,胡大爷,二公子,掌柜的,还有丫鬟仆从……居然就这么风雪无阻、穿山越林地到了。


“胡大爷远道而来,失迎,失迎。”昆仑掌门玉嶙峋之首徒狄飞白率众出迎,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容里就有了一点鄙夷,以胡家的能耐,居然能带出这么一票高手来……恐怕又是阿堵物的用处了吧。


况年来在那里寒暄客套,苏旷一边跟着低眉垂眼,一边用余光四下打量——厅内悬挂不少条幅尺方一类,写得多半是什么适逢其会、我武维扬、侠道永昌之类的客套话,但落款处一个个名字触目惊心,名门大派几乎已经到齐,只剩下一个丐帮。


本应悬挂中堂处留了一副空白对联,不用问,是留给少林和丐帮的,只是少林前来的达摩院首座慧言在接近墙角的地方,直接题墙留书四字:以武止戈。


人群之中两个中年人眼光向这边瞟来,显然在议论他们。苏旷留神去听,只听一人道:“我听说胡有道花了这个数,昆仑才让他在墙上也留个字,哼哼,这年头不仅有花钱买官的,还有花钱闯江湖的,真是稀罕。”


“昆仑此举,不嫌欠妥?”


“诶——你有所不知,这次雪山之会花销不菲,昆仑总要找个冤大头不是?这土财主想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偏生还买了一群打手,难不成真想上冰湖去?”


“啧啧啧,人家财可通神,别说,他这笔银子可不是为自己花的,你想,他多大年纪了,还不为了那个不成材的儿子,你可不知他……”之后的声音完全低了下去,只时不时传出几声窃笑来。


那边狄飞白还在殷勤劝茶,此地人多眼杂,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破绽,想那胡墨也是个偏狭的主,苏旷索性顿一顿手里丈八蛇矛:“爹爹,这里诸位大侠瞧我们也不顺眼,咱们还是早早上路,冰湖上见真章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出一阵讥笑来。


狄飞白涵养也真好,依旧是彬彬有礼:“二公子多虑了,这一路风雪,哪有继续赶路的道理,不如——”


况年来转过脸,满眼都是慈父疼溺幼子的神情:“狄大侠,犬子一心想要长点见识,就由着他去吧,这昆仑山上也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见过天高地厚他自然下山。我等这便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也好,祝二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狄飞白早已觉得屈尊降贵,胡家要走他乐得轻松。他从袖中抽出英雄谱来,添上“皖南胡家,胡有道,镔铁点钢枪”字样,取出一枚杂青玉雕成的地珠叶子,双手奉上:“胡大爷,此乃信物,出了后门就是青天峰,一路上见玉可战,玉碎必须下山,江湖同道切磋讲究点到为止,胡爷心里有数。”


“不错,不错,点到为止,兵不血刃,不然老夫还真不敢来了。”况年来这边拱手,在座的也没几个当他客气。


狄飞白又笑:“还请胡爷赐下墨宝。昆仑雪山之会三十年才逢一度,我派后进子弟无缘得见,到此处也好开开眼界。”


况年来搓搓手:“这个……岂敢呢?”


狄飞白终究是忍不住嘴角一动,连身后几个随侍弟子都藏不住轻蔑,到了这儿还有什么好装?花了大票银子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块地方?狄飞白奉上笔墨,随口客套:“久闻皖南胡氏诗礼传家,我厅堂里正缺一副主联,不如胡大爷添上了吧!”


这话狄飞白见人就让,谁也不会当真,况年来正要退却,苏旷扯扯他袖子:“爹,我们胡家世代侠商,助人无数,何尝负过天下人了?一个对子,怎就不能写?”


这一句“何尝负过天下人”直让况年来胸口一阵血涌,他昔年号称广陵公子,自命侠义,琴剑风流,三十年来步步后退委曲求全,天下之人却从未放过他们兄弟三个。如今终于走到青天峰下,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活多久,兄弟三人可还有再见之日。再想想胡有道横尸荒野的下场,他看看手中笔,狂生故态翻涌而归,他一挽袖子,已经落笔在那白纸联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惊得人人目瞪口呆。


君当侧耳郑卫虽***坊市间岂无正宫调


我且折腰稻粱尽磊落江湖里自有抗坠节


况年来横腕放下笔,依旧笑容可掬:“告辞。”


柳衔杯嘴唇颤抖,一叹:“唉,大哥……”


狄飞白做梦也想不到这土财主真写,而且还真敢写他那点买卖上的破事,但自己让也让了,人家写也写了,总不至于冲上去把它摘了。


此处寒风凛冽,无人守门,大家都是推门进,后门出。但就在此时,只听门外一声激动之极的长报:“丐帮丁帮主到啦!”


苏旷一使眼色,快走。


丁桀来得太早了,他本该至少再等上三五天的——苏旷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一路走来,总觉得好像缺了一环没有想到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忽然刮了起来,濛濛雪雾从眼前平移开来,好像上天伸出一只手,猛地揭开了雪山的面纱。


片刻,没有呼吸声,最后竟是柳衔杯长叹一声:“在这样的地方打打杀杀,糟蹋了。”


第十六章无翼登天而去


“枝姐?”天颜做了一个但凡女人都明白的手势,然后沈南枝这个“天颜如厕贴身陪护”就跟了过去,两个女人一路叽叽喳喳,大致是“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笑的”之类。


这群臭男人们笑得确实前仰后合,天颜面子薄,越走越远,苏旷正色:“不许笑了,这儿不是闹的地方。”


“滚你的。”最是活跃的“龙王剑”陈阿龙第一个笑骂出来:“又不是我们开的头。”


“此一时彼一时。”苏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昨天打了一场硬仗,连挑了明月楼和寄傲山庄两家人马,尤其是明月楼,他们对冰湖渴念已久,刚刚上山楼主就折在苏旷手下,一时群情激奋,大打出手,虽然没出人命,但是银沙教三个弟子受伤,尤其是天荡,还伤在了腿上。


晚间扎营休息的时候,柳衔杯见人人神色凝重,让苏旷出来说说笑话,这种事是当家本行,苏旷想也没想一口答允,但左一个笑话右一个笑话,大家只顾喊着“再来”,也没人去休息。苏旷眼珠子一转,继续:“江湖上有句俗话,叫‘酒桌上的兄弟,茅厕里的闺蜜’,女人奇怪得很,一交起朋友来,必定要邀着她同去方便。话说许久以前,佞臣当道,国家大乱,有位幼年的王子逃到某处,为避追杀就男扮女装,躲在后院子里,和一堆姑娘姐妹相称。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如女子,一年半载的,居然没人看出来。他学得行不摆裙笑不露齿,但就一条,那大家闺秀鸦雀无声的小解功夫他怎么也学不会。没奈何,一到女人们扎堆的时候,他就央求三姑娘弹一段琵琶,或者讲个笑话,然后躲到后头自行方便。这三姑娘不胜其烦,可是父亲说了,此子身负光复本朝的使命,无论如何要替他担待……后来有一次,一场筵席上,三姑娘要弹琴,这位王子想也没想就钻进内室,可没曾想这种场面下哪有弹琵琶的?三姑娘抚的是古琴,半天一声,半天又一声,只把我们那位小王子憋得拎裙子跑出来,央求道,好姐姐,讲个笑话罢。那三姑娘大怒,本起脸说,能打就打,不能打你须早说,天宽地阔的哪儿不能自行方便,非要守在这里等我的笑话?”


一时间众人忍俊不禁,纷纷笑着站起来,“走走走,能打的自行方便去,这家伙绕着圈子骂我们呢。”


苏旷本来也就是那么随口一扯,但是到了第二天,天颜一喊“枝姐”,大家就一起怪笑,嘴里嘀咕“还真是茅厕里的闺蜜哩”,天颜也不明究里,羞愧之下一次跑得比一次远,非巨石崖缝不肯屈就。


苏旷后悔得要死,他们毕竟不是在游山玩水,两个姑娘离开视线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在这当口,沈南枝一声叫:“二公子——”


好个沈南枝,这等情急呼救依然喊得分毫不乱。苏旷一提蛇矛,雪地上三点五点,飞奔而去。


真是白日见鬼了,巨石后,一片稍低空地之上,羽仗鼓吹一应俱全,两列侍卫宫娥站得规规矩矩,除了没有庭院楼阁,贵胄王族的摆设装饰一应俱全,只是这些金碧辉煌就这么露天摆在雪地上,说不出的诡异。一位年轻王子带着金冠佩着长铗,踞坐在锦垫上,身边两只赤金丹鹤口中正袅袅吐着白烟。按衣饰品级,他应该是亲王一类人物,但是当今的皇室之中哪有这号人?


天颜倚在他怀中,眼里痴痴迷迷,带着少女初见心中王子的仰慕和羞涩。而沈南枝站在正中毡毯上,好像正在极力抵挡什么极痛苦的回忆。


“乐起。”王子手心虚抬,两侧笙瑟双起,奏得是百鸟朝凤于庭,但那笙瑟之内又多了一段埙乐,带着原始的、让人迷醉的臣服。


“大胆刁民,直视尊上,该当何罪?”居然有侍卫有模有样地问话,两柄长戟一指,肩与肘合,胯与腰合,身戟合一。打眼望去,连王子身后打扇的宫娥都是虚开门户,三心内敛,没有一个花架子。


“你再走半步,这个胖丫头就没命了。”那王子嘴角一抹浅笑,对着沈南枝招手:“来,到我这儿来。”


沈南枝提起左脚,好像想要向前迈,又似乎是要向后转,失了平衡,一个踉跄摔在地毯上,嘴唇颤抖,似乎是想要抗辩,又似乎是想要诅咒。那王子嘲谑般地看着她:“没有用,你已经看见它了,来,来我这里。”


“她不会去你那里!”蛇矛像一枝金梭,从两柄画戟的戟方间穿过,苏旷沉肩力压,一脚迈了过去:“优门瞳术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南枝是一个多坚强的姑娘,你现在让她看见的一切,她早就看过很多遍,也早就迈过去了。”苏旷半跪下,伸出左手:“南枝,起来,这种心试我们回家做,不在这里让他看笑话。”


沈南枝眼里泪水终于掉了下来,一把抓住苏旷的左手抽噎着:“谁爱看笑话谁看!我是女人我还不许哭啦!我是很难过,我就是很难过,我父亲瞧不起,哥哥宠着我觉得女孩子随便玩玩就好,可他还是瞧不起!你们没有一个人心里瞧得起,机关暗器都是奇淫巧计!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苏旷你不要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脸胡子茬笑起来多难看!你可以找人切磋,我去找谁?你看看你这只手,你自怨自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和你的骨头你的血肉结合的这么精巧,你打人揍人它从来没有脱落……它有多美?你真以为沽义山庄的东西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下次见面你可不可以说一声,南枝你的手艺巧夺天工,而不是——你什么时候和东篱兄成婚?你哭丧着脸干嘛?我又没死!”


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消沉,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乐观,当然,也有人看过不想看的,会骂人。


那王子也蒙了,看着那姑娘爬起来,怒火中烧,“老娘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放倒过,姓苏的我平时待你如何?”


苏旷忙不迭点头:“很好。”


“跟我砸!”沈南枝掰下白鹤的一条腿:“死物一个翅膀都不会动,砸!嵌很多宝石了不起么,密密麻麻发疹子一样,砸!连张在雪地上能站稳的桌子都没有,砸!这很精巧?红红绿绿俗不可耐,砸!嚯,还真有块印,骗谁呀你,砸!还有你——你以为你真能扮年轻人,脸上的粉可以和面了,砸!”


苏旷一柄蛇矛劈拦勾挂挑崩甩砸,正跟着沈南枝打砸得不亦乐乎,听到最后一句,看看那王子:“连人也砸?”


“砸砸砸!我跟上昆仑是看你打架的,就冲着他做顶轿子都会坏在半路上,砸!”沈南枝一口恶气出了大半,拍拍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姑娘。”


“哈。”周围传出一阵哄笑声,沈南枝回头看去,才发觉平地上,积雪下已经围了不少人,柳衔杯等抱剑站在一角,随时随地应势而动。没有三分三谁也不敢上昆仑,既然来了,也都想要观摩一番别家武斗,像优门这样吹拉弹唱俱全的班子,自然是一开场就陆陆续续吸引了不少来人,人人都是摒声凝气,以为要有一场恶战,没想到沈南枝大小姐脾气又不合时宜发作,评点起人家器物不够精美,立刻的一片笑声。


“咳咳”,苏旷也觉得这个打手扮演的不够漂亮,想起自己身份来,亮亮手中玉叶:“请战。”


周遭笑声更响,一个年轻男子声音道:“师父,这位仁兄是街头混混出身不成?没见打人,先砸场子。”


一个略苍老声音回答:“不可小瞧了他,你看他一柄长矛有刺珠之准,抡扫劈打之下,要砸酒壶绝不砸杯子,就这份准头,你还要再练十年。”


苏旷闻言一震,偷眼去看,见一个灰袍老者,腰间悬着一把越时古剑,颇有几分庐中笑谈天下的相国之气,门下弟子都是灰衣、道髻,古越剑式,看起来像棵老松树边围着一溜儿小松树。他已知究竟,横矛为礼:“点苍派虞先生到了,失敬。”


那老者抚须莞尔:“老朽多年不问世事,不想当今后辈已有如此英才。”


“哪里哪里,虞老先生的七贤剑我——”苏旷老毛病发作,正想卖弄博闻,按江湖礼节先颂扬人家武学两句,就见柳衔杯眼里不豫一闪而过,他猛警醒,临时改口:“我了结这头事情,改日再向虞先生请教。”


老者却几步走上前:“何须了结?庄梦蝶,你的玉叶早就被我一掌劈碎了,赖在雪山上不走,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那王子一样打扮的人原来叫做庄梦蝶,玉碎下山本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输了耍赖,那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行径。庄梦蝶一手揽着天颜,踱步而下,强敌环伺,他神色不变:“虞舜卿,我不过是二十年前赚了你一跪,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你知道我来做什么,我——”


“不必多言,依照规矩办事罢。”虞舜卿被他当众揭破前事,几分不快,手一让:“请吧。”


庄梦蝶充耳未闻,轻轻抬起天颜下颌,直视她的眼睛:“蝶君莫怕,你看此处山河长寂,冰清玉洁,可做得你我二人的寝宫?”


他说得深情几许,雪花拂过面颊,脸上脂粉消融,凝结在深深皱纹里,化成一道道妖艳的年轮。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装痴,虞舜卿哼了一声:“诸位不必理他,他扮了二十年的洛阳王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昆仑如何放了这等妖孽进山?只管拿下他就是。”


只是天颜喃喃开口:“悲莫悲兮西陲白马,痛莫痛兮红楼相隔,既然回家了,我哪里还有走的道理?”


别人还好,冰雪三子可受不了,天笑第一个大叫:“小妹!”


沈南枝一把拦住他:“不成,她现在如在梦里,你这么惊醒她,恐怕有性命危险。”


“诸君笑我做梦,可知自身乃在梦中耶?”庄梦蝶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天颜,声音飘忽如巫咒:“如今我再不是世子,你也再不用扮我,他们既然不许我们再走下去,停在这儿,也不错,是不是?”


“他要把我妹妹怎么样!”天笑急得一把抓住苏旷,又转向虞舜卿:“我妹妹怎么了?”


“既然他现在是洛阳王世子,想必就要找一个当年的自己。”苏旷低声道:“当年洛阳王权倾一时,西域曾来人要求幼子为质,恐怕就是这么个由头,才找了个少年来扮作他。只是后来此事一直未成,直到北陲立威,王府以谋逆倾覆,满门抄斩……虞先生,瞳术可有破解?”


虞舜卿摇头:“一旦入梦,无法可破,除非这老妖怪良心发现放了这姑娘。要快,等他自己也堕入幻梦,那真是谁也没法子了。”


说是“要快”,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快才好。庄梦蝶看着天颜,在她耳边呢喃着往事,他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只时不时随风飘来几句:“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府的时候,穿着单衣站在雪地上,只让漫天雪花失色?你记不记得你到书楼下看我,我去西窗下望你?你记不记得夫人罚你跪,我要陪你,你只说,恨不得天地合成一副冰棺,干干净净埋了我们才好?你记不记得你吹阳关三叠为我送行,二叠之后,泪落如雨?”


天颜痴痴道:“我记得,我记得你在夕阳尽处折马而回,你说,随他天下姓什么,你再不要听刀兵乱耳,拱手河山,只要我欢颜。”


他两人渐入佳境,天笑一步迈过去,想要揪着庄梦蝶的衣襟,又不敢,只叫:“庄梦蝶!”


三兄弟围成品字,刀锋剑尖指着庄梦蝶胸口,庄梦蝶眉毛也不动一下:“本王说了,繁冗琐事一概回绝,你没听见?”


他已经醉得深了。


天笑无计可施,抓把雪擦擦脸,挺胸道:“喂,你不是要少年?我总比你怀里那个强吧?”


庄梦蝶的眼睛第一次离开天颜,然后捂着脑袋“哦”了一声——眼前不是一个,是三个,而且是长得差不多的三个,或者说加上怀里的天颜,是长得差不多的四个,一样的年轻俊美,一样的冷郁苍白,不同的是,他们的眼里烧着火,有着年轻特有的活力和生气。


庄梦蝶闭了闭眼睛,鼻息有点痛苦,那个寻觅良人的庄梦蝶又醒过来,而世子还没来得及出去,他几乎半个身子倚在天颜身上:“你说……什么?”


“放了我妹妹!”天笑看着天颜,心疼得想杀人:“你要怎么样,冲我来。”


好像……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庄梦蝶已经没有精力再施展一次瞳术了,但他寻找了这么多年,忽然在最后关头看到更合适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三人脸上逡巡开来。


“别看我弟弟!”天笑更怒,双手一左一右把天怒天荡护在身后:“我是老大,你爷爷的,你爷爷的要上也先上我。”他毕竟还年轻,喊得又窘迫又悲壮。


庄梦蝶失笑:“你这孩子真可爱。”


“你这种没有手足兄弟懂个屁!”天笑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尖厉:“放开我妹妹啊——”


“你真幸福”。庄梦蝶深深看了天颜一眼:“去吧。”


他伸手一推天颜,天笑一把抱住:“死丫头!天颜!”


“哥……”天颜眼神依旧迷茫,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也不知道是噩梦还是美梦,但她总是醒了。


天笑向后一推天颜,创的拔剑,他们兄弟的默契是可怕的,不用一声招呼,三个人一起亮家伙,他们已经气坏了,忘记了“兵不血刃”的规则——天颜跋扈是有道理的,随便哪个女孩子有三个同龄而强大的哥哥宠着,都会变得无法无天。


“不要杀他——”天颜惊叫一声,斜刺里直接双臂就向着天笑的剑刃上搂了过去,天笑哪里来得及收势,半空猛转身护着妹妹,天颜的身子撞在他后背上,剑刃已经切入胸口。天颜吓傻了,撕心裂肺地叫:“大哥——”


天笑咬咬牙,一伸手把剑刃拔了出来,血如泉涌,他寒着脸,自己颤抖着点住止血穴道,一个耳光抽在天颜脸上,“胡闹!”


天颜这才完全醒过来,她惊慌地四下看,见优门那些宫娥侍卫们一拥而上,苏旷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天怒的刀,天荡长链锁在庄梦蝶脖子上,苏旷抓着链头不知说了什么,天荡才愤愤甩手,将庄梦蝶的身子扔了出去。三个人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既不敢下重手杀人,又不能任由他们围攻,只能一个个制住。


天笑第一次受这样的伤,止血的手法并不熟练,天颜按着他的伤口,大叫:“柳左使,快拿珊瑚红玉膏来!”


她一言既出,已知不妥,但是来不及了,那些原本看热闹的一个个正了神色,手按在兵刃上:“魔教?”


况年来连忙遮掩:“小老儿只是偶尔购得珊瑚红玉膏,以备不时之需,各位——”


柳衔杯扔给天颜一个小小瓷瓶,慢慢拔出怀中银剑:“大哥,算了。”他拱手持剑礼:“银沙教左使柳衔杯,携东海十六岛南海二十四岛总护法况年来,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沈南枝,四方冰雪使者,海鹰双翼,四龙骑卫,十三血衣卫,奉教主法驾,见过各路英雄。”


沈南枝捣捣况年来:“我刚才封了个什么官儿?”


况年来压低声音:“这个……舍弟昔年是说书的。”


沈南枝回头看看,见大家都多少有点迷茫,但全数抱剑做出“嗯,那就是我呀,怕了吧?不要命的上来试试”的表情,她恍然大悟,也大为高兴地就任某某圣女一职,双足不丁不八一站,两手叉腰,眼睛恨不得看到天上去。


可怜苏旷打着打着,忽闻晴天霹雳,他回头,确定没有这么一大批高手杀上山,又默念了一遍刚才柳衔杯的顺口溜,人数都对,只多了一个教主,那应该就是区区在下我了。他见远远近近一道道目光渐渐汇集到自己身上,连委顿于地的庄梦蝶都大为吃惊,第一反应就是柳二叔啊柳衔杯,挖绝户坟踢寡妇门你毒啊你,这么大事情你也舍得跟我商量一声。然后明白过来,这里离山顶还远着呢,不拿虚名镇住人,恐怕半路上就得拐弯上黄泉路了。


可他又不是优门的人,教主也不是说演就能演的,他也索性摆出一副“呵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你们敢怎么样”的架势,反正俺堂堂一代教主,难不成你看两眼我就要说话?


而且此举果然有效,按说这等身份非要玉嶙峋或者丁桀出手才合适,自己一时冲动难免会被人当成立威祭器的牺牲,急切间大家纷纷看向虞舜卿,有点苍派掌门在此,自然由他出头。


虞舜卿脸上也有点发白,但他还是默默走了出来:“教主果然深藏不露,不知来昆仑何干?”


“昆仑铸鼎,我自来问之。”苏旷怕他搬出大道理舌战,趁老人家说话慢,忙开口:“我银沙教众一路兵不血刃,依足规矩而行,怎么说也算给了诸位面子。”


“自古正邪不两立,昆仑玉掌门未必就看得上这个面子。”虞舜卿缓缓拔剑:“老朽不才,请教银沙绝学。“


“不敢当。”苏旷悠然提起长矛,松手,长矛自半空直坠而落,丈八矛身尽数没入雪里,只有矛鐏还留在雪面上——他这手功夫纯属投机取巧,适才说话时候早已经力透雪层,长矛不过是落入半空之穴里,他上前一步:“虞掌门,咱们是文斗还是武斗?”


虞舜卿见魔教敢带着二十多个人就来砸场子,便知绝无易与之辈,但实在没想到这位年轻教主的武功高得如同妖术,他随着话头就问:“文斗如何,武斗又如何?”


“文斗。”苏旷亮了亮手里的叶子,又道:“至于武斗,那就请各位来除魔卫道了。”


“老朽亦不愿坏了雪山规矩。”虞舜卿缓缓拔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松涛,我若战死,请你李师叔接掌点苍门户,告诉他点苍虞舜卿,并未辱没侠道威名。”


他身后年长弟子也拔剑:“二师弟,掌门旨意烦劳你传回山去,赵松涛得以领教教主绝学,幸甚。”


几个师弟互换眼色,齐齐拔剑:“请在场朋友做个见证,将我派虞掌门号令传回山去——点苍七剑,全数在此。”


或许有人可以瞧不起侠义道的迂腐,但绝没有人敢嘲笑他们的血性,苏旷胸口一震,只想——丁桀,若是我们走错了这步,当真可以一死以谢天下了。


他沉声道:“东海……老况,借剑一用。”


况年来赞一声好,在场魔教众人,只有他随身带的是洛阳城外铁匠铺里打的青钢剑,他随手一掷,苏旷接剑在手:“请。”


虞舜卿也不客气,起手便是七贤剑中的开门第一路,“嵇中散义绝山涛平递书”,二十七斤的重剑无声无息,当胸递出。点苍派渊源不若昆仑,威势不如丐帮,仅凭一套七贤剑法可以独步天下,实在有它的道理。七贤剑闲澹疏散偏以重剑驭之,看似竹林漫步,其实步步惊心,剑剑写意,剑式杂而不乱,剑意正本清心,师徒七人这一施展开来,苏旷只觉暗室内处处剑锋,千人中人人掣肘,手里一柄剑越来越重,几次欲破,却不得罅隙。勉强折腰闪过面前锋芒,虞舜卿剑势一变,铁桶合围般逼上来,正是七贤剑第二路,“阮步兵穷途末路抱柱哭”。


苏旷兵刃之中最擅长的本是单刀,专走凌厉狠悍一路,平生数百次大战小战,几乎都是杀开血路破出重围,往往最后倚仗的是自身血气之勇,常常胜而不知所以胜。这也不怪他,江湖道上斗勇耍横,大家用的全是杀着,谁敢留下后手?但此时机会太难得了,虞舜卿他们使的是一等一的剑法,又忌惮他身份不敢逼杀,不知不觉间,已经暗合切磋之意。


虞舜卿何等老辣,一眼看出苏旷使得是一套精妙剑法,但他一路游斗至此,全仗自身武学支撑,每每险要关头立即剑作刀用,化险为夷。侠有双道,武无正邪,他也动了心思,非要逼出此人看家本领来不可,剑法忽然变得飘忽无定,已是七贤剑第三路,“山巨源何处闲庭可散步”。


这路剑一使出来,苏旷几乎要喊出声——这和霍瀛洲的剑法未免太像了一点。霍瀛洲的武学精妙归精妙,他一直都不大喜欢,剑法也飘忽,家伙也轻得不像话,在他这种使惯重手的人看来,简直就像是狂风中打摆子,内也抖外也抖,此时见点苍派重剑驭轻,求其中正,心里一片空明——沈南枝解释九宫格的时候曾说过,一个人兼通数家也未必就是好事,数家里难免有相克之处,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融会贯通。学的越多,路玩玩越窄,自己喜欢的只会更爱,自己不喜的再也融不进来。眼下差不多的剑法两家使出,点苍派求中正,是因为他们自是名门必求中正;霍瀛洲走奇锋,是因为他天生偏激非走奇锋,凡是高深武学的精妙之处,哪里会不带着首创之人的影子?


原来自己一意求之的“取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依旧是堕入套路。


此时虞舜卿剑路又变,“向子期羞题人间寻常壁”,剑若巨笔题壁,已经招招向要害处招呼。


“来得好!”苏旷剑脊贴着虞舜卿剑脊,右胯撞开身后一人,硬是把众人向右拖了三步,“虞掌门,还有三路剑,烦请你一道使出来,我三招之内破之。”


“好大口气。”虞舜卿也动了决战之心:“教主神功盖世,三路剑哪里够用?”


他手一挥,七名弟子两进两退三不动,摆开七贤剑阵架势,将“刘参军披发跣足常载酒”、“阮仲容心开天籁破八音”、“王濬冲哀毁骨立自情钟”三路剑法补全,正是三攻三守一绝杀,虞舜卿以一路清风竹林剑总领剑阵,当真是如同竹枝横斜,酒狂四舞,上下三路再无空隙。


苏旷刚才一拖已经瞧准位置,脚下正是他掷矛之地,他足尖一钩矛鐏,长矛挑起一道雪幕,铮铮两声撞开两柄剑一飞冲天,苏旷跟着矛身一跃而起,半空中迎上长矛,左足踏右足勾,要借着这两样兵器,玩一把拿手好戏高空凌击。


只是他人在最高处,正要半空转势,忽然大叫一声:“大家快跑——”


虞舜卿这个不悦啊,你人没下来我跑什么跑。


…奇…柳衔杯却不笨,打个手势抱起天笑扭头就跑——庄梦蝶在雪山上勉强选了一块平地,背后是岩石积雪,他们看不清上坡事态,而苏旷跳起来的高度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当口能让他失声惊呼的,只有一件事——雪崩。


…书…苏旷确实震惊,他第一次看见这样场面,远远高坡上,似乎有一匹数十丈的高头大马冲破雪雾而来,他跃起到落下的片刻间,那雪马已经化作半壁山的千军万马,昆仑山只是小小地摇一摇脊背,他们就立即变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几只蜉蝣。


…网…谁也不是白痴,见柳衔杯这么惊慌失色的一跑都知道要命的事情来了,虞舜卿也不管什么七贤八卦,跟着也跑,原本是比武艺的,立刻就成了比轻功的,只有天颜一个人不肯走,冲过去扶起庄梦蝶:“走——”


庄梦蝶摇摇头,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看上去像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正是他一生的梦,四野无人,冰清玉洁的死亡。


这是苏旷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飞也似解开那群优门弟子的穴道,然后发觉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肯走,自顾自地守在庄梦蝶周围。苏旷管不了这许多,拉起天颜:“随他们去,快——”


天颜奋力一振:“我答应他要为他吹阳关三叠,算是送他一程。”


来不及了,身后的岩石似乎都在摇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轰鸣声像是天宫和地府在一起呐喊,这时候跑也跑不出去,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后那块巨石和脚下岩石构架的死角。


“贴着岩壁——”苏旷只来得及说出最后四个字,头顶第一块巨屋一样的雪块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远处的雪面上,落点前五丈处裂开条大缝,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浆一样暴起,再然后没有人敢睁眼看了。


天颜常常听说“天上下刀子”,现在才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头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个脊背都在被千刀万剐,巨大的力量在拽着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指尖和脚尖上,这时候一只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


天颜不敢,她甚至有了种幻觉,自己好像是贴在绝壁上,一松手就会落下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只手不客气了,在她膝弯一敲,天颜尖叫一声倒下来,然后身体被接住,雪涌进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捂住嘴,那只手在她耳边微微用力,意思是——忍着。


俯卧下来之后冲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颜捂着口鼻,刺骨的寒气从手缝渗入鼻腔,然后很快被雪埋住,后背传来一波又一波的撞击力,撞击渐渐小了,然后重压渐渐增剧,她不在乎,她知道这座岩壁的高度,只要这块巨石顶住了冲击,她就一定可以沿着石壁爬出去。但就在此时,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


“别怕”,一个同样闷在手掌里的声音:“有人走过去了。”


这个人一定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自信,才敢在这个时候就进入雪崩区。但这块岩石想必真的已经松动了,这种千钧一发的当口,谁敢攀着它往上爬?


岩石不再动,头顶上却传来微微颤抖,过了一盏茶功夫,震动就已经很明显,苏旷笑了:“赌东道,十两银子,你猜来的是谁?”


“我哥。”天颜不假思索,血浓于水,这个时候敢来救人的一定是亲人。


苏旷比她更自信:“记得十两银子——我赌丁桀。”


天颜将信将疑,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捣了捣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捣捣。天颜艰难地伸过手,抓住那玩意儿——是长枪的枪柄,她紧紧抓住,然后就像个大萝卜一样被慢慢拔了出来。


她立即明白这十两银子为什么输得这么笃定,上峰依旧有大块小块的雪片裹着干雪粒冲进这条雪道,下坡处白浪云海一般缥缈,简直无法想象这股雪势冲到山脚会是怎么样的惊天动地。天颜想要站起来,但觉得脚下的积雪还在向下滑落,她几个翻滚,站稳了身子。


“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个四尺宽七尺长的细爬犁推雪,推得很艰难——他足下也是雪堆,没有着力之处,每一次使力都会让自己深陷雪中,再费力按着爬犁钻出来。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颜二话不说,动手帮忙。


丁桀很是赞赏,这姑娘年纪虽然小,但功夫底子扎实,且不惊不怕,一身是伤立即能动手,他笑问:“姑娘颇有几分侠气,你是哪个门派的?”


“丁帮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罢了,丁桀这样的人能记住谁?天颜安慰自己,继续奋力挖掘,她想再见见那个庄梦蝶,她觉得一个人用一辈子做一个梦,有权利做完他。


雪里伸出一只手,摇摇,比划了一下“十”,丁桀微笑:“这位仁兄有点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在后面呢,天颜抿嘴笑了笑,看着丁桀握住那只手,用力一提,苏旷借力而起,轻轻巧巧落在雪上。


“好功夫。”丁桀由衷赞赏,大大方方让出半边爬犁:“下面还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头一个后头一个。”苏旷为丁桀这种先公后私的怀抱羞愧不已,可是单独会面的机会太难得,他还是问:“你来得好快?”


“人命关天,能来快些,自然来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块地方很快被掘了出来,四个活口,不包括庄梦蝶。


天颜啊的一声喊,回头就要往外挖。


“没用的。”苏旷抓住她胳膊:“如果不在这里,按刚才的架势,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天颜重重叹了一口气:“愿蝶君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


“我也希望他没这个机会。”


“你怎么这么冷血?”天颜怒了,“你没有见过他们的梦,你不知道世子和——”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位世子最后一次拱手河山的时候,扣着粮饷和西域诸国谈判,那时候我们兄弟正在疆场上卖命,北庭军无马无粮恶战一场,死了五万人,不算伤残,要不是红山马匪出来送粮,恐怕是全军覆没,凭什么?凭那些少年长得不够美?”苏旷尽可能控制情绪,但嗓门还是越来越响:“真不爱江山,二十年前就应该滚,这大好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儿愿意护着它。”


“别大声,小心再雪崩。”丁桀走过来,一把握住苏旷肩膀:“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点心思,何须我辈弄武?”


苏旷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刚才喊我什么?丁桀,你别开玩笑。”


“一见如故,一时错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伸出一只手:“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远处,虞舜卿已经带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赶来,苏旷差点连汗都急出来,一把抓住丁桀胸口衣襟:“丁桀,有什么你透个风声,你这样我一个人撑不住。”


丁桀眼里是温和与宽容,好像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见过?”


“丁帮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飞奔,丁桀在这里,丁桀居然在这里!他长吼,也顾不得会不会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


苏旷的手慢慢松开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他手腕:“真的?”


久违了,骄傲而彬彬有礼的神色,明亮而嫉恶如仇的目光——苏旷渐渐放松,好你个丁桀,好你个见招拆招啊!


他一记小缠拿,丁桀就势缠腕,两人几个推手,手腕依旧扣在一起,这个人记性不好,功夫可没落下,苏旷不敢回头:“走啊!”


天颜如梦初醒,临走时把长帛往苏旷左手一放:“给你兵刃——”


丁桀满是惋惜:“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物,究竟为何要坠入魔道?”


“你问我?”苏旷终究还是甩开丁桀,后退一步。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举目间却仿佛四海无人,苏旷有点想笑——天颜真够义气,手里结结实实的两丈白绫,正好可以用来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