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结局

作者:飘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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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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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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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3154字

第二十章天柱摧折处


纸薄而韧,这小气鬼还在底部纹着“沽义山庄”四个淡粉色大字。纸面上是一副冰湖地图,密密麻麻标明了四围山峰的高度,西面的山峰上,甚至每块巨石都有细注。


“话说千万年前……”沈南枝指着山峰。


“大家时间紧迫,盘古开天辟地那一段咱们略过去成么?”苏旷着急:“从近十年讲起如何?”


沈南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通天文,不懂地理,难怪你只配打打杀杀——千万年前,这里本是座火山,火山迸发之后,才形成了这口湖,火山所成岩石坚滑硬脆,湖心这块石柱想来就是从西壁整个凿下来的打磨而成。但你们看,凿过石的西壁,上下就有了两层岩石,这一层还是这种黑滑火岩石,下头的却是青岩,层层叶叶,风吹日晒下容易酥脆。至于这座山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青页之岩,我想可能是……”


苏旷担心丁桀眼睛:“沈姑奶奶,我改日一定去沽义山庄上课,求你直说了吧。”


“老娘为了你们家共工跑了一整夜,差点摔死,你什么态度?”沈南枝瞪了他一眼:“本来我也无意下到这个地方,昨夜经过那儿,发现天荡跌下山崖,全靠着这根链子系在岩石上才能活命,只是我好容易下去了,发觉长链已经变成了一根碗口粗细的冰凌,天荡真是个有种的孩子,这样的天,能撑这么久。”


她虽是一笔带过,苏旷却可以想见昨夜的情景何等凶险,他眼睛一亮:“你是说?”


“是。”沈南枝指着那块岩石:“这一块比想象中要薄,双岩交错处已经有了裂缝,如此湖水才能外渗,狄大侠,你们可能没有发觉,这两年湖水已经降了七尺了。水中岩壁平滑湿腻,只要水面下降一丈,这些东西就再也上不来。我已经算过,用十八根铁钎沿着岩石石缝楔进去,凿开上面这一块石头,这块青岩已经松脱,必定会滑落;用十六根铁钎,沿着……”


她的手在纸上滑动,十指血迹斑斑,手腕上血肉模糊,额角淤青,脸上也全是擦伤,信手指点如数家珍,直看得大家心中肃然起敬。丁桀叹了口气:“沈姑娘,你不必解释了,就说要哪些东西,多少人,我们听你调遣就是。”


“玉宫既然建在山上,家伙总有,铁钎石锤全数拿来,各位英雄带了火药的也请全数拿来,若是火药在暗器里,拿来我拆,江南霹雳堂的来了没有?啊哈,幸会幸会,咱们找机会切磋。然后长铁链十根,至少十丈,六十丈以上更好,没有就接;长绳多多益善,棉被三十床,竹筒,灯油,引火之物准备一些。然后轻功好手巧蛮劲大的挑五十位,记得一律听我调遣,这岩壁里究竟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丑话说在前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出了事别找我麻烦。”她拍拍苏旷:“苦力活你最拿手,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动手……还有谁来?”


丁桀道:“我算一个。”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气:“你最好先照顾一下你的眼睛。”


丁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哪有共工看着别人撞山的?沈姑娘,准备不用这么久,人我来点,狄兄,动作快。”


从此之后提及雪山之会,就可以确定为天下群雄齐集青天峰西南角五十七丈处山壁了。沈南枝挂在半空,一边宣传着机关之术是一门伟大的学问,一边谨慎地挨个听过去,“啊哈,飞刀门的齐当家,上次那批货怎么样?嘿嘿,沽义山庄拿出手的绝无次品,小心小心,来,沿着这条缝再斜着楔进去一道;天鹰派的朋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哈,王兄……沽义山庄在武夷山南麓,呃,也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行了!拔出铁钎,小心,上去喝口酒暖暖身子。喂,苏旷,那家伙连沽义山庄都不知道,算什么江湖人!”


“你没遇见孙云平,他见我第一面问我旷是哪个旷。”苏旷顺手一理沈南枝鬓发:“该休息的是你,这里的人武功都不错,不会有什么闪失。”


“嗤,这就是蚍蜉撼大树,真有什么闪失,武功有个屁用。”沈南枝抬头看看天:“叫他们都上去吧,这么些人带上家伙,也有上万斤分量。”


苏旷哑然失笑:“你还怕几个人把山压塌了?”他见沈南枝脸色严峻不像开玩笑,努嘴:“跟我说没用,丁帮主那儿呢。”


丁桀重重哼了一声,气沉丹田,声音远远传开去:“大家回山——”


“你留下。”沈南枝挥手,上头垂下十几个竹筒,她小心翼翼接在手里,沿着山壁依次在铁钎附近上做了标志,正色左右看看:“苏旷,丁桀,现在你们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每个铁钎按照我的记号再向里推一点,这块山岩风蚀雨剥,如果出了状况,我们三个可以效仿岁寒三友了。”


“快——沈姑娘快些——那边顶不住了,僵尸已经上岸了!”狄飞白大叫。


沈南枝稳稳地捧着竹筒,这里是整个雪山能搜罗来的火药,十七颗霹雳堂的雷火珠以及她自己用来保命的三颗紫电珠,今天拆废了的暗器实在叫一个价值连城,可是……居然是用来炸石头。她小心翼翼安置好了火药,褪下手上一个云烟门的黄铜戒子:“你们俩谁来?”


苏旷一揽她腰:“我们走。”


细竹管里是浸饱了灯油的棉线,丁桀稳稳地点火,自若地上山,沈南枝已经让大家退开老远,弄了一整天玄虚,大家都想看看效果。


然后山壁里传来两声闷里闷气的“砰”“砰”,过了一会儿总算传出一声稍微大点的“嘭”,但也就是过年时候烧个爆竹的声响,过了片刻,居中的石孔里流出一缕清泉来——确实是一缕,被风吹得飘飘洒洒,若有若无。


众人的目光落在沈南枝脸上——有个崆峒的弟子阴阳怪气地说:“就这个?”


沈南枝好像刚刚做完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回头:“霹雳堂杨大哥?这几颗雷火珠,小妹我可赔不起。”


那黑瘦汉子猛抱拳,躬身:“从今往后,沈姑娘不召,霹雳堂绝不踏入八闽半步。”神情极是敬服。


“不敢,有钱大家赚。”沈南枝笑得眯起眼睛:“火器一道我初窥门径,改日登门请教。”


他们一唱一和,听得大家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细细的水流断了,片刻之后,从另一个洞穴里流了出来。不少人一阵哄笑,但几个眼尖的已经不敢轻视,内部有条石缝被震通了。又过了片刻,第一道裂缝出现在两个洞穴之间,很快延伸到了岩石本身的一条大裂缝上,刚才断流的石洞冲出第一股碗口粗细的水流,夹着一大团青苔,然后一块一块的碎石混在水流之中,水流越来越急,一方海碗大小的石头顺着山壁跌落下去,空空荡荡的回声。


岩裂继续加大,慢慢和火山岩下那条最古老的石缝并成一体,那些孔穴并不是用来出水的,水从大大小小的石缝里渗出,随着水流,又是一声闷里闷气的“嘭”,两条石缝间,一块碎岩落下,跟着又是一震,那岩石下第二块岩石跟着落下,没有人再笑话沈南枝了,一次震动带起新一次爆炸,先前打通的脉络,敲断的石缝彼此呼应,沈南枝闭目合掌:“就看这下。”


山腹中震响连成一片,夹杂着几乎无法听清的石块破碎声,那是最要紧的一块岩石,苏旷亲手在它四周斜楔进十七根铁钎,磨盘大小的石块脱离母体,沈南枝一声欢呼,好了,最下面的一块基石动了,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一道激流喷射而出,在五尺之外形成一道小小瀑布,大大小小的石头纷落如雨,大家看得目不转睛——整丈的石缝一起射出薄薄水幕,上面印着七彩的虹,水流的压力下,打通的石缝更加顺畅,淤塞的通道变得畅通,简直无法想象平静如处子的湖水在另一侧会是这样的激烈。


第一块岩石从山壁内部滚落出来,千百年的风力和水力这个时候开始爆发,内部蛛网一样的岩石沿着精确计算的路向山下滚去,两道瀑布合成一道,继续推着体内让他们无法欢畅的壁垒。声势惊人,但依旧不算很大,沈南枝几乎快要伸出大半个身子观赏自己的杰作,就在这时,苏旷叫一声:“大家当心!”


回头,一刀砍飞了一具毒尸——他们看得太专注,这一带竟然没人把守,两具僵尸走了过来。苏旷斜刀刺入第二具胸膛,不待它反应,挥臂一甩,尸体在山崖外飞了半个圈,被巨力带着,撞在石壁上——那块大青岩坚持了不知几千年,再也挺不住压力,轰然巨响,一路呼啸着向山下落去,良久,才传来“帮”的一声。


洪水呼啸而出,自左而右,一丈长的通道彻底连接,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颤动,不知谁大叫一声:“冰!”


冰块混着石块,冲击的力道更大,可是接近湖底的裂口,怎么会有冰?


湖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湖面小块的冰雪被水流卷进湖里,发出稀溜溜的咆哮声响。


湖面上开始有动静,冰块和冰块互相撞击,绞碎,砸在山崖上,砸在石柱上,那一边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瀑布顺着千丈岩壁轰鸣而出,激飞了山上积雪,蓬勃成雾。


“小金——”苏旷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来绝想不到小金在湖水中也有危险,他焦躁地四下看,那个光头……不,那位大师在哪里?


慧言大师的躯体撞在石柱基座上,但就是这么一撞,水底的一块岩石也滑脱了,人力搭成的石塔根本无法和大山相提并论,碎石纷纷而落,震动着其他岩石,那根石柱居然轻轻晃动了一下。


小金似乎也感觉到危险,奋力咬着头骨,挣脱,浑身绒毛撕扯干净,苏旷看见一个黑影,牢牢抓在尸体头顶,慢慢的,慢慢的,那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什么在挣动,猛一下,小金离水而起,身子两侧展开了一对薄薄的透明的翼,在风里摇晃着,飞向苏旷。


它新生的翅膀还无法抗拒寒风,几个摇晃,总算是靠岸,苏旷一把抱住,看那小东西腹部还贴着层黑色的壳,然后完全挣出来,在西北的寒风里,在苏旷的手心里,从透明变得洁白,说蝴蝶不像蝴蝶,蜻蜓不像蜻蜓,更像一只小得不像话的没有羽毛的鹰。


苏旷又想看小金,又想看湖水,又想看山壁,四下看来看去,大家几乎也都是同样,有个人指着石柱叫:“看——”


石柱又一次剧烈撼动,然后微微倾斜,向着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柱子绝对砸不到岸边,但那气势让许多人后退一步。


所有人在这个时刻做了同样的动作,握拳,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对一切毫无感觉的人,也体会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苏旷转头看丁桀的脸,他没有表情,脸庞因为严峻而显得更加瘦削,他几乎是笔直地迎着石柱倒下的方向,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丁桀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挨了一记重手。


激起的两道水翼冲天而起,水花和冰粒被砸在每个人脸上,没有人在意。


“快走——跑!跑啊!”苏旷一低头看见了脚下一道裂缝,他明白过来,大叫。


这数万斤的一击是沈南枝也从未想到的,这座山够老了,它在吱吱嘎嘎地挣扎。


裂缝和石缝终于汇合,整块地面缓缓的庄严地掀起,有人不自觉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这种亿万年沉睡的力量让人恐惧。


山峰微微倾斜,然后停顿在微妙的平衡上,水流继续冲击着脉络,脚下裂缝竟有水溢出。


一股说不出的渴望油然而起,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机会”,苏旷脑子一片空白,他居然跳了起来,双腿向山峰踢去。


他不是一个人,丁桀做了一样的事情,两道横飞劲练的身影从人群中横空而出,几乎是一起横踢在山峰上,一蹬,借力半空折返。


青天峰西南角,就这么庞然倒了下去。


湖水一泄而出,万马奔腾。苍天在冰湖一侧切下了完美的一角,巨大的海碗里,剩下半根筷子,半碗底冰块,还有贴在碗壁上的几片蠕动的葱花。


在巨响里,在巨流里,在山下绵绵不绝的震撼里,沈南枝跑到那个崆峒弟子面前,很诚恳地说:“嘿嘿,就这个。”


狄飞白终于回过神,看着丁桀:“这……这……这以后雪山之会还怎么开?”


丁桀顺手想要整理一下衣襟,然后发觉自己在赤膊,他微笑:“请大家齐集,我有话说。”


苏旷露出个同样的微笑,是那种宏篇巨卷看到最后一页的微笑——他想说这几句话,实在已经太多年了。


第二十一章留待后人说


“各帮各派的前辈,大侠,少侠,得会诸位,丁某幸甚。”丁桀抱拳,这一刻他有点惶恐,他逼着自己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在雪原里,死在雪山上,死在毒尸手下,和变成毒尸的人,他慢慢安静下来,他知道丐帮帮主的光环还罩在丁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有说话的权力。


丁桀缓缓诉说着岁寒三友的故事,说他们弃剑退隐江湖,从扬州逃到海南,海南杀回洛阳,说他们的阴谋和报复,说他们的死……他在等一点反应,但没有,很安静,丁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在等他的态度,这不是说故事的时候。他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其实海南真的是个好地方,沙滩很美,鱼虾也不错,风土人情都和中原迥异,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一次去,不是去抓人的,而是躺在海边喝喝酒,唱唱歌,像我一个曾经的好友常做的那样,后来会是如何?或许雪山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狄飞白猜到他的心思:“众位有所不知,这一回协同丁帮主闯冰湖的,便是银沙教苏教主,三十年来,银沙教与世无争,种种仇怨皆因三兄弟而起,以在下之见,从今之后,这魔教二字,就可以去了。”


立时间场面就欢快了许多,不少人点头赞许“冤冤相报何时了,中原武林当有容人雅量”;崆峒的虞舜卿更是抚须道,“老夫曾与苏教主交手,此人却无邪气,当时还好生惋惜”;也有认得苏旷的抚掌笑道:“我正想苏兄铁打的好汉,如何入了魔教,原来是率领银沙教弃暗投明,苏兄在哪里,大家喝碗酒,日后都是兄弟。”


“不必找了,他不会出来的。”丁桀四下环视一圈,接着道:“我前日才拜谒了本帮祖师爷辛寄之墓,丁某孤陋寡闻,以前从不知道丐帮与昆仑渊源如此深厚,两位祖师爷就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辛师祖更是不远万里,载酒来赴袁前辈寿宴,可惜、可惜……”不待狄飞白附和,他一扬眉:“可惜辛师祖若是知道今日的丐帮昆仑沦落至此,还有没有兴致来赴此一宴。”


这话重了,昆仑的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但丁桀不依不饶,口气渐渐凌厉:“各位之中没有一个觉得来得不值?没有一个觉得自己师门兄弟死得不值么?没有一个暗地骂过三大门派死而不僵,骂过我丁桀自大傲慢,目中无人么?”


盛气凌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早听说洛阳城里丐帮有了变故,丁帮主,正是想问你一声,丐帮究竟是分了还是没分?”


有点意思了,丁桀笑道:“我正是想知会各位一声,丐帮日后是分是合,是留是走,与三大派无关,这个‘天下第一大帮’的虚名,我斗胆做主,不要了。”他趁着哗然之声未起,朗声道,“千百年前,有前辈见俗世律法不足以行天道,仗剑以武犯禁,自行侠义;五百年前,有前辈见门派林立,因义气创帮立会,约为兄弟;时至今日,各位闯江湖也闯得有滋有味,凭什么我十万热血子弟,要困死在洛阳城里?这芸芸草莽浩浩江湖,只长血性二字,不长规矩,我临来之前已与本帮戴副帮主及诸位长老有过书信往来,本帮积重之下难负天下使命,日后应当有些动作,若是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各位不妨共诛之,若是不韪侠义自力更生,还请各位放一放手,若能帮衬,感激不尽。”


一时间哗然,有人揣测丐帮的动作,有人暗地欣喜,觉得格局变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老成持重暗骂丁桀自毁长城,数百年的信仰正道或许要毁之一旦。也有人揣测少林是否也暗中欲动,只是丁桀年轻气盛打个先锋。就是昆仑也在议论,年轻的几个说是丐帮要动我们也动得,何必终年蜗居大雪山,大半年里除了风雪什么也见不着?几个长老则说丁桀真是阴险,既然想要拆台,何必一上来就抢风头?闹得人人皆知他是三派非倚重不可的人物,才跑出来说他这点家务事。


议论声涟漪般层层传开,一句话在众人心头心照不宣——怕是三十年后,开不了下一次雪山之会了,今年死伤本就惨重,再加上柳衔杯搅局,沈南枝劈山,丁桀众望所归之下一手翻台,青天峰元气已伤,日后再来,只能是怀古了。


所有人里,最愤懑的,是狄飞白,他本来有那么一点点野心,被自知之明牢牢压着,是丁桀和苏旷给了他希望,然后短短几日,幻梦成空——玉嶙峋当了三十年掌门,被人议论了三十年远远不如汪振衣,堕了昆仑威名,何况他无可依傍?更何况他还不是掌门?


一股被欺诈戏耍的怒火油然而起,狄飞白骤然发难:“丁帮主,你和苏教主倒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日后连横天下,指日可待,昆仑子弟,先恭贺一声了。”


他明显是讽刺丁桀见昆仑式微,踩上一脚另觅强援。


丁桀逼问:“你什么意思?”


狄飞白脑子一热:“我说你们沆瀣一气,就是冲着昆仑来的!”


不少怜悯惊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种话没有证据也是乱说的?狄飞白一惊之下也觉得失言,然而覆水难收,他顿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丁桀点点头:“狄兄所言不错,柳衔杯动手之前,我已觉察,算是见死不救;慧言大师,是我点中穴道,算是借刀杀人。”


苏旷一直瑟缩在角落中,懒懒得不愿意理会这些闲事,丁桀这句话只震得他立即跳起,浑身血一起往头上涌,他毫不犹豫回头:“南枝,天怒,天颜,你们快跑,带上左风眠!”


沈南枝没有问为什么,也不说“你怎么不跑”,只急道:“哪里去找左风眠?”


“找不到算了,能跑多快跑多快!”此时群情激奋,创朗朗一片拔剑拔刀声,只等一个声音招呼,这漫山遍野压抑许久的被愚弄的恶火就要发作。


“活着喝我的喜酒,死了给你收尸。”沈南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丁桀眼里带着一点狡猾的笑意,他终于看见苏旷了。


“杀了他——”狄飞白第一个吼出来,“他也配说侠义!”


他一剑斜挑晃,丁桀居然不闪不避,任凭剑锋刺进左肩,狄飞白没想到他居然不还手,一愣,第二剑刺出,丁桀左掌一把握住剑锋,目不斜视:“这一剑是替丐帮挨的,丐帮帮主依约而来,未能践约,却有理亏之处,但是狄飞白,你不配杀我,你是主我是客,断无客人死伤要客人负责的道理。你再出手,我就还手了。”他右手摇光剑起,一剑挑断狄飞白兵刃,然后双手奉还:“物归原主。”


他慢慢向前走,嘴角含笑,眉目间依旧不可一世。


又有人叫:“大家伙并肩子上!”


丁桀冷冷看着他:“劈山刀华秋是不是?别大家伙,要上自己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要搅和,我数目算不明白。”


苏旷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走出来:“你看我是拿个小本子帮你记账好,还是干脆一刀成全了你好?”


“走开,不关你的事。”丁桀依然是话里带着刀:“我还是那句话,人不是我伤的,也不是我杀的,学艺不精死了活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你最好不要认为我在认错。”他一昂头:“哪一位?”


人群中走出个粉衫女子,手里持着一把金弓,弓身上下两刃,正是弓刀门范程锦的夫人,她拱手:“你教训得是,丁桀,我丈夫死了,学艺不精我无话可说,放你过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出手吧,死在你手下我绝无怨言,我宋允儿虽是妇道女流,也不屑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


丁桀眼里流出一丝敬意:“嫂夫人,请。”


宋允儿弓刀直取丁桀咽喉,丁桀双指接着弓刃,向后一推,宋允儿咯噔噔连退三步,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武功比丁桀差得太远,她一咬牙,银弹如雨射出,丁桀双手连挥,抄在手里,忽见宋允儿眼中又是绝望又是羞愧。范氏夫妇是出名的神仙眷属,范程锦他也见过,并不是个热衷名利之人,想是哄着娇妻开心就上山来了。宋允儿眼睛已经发红,最后夺命三珠一上双下,射向丁桀小腹双腿。丁桀单手捏住小腹那枚,硬生生凭双腿血肉接了两弹,踉跄一步,已经跪倒在雪地上。


他按着雪地摇晃着站起来:“嫂夫人,请。”


宋允儿闭上眼,弓刀自下而上一挑,便是一笔勾销的意思。


“飞燕门,岳麓剑阁,汉江船帮……”丁桀慢慢闭上眼睛,他眼里血红色越来越浓,渐渐已经看不清外物,只凭着听力在刀锋间游走,五,六,七……他确实数不清楚了,债多了不急虱子多了不咬,何必算得那么明白?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分别?一只手掌缓缓移过来,欺他瞧不见,猛然发力,结结实实打在左胸断刃上,半柄剑透体而出,丁桀皱皱眉,哼了一声。


苏旷只看得无名火起,丁桀已经不还手,居然还在使着阴着,他侧身欺进人群中,一刀反转,刀背在那人手背上重重一敲,“他不还手,我可未必不报仇。”


那人惨叫一声,这一敲手骨尽断,只怕要将养好几个月才能复原,他指着苏旷大叫:“连他一起杀了!”


“好极了!”苏旷本来就不想看热闹,闻言一触而起,刀如龙人如虎,在人群之中腾挪开来,“少林的人在也就罢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杀他”,刀锋绞在流星锤链上,回肘撞翻一名道装男子,顺势回肩抢入鹰爪门人怀中,甩着流星锤呼啸砸开一片空地,“见死不救是天大的罪过么?”包围圈已经密集,苏旷双腿横踢开一人,腰间被不知什么硬物一撞,他就地一滚,反手回刀挑开丁桀面前长棍,“即便是柳衔杯杀人,也是他一人入湖,那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报仇?”丁桀胸口后背齐齐着了一刀,苏旷快要按捺不住,“围殴一个不还手的,好了不起?”刀丛之间一剑飞出,擦着他小腹而过,留下一道血痕,苏旷猛咬牙:“好!要开杀戒一起开杀戒吧!”


一只手抓住他肩头,苏旷回刀要砍,却发现那只手血迹斑斑,正是丁桀,丁桀勉强睁开眼睛,血红一片:“苏旷,你什么意思?你武功了得?我长这么大没杀过人?”


丁桀已经是满身浴血,他现在即便愿意还手,也未必能够伤人,苏旷一急握住他的手:“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真的不知道?”丁桀身子一软,又勉强站直:“苏旷,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苏旷扯着他滴溜溜一转,堪堪从刀丛间滚开:“你他妈要交代下山抹脖子去,死在这些人手里,你不冤枉?丁桀,你逼我学柳衔杯么?”


“你敢!”丁桀眼角已经有血滴流下,轻声而郑重:“你忘了,我有根的。”他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纹路鲜血斑驳,他低头看一眼:“若这是命,我认栽。”


刀锋在他面前停住了,那是华山派的龙万顷,他的手抖了抖,收刀还鞘,转身推开人群就走。他也自命好汉,这种情形下动手是对自己的羞辱。


这个人扒了皮去了血肉,还是侠义道的骨头。


刀柄快要被捏碎,苏旷一生从没有在这种时刻抽身而去,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可明白和做到是两回事,他自己眼睛里也快要冒血,手心不知何时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握拳,松开,握拳,又松开,他不服,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苏旷左臂拦腰抱起丁桀,两刀斜劈,在众人惊骇目光中全力跃起,向山下方向冲了七丈。刀势如疯如虎,峨眉金顶门人既无仇怨,不愿纠缠,两边一让,苏旷已经冲到了人群之外。


“苏旷!”丁桀没想到他头脑可以这样发昏,就要发作。


“你可以交代,至少不必让人浑水摸鱼。”苏旷放手:“躲在人群里跟着围殴容易,走出来追击多少要一点勇气,丁桀,我也只招架不还手,连追都不敢追的,不是你要交代的人。”


一柄枪,抖了个枪花,持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枪刺进丁桀后背。一个女人的声音怒道:“丁桀,我家飞儿只是跌了一跤,他只是跌了一跤!我家飞儿才九岁,我只是带他上山长长见识,你怎么能下手!”


是樊家梨花枪,久闻樊家单传三代,那一日匆匆扫过的伤者人影里有小孩子?丁桀耳里嗡鸣一片,他说话开始不清楚:“我没有……”他肩头一晃,挣脱枪尖,回过头,努力想要看清楚,但只能看见双层的人影,他坦然道:“若真是如此,我确实该死。”


那个母亲在犹豫,但她究竟是个母亲,她的手抖了两次,还是一闭眼刺了出去,枪尖透过苏旷的左肩,又正面刺入丁桀胸口,苏旷反手拔枪,平平静静递回去,他们俩都豁出去了,只当自己身躯不是血肉凝结。


没有第二击的勇气。


说我无赖也好,和稀泥也罢,苏旷坚定地带着丁桀,一步步走着,我穷惯了,眼睛也好得很,数字一向算得不错,丁是丁卯是卯,我要一个恩怨分明,各位英雄好汉咱们报仇要趁早,过期不候。走出去一丈,就是一丈的希望,掌纹,毕竟只是拳头握紧时形成的东西而已。


追上来的都已经是至亲,还有一些外围的,誓把热闹看到底。


七八柄刀枪挡在面前,人人心里都有一口气,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本帐,至亲之死有此人原因,看不得他离去;然而他毕竟不是凶手,要不要面对面做这个终结了丁桀的人?


苏旷脚步不停,不能停,他要的就是这个一闪念和一犹豫。


从雪里吃力拔脚的声音,然后一只手拉住丁桀,丁桀第一个反应就是肌肉一紧,准备迎接任何一种出手,但是只等到了一声嘶声大哭:“阿桀——”


真丢人,丁桀若不是失血过多,一定会脸红:“苏旷……”


苏旷也没有这个能耐再去安慰嫂夫人,左风眠哭得如丧考妣:“阿桀——”


丁桀低低恳求:“风眠,我求你,别哭了,让开些……我若能活着,一定娶你,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左风眠披头散发四下看:“好啊,也算我一份,阿桀我对不起你……还有多少,冲我来啊!”她挺胸径直走向个老者:“来啊——”


那老人既然犹豫要不要对丁桀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伤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女人,他“咳呀”一挥刀,转身就走。


走,向前走,他们走得虽然慢,但是跟过来的越来越少,玉宫下的英雄们渐渐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群。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落在雪里,渗进眼中,整个天地都是苍茫血色,有兄弟流血,有女人流泪,这辈子值了。


走,向前走,一左一右陪伴着向前走,走到再不能坚持的那一刻,走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渐渐的四海无人,只有风声猎猎,好像看见了沈南枝他们远远迎接过来,一只鹰在头顶飞过,高声叫:和谐——和谐——


走,向前走,既然答允了走这一程,就并肩走到不可预知的明天去,看看今日点起的火能否燎原,今天抽出的石块会不会致使大厦倾颓,今天的热血冲动究竟是不是一个笑话。好像看见了孙云平他们远远迎接过来,身后是更年轻的面孔,满载着希望,重整河山待后生。


尾声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北邙山上草木葱茏,生在苏杭,归葬北邙,有一次丁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苏旷,以后你会不会来北邙山看我?


很久没来洛阳了,这里的乞丐已经是真的乞丐,这座城欣欣向荣,时不时人说说当年丐帮的故事,也有人提到丁桀,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是莽夫,更多的人是琢磨不透,摇一摇头。偶尔也有人提及苏旷,说丁桀一生独来独往,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一只手缓缓摸过石碑上鲜红的大字:丐帮丁桀之墓。


“我答应过陪你醉一场,一直没能践约,阿桀,来,我们喝一杯。”苏旷微笑着,从食盒里摆出几碟下酒小菜,排开一溜儿一斤装的酒坛,仰头,烈酒一饮而尽,他很想醉一场,很想念那个寂寞清冷的年轻人,想念那张骄傲而固执的脸。


“阿桀,我来了,以后会常来看你,你真没劲,就这么走了,不够义气。丐帮的兄弟们都很想你,孙云平也在想师父,美人肩那儿很好,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你在这个鬼地方寂寞了吧,想不想找人打一架?”苏旷轻轻地笑:“来,你酒量不好,酒德更差,少喝一点,我最怕醉鬼了……”


“苏旷。”左风眠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静静盯着墓碑。


“嫂子。”苏旷勉强笑笑。


“嫂子?你眼里有我这个嫂子?”左风眠一脚踢翻酒坛,“出来!”


丁桀从墓碑后伸出头来,他胖了一圈,眼睛由于总眯着,看上去总是笑容可掬,左风眠一拳一拳向他背上砸去:“我说了多少遍?不许和这个人来往!不许喝酒!不许上北邙山!你们还真会挑地方,啊?你心里有没有我有没有家?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念叨着回江湖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你,你你!我求求你,苏大侠你放过他成不成?他什么酒量,你就敢,敢带这么多酒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瑟缩在龙飞凤舞的“丁桀之墓”两侧,左风眠抓起个酒坛子直接冲苏旷砸去,“你还有多少花招啊?你养你的什么灵蛊,好容易会飞了你就让他送信?好容易送封信,你们就商量怎么瞒着我喝酒?够义气,真够义气!”


丁桀可怜巴巴地护着头:“风眠……我和苏旷真的很久没见,昆仑一别,我们有挺多话要说,你看……我们不喝酒,不打架,就聊聊天,不聊江湖,不聊女人,不聊以前乱七八糟的,行不行?”


苏旷忍不住抗议:“那我和你还聊什么,刷碗扫地洗衣服?”


“你还敢说!”左风眠拎着丁桀的耳朵把他揪起来,看得苏旷龇牙咧嘴,左风眠凶神恶煞地说:“聊天有在坟地聊的吗?回家去,饭菜都做好了,不许喝酒!”


苏旷拼命点头。


左风眠想想又补上一句:“不许告诉别人!记住,丁桀死了,死了,谁也别来找他,明白没有?”


苏旷叹了口气,摸了摸墓碑,无限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