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飘灯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本章字节:92228字
第九章谁与争锋
八声吟
机关算尽半死生
铁马金鏖战昆仑
何以解铃
谁与争锋
铁骨烈铮铮
“你敢”这两个字,说起来长自己气势,灭别人威风,不知被多少人恶狠狠威胁过敌人,铁敖一生追捕,更不知听了多少遍,但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让他生生冷进骨子里。凤曦和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静静宣示他复仇的勇气——如果那百余名兄弟死了,他就要用北庭军的血,染红这贡格尔草原。
凤曦和忍住咳嗽,还刀入鞘,食指和中指齐并如刀向远方一指,满是泥污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状的霸气:“那是我凤五的人!”
龙晴看见凤曦和第二次从北庭军营里全身而退,不禁欢呼起来:“你不要命了?”随手把无常刀递了过去,凤曦和接刀在手,一众马匪狂喜叫着:“五爷!”
凤曦和目光一扫,神色却凝重起来:“龙晴,怎么有兄弟受伤?”
适才龙晴领人闹事,北庭军未敢轻举妄动,但乱箭齐发之下,还是有十余人伤了头面四肢,一见凤曦和便退到人群之后,却还是被凤曦和一眼扫见。
龙晴讷讷:“既然夜闹军营,无人损折,已经……”
“胡说!”凤曦和一手扶起个断腿的青年,细细打量着他的伤势,利箭伤骨,只怕这辈子只能跛脚,他一个个打量过去,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回头怒喝:“龙晴!”
龙晴第一次隐忍不发,她也知凤曦和向来爱惜兄弟,这次看见兄弟们为救他受伤,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便耐了性子柔声道:“你能出来,已经是万幸,不如先回山寨再做打算……”
哪知凤曦和正在火头,依旧厉声厉色:“龙晴,你喜欢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你听好了,从今以后,你要闹,闹你自己,不要拿我兄弟的性命寻开心——你看他们,他们以后如何——”
龙晴直盯着他,打断了凤曦和的说话,一字字道:“算我多事!”说罢,一转头跃上红袍马,恶狠狠一踢马腹,红袍极少遇到主子这般发怒,四蹄翻腾,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凤曦和这才自悔说话太重,但佳人已去,如之奈何?只得吩咐部下上马,回红山总舵而去。
适才的伤腿的青年凑上:“五爷……刚才龙姑娘吩咐我们不许靠近军帐,一个人去放火烧仓……五爷,龙姑娘对你,那是没得说啊。”
凤曦和苦笑着摆摆手,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龙晴与兄弟们摆在一起,多半就要怄气,他依稀觉察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
极快的马蹄又踏地而来,凤曦和一喜:“晴儿!”只是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了——红袍远远飞奔而来,而马鞍上,已经少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
几个下属还没看清,凤曦和已经纵身而起,落在红袍背上,用力一拨马首:“走!”
他不敢想象,什么事情,能让红袍空身而返。
看见龙晴完好无缺地半跪在地上,凤曦和立即松了口气,只是龙晴已经低声道:“别过来,地上有火雷!”她声音极轻,气息几乎未曾震动声带,似乎怕震动了右脚下的什么东西。
凤曦和一惊,弃马而下,只见龙晴的右脚虚踩在地上,将一根极细的弦线微微弯了下去,却又没有落实,不知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多久。
凤曦和反手赶开红袍,俯身下去,细细地,一层层拨开浮土——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他满头是汗。
几乎可以想见龙晴当时的情景,一脚踩落,微有不对,立即顿在半空,然后踩也不是,放也不行,只得打发红袍出来报信。
凤曦和的手几乎轻柔到了极点,好像地下那枚火雷竟是梦中情人一般。好半天拨开土去,这才看清,火雷之上拉了一根绷弦,自左至右足足一丈,只要龙晴脚松开,顷刻便要爆炸。凤曦和随说见多识广,但终究未曾学过拆雷的活儿,好半天,才把一根引线轻轻掐断,却不知附近究竟可有其他埋伏,龙晴撤开脚后,究竟会不会再有动响。
“好险——”凤曦和一把抽出无常刀,轻轻割开龙晴的靴子,嘴里问:“你不是骑马过来的么?”
龙晴的腿已经酸麻到不堪,苦笑:“我心里烦,就下马牵了红袍走,红袍腿长,一步已经跨了过去——唉,你不知道我为了把这位大爷的蹄子挪回来费了多大力气!平时天天夸它通灵,现在才知道根本笨得象头猪。”远处的大红猪似乎知道主人在暗骂它,愤愤打了个响鼻。
凤曦和忍不住想笑,想着龙晴当时右脚不能使出丝毫力气,跪在地上握着红袍马蹄的模样。手上却毫不含糊,一手从龙晴足下伸入轻轻按住了那根弦,一手已经平平托住弦线。
“退下!”凤曦和头也不回。
龙晴的脚却没动,“我、我的腿抽筋了……”这么长时间不抽筋才是怪事。
凤曦和一头汗又冒了出来——他虽然按住弦线,但谁知龙晴忽然闪开之后会出什么事情?这力道的把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再也分不出手去助她。
只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凤曦和忽然低头嗅了一嗅,猛地将脸挪开,怪叫:“晴儿你几天没洗脚啦?好臭好臭!”
龙晴先是一愣,立即暴怒起来,想也没想提脚便跺,只是脚提起的瞬间凤曦和已大吼:“走——”
学武之人反应何其灵敏,龙晴立即意识到刚才一怒之下脚已离了引线,猛地收力,向后退去。
“远些——再远些——大小姐,多走几步会累到你么?”凤曦和此时已经接替了龙晴的位子,只是声音依旧镇静自若。
龙晴脸色苍白地退后,看着凤曦和动作。被连连喝退,转眼已在百丈之外。
凤曦和用力吸了口气,浑身肌肉已经紧绷,如一头猎豹,他忽然大声道:“晴儿,还生我气么?”
这话真如遗言一般,龙晴远远喊:“生你气,你若是不滚回来让我打一耳光,我气你一辈子!”
“有你这句话就好!”凤曦和哈哈一笑,手已捏断弦线,双足用力一顿,身形向后直退,那一退,几乎达到速度的极限。
火雷没有爆炸,但就在松手的瞬间,左右地下忽然弹起两堵高墙,高墙一旦直立,无数弩箭从墙孔之中暴射而出。
高墙竖起的片刻功夫,凤曦和已经退出七丈,接着伏在地上,喘了口气,设计墙弩之人安置箭孔多半在三尺到九尺之间,想必专门用于对付骑兵马匹,贴地处弩箭倒是极少。凤曦和只得抱头贴地翻滚,直滚得头晕脑涨,才觉得一双手抱住自己肩膀,喊着:“凤曦和——”
凤曦和适才背对着龙晴,镇定之至,这时龙晴才发现,他头脸衣裳,竟然已经汗透了。尤其是脸面,本来就是一脸汗水,又一路滚过来,活脱脱成了个泥偶一般。凤曦和看着龙晴,长长出了口气:“晴儿……我滚回来了……”
龙晴也是喜不自胜,但是看着机关,却疑惑起来:“这机关好没道理?此处又不是山谷,又不是悬崖,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放机关,他、他疯了么?他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从那里过去?”
凤曦和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走上前,“他们并不在乎从哪里走过去,更不在乎是不是你——晴儿你看——”
阳光下,每隔几尺就悬起一条弦线来,竟然连绵百丈,凤曦和的手指缓缓移过:“你想想看,后面是什么地方?”
龙晴一愣:“我不知道,我是路盲。”
凤曦和只好说:“后面就是北庭军驻军的大营,此处埋伏在北门以西,西门偏北,锋芒不到之处,草地多沙而平坦,正是偷营最好的途径。”
龙晴一脸震撼钦佩:“何方高人,竟然算到我们去偷营?”
凤曦和哈哈笑道:“晴儿你脸皮真厚,这恐怕不是为我们准备的,只是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而已。”
龙晴摇头:“未必未必,此处牧民不少,楚天河绝不会冒着滥杀无辜的风险布置机关。”
听了她这句话,凤曦和本来微笑的脸上忽然寒光一闪:“不错……这机关极其精巧,显然是算准了我们经过才安上了弦……天下能以人力造天险的,恐怕只有冷面铁先生一人而已,只是铁先生既然到了,何不现身一见?”他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四方,最后一句,已是厉声而喝,向着方才退出的铜墙阵中。
那立起的高墙不过是木板钉了铜叶子,只是中间比两端要隆起许多,足可容人,只是那弧度打造得极其巧妙,人之视物,远方又总是偏小,所以一眼看过去,竟不知内中有诈。只听一声轻响,两端木墙一起滑开个小门,一左一右走下两个人来。
左边那人,负剑而立,看着龙晴,竟有些歉疚;右边人一袭黑衣,明明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庞,偏偏一丝生气也没有,好像罩了一层寒冰。两人年纪相若,不算老,也绝不能说是年轻。
凤曦和拱手:“原来莫先生也到了,火山一别甚是想念,二位在此拦截,是要以正国法的么?”后面那句,依然对着铁敖。
“不敢。”右边正是铁敖,已开口道:“只是凤五爷,四面都有埋伏,你出不去,还是跟我回一趟大营吧。”
凤曦和此时一头泥土,看上去滑稽无比,但是浑身一股寒意,逼得人不敢小视,他撕下块衣襟,擦了擦刀锋:“我若牙迸半个不字呢?”
龙晴接口:“那自然是格杀勿论,反正眼前二位也搭档惯了。”但一转头却小声调笑说:“你应该擦擦你的脸。”
听到那个“搭档”,噩梦般的旧事掩上心头,莫无果然脸色变了,沉吟一声,正要开口,龙晴已经阴阳怪气道:“莫先生,你就别说什么我要退下就饶我不死之类的废话了。”
莫无:“我——”
龙晴抢道:“我和我爹一样,就喜欢和歪门邪道交往。”
莫无一急:“你——”
龙晴又抢下话:“你不必多说,手底下过个真章吧。”
莫无素来沉默寡言,口舌之争哪里是龙晴的对手,一句话半天说不囫囵,一急之下总算多说了一个字:“可是——”
龙晴嘿嘿一笑:“别可是了,我和我爹可不一样,反正小女子和你没什么交情,我们死在你剑下,不算你大义灭亲,顶多也就是斩草除根;你们死在我剑下,我乐得替父报仇,师父他老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莫无脸上气得惨白,创地一声拔出剑来。
龙晴捏了捏凤曦和的手,脸上笑眯眯:“哟,不是听说莫先生你弃剑不出江湖了?怎么一见我这个后生晚辈就拔剑,莫非心里有鬼?”
莫无本来就发白的脸变得苍白冰冷,但是手里的剑却出奇的稳定,一分分扬起,迫人的气势似乎也一点点散出,这个人一旦有剑在手,似乎整个人就有了魂魄。
龙晴却不依不饶,一边伸手握住剑柄,一边笑嘻嘻:“我猜到了,莫先生啊,你当年就是跟着铁某人为难我父母,十年之后又跟他出山,啧啧,如此深情,真不是我辈俗人所能领悟,只是莫先生你何必生气?自古就有龙阳之好,也不多你一个——”
“胡说!”莫无终于动怒了,他生平不知会了多少剑客,但每次杀人,却极少开口,甚至有些对手死在剑下,但一生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面前这个故人之女,嬉皮笑脸,客客气气,但每一句都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虽然明知她是要扰乱自己心神,但这次,却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龙晴再说下去,只怕他真要她性命。
凤曦和暗自偷笑,龙晴的苦头他也不知吃了多少次,分给莫无几回,他也不介意。
“莫叔叔……”龙晴忽然抬起头,眼光清澈纯净,“我小时候总喜欢问师父,那个师叔怎么不来呢,怎么不教我练剑呢?是怕我练的好了,要了他性命么?”声音一狠,剑光化作一道匹练,已向莫无直刺而去。
龙晴在塞北威名赫赫,却不是吹嘘来的。单以剑法而论,连凤曦和也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龙晴师承清茗客,走轻灵一路,但家学的阳刚一脉也硬生生继承下来;塞北五年与凤曦和争强斗狠,日夜习武不敢稍废,又揉凤曦和诡异招式一体,隐隐有一派宗师的风范。火山熔洞对决,既不能视物,地方又狭隘,两人打得毫不尽兴,今天这一交手,莫无脸上微露惊讶之色,但随即又是一喜,废剑十年,出山之后何曾见过如此对手?这场交锋,他求之不得。
二人越斗越酣,龙晴起初偷袭剑法狠极,几招之后便大开大阖起来,穿刺劈削法度森然,隐隐有风雷之声。莫无二十年前便是天下用剑的第一名家,本来出山之后略有生疏,但是遇此强敌,也是精妙招式绵绵不绝,疾如风徐如林,将失去的先机弥补回来。
凤曦和与铁敖都是此中高手,几乎忍不住要看完这场比剑再来动手。只是凤曦和心念忽然一动,想起铁敖说的四面埋伏,顿时一惊,不知自己兄弟现在如何。
铁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那群乱臣贼党,恐怕早已伏诛,你就不必考虑他们了。”
凤曦和双眉一竖:“你敢。”
“你敢”这两个字,说起来长自己气势,灭别人威风,不知被多少人恶狠狠威胁过敌人,铁敖一生追捕,更不知听了多少遍,但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让他生生冷进骨子里。凤曦和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静静宣示他复仇的勇气——如果那百余名兄弟死了,他就要用北庭军的血,染红这贡格尔草原。
铁敖只听了这两个字,本来的计划立即放弃,目中已动杀机,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刀来,冷冷:“今日好巧,凤五爷,我们剑对剑,刀对刀。”
凤曦和并不知道,铁敖这柄刀,还是五年来第一次出手,而这刀锋之下,也不知飘走过多少亡魂。他只是翻腕,无常刀如魑魅之魂,幽光闪闪:“请。”
他们这一动手,比身边的那一对难看了许多,铁敖与凤曦和都不是什么剑客大侠,出手毫无章法,他们的招式,都是在无数的血里火里滚打出的精魂,唯一的功用就是毙命。凤曦和手里的刀如一条毒蛇,上下游走,寻找着每一个下口的机会——他很快就找到了,铁敖的左手!铁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但是,仅仅是肘部以下和右手一样灵活,而左臂却总是僵硬而滞涩,寻常动手或许容易弥补,但一旦与高手对决,却立即露出了空门。凤曦和小心翼翼地试探,唯恐是虚招诱敌,但铁敖一口刀使得风雨不透,几次三番进逼,却进不得他的左路。
凤曦和心中计算,双足一顿,已经拔身而起,铁敖跟着掠起,二人双刀在空中一错,飞起一道银色火花。只是一错间隙,凤曦和左足已经倒踢而起,直踢铁敖右腰,铁敖手中刀直斩而下,凤曦和却是虚招,左足力道未曾用实,便已收回,右足一翻,斜钩向铁敖左肩,他轻功极是了得,在半空中一记翻转,如鹏翔九天。铁敖不得已左掌挥出,切向凤曦和足踝软筋,凤曦和等得正是这一记,竟然一口气犹自未断,在空中又是一转,手中刀反撩铁敖下阴,端的是阴毒之极。铁敖左手只得回护,凤曦和此时几乎是整个侧面攻向铁敖,左手疾点防他刀势,撩阴的右刀却是顺势而上,反手斩在铁敖左肩之上。铁敖的刀锋被一指点偏,带去凤曦和薄薄一层皮肉,但左胸至肩已被砍实,重重坠下地来。
凤曦和几乎惊呆,他的无常刀何其锋利,但却未能卸下铁敖一个膀子——铁敖衣襟被风层层吹开,露出里面的皮肉——准确的说,那已经不是人的皮肉,而是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金属,一片银白,好像长在皮肤中似的,此时却成了他天然的护甲。犹是如此,他护身的真气还是被刀风所伤,那片“皮肤”划开一条极细的裂缝,鲜血大滴大滴地渗出,迅速划过银白的表面,渗进衣中。
凤曦和暗自叫苦,他这一折腾,旧伤复发,颈部的伤口又迸裂开来,一口真气几乎涣散,倘若铁敖还掌得过去,他只怕就要命丧当场。
铁敖怪笑一声:“五爷,好身手!”
凤曦和也不开口,又是一轮快刀直劈过去,招招杀手。
“住手!都住手!”一条身影不管不顾地投入战圈,手中马刀一扬,将二人刀锋隔开,那寻常马刀被一对利刃双双重击,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几个豁口触目惊心。
来人竟是被扣押在军帐中的苏旷,他单膝跪倒,“师父!军中急令,将军四处找你!”
铁敖上下打量他几眼,对一旁的莫无召唤:“老莫,走了,蒜头有事。”
莫无与龙晴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莫无抚剑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凤曦和脸色却是阴沉,伸手一拦苏旷:“你——”
苏旷怒道:“我什么我?你们耳朵都聋了么?”
远处,军鼓阵阵,大地似乎都在跟着轰鸣……
更远的地方,若有若无的惊呼声传来,似乎无数人一起恐惧和战栗着。
龙晴侧耳一听,不由得笑了:“难道……昨天的把戏还没玩够?”
苏旷一跺脚:“什么昨天的把戏,北国的军队真的南下了!咳!恐怕不日便到。”
只是他一句话未曾说完,遥远的西方,已有滚滚尘埃扬起,一旗彪悍之极的人马几乎掩盖了太阳的光辉,苏旷大惊:“不可能!刚接到报讯,他们就算插翅也来不及的——”他一俯身拾起了地上缺口的马刀,平日随时嬉笑惯了,此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郑重和毅然。
“行了行了,还没到你殉国的时候呢。”凤曦和忍住咳嗽,还刀入鞘,食指和中指齐并如刀向远方一指,满是泥污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状的霸气:“那是我凤五的人!”
千里方圆的马匪终于赶来救援龙头了,而且,正是和北国军在一个时刻、一个地方……
第十章若使一生如我意
九声吟
若使一生如我意
飘零千里逐飞絮
迟迟江南
深深庭院
何日问归期
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很多年前,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太多。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这话其实没错,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去抓谁,对不对,有什么后果,那是朝廷的事情,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你明白么?
“五爷!”为首的青年一按马鞍,凌空跃下,恭恭敬敬拜伏于地:“五爷,你没事就好!”一双斜挑细长的眼中满是惊喜之情。
凤曦和一手拉起他来:“好兄弟,你总算是到了。”
龙晴知道,凤曦和手下有三员干将,蒙鸿一年前就东赴朵颜山,与东北山匪争夺地盘,极少返回红山总舵。另外两人就是凤曦和一手提拔的萧家兄弟,纵横万里草原,为凤曦和扩大地盘,来的这人是萧家兄弟的老二,叫做萧爽,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但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匪帮头目。
“萧飒呢?”凤曦和皱眉问道。
萧爽连忙回禀:“大哥不知去向,只听说接了什么急令,一路南下去了,恐怕……已经过了淮河。”
凤曦和脸上微有怒意,他们与中原群匪一向泾渭分明,极少跨过黄河南下。中原帮派林立,高手如云,又颇为排外,数年来一直争端不断,凤曦和曾下过严令,手下弟子若没有他亲笔令信不许越过阴山,但没有想到,第一个抗令的,竟然就是他的爱将萧飒。
他心中虽怒,脸上却不见端倪,只冷冷道:“来了就好,若菲蒙鸿那边人手吃紧,这番也不至于被北庭军钻了空子。”
一旁的苏旷一直忍耐,听到这里却再也听不下去,手中刀一掷,转头就走。萧爽身后众人不待吩咐,呼啦拉已将他围了起来。
凤曦和道:“放他去,苏旷,这回恐怕朝廷容不下你,你若动心,就回来。”
苏旷头也不回,从刀枪丛中穿了过去:“我若回来,必是拿你归案。”
萧爽怒道:“五爷,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成?”
凤曦和只是微笑,看着苏旷的背影渐渐远去,嘿然一笑:“他会回来的,不论为什么。”但一句话说完,口鼻中的鲜血已是喷涌而出,身子也已经摇摇欲坠,凤曦和用手背掩住口,用力直起腰:“萧爽,你北撤五十里在林中扎营,我先回红山,兵戈一动,立即向我报信。”
萧爽点头:“是。”又贼溜溜地瞟了一眼龙晴,“龙姑娘她……”
凤曦和回头,“晴儿,你、你还生我气么?”
龙晴大大咧咧:“算啦,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句话出口,群匪真是喜形于色,凤五爷和龙姑娘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龙姑娘这一点头,只怕是做定了压寨夫人。
萧爽嘴里也滑溜起来:“是是是,属下这就安排下去,五爷和姑……娘早早回山歇息,再不回去,我们五爷怕是要憋成六爷啦。”
龙晴先是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过来,满脸一片绯红,扬手就打:“敢寻老娘的开心!”
只是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连凤曦和也忍不住噗哧一声乐了出来。
苏旷头也不回地离去,但是走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凤曦和这小子眼光毒得很,好像看准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适才,师父离开军营的同时,他也挣脱了身后几个人的锁扣,飞身而去。他苏旷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英雄,私放凤曦和这种杀头的罪行,能不担当还是不担当的好。只是……苏旷叼起一茎嫩草,胡思乱想起来,他真的错了么?保全凤曦和,避免北庭军和塞北匪帮的大肆冲突,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不是错呵。
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很多年前,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太多。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这话其实没错,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去抓谁,对不对,有什么后果,那是朝廷的事情,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苏旷敲了敲脑门,“我终于明白了……”
他沮丧的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捕快,他的判断力好像比执行力高了许多……或者?比较适合做一个是军师,一个元帅,一个……土匪头目?不得不羡慕地承认,其实做一个优秀的土匪是非常快乐自由的事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上谁就是谁,啧啧,用暴力实现欲望,是每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吧?
如果是师父,一定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如果是丹峰,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认识自己的错误,用一流捕快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是,现在躺在草地上,琢磨未来的是他苏旷,一个古怪的念头不受控制的滋长起来——如果做不了优秀的捕快,是不是可以考虑转行?
无聊事事地在地上乱划起来——先一点、一横、又一点——靠!苏旷莫名惊慌,用力地把小半个字擦掉,但心里有块地方好像也被擦得不舒服起来……不是这样的,我救凤曦和,是因为如今的塞北,禁不起如此自毁长城,苏旷用力对自己说,似乎要争论什么。
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向军营跑去,苏旷呸地一声吐出胸中闷气,口中念念有词: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只可惜一腔正气忧国忧民的苏旷还是不敢踏入北庭军帐半步,只远远张望。他身形围着军营游走半圈,已经瞧见了地上的血迹斑斑,微微点头,提气掠了进去。
简易的行军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名伤兵,年纪大些的还强忍着,年纪小的已是大声呻吟出声,只是北庭军治军极严,竟没一人大声哭喊出来。
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大声骂道:“直娘贼的土匪巴子,下手真狠,老子这条腿算是殉国啦。”他开口一骂,底下顿时骂成一片,军营中都是粗鲁汉子,污言秽语竟是不绝于耳。
一旁一个身上没伤的士兵皱着眉头,怒气冲冲:“赵祁,你好好养伤,等兄弟们给你报仇,要是抓着凤曦和,咱们一人一刀,活活剐了他喂狗……孝鸿,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娘儿们似的,真没出息。”
那被骂的是个青年,本来还默默垂泪,被这么一骂,更掌不住,大声哭了起来:“营哥,长缨死啦,长缨死啦!我跟他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他娶媳妇的时候,还是我帮他置办的……咱们大老远的跑来卫国,怎么没死在北国人手里,倒死在土匪手里了,我回去怎么跟嫂子交代?怎么跟大娘交代?”
他这一哭,不少本来强忍着的人也哭了出来,北庭军多半从河朔一带征来,不少人是同乡好友,如今物是人非,竟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被喊作“营哥”的想必在众人中有些个威信,用力一拍桌子:“哭,哭什么?有力气哭,就给我早早养好伤,回去找凤曦和算帐!日他娘,难不成咱们兄弟就比那群土匪差了么?他们两百多号人,还不是被我们杀个干干净净?”
……
帐外的苏旷简直就想要晕倒,凤曦和那张阴狠凶辣的脸开始在他脑子里打转——两百多名马匪,全歼,凤曦和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龙晴……龙晴……”苏旷一手握紧了支撑军帐的细柱,嘴里恶狠狠道:“你若是敢跟着他勾结北国,我一样杀了你。”
他恍然,一惊,脑子里明明想的是可能勾结北国的凤曦和,怎么嘴里喊出来的,竟然是龙晴?
“什么人?”帐里有人听见了响动,苏旷不假思索,原路掠了回去。
只可惜此时可不是夜半时分,光天化日之下,苏旷终究难以掩饰行踪。昨夜被龙晴搅了个人仰马翻,北庭将士个个面上无光,一见苏旷,立即追了上去。
苏旷刚刚跃起,一左一右两道细锁链呼啸而来,在面前一个交叉,只听一声脆响,两道火龙顿时横拦面前,原来那铁索之上,早就浇了火油,一经撞击,立即烧起。苏旷一个躲闪不及,衣衫被烧了半块,连忙急急退后,只是这一退的功夫,后面的追兵也已经团团围上,刀枪剑戟一起招呼过来。
苏旷哪里敢和他们过手,生怕手下一个没了轻重,伤了碰了哪位大爷,师父恐怕就要活生生剥了自己的皮。
他双手展开分光捉影,将攻来刀剑纷纷夺下,只是躲闪不及,肩头还是被刀锋擦过,火辣辣得难熬,他急急拧身闪过后腰重击,只是攻击那名士兵一个用力过猛,竟然朝着前面那人的枪口直冲过去,苏旷连忙伸手扶住他肩头,那人一回头,恶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口,好在他没练过内家功夫,这一拳虽重,也伤不到苏旷。眼看这么打下去,非就地正法了不可,苏旷一急之下,大声喊了起来:“楚将军,救命啊——”
楚天河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一手摘下头盔,在脑袋上摸了几下:“我当是哪个马匪又来劫营,原来是苏捕快。”
他不下令住手,部下众人乐得继续围攻,苏旷狼狈无比,心想这老蒜头看上去忠厚的很,竟然也奸猾无比,自然是早就发现自己,偏躲在一边偷笑,嘴里却哀嚎不已:“将军饶命啊,小人是看见兄弟们受伤,那个,特来探望……”
楚天河刚要开口,一边上的铁敖已经阴沉着脸走了出来:“畜生还敢多嘴,你勾结匪类,又私自逃走,杀你一千回也够了,将军只管下令格杀勿论。”
苏旷一见师父开骂,心中倒踏实了,索性停手跪倒:“师父,徒儿知错!”
楚天河做了个手势,众人一起住手,铁敖走上前,左左右右打了七八个耳光,这才回头笑道:“将军不必给我面子,这种狗才,拖出去斩了就是。”
苏旷拼命点头:“师父冤枉,昨夜徒儿内急,只想找个地方快点解决,免得熏了各位兄弟,哪知回来之后,兄弟们就不见了……徒儿生怕将军震怒,师父怪罪,今日才回来自首。”
楚天河哈哈大笑,拍了拍铁敖的肩膀:“老铁,你这个徒弟是怎么教出来的?哪有半分你的样子?”
苏旷连忙陪笑:“是是是,小人顽劣,还请将军责罚。”
楚天河脸色却一沉:“不过,老铁,他私放凤曦和,罪在不赦,不是你打他几个耳光就能过去的。”
铁敖脸上也多少有些不好看,笑着:“苏旷这小子确实顽劣不堪,不过,谅他也没有通敌叛国的胆子,将军容他戴罪立功,回京之后,我自然好生教导。”
“也罢。”楚天河回头就走:“老铁,北国军离此处已经不过百里,你来,我有事要托你。”
跪在一边的苏旷抬头,讪笑着看了看师父,铁敖瞪眼怒骂:“蠢东西,还不跟来?”
“是!”苏旷大喜,爬起来就跑,楚天河脚步微微一顿,苏旷忙又跪下叩了个头:“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自当为国尽忠,将功赎罪。”
楚天河这才向前走去,边走边摸着蒜头一样的脑门,一摇三晃,颇像个上了年纪的糊涂老爷子。
“达里诺尔湖,岗更诺尔湖,多伦诺尔湖。”楚天河在行军图上将三个湖区重重标出,手指南侧:“我军便在此处,军中不习水战,想要北击大军,唯有绕过湖区。湖东便是凤曦和的人马,他们索性和我们一战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寻衅滋事,一旦粮草运输出了岔子,这一仗怕是万劫不复。你们看,北国军沿兴安岭南下,号称五万人马,且一色骑兵,这人数嘛,比寻常的掳掠多了两倍,但也不像有胆量挥兵南下的样子,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在练兵,只怕占了便宜,来年就要大举挥师。”
苏旷忍不住问:“我军不是也有三万人么?
楚天河苦笑:“北庭军虽然号称北国长城,但是精锐之师不过一万三千人左右,其余多半是未曾练过的募兵。而且……我们的马,不够。”他重重捏紧手中的朱砂笔,“这些年战马老死不少,我年年上报,朝廷一概压下不管——其实何止是马?军中将士有减无增,比起三年前的北庭军,恐怕都大大不如了。”
苏旷心想听了别人的军情只怕剩下就没有好事,但是此时退出已经来不及,就硬着头皮往下问:“北庭军是国之栋梁,那些人也敢打压?”
楚天河恨恨:“哼,明里倒是不敢打压,暗底下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单是不给补给一条,就要了老子半条命。”他的声音越说越大,铁敖忙轻轻咳嗽一声,楚天河嘿嘿笑了:“老毛病又犯了,唉,倘若是十年前的北庭军,管那些鞑子来多少,一概灭了!你们看,达里湖此侧便是浑善达克,土地多沙坚实,一向是大战的绝佳所在,明日我就要令副将慕云山带五千人迎击北国前锋,苏旷,我想叫你跟着走一趟。”
话音未落,帐外就传来一个骄扬跋扈的声音:“将军,慕云山求见。”
楚天河道:“进来。”
帐帘挑处,一个冷峻轩昂的青年大步走入,身上盔甲银亮精致,颇是夺人眼目。他扫了眼苏旷和铁敖,躬身:“将军,军机大事,怎么和外人商量?”
他虽然礼数周全,但口气殊无半分恭敬之意,楚天河和铁敖眼中都有一丝不快。苏旷看在眼里,笑嘻嘻上前一步:“师父,久闻北庭军军纪最严,怎么几年不见,就有人和楚将军这般说话了?”
铁敖淡淡道:“苏旷,好生无礼,这位公子,就是九门提督慕孝和慕大人的长孙,还不快去亲近亲近?”
铁敖这声“公子”,比苏旷开口讽刺还叫人下不了台面,慕云山脸色已经极是难堪,苏旷偏偏上前打躬:“慕公子好。”
慕云山怒道:“你——”
铁敖已经微笑:“小徒苏旷,不知礼数,慕公子勿怪。”
转眼间,慕云山已经是正常神色,也回礼:“慕云山戎马之中,这声公子受之有愧,我久仰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下无虚……先生这位高足名讳是苏旷么?倒和我一个表兄弟只字不差。”
苏旷眼底有一丝悲哀闪过,脸上还是陪笑:“小人一个无品无级的捕快,不敢有辱大人尊亲。”
“有些意思。”慕云山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在苏旷脸上转了两转,回头向楚天河道:“将军,我明日就是带这位苏捕快出征么?可另有什么交代?”
楚天河一字字道:“挫敌前锋,爱惜兵力。”
慕云山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行礼:“属下明白,告退。”
一直到慕云山的脚步远去,铁敖才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蒜头,我终于明白了,是慕提督的安排?”
“朝廷如何安排,不是你我应该过问的。”楚天河无奈地挠了挠头:“苏旷,你武功高强,只怕是不在凤曦和之下,我想请你明天走一趟。”
“是。”苏旷愉快地笑了起来:“将军是要我潜入敌营,斩了敌酋?还是替你看住那个姓慕的?”
楚天河有些尴尬起来,沉吟了半晌,才咬牙说出:“我要你保护慕云山,不能有个闪失。”
苏旷几乎惊呆了,简直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从楚天河嘴里说出来的——他本是铁腕治军的当朝名将啊。即使是从不动容的铁敖,也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
楚天河脸上闪过一丝赧色,苦笑:“人老了,难免有些怕事……老铁,今天的北庭军,不敢再得罪慕提督了。”他说完,摆了摆手,大踏步走出营去,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铁敖师徒。
苏旷似乎也压抑了许久,忽然转身跪倒,“师父,我能不能……不去?”铁敖没有回答,苏旷却已经回过神:“徒儿又多嘴了,师父,你看我,总是说错话。”
他站起来,匆匆离去,铁敖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徒弟,忍不住一声叹息。
那是二十三年前,镇江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镇江府一个平平的举人苏泰,迎娶了朝廷三品大员慕孝和家的大小姐过门,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多少人的眼睛——当年慕孝和红极一时,他的女婿,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只是,慕夫人八个月就产下一位公子,偏生那个孩儿生得白胖可爱,丝毫没有不足月的样子,上上下下难免就有些个说辞,说是难怪慕小姐急着下嫁,原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苏泰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一气之下,竟然随口提及要滴血验亲。
慕家那位小姐倒是真心爱慕苏泰的才学见识,更是清清白白一个姑娘,从没做过半分苟且的事情。但是不知怎的,听了那些流言蜚语,自己第一个慌了起来。一日,苏泰应酬之后酩酊大醉,嘴里又嘟哝着什么“滴血验亲”,慕夫人心念一动,便偷偷刺破丈夫手指,流下一滴血来,又去刺了孩儿手指,要求个心安——谁能知道,苏家父子的鲜血真的不能融到一处,慕夫人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只想着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后不久,慕孝和抬举女婿,给他在镇江府谋了个文职,即日上任。慕夫人自己魂不守舍,生怕丈夫哪天又想起此事,一旦滴血认亲,一生的名节也就付诸东流。
一念及此,她对孩儿也就冷淡起来,初生的婴儿,稍有个冷暖立即不适,何况那孩子本就先天不足,没多久,就生起病来。
苏泰公事繁忙,只能三五天回家一次,次次延医诊治,但是那孩子的病却一天重过一天,终于半岁就一命呜呼。
于是众人一起哀叹,说是不足月的孩儿果然容易夭折,苏家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尤其是慕夫人,更是哭得晕死过去无数次,人也茶饭不思,瘦了几圈。一众妇人陪着她擦眼抹泪,只安慰她还年轻,将来再生孩儿也就是了。
孩儿刚刚过世,官府忽然又有了急事,苏泰只好忍痛前往,处理完公事再回来料理孩儿的后事。夭折的婴儿不宜大做文章,甚至连祖坟也进不去,只备了薄薄一副棺材,也不停灵,就准备即日下葬。
偏偏那天,苏泰一位朋友前来苏宅安慰,他路经那小公子的棺材,竟然听见了极其微弱的呼吸。那个年轻人连忙劈开棺材,将婴孩抱到母亲那里,又张罗着打发人叫医生,自己跑去镇江知府报信。
但是……第二天,苏家那个夭折的孩儿还是如期下葬了,并没救回来……
那个年轻人心生疑虑,夜半跑去乱葬冈,把孩子挖了出来——那孩子真是出奇的命大,竟然还有最后一口气没咽下,似乎一直等着这年轻人的到来。
也真是巧合之极,那个年轻人调查追踪之术天下无双,他很快就在苏宅的后园发现了无数药材,连熬也没有熬过……
这个孩子,只是极其普通的伤风而已,但竟然险些一命呜呼——慕夫人根本没有喂他一次药,存心让自己的骨肉悄无声息地夭折。
而原因,只不过是众人口中的流言,和传说中的“滴血验亲”罢了。
年轻人一声长叹,带了那孩儿远赴京师。后来也曾打听过苏家夫妇,听说慕孝和一心栽培女婿,没几年就做了知县,而慕夫人好生调养之下,又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公子,为了纪念当年夭折的孩儿,也取了同一个名字。
——苏旷。
至于那个年轻人,不知直面多少人间惨剧,追杀多少大盗贪官,一腔热血越来越冷,后来竟然终年不苟言笑,被人称为“冷面名捕”,铁敖。
铁敖在苏旷十五岁那年原原本本将身世告诉了他,要他自行抉择,苏旷只是笑笑——他除了笑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
那段过往就这么被一笑置之,直到在这次行动中,苏旷不得不冒名顶替那位远方的嫡亲兄弟,一路远赴塞北,要铲除这一带为害多年的匪患为止。
而最要命的是,明天苏旷不得不跟着那个趾高气扬的表兄出征,还不得不保护他的安全……
苏旷站在军营外,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茎,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星空,象无数嘲讽的眼睛,他忍不住骂——晦气!
第十一章中原苏旷
十声吟
半壁河山尽血凝
鬼唱神哭断秋音
星残千里
如霜明月
魂归犹点兵
忽听一声呼哨,无数投枪四面八方一起掷来,几乎封锁了苏旷跃起的每一个方向,苏旷一惊,撒手扔枪,咬牙一按马鞍,滚在马腹之下,在一个瞬间,无数骨头碎裂,肌肉撕开,内脏破损的声音同时响起,那战马只来得及哀嚎了半声,就重重倒了下去,身上所中投枪之多,竟然兀自支撑起它的尸体,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倒地。
后队跟上的骑兵几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四员大将的绛青披风上,慢慢渗出伤口的血迹,隐隐竟是四个草书,识得中国文字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
中原苏旷!
这个世界上的交锋,多半是不宣而战的。
慕云山是典型的少壮派军人,年轻而锐利,学过兵书,苦练过枪法,有胆识,有气魄,辣手无情。
在战场外,他的视线极少落在别人眉睫之下;在战场上,他的眼光永远只盯着敌人致命的地方。
苏旷几乎可以感觉到擦着脸颊飞过的利箭带起寒毛飞动,可以感觉到胯下的战马因为恐惧而肌肉紧绷,可以感觉到大粒的砂石打过皮靴的微微震动……平心而论,他不是不害怕,但是,他还是要抓着那柄大枪,在一丈之外紧盯着那个指挥若定的年轻人。他是军人我不是,他有一队亲兵我没有,他穿着家传的宝甲,我穿着青毡袍子……我为什么非要保护他?这些问题象汗珠一样,从苏旷的额头渗出来,然后转瞬间蒸发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厮杀,北国军不知有多少,已经被杀得兴起,红了眼睛要取了这个年轻前锋的性命。
半个时辰前,慕云山还在滔滔不绝什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处衢地也,理应交结”,但是自从第一眼看见北国的先头部队,这位慕少将军已经一马当先,丝毫不顾及地形兵势地冲了上去——噫吁嚱!一字长蛇,拦腰而斩,何等壮观何等威风?
至于五千人或者五万人,在他的眼里,仅仅是军功,而非生灵。
苏旷汗流浃背,马蹄已经渐渐被尸骸所阻,但是敌军还在源源不绝地增援,渐渐形成了合围之势。冲在前面的北国将领渐渐发现了这个衣着寒酸但身手不凡的年轻人,他不知化解了多少次慕云山的危机,要铲除慕云山,只怕非杀此人不可。
苏旷不是傻子,自然一切瞧在眼里,一催战马奔到慕云山身边,低声催促:“快走,寡不敌众!”
慕云山斜眼,满脸不屑,扭过头一记漂亮的转手枪,将面前一个骑兵刺于马下,然后抖手收枪,敌人胸膛的热血狂喷而出,划起一道弧线。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苏旷渐渐有火往上撞。
忽听一声呼哨,无数投枪四面八方一起掷来,几乎封锁了苏旷跃起的每一个方向,苏旷一惊,撒手扔枪,咬牙一按马鞍,滚在马腹之下,在一个瞬间,无数骨头碎裂,肌肉撕开,内脏破损的声音同时响起,那战马只来得及哀嚎了半声,就重重倒了下去,身上所中投枪之多,竟然兀自支撑起它的尸体,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倒地。
苏旷就地一滚,身形在无数马蹄间穿过,已经跃上了慕云山的马背,慕云山大惊:“你干什么?”
苏旷嘿嘿一笑,附耳道:“反正再打半个时辰咱们一起见阎王,不如现在先弄死你,我还能带几个兄弟回去。”
慕云山一惊,这才从杀戮中缓过神,回头一望,尸横遍野,马不得行,五千精兵竟然剩下不到两千,死伤已经惨重之极。
“还不快退!”苏旷一伸手接住了远处一枝利箭,慕云山恍然大悟,吼道:“走——”
只是他还没拨转马头,苏旷已经拉住缰绳,打马向西南奔去。眼看着这个卑微的小人物随手夺了自己的军权,慕云山眼里的厌恶之色越来越重,只是苏旷未曾看见而已……
跑在队伍最末的士卒不断被射中,击倒,长长的队列一路丢下尸体,但距离丝毫没有拉开。这一通大战,北国军的人数至少在五倍以上,而单兵作战力竟然不下于北庭军。
“这是哪一支人马?”苏旷忍不住问道。
慕云山头也不回:“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北国的奸细。”
苏旷几乎想要一头从马背栽下来,他决定回去之后就向楚天河建议,三十岁以下的,来塞北五年以内的,没有家小的,长相俊美的将官不宜带兵。
北庭军如一条迅速游走的长蛇,最后的士兵惊惶失措地躲避着箭矢,又竭力跟上部队的行进,好像长蛇的尾巴用力拍打地面,左右急速摆动,躲避身后另一条巨龙的追杀。
北国军前锋之中忽然一骑人马闪电一般出袭,手里的长刀过处,仓皇逃命的士兵纷纷斩为两截,下身几乎还向前跑了几步。
一击之后,北国军大部跟上,那一票人马当即隐没,如巨龙口中的霹雳,烧灼着长蛇的尾部。
苏旷一惊,他只恨自己是一个小小捕快,久居京师,根本连北国军的番号将帅也不认得。但是如此追击,恐怕千余人的队伍没多久就要被斩尽杀绝,那样的话,还不如留在原地决一死战的好。
而这位慕小将军……貌似丝毫不考虑有关断后的问题。
苏旷忍不住心中一动,如果,如果并肩作战的是凤曦和,就不至于这般无力挨打了吧?
他心念已绝,双臂一展,从慕云山马上高高跃起,也不落地,就踏着北庭军的人头,逆大军狂奔之势,向后急速掠去——这八步赶蝉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稀松平常,但是到了战场上,竟有了飞龙在天一般的气势。
“咄!”苏旷一声怒喝,正和第二次闪速出击的骑兵小队正面相迎。
北国军与北庭军本来就在比拼着速度,而北国军内奇兵突起,竟是急速之中又出急速,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北庭军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更快,更强的人。苏旷双手各自夺过一柄斩马大刀,右手刀上下翻飞,抵住来驰之势,左手刀却矫若游龙,一刀一刀尽向马腿招呼,这支小队本来就是精兵里的精兵,胯下的战马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刀砍断马腿当即扑下,身后的战马收势不住,有的当即从人身马身上倾轧过去,有的一撞之下也倒成一团。
两军相接,单枪匹马几乎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作用,但是北国军出此奇计,以快打快,以少袭多,却正好给了苏旷可乘之机。
苏旷向前走了十步,仅仅是十步,这已经是他的极限——只是他每一步走出,必然有两匹骏马倒下,连同马背上的骑士。十丈突进,足以令这个百余人的小分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当然,如果再向前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不只是那个小分队了。
苏旷从来自命是聪明人,难得做了一次傻事,无论如何,不能一傻再傻下去。十步之后,他转身就跑,一个横掠,身形已在乱军之外。
只是他足尖刚一落地,脑后金刃劈风之声也已袭来。
“不自量力!”苏旷一声暴喝,人已拔地而起,这一飞冲天,足有三丈,借着下坠之势,他猛地一个转身,已经闪到那四名黑甲大将之后,手中血光一闪,随即隐没,踢下一人尸首,落在马上,疾驰追赶大军而去。
后队跟上的骑兵几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四员大将的绛青披风上,慢慢渗出伤口的血迹,隐隐竟是四个草书,识得中国文字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
中原苏旷!
骑兵之后,就是中军大队,主帅见自己四名亲兵卫士竟然转眼横尸,一时大怒。只是他刚刚举起刀来,一枝弩箭竟破空而至,没入马头。那主帅也非俗手,立即跃离马尸,跳上身后一骑战马。
他愕然片刻,但很快就挥手下令——“大军停止追击,后撤!”
马首的弩箭上,赫然标着一个“五”字。
死神之翼渐渐收拢,随即回头,只是那主帅犹自惊疑未定地看着远方——那明明不是凤曦和,但中国还有什么人,射得出这样的劲弩?
三十丈外,一骑火红的骏马当风而立,马背上一个红衫的影子冷冷旁观,看上去竟然是个女人。
龙晴。
同样是看见龙晴,苏旷心情不由大好,甚至还有点小小遗憾:“哎呀哎呀,没想到行军杀敌这么威风这么彪悍,早知道的话就不做见鬼的捕快……啧啧啧啧,真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慕云山和龙晴一起黑下脸,都觉得苏旷在讽刺自己。
苏旷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凤五那个小子这么有名,连北国军都卖他面子。”
一个声音冷冷插话:“我只不过和北国军有过约定,两不相帮而已。”凤曦和的宽袍大袖出现在龙晴身后,脸上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几乎遏制着自己不去看慕云山,生怕多看一眼就动了杀机。
慕云山已经抬头大声叫道:“大胆!逆贼竟敢私下——”
苏旷再也顾不得形象,飞奔过去捂慕云山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凤曦和冰冷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一转:“他是你表哥?”
苏旷硬着头皮:“是——”
慕云山回头怒道:“谁是你表哥?”
凤曦和还是看都不看慕云山一眼,只对着苏旷道:“你最好奉劝令兄闭嘴,不然……”
慕云山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蔑视,已经按剑怒道:“不然怎么样?”
凤曦和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慕云山只是对视片刻,竟然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凤曦和缓缓道:“不然,我就叫你闭嘴。”他回过头,轻轻拉着龙晴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慢着……”苏旷连忙抢到慕云山面前,生怕这位大爷一时又说出什么话来,当场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对着凤曦和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凤曦和,北国军不会走得太远,你,你容我们兄弟们避一时之难,苏某感激不尽。”
凤曦和云淡风清:“哦?”
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苏旷明白,只得陪笑:“五爷。”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遍小人得志,昔日的要犯如此耀武扬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凤曦和点了点头:“叫他们放下兵器,跟我走。”
说罢,携着龙晴头也不回地离去。
慕云山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听了凤曦和的话更是气到脸色发黑,怒道:“本将军宁可一死,也不受这等折辱。”
算准凤曦和绝不会听见自己的对话,苏旷这才急道:“大少爷,你宁可一死,难不成这千把个兄弟也要死在这儿不成?”
慕云山两眼望天:“身为戍边将士,为国尽忠本来就是应该的。”
苏旷回头望去,只见这一路急驰,几乎人人身上带伤,丢盔弃甲,灰头土脸,惨不忍睹,他越看越来气,按捺不住振臂一呼:“兄弟们,想要命的跟我走——”说着,自己向凤曦和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阵微风拂过,空气中还带着青草和湖水的气息,千余人竟然安静如死寂,没有一个人动一步,甚至连犹豫的神情也看不见——苏旷忽然一阵眩晕,楚天河究竟是怎么带的兵?怎么能练出这样的北庭军来?
这种安静,几乎可以用悲壮来形容,即使是愚蠢的悲壮。
慕云山一脸轻蔑:“你若贪生怕死,自己去就是了。”
苏旷一声长叹,轻轻在慕云山耳边说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慕云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只是并没有考虑眼下的形式,究竟谁才是虢国。他挥手道:“诸军听令——所谓敌胁以从,我假以势,先跟我走,等到——”苏旷用力拉着他的衣角,慕云山才想起奇兵妙计不宜大声宣布,咳嗽一声道:“放下兵器,走。”
一阵哐啷响动,刀枪剑戟落了一地,苏旷心中也是打鼓,两百多人死在北庭军手下,以凤曦和的性子,此仇必报,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就是相信,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凤五爷不会趁人之危,尤其是,不会趁自己之危。
反正留在凤五势力之外,也必然会被北国军歼灭,不如赌上一把。
此处已经接近达里湖,地势渐渐高涨,十余个土城围拢如扇,渐成守势,依照纵横的水道筑成壕沟,就连慕云山也不得不承认,凤曦和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五爷……五爷……”一骑飞至,正是萧爽,他下马行礼:“五爷,我奉令去打扫战场,兄弟们已经把兵刃收拢带回来了,还有一个、一个,嘿嘿。”他看见凤曦和身边的龙晴,眨了眨眼睛,贼笑着退下:“属下把她放在那边帐篷里了,请五爷示下。”
这种嘿嘿,是男人心照不宣的笑声,龙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凤曦和,你敢再犯老毛病!”
凤曦和一脸无辜:“我只是去审问而已,晴儿你若不放心,就一起来便是。”
龙晴一撇嘴:“谁希罕!”
凤曦和一笑,向帐篷走去,苏旷瞧见,心念一动,也追了过去:“五爷,你要是不方便,不如……那个我可以代劳,嘻嘻。”他这个“代劳”说的又轻又软,是个男人就会明白。
凤曦和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苏旷搓搓手,腆着脸皮跟了上去:“你反正有了龙姑娘了,何必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凤曦和终于哈哈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二人一起走进了小小的帐篷。
帐篷里铺了张地毯,毯子上坐着两个双手被反绑的北国女人,一个衣着华丽高贵,一眼看过去,非富即贵。另一个穿着侍女的衣裳,一脸惊恐。
凤曦和已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人几乎吓得昏倒过去,强撑着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凤曦和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说!”
苏旷已经凑了上去:“五爷,嘿嘿,审女人不是这样审的,要这样——”
门帘一挑,龙晴已经钻了进来,凤曦和一阵尴尬,连忙松开手。
哪知龙晴也笑眯眯地搓着手:“嘿嘿,要这样审,是不是?”说着,已经凑上前,轻轻伸手去解那女人的衣带。苏旷还只不过做势吓唬吓唬人,她已经动起手来。
那个女人看见一个脸如冰霜的男人,一个满脸淫笑的男人,已经吓得半死,没想到进来一个女人,竟然看上去更可怕。她尖叫一声,结结巴巴地用不大标准的中国话说:“住手!住手!我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你敢碰我,叫你们是无丈身之地。”
“是无丈身之地?真是好威风啊……”凤曦和歪着头笑笑,“我说今天喜鹊怎么喳喳直叫,原来抓了个公主——苏旷,你这么想审,就交给你吧,那个公主咱们不敢动,另外一个不见得也是公主,你给我问个名堂出来——晴儿你又胡闹,快走快走!”
他生怕龙晴做土匪做得太入戏,连忙拖了她离开,帐篷里便只有苏旷一个人。
苏旷一阵尴尬,他本来只是想跟着凤曦和探听点消息,哪知凤曦和使坏,把一个烂摊子就这么交给他。他当然没有真的去“审问”的意思,他既不想被楚天河军法处置了,也没兴趣做北国大君的女婿。
只是……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说不定倒是手里的一张王牌——只是这张牌,凤曦和又怎么肯送给北庭军?
两个女人都一脸戒备森严的样子,似乎认准他就是采花的大淫贼。
苏旷无奈笑笑,公主的千金之躯他自然不敢碰,就向那个侍女走了过去,伸手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两个女人立即此起彼伏的尖叫起来:
“你不许碰我——”
“你不许碰她——”
女人尖利的叫声真的可以杀人,苏旷忍不住火气大涨,忽然有点理解勒土匪们的心态——我这还没打算干什么呢,一个个叫成这样,搞得我接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何其没有面子!
只可惜有面子的事情连凤曦和都不敢做,他一个小小捕快,还是奉公守法来得好些,解开了那女子的绑缚,他向后退了一步,微笑——只是微笑立即就凝固在脸上。
那个侍女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死了。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立即尖叫着大哭起来。
龙晴一把撩开帐子,大声道:“苏旷,你真敢——”但是她顿时也惊呆。
苏旷脸色一片铁青,默默转身,离开了帐篷。
龙晴已经追出来:“苏旷,你个畜生,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苏旷忍不住怒吼,但是声音却软了下去:“我应该先解释的……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满是自责和后悔。
凤曦和已经匆匆进帐查看一番,正好走出,怒道:“人是你弄死的,冲着晴儿吼什么。”
苏旷一怔,但一个字也没有分辨。
他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样痛恨北国军,但是……他并没有为难一个乱军中的女人的意思。
他们在江湖上打滚太久,忽略了一个弱女人对于战争的恐惧。
凤曦和先缓下口起来:“罢了,只是个侍女而已。”
苏旷吼道:“侍女也是人,和公主有什么不一样?”
凤曦和脸色一沉:“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你大错已成,最好一死谢罪?”
苏旷的拳头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一声长叹:“和你们这种土匪,根本没话说。”
“是是是,苏大人。”凤曦和冷笑:“我知道你慷慨激昂,能言善辩,现在就烦劳你送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回去,顺便摆平这件事,如何?”
“我?”苏旷一愣。
“当然是你,难不成还是我?”凤曦和回头吩咐:“来啊,给这位苏大人准备一辆马车。”
苏旷低声:“你不怕我把公主带回北庭军?”
凤曦和冷冷:“你愿意惹这个麻烦,我当然不介意。”
“好。”苏旷走了几步,又转身:“这里的兄弟,烦你照应。”
凤曦和点头:“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雅兴。”
凤曦和坚持要把侍女的尸首一并送回去,那公主只哭得花容失色,无论别人问什么,都只管哭,一个字也不说。
“你叫什么名字?”苏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一愣,继续大放哀声,哭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你这样回去,他们会不会杀了你?”苏旷也不回头,只管打马。
公主停住哭泣:“你……你说什么?”
苏旷回头:“我是说,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公主”的脸色顿时惨白:“你……你怎么知道?”
苏旷心情不好,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从头到脚都是破绽,她根本就在侮辱自己的专业素养好不好?
那女人明明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旷叹了口气:“女人的好奇心都是这么强的么?”他挥手,马车停了下来:“你走吧,你回去的话,他们必定要拿你问罪。”
“你是好人。”那女人忽然说:“我第一次听别人说,公主和侍女没什么不一样的。谢谢你,我叫帕尔梅。”她哭——并不是因为怕苏旷,而是怕回家。
帕尔梅一步步远去,苏旷跳下车,随地掘了一个大坑,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尸体放了进去,这毒药昂贵而稀缺,他不信北国人会如此在乎一个侍女的贞操。
而凤曦和……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吧?否则何必把这个烫山芋丢给他?活着的公主是王牌,死去的公主,却仅仅是灾难而已。
掩上浮土,洒下细砂,连乱草都回复如常——没有人会发现地下有什么不同,王侯贵胄,也不过是草原荒地下一堆枯骨。
“等一等!”刚刚跑开的帕尔梅又跑了回来,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大君快要死了,扎疆缅元帅——也就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丈夫,一直在和王子殿下争夺王位,所以这次才出重兵要扫除北庭军,他们都说,只要除掉北庭军这根钉子,黄河以北就已经是我们的土地了。”
苏旷冷冷道:“痴人说梦!”
帕尔梅的脸通红:“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苏,你保重。”
苏旷笑了——她不知道说得已经足够多,多到足以扭转战局的地步。
苏旷又一次掘开土,翻出几件公主的随身饰物,细细在地上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标志,解开马车的套轭,跃上马背,纵身返回。
凤曦和啊凤曦和,这回你还想坐收渔利?苏旷冷笑着——做梦!
他的心情忽然一片大好,只觉得马儿跑得也轻快了许多,一个时辰之后,就回到了土城的入口处——
只是,那已经变成了鲜血之城!
苏旷按住胃部,几乎要呕吐起来,这是他捕快生涯中永远难以醒来的噩梦——暗红色的土墙昭示着刚刚屠杀的惨烈——土城之上,长长的一排人头几乎看不到边界,正中就是那个俊美轻狂的少年将军慕云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活不肯瞑目。
第十二章有女初长成
十一声
谁家有女初长成
唇枪舌剑战昏昏
江南记否
龙井香醇
剑胆琴心玉为魂
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
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
那种初次在阳光下展开生命的美丽,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
没有人,刚才还人来人往得热闹非凡,但一转眼连一匹马也没有留下,只剩下无数具尸首。
苏旷按住胃部,忽然觉得浑身都在痛,痛得他弯下腰去,蜷缩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活埋了,恨不得上天一个霹雳把一切结束了,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过,看见这一切。
那种痛苦叫做背叛,那种痛苦可以摧毁人的一切。
苏旷想要冷笑,对着苍天冷笑,对着一千个还在滴血的人头冷笑,对着自己冷笑——你凭什么相信凤曦和?
他一手设计的圈套,他一步步把凤曦和逼入死地,他一直到投奔凤曦和的时候还没有放弃缉拿他归案——但是他居然相信凤曦和,居然把一千多个兄弟的命交到他手里,居然愚蠢到认为他会不顾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他们。
苏旷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和直觉。
这一切,北庭军中无人知晓,可是他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和良心?
他想哭,但是眼里没有泪,只有火,复仇的火。
良久,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旷儿。”
“师父!”苏旷回头奔了过去,铁敖一手牵着匹战马,眼里满是怜悯和慈爱。
长大后的这些年,苏旷一直害怕师父,甚至想过逃离,但此刻,他忽然想扑进师父怀里,像小时候受了惊惧一样。苏旷哽咽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该死啊!”
铁敖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旷儿,你没错,更不用说该死。”
苏旷摇头:“我看错了凤曦和,也、也看错了自己。”
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
苏旷的眼里闪着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铁敖只觉得悲哀,这样的绝望和伤害,在自己眼里闪过多少次呢?冷面铁敖,曾几何时,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少年?
苏旷抬起头:“可是师父,大错铸成,你杀了我吧,我没脸回去见楚元帅。”
铁敖摇头:“为师再说一遍,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苏旷猛地张大眼睛:“是我带着慕将军来这里的,是我劝他放下兵器的,是我,我杀了他们——”
铁敖叹了口气:“旷儿,你知道么?你们五千人牵制了扎疆缅元帅的三万精兵,那三万精兵本来是冲着北庭军去的,若不是你们,楚将军现在已经危急万分。你误打误撞地乱跑,却给北庭军赢了足足三个时辰,适才黄冈梁下,楚将军一举抢了先机,大获全胜。”
苏旷摇头:“错就是错。”
铁敖知道这个徒儿正在最犹豫无助的关头,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他拉回正道——但是,所谓的正道,他自己也并不自信。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
苏旷抬起头,盯着师父,眼中满是渴望。
铁敖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凤曦和若是蓄意报仇,何必匆匆撤离此处?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筑成——”苏旷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觉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铁敖一字字选择着措辞,“我想,事发或许有因……”
“是……是。”苏旷连声音都在发抖。
铁敖冷下脸:“不过旷儿,你更要明白,无论如何这些人毕竟是凤曦和所杀,我们一定要取他的性命,知道么?”
“徒儿知道,徒儿知道。”苏旷连连道,但是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走吧……”铁敖叹了口气,“跟我回去,和将军复命。”
“是。”苏旷点头,又问:“那……这些,这些兄弟呢?”
铁敖摇了摇头:“将军难免阵前亡,慕公子的人头带回去交给将军发落,其他……放把火烧了吧,唉。”
即便不愿,但如此战局,也没有其他法子。
尸首,散乱的帐篷,干草……火烧得很快,转眼间黑烟冲天,夹杂着难以入鼻的尸臭。铁敖和苏旷扔下最后一个火把,一前一后地默然离去。
忽地,苏旷道:“师父,多谢你。”
那是对人性的一点希望……和,感激。
苏旷离去后不过半个时辰,红袍马便急驰而来,龙晴一跳下来就掩着鼻子跳脚:“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已经回来过了,唉!”
女孩儿家对臭气更是敏感,龙晴无奈之下只好纵马返回,却是直奔红山。
“哼。”躺在长椅上的凤曦和抚着胸口,口气虽然凶狠,但极是微弱:“你就这么放不下那小子?”
龙晴上前几步,嗔道:“你伤成这个样子,就不能少动些气么?”
凤曦和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是桌子晃了一晃,竟然未倒,他愤愤道:“我不杀苏旷,誓不为人。”
“省点力气吧。”龙晴随手将他的伤口重新紧了一紧:“再不好好养伤,你眼看就誓不为人了。”
凤曦和脸色难看之极:“奇蠢无比,本来就该死。”
龙晴奇道:“你说谁?”
凤曦和没好气:“说我。”
龙晴嘻嘻一笑:“难得啊难得,凤五爷也有承认自己蠢的一天,我还当你永远没自知之明的。”
凤曦和脸色一变,又咳出一口血来。龙晴再不敢取笑,只上前扶住他,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半晌,凤曦和才开口:“我明明答允了扎疆缅元帅两不相帮,明明知道官匪不两立,却鬼迷心窍,叫那群混帐进门,平白折损了几百个兄弟——我凤五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凄厉之极,身边一群下属一起跪下,哀求道:“五爷——”
龙晴轻轻按住他身子:“曦和,你命大,总算是拾了一条命——再说,那些人不都死了么,算起来我们也够本啦。”
凤曦和一愣:“我们?晴儿,你考虑清楚,那是北庭军,是朝廷大军。”
龙晴微笑:“别说北庭军,就算东西南北庭军齐至,我也做定了土匪。”
凤曦和眼中先是狂喜,但转眼又成了悲哀:“傻丫头,何必非要和我绑在一匹马上,唉!其实……我想不通,确实想不通。”
“苏旷?”龙晴问,似乎知道他还在烦恼这个问题。
凤曦和点头:“苏旷是个聪明人,这回的安排也算得上巧妙,他知道我提防他,就叫那个慕云山下手,嘿嘿,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士兵,一个武功低微身家显赫的蠢货,这个局做得够大,够狠,我确实失算了……但是,但是他一个小小捕快,究竟凭什么让慕云山白白送死呢?”
龙晴笑道:“你有没有想过,真的不是苏旷的安排,是那个慕云山自作主张?”
凤曦和冷笑:“他疯了不成?我那里有萧爽兄弟六千人马,武功胜他百倍——”他说不下去了,胸口疼得厉害,正是那个武功差了百倍的人留下的。
龙晴依旧笑得明朗:“曦和,我觉得,你和苏旷都是聪明人,都太多心,但是也都忘了,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聪明人的,也不一定每个行动都是筹划和布置。你不能总用你的标准去考虑每一个人,那样太复杂。我是蠢材,我明白世上有很多人自命不凡,但又没有自命不凡的本钱……喂喂,你别冷笑,老毛病又犯了,我一点讽刺你的意思也没有,真的没有!我是在说那个慕云山,或许他就认定可以偷袭成功,可以回去将功折罪?”
凤曦和不说话了,他承认龙晴说的有几分道理。几个时辰前,慕云山忽然倒在地上,身边亲兵一起求他救命,他一时心软,真的上前运功替他护住心脉——他一眼就看穿慕云山的功夫何其低微,丝毫也没有防范他的意思。但是慕云山却一剑刺了出来——他的手里还藏有一柄袖剑,而周围几个私藏武器的也乱刀齐下,当时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他也太瞧不起那个人,躲闪不及之下,真的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如果不是龙晴赶到的及时,他几乎就死在那群所谓“蠢货”的手下,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受伤,简直就是毕生的耻辱——但是凤曦和不知道,他这样的自恃甚高的人,多半倒是毁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的手中,倒在他眼光看不见的角落里。
好在凤曦和武功确实极高,自身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能力,在剑尖刺到肌肤的瞬间还是移开了半寸,就是那半寸距离让剑锋擦着心脏刺过,捡回一条命来。
萧爽却以为主上被刺身亡,立即下令大开杀戒,手无寸铁的北庭军哪里是匪帮的对手,小半个时辰就纷纷被斩,人头也挂上土墙,要祭奠凤五。
而那个慕云山,直到死在萧爽手里,还惊异于“假道伐虢”如何就这样失败,而他这个熟读兵书的军事天才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他难道不应该是建立不世功勋,和祖父一样成为当朝名将的么?
默然良久,凤曦和疲惫道:“罢了,无论真相如何,我和北庭军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们怕是容不得我活命了……晴儿,晴儿,不要趟这趟混水,算我求你,马匪究竟是怎么生活的,你并不清楚。”
他轻轻阖着眼睛,脸色因为过多的失血而惨白,只是依旧拉着龙晴的手,温暖坚定。
“口是心非的家伙!”龙晴对着周围众人打了个手势,众人轻轻退出,龙晴拉下他的手,平放在他胸膛,微笑:“你又拉着我,又推开我,叫我可怎么办呢?”
“五爷——五爷——”一个冒失鬼大呼小叫地闯了过来。
龙晴皱眉:“五爷刚睡着,什么事情明天说罢!”
明明已经睡着的凤曦和却忽然开口:“什么事?”声音依旧沉稳坚定。
那人跪下,抱拳回禀:“启禀五爷,萧飒回来了——”
“哦?”凤曦和睁开眼睛:“他还敢回来?”
门外,萧飒已经跟着萧爽走进,兄弟俩一样的浓眉俊眼,只是哥哥略高了些,肩膀也宽厚了不少,看上去沉稳而干练,他跪下低头道:“五爷,萧飒违令南下,请五爷责罚。”
萧爽急了,也跪下道:“五爷,大哥他事出有因——”萧飒却止住兄弟的求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凤曦和轻轻点头:“一百军棍,萧爽,你动手。”
凤曦和素来治下极严,恩威并施,属下有事,他极力回护,甚至到了护短的地步,但若有过错,也容不得任何求情,是以塞北匪帮令行禁止,一时间显赫非常。
萧家兄弟跟随凤曦和多年,都知道帐下的规矩,萧爽咬牙道:“大哥,你忍着点。”接过下人递来的军棍,已经虎虎生风地向萧飒背上、臀上、腿上打了过去。
这一百军棍何其霸道,身子稍微不济便要被活活打死在当下,萧爽与龙晴都一头是汗,既心疼萧飒,又担心凤曦和——凤曦和脸色越来越白,单手抚着胸口,指缝中的鲜血又一滴一滴渗落下来。
“住手——”门外忽然一声大喊,声音清甜,竟然是个少女,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地轻呼一声,站起身来。
一个紫衣的少女扑了进来,先是一把推开萧爽,又大声叫着:“姐夫,别打了——”
龙晴一把抱住那少女,失声叫道:“晶晶,是你,你怎么会回来?”
“姐姐!”晶晶撇了撇嘴,想哭,但是又忍住,义愤填膺:“我们遇到土匪了!”
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得尴尬起来。
萧飒低头道:“五爷,属下护送不利,我们几个兄弟遇到太湖飞鱼帮,他们打定了一群小姑娘的主意,几个兄弟血战而死。我看见飞鸽传书,知道那些姑娘都是龙姑娘的妹子,不敢耽搁,就带了兄弟南下——”
凤曦和打断:“飞鱼帮怎么处置了?”
萧飒淡淡道:“灭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任谁都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场血战。
“姐姐”,晶晶的泪珠终于滑下:“那群恶人抓了我们回去,要不是萧大哥到得及时,姐妹们就……就……萧大哥送了我们到竹林子,就要快马加鞭回来,我放不下姐姐,跟着回来了。”
“竹林?”何等遥远的记忆,又是何等温馨的回忆?龙晴忍不住问:“妹妹们都还好么?你们看见师父了?云真还在家么?碧落还怕水么?玉露呢?长大了没有?有多高?还调皮么?”
“都好……都好……姐姐……”晶晶哭诉:“那群恶人太坏了!”
龙晴一边搂着晶晶,一边看向凤曦和,凤曦和沉吟道:“刚才为什么不解释?”
萧飒低头:“护送不利,是属下失职。再说,抗令南下,本应受罚,没有解释。”
凤曦和挥挥手:“罢了,下去吧,这是我调度不利,怪不得你。”
“谢五爷!”萧飒叩头,离去,背影有些佝偻,显然那几棍子挨得不轻。
龙晴却陷入了沉思,这是第一次,她换了个角度,开始考虑“土匪”两个字的意义。
很多年来,龙晴虽然谈不上以土匪为荣,但是从来也没有认为做土匪是多么丢人,多么耻辱的事情,甚至经常会沾沾自喜地想——满口仁义道德何等无力?以暴止暴才是王道。尤其是以一己之力救下许多女孩子,更令她觉得生命充满希望,恨不得有人大声推崇:龙晴就是太阳!
但是这次……好像有了那么些不同。
她忽然发现一个人的力量是何等有限,帮得了妹妹们一时,却无法庇护她们一世,替她们阻隔了人心的险恶,多半还要直面更浓烈的黑暗……她错了么?
“我当然没错!”龙晴向来自信满满。
只是,她忽然明白了凤曦和总是要和她划清界限的缘由——无论多少理由,多少借口,都无法改变他们劫掠商队,杀人放火的事实。他们总是令人闻风色变,却没法子让人心向往之。即使真的被满门抄斩,也多半是换来一声“罪有应得”!
凤曦和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若真的引以为豪,就一定会大力拉拢自己最亲爱的人进入组织,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勒令自己不要趟那趟混水?
“姐姐”,水汽氤氲,晶晶舒舒服服泡在木桶里,用一条洁白的毛巾轻轻按着脚上的水泡。
龙晴卖力细心地替她搓着背——昔日几十个丫头在一处,都是一起在温泉里,互相搓背,嘻嘻哈哈调笑的,如今晶晶落了单,这千里迢迢地赶路,背上的油腻也变得一层一层。
“干吗?”龙晴搭腔。
晶晶自恋地看着自己的腿:“所谓肤如凝脂,应该就是我这样的吧?”
龙晴几乎想把一条一条的污垢丢到她脸上,忍不住“呸”了一声:“是啊是啊,晶晶你再凝脂一点,这里就成沼泽了,瞧瞧桶底下一层的泥!”
晶晶“哗啦”一下站了起来,优美的一个转身,当然也优美的溅了龙晴一头一脸洗澡水:“这才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是是是,你给我坐下,当心着凉。”龙晴拍了拍她的背:“瞧瞧这虎背熊腰的,啧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真是可亵玩而不可远观也——”
“臭姐姐!”晶晶火了,撩起洗澡水冲龙晴泼去。
“喂喂,干吗,我可是干干净净的——”龙晴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
“都是你教我功夫,弄得我手粗脚粗的,这会子还笑——”
“学功夫的女人多了去了,身材曼妙的也不少,你这属于先天障碍,不能怪我——”
……
两个人一起发疯,晶晶已经跳出了木桶,龙晴却一下愣住了——
虎背熊腰确实有点污蔑的嫌疑,晶晶,真的长成一个大美人了,雪白的皮肤被水一浸几乎晶莹,胸前的两点也蓓蕾般地骄傲起来。
那种初次在阳光下展开生命的美丽,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
快要满十五岁了吧?龙晴忽然想,我的十五岁,去了哪里了?
第二次把她丢进一个满是清水的木桶,龙晴一边微笑,一边想,这丫头,千里迢迢的,真的是来找我的吗?
“龙姑娘,龙姑娘!”门外,萧飒的声音有些尴尬,显然刻意离得远远的,“五爷要你过去一下。”
“自己再玩一会儿吧,啊?死丫头弄我一身的水。”龙晴匆匆换过一件衣裳,大声问:“什么事情?”
萧飒道:“北庭军派了使者来了,五爷身子不大好,请龙姑娘压个阵。”
龙晴的手顿了一顿——北庭军?这水火不容的时候,北庭军过来干什么?
“想不到凤五爷竟是如此小心谨慎。”龙晴还没踏入大厅,就听见一个讥诮冰冷的声音传来,如钝器砸碎冰凌,让人的耳朵不是那么舒服。
“莫无,激将法对我没用,有什么事情,你只管直说吧。”凤曦和缓缓答道——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月内被暗算了两次,还不加防护,只能说,那是头猪。
“宵小鼠辈暗算得多了,难免要小心谨慎些的,”龙晴整了整衣襟,大步踏了进去。凤曦和依旧倚在一张交椅上,眼下已近六月,他膝上却盖了条毯子,身前是一列刀剑出鞘的卫士。莫无远远的站着,手里握着把剑,虽未出鞘,但剑气已是逼面而来,他看见龙晴,不苟于色的面部肌肉就无端扯了扯——如果可以只动手,不说话,自然是极大的幸运,但是偏偏流年不利,他今天是来谈判的。
莫无咳了两声,开口:“楚将军叫我来——”
龙晴抢白:“北庭军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使者了?苏旷呢?铁敖呢?怕了么?”
莫无的脸色变了变:“是,怕了,苏旷现在只想食其肉寝其皮,怕一来就要动手。”
——原来这梁子,还是结下了。
“晴儿。”凤曦和制止了龙晴的喋喋不休,只怕再说几句,连正事都不用提,当下就要动武,他站起身子,毯子滑落在地,凤曦和一脚踏了过去,拨开面前众人,走到莫无面前:“莫先生,有话直说吧。”
“好。”莫无眼里露出一丝赞赏,“五爷,楚将军要买几匹马。”
“马?”凤曦和嘿嘿一声笑:“楚天河,吃错了什么药,和我买马?说——他要用什么买?”
莫无抬头,正色:“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楚天河竟然按得住性子,用十年的太平换军马?众人面面相觑,想问的都是一句——出了什么事情了?
凤曦和身子前倾了些:“他要多少马?”
莫无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凤曦和皱眉。
莫无摇头:“五万。”
一阵嘿嘿嘿嘿的冷笑从各个角落传来——五万,卖出五万匹马,别说十年,塞北匪帮恐怕十个月的太平也没了。
龙晴眼珠一转:“换不得,万万换不得。”
莫无倒是愣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屋子人竟然没有一个赞许这场买卖,奇道:“为什么换不得?”
龙晴抢着:“范子真的《神灭论》读过没有?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马者,实也,太平者,虚也,啧啧,无本万利的买卖,谁不想做?”
凤曦和忍不住会心一笑:“瞧不出你还读过两年书。”
龙晴颔首:“那是自然,只是我平素深藏不露,可谓卧龙。”二人目光凭空一撞,各自在彼此的瞳仁里寻到一丝狡黠。
莫无的辩才本来就大大有碍,更没想到刚一开口,龙晴就把这么大的哲玄帽子当头扣下,一口气把问题的性质提升到了物质和精神的层面,雄辩地指出了“马”和“太平”之间的不等价交换……他一时无语,只见龙晴洋洋得意,两手抱在胸前,似乎准备好好地炫一把口才,莫无忍无可忍,盯着凤曦和:“凤五爷,你给句话吧,楚将军许诺,只要有五万匹军马,十年之内,北庭军不动你手下一兵一卒。”
凤曦和微微笑了起来,眼睛忽然变得雪亮:“莫先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楚天河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了,要‘折节’向我求救?”
莫无一怔,凤曦和果然一双利眼——北庭军,确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之中……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骤然消失,扎疆缅元帅三万精兵一时陷入僵局,楚天河素来就是中原第一名将,自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勒令倾全力出击,将骑兵精锐付之一战,终于在乌兰布统与扎疆缅正面交锋。据说,是役,人马的尸首塞堵了窄窄的草原河道,立地成桥,夏季的达里河正是鱼群拥挤迁徙的时候,无数大小银鱼失去了赖以存身的河水,纷纷在人和马的尸体上跳跃挣扎,又被后至的骑兵踏死。而河水一时泛滥,更多的鱼群随着鲜血和死鱼在草丛间仓惶夺路,在硝烟和杀戮的夕阳里,跳成一片血红上的银白。
三日之内,战场以寸的衡度步步北退,楚天河的骑兵如一支尖刀,抵着扎疆缅的胸口,逼其后退到了绝地——黄冈梁。
黄冈梁是兴安岭第一高峰,道路隐匿在两山之间,大队人马一时不能过,扎疆缅既惊怒失了公主无法和大君交代,又震撼在北庭军的死志拼搏,于是索性令精锐骑兵先过黄冈,中军后军殿后,摆开阵势,堵死北庭军的攻势。
但是此举无疑令北庭军陷入窘境,楚天河令人送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一干衣饰,威逼扎疆缅尽早投降。但是却没有给扎疆缅留下喘息思索的机会,一边调集兵马,一边全力出击,北庭军的骑兵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撕开北国军队的防线,但一次又一次地退回,迟迟未能歼灭扎疆缅背山而立的骑兵主力,就好像一把小刀一次次刺入胖子的的四肢躯干,却总是不能一击而中他的心脏。
黄冈梁之战,楚天河歼敌二万余人,但是带出来的骑兵也折损到了八千人,而那些中原男儿的胯下,已经几乎没有一匹完好无伤的战马。
战马……草原上的对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马和铁器的对决,是勇气和彪悍之间的对决。
两万步兵,从北方数行省紧急征调来的三万戍军……正在昼夜兼程赶赴乌兰布统,八百里加急的火件,雪片似的飞向京师——马,贡格尔草原上,竟然再也征不到战马。
没有战马的六万大军是什么概念?
你可以试着去看一只折了翅的鹰,如何被一只看家的猎犬欺凌。
就在此时,北国大君雷霆震怒,要扎疆缅火速寻回公主,扎疆缅无奈之下交递停战书,道是立即撤兵,迎回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
楚天河密谋一夜,命铁敖师徒进军营谈判,伺机谋刺扎疆缅,同时密令调集一切战马,准备在事情败露之后全力一搏。
然而,一个牧民平静恭敬地告诉后勤军官——全部可供军用的马匹,早就被凤五爷买去,现在剩下的都是些老幼伤弱的马儿,只能拉车,上不得战场。
楚天河与扎疆缅约定明日黄昏时分派遣使者入营,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二十个时辰内筹集五万战马,否则……北庭军就再也没有否则了。
即使是两国的天子,也决不可能在二十个时辰内凑齐五万匹战马的,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力量——凤曦和。
莫无静静地诉说,并不掩饰神色的尴尬和无奈——他是个剑客,不是说客,与虎谋皮的事情,本来就没有人能做到,他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凤曦和一直在微笑,微笑到莫无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他忽然道:“没有那五万匹战马,想必楚天河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就算人手拼完,也总可以大伤北国军元气的,是不是?”
莫无的心沉下去了,一片冰冷。
凤曦和又说:“我如果借了马,任人宰割的就不是他楚天河,是我。北国军赢了,我背信弃义,他转手就能灭了我;北国军败了,楚天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样没我的好日子过——”他的声音越来越急:“莫无,我敬你是个江湖客,劝你莫要再和那些朝廷中人混在一起,我不出手,对楚天河已经仁至义尽——送客!”
边上人哗啦啦围了起来,伸手就要赶人。
莫无的手按在剑柄上,好半天,才慢慢松开——“告辞!”
第十三章万千人吾往矣
十二声
一声啸傲英雄怒
区区何惧万千人
黄河洗剑
孤城饮马
指点君观我纵横
莫无冷冷笑了笑,眼光凝视着远方的苍茫:“你既然知道我弃剑十年还来找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又何必问?再说……再说……老铁,你说的对,我也快要老了,窝囊死在林泉之下,像个废人,倒不如为天下拔剑一次,死得其所,有什么冤枉?”
铁敖看了看他,莫无还是岩石一样的冰冷无情,但是目光之下,俨然有了一丝火热。
远处,连营之中吹角声迭起,如神哭,如鬼啸,西天中一轮沉沉落日,在号角声中凄厉如血,似乎在呼唤着洪荒中远古的战役,天地苍茫,顿生萧瑟之意。
一条通向关内的驿道上,马作的卢,飞快。
马上的骑士一袭劲装,额头和脸庞重重腻了一层汗,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露出沿着脊椎而下的虬键肌肉来。
一双浓眉下,忽而矍铄的是一双豹子般狠厉的眼,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着尚未被混沌的年轻。
远处,双骑夺夺,带起一阵烟尘对面驰来,那骑士一愣,还是带了带马缰,侧在一旁让路——那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相隔约摸丈许,驶过骑士身边时,前面那人忽然回头说了句什么,马速极快,骑士只听见一句:“万两黄金可不能打了水漂……”
万两黄金?骑士疑惑地回头一望,那二人的去处显然就是自己的来处——贡格尔草原。
他想也未想,拨转马头直追上去,马后那人正大声回话:“这回说什么楚天河也——什么人?”
骑士纵身一跃,挡在二人之前:“你们又是什么人?”
快马受惊,前蹄人立起来,马上那人一声惊呼:“是你——你你你,是那个叫丹东的小子!”
那骑士正是方丹峰,闻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好面熟的两个人,竟然是凤曦和手下两名头目,难怪喊得出“丹东”这个名字。他反手自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冷冷道:“你们从京师回来?说,干什么去了?”
“臭小子管得真宽”,后面那人勒住马,显然还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嘿嘿,忘了哥哥我啦?你跪在红山下头的时候,还是哥哥把你架进屋的呐——怎么,一会儿不见这又威风起来了?让开——”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方丹峰手里的刀已凌空劈下,刀背在后颈重重一切,那人一头栽在马下,也不知死了没有。
另一人大吃一惊,方丹峰站在地上,他根本没有看清对手何时跃起,何时出手,何时落地,同伴就已经倒下了,他惊惶道:“你,你身为朝廷中人,未经审讯,不可滥杀无辜……”
“山贼土匪,也敢说自己无辜?”方丹峰又是一刀劈落,那人全力一躲,闪得过人,却闪不过马,偌大的马首,立即被劈落在地上,马尸轰然倒地,四蹄还抽搐不已。
“你……你……”那人一边抽刀,一边努力地把右腿从马尸下拽出来,狼狈不堪,方丹峰却眉也不皱,第三刀砍下,将他的右手活生生剁了下来:“别动,再动,大爷活剐了你。”
鲜血顺着刀锋滴滴落下,方丹峰的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感,他又向前迈了一步,重重踩在血泊中,那个土匪自己的鲜血溅了自己一头一脸,仰头看过去,觉得这个“朝廷命官”比土匪还要凶残可怖。他一咬牙,一掌向自己天灵盖拍落,方丹峰却又是一刀,雪光过处,他的左手也被斩落,还顺势落在头上,沿着面颊,滑落在血泊之中。
“说,干什么去了?”方丹峰依旧面无表情,比刀锋还要寒冷。
那土匪双手被斩断,单腿压在马尸之下,整个身子在血中蠕动,嘴角却扬起一丝冷笑:“你不可能知道了……嘿嘿……”方丹峰一惊,一步赶上,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只是为时已晚,那人的脸庞刹那间变成了死黑色,七窍中流出腥臭的血来。
“妈的!”方丹峰怒气冲冲地将尸首丢在地上,扯下块衣襟擦了擦刀,走到刚才昏厥的那人面前,先细细查过口中并无毒药,刀锋一带,划断了他的手筋。
那人被生生痛醒,又一眼看见同伴的死状,吓得哆嗦起来。
“说吧”,方丹峰似笑非笑,“你们究竟去京师做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
刀锋轻轻从那人额头划过,削开一小块皮肉,方丹峰右手一拈,“信不信我把你整张皮撕下来?”
那人的裆裤已经湿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方丹峰手上微微用力,将那人的皮肉生生向下扯了半寸,额头一片鲜肉露出,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大人……我是跟着李二哥进京的,他去了九门提督府上,我一直在外面等当真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大人——他们要除掉楚元帅,我说的千真万确,饶命——”
方丹峰沉吟半晌,谅他不敢再说谎,冷笑一声,“便宜你了”,伸指一点,已经硬生生***他的额头,那人双目圆睁,倒在地下,已经死了。
“凤曦和,你这个无耻的匪类!”方丹峰怒骂一声,翻身上马,折回来路,扬长而去……
北庭军营中,士兵们刚刚吃罢了午饭,此时已是酷暑难当,却没有一个人卸下盔甲来,只三三两两,一边擦刀,一边恨恨地骂娘——骂北国军的居多,凤曦和的也占了不少,更多地则是混骂一气,阔论高谈。
方丹峰纵马直入营内,却被守营的亲兵拦下。
“我有急事求见楚元帅!”方丹峰急道。
“再急也得等——”守门的亲兵压低了声音一努嘴:“圣旨到了,大人正在接旨哪。”
“接旨?”方丹峰一惊,但是也不敢贸然闯入,只站在营外,侧耳倾听——
“……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速速奉回北国公主,若再生事端,必严明法度,绝不轻赦!钦此——”屋内的天使声音傲慢冰冷,只听得方丹峰紧紧握住拳头。
营门一挑,卫兵一涌而出开道,宣旨的文臣走在前面,楚天河却陪着笑脸在后,低声道:“大人远道而来,还是歇息一天,明日——”
“楚将军,我等身负圣恩,还要回朝复命。”那文臣对着京师的方向拱了拱手:“你好自为之。”
+奇+楚天河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要将什么递过去,嘴里讷讷:“大人辛苦……”
+书+那文臣却猛地变了颜色:“楚将军!朝廷人人称你一代名将,清正刚直,怎么敢贿赂朝廷命官!”说着用力一挥袖子,一张单薄的银票飘落在地,楚天河只窘迫地满脸通红,眼睁睁看着使者走出营门,登上马车离去。
+网+“将军……”铁敖不忍见楚天河的脸色,伸手拾起银票,劝慰道:“那人是慕提督养的一条狗,哪里会收你的银子?”
楚天河苦笑:“这点银子,也不够那群京官塞牙缝的,唉,老夫妄做小人了。”——那点银子,已经是他二十年的俸禄积蓄,却是连送都送不出去。
一转眼,铁敖看见了方丹峰,一惊:“你回来做什么?不是叫你去右丞相府里报信?”
方丹峰抢前一步跪倒:“大人,这全是凤曦和那个畜生捣鬼,属下在路上截获了两个他的下属,说是给慕老贼送了万两黄金——”
铁敖怒道:“谁叫你自作主张?”
楚天河却是无力地挥了挥手:“老铁,别骂小孩子了,恐怕这封信送到了也是于事无补,慕公子死在我这儿,他……他怎么会放过我?”
铁敖急道:“这、这如何是好?我们什么时候私自扣留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又从哪里找个公主还他?”
楚天河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恨就恨那个慕孝和公报私仇,他就不想想,我死了,北庭军没了,朝廷怎么办?我泱泱中华,难道要灭在北国手里?”说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伸手将头盔摘了下来,一根根白发刚劲如针。
苏旷慢慢从帐中阴影里走了出来,脸色也是发白,跪倒请罪:“大人,小人该死,没能保护慕公子,牵连大人。”
“起来吧,不干你们的事……”楚天河四下一望,无数士兵已经停止喧哗,齐齐站立,等着他的示下,楚天河叹道:“老铁,你带着你两个孩儿回去吧,这儿本来没你们什么事情,今晚之约,取消了吧。”
铁敖急道:“蒜头,你呢?”
楚天河傲然道:“我宁可死在北国军刀下,也不死在奸佞小人手里。”
方丹峰大声道:“我不回去,我和将军同生死!”
他这句话喊得热血彭湃,无数士兵齐声大喊——
“北庭军将士与将军同战!”
“宁可为国尽忠,不死在小人手里!”
楚天河缓缓道:“你们……又何苦?”
铁敖一把抓住他的手:“蒜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现在两军在黄冈梁对阵,朝廷不许动手,不是要北庭军束手待毙么?不如索性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你……”楚天河终于咬牙一跺脚:“妈的,老子也没公主还他,兄弟们,咱们灭了北国军再说——”
“是——”一阵齐刷刷的应命声,无数至诚的眼睛望着他们的将军。
“楚将军……我有个想法……”苏旷低声道。
方丹峰忍不住讽刺:“你上回的想法是找凤曦和借马,差点没把莫先生气死,这回又有什么主意?”
苏旷不理他:“今晚之约,不能取消。将军,凤曦和已经和慕提督搭上线,拉他下水恐怕已经不可能……不过兵不厌诈,不如我们趁机行刺扎疆缅,若是主帅暴毙,军心必乱,说不定还有一战而胜的机会。”
楚天河看着他:“你和老铁,有把握么?”
“没有……”苏旷苦笑:“不是我和师父,将军,我自己去。”
铁敖双目一睁:“又胡闹!”
苏旷走到楚天河面前,跪下:“将军,我屡次错信凤曦和,追悔莫及,就给我个机会吧。”
楚天河扶着他的肩,一字字道:“兵家大事,不可赌气。”
苏旷摇头:“我不是赌气,将军,我军战马粮草俱都不足,非出奇兵不可制胜,兵燹一起,我们师徒只怕都回不了京师,既然如此,就不必浪费人手,我若败了,师父,师弟,莫先生,还可以辅助将军。”
同在铁敖手下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师弟”,方丹峰心头一热,大声道:“师兄,我和你去!反正少我一个不少,有师父就行。”
苏旷继续坚决摇了摇头:“我一个人行事反而灵活,再说北国军大兵压境,凤曦和虎视眈眈,师父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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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河还要再说,铁敖却劝道:“蒜头,你让他去吧,丹峰你保护将军,我带人接应苏旷——这孩子聪明伶俐,功夫也不错,若真能杀了扎疆缅,也是大功一件。”
良久,楚天河才点头:“既然要去,就早早准备——时候已经不早了。”
众人闻言一起抬头,一轮红日,已经偏西,天边的晚霞如少女颊上的胭脂,红得如醉,映着万里草原,如诗如画。
北国军与北庭军东西相峙,攻守鲜明。
“苏旷无论得手与否,要逃,决不能逃向东西,直闯连营,乃是大忌。而南北之间,南方便是中国,北国人必定严加防范,唯有北逃,兵力虽重,但防守必定不严,倒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守在东北角这里,接应苏旷。”铁敖用力催马,顺便向身边的莫无解释。
“知道了。”莫无依旧惜字如金,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消耗他的内力。
“老莫”,铁敖忽然转头。
“我还年轻。”莫无不理他。
“好好,小莫,莫少侠”,铁敖哭笑不得,“你天天说着官场险恶,这回怎的不走?”
莫无冷笑:“江湖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敖失笑:“你这家伙真是又臭又硬,怎么,受龙晴的气,还没消啊?”
不提龙晴还好,一提龙晴,莫无的脸立即就黑了,这回更是紧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肯说。
铁敖加了一鞭,又笑:“真的不说话?苏旷那小子说得对,这场仗打下来,咱们师徒恐怕都回不去了,死都死了,你也不肯多说几句?”
莫无冷冷扫了他一眼:“铁敖,自从你过了四十,就越来越罗嗦,跟个娘们似的,手上功夫不见长进,嘴巴倒是能说会道起来。”
“能说会道有什么不好?”铁敖嘿嘿一笑:“和你不一样哪,我老啦,喜欢和年轻人聊聊天,觉得世界还很美好。”
莫无一提缰绳,马蹄越过一具尸体,“是,真美好啊。”
铁敖苦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说真的,莫无,有些事,咱们得聊聊,我怕是现在不说就没机会——我们这次出手剿匪,究竟是谁的意思?如果杀了凤曦和,究竟对谁有好处?北国军忽然出兵,是预谋还是巧合?凤曦和究竟什么打算?扎疆缅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如果不死,他们用什么借口挑衅?”他正准备滔滔不绝地问下去,却沮丧地发觉莫无一个字也没听。
“莫少侠!你弃剑十年,被我拉出来,难道一点都不好奇?”铁敖又好气,又好笑。
莫无摇头:“反正已经被你拉出来,好奇也顶多落得死不安心,我何必多疑?你继续问吧,我知道你们做捕快的喜欢自问自答,我听着就是。”
铁敖苦笑摇头:“你这家伙,难道就这么死在塞北,也不冤枉?”
莫无冷冷笑了笑,眼光凝视着远方的苍茫:“你既然知道我弃剑十年还来找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又何必问?再说……再说……老铁,你说的对,我也快要老了,窝囊死在林泉之下,像个废人,倒不如为天下拔剑一次,死得其所,有什么冤枉?”
铁敖看了看他,莫无还是岩石一样的冰冷无情,但是目光之下,俨然有了一丝火热。
“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剑!”铁敖用力催马,大声道:“我一直借这个机会要理出一条线来,剿匪,扰边,杀敌……这幕后必然有人主使,而有这个能耐又可以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但是我想不通,凤曦和凭什么勾结他?他如果要借助凤曦和的力量,又为什么要下令剿匪?”
铁敖苦苦思索,并不指望莫无可以回答,但是莫无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和苏旷一样,觉得凤曦和不像卖国求荣的那种人。”
铁敖奇道:“哦?说来听听?”
莫无笑了笑:“我和苏旷的想法应该也差不多,龙晴看上的人,多半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铁敖冷嘲:“别自作多情了,苏旷那小子是看上龙晴又不承认,你算那根葱,龙晴你见过几面?人家一见你就恨不得捅你一刀。”
莫无低下头,轻声道:“大哥的女儿,绝不会是恶人,我信她。”这句话,竟有说不出的悔恨和回忆……
铁敖迟疑:“凤曦和城府极深,龙晴若是上他的当呢?”
莫无坚决道:“若是凤曦和真的勾结北国,卖国求荣,龙晴一定会杀了他。”
铁敖叹道:“希望……承你吉言。”
远处,连营之中吹角声迭起,如神哭,如鬼啸,西天中一轮沉沉落日,在号角声中凄厉如血,似乎在呼唤着洪荒中远古的战役,天地苍茫,顿生萧瑟之意。
莫无向西南看了一眼:“苏旷,他进去了。”
二人不再多话,只默默等待,期盼着苍天可以给中华一次机会,一个奇迹……
第十四章重营破军
十三声
吹角齐鸣十四声
岌岌切切又铮铮
四面楚歌
十方埋伏
岂容凤郎是路人
呜乎哀哉!多少年来苏旷天天大吐苦水,只觉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妒英才,怀才不遇,日日乞求上天保佑自己早早功成名就——但是上天真会恶搞,早不成名,晚不成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苏旷二字人尽皆知。
销金大帐,訇然中开,两旁羽旗林立,刀枪剑戟一字拍开,鼓角声声,气派俨然。
苏旷却撇了撇嘴,北庭军中从来也没见什么仪式旗仗,但楚天河不怒自威,高山仰止,那样的风范气度,却不是眼前的扎疆缅元帅做的出来。
扎疆缅约摸三十五六,腮边浓髥颇有威严,正坐在正中交椅上,苏旷等人走进营来,却大辣辣不见起身。
“创——”两柄长刀交叉于前,有人叱道:“止步!”
苏旷暗暗叫苦,如此的距离,别说行刺,就是飞刀也未必有准头。
扎疆缅已是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南国使者,看我军威如何呀?”
“很好”,苏旷嘻嘻一笑,“若是在敝国,还是要加上四个字的。”
“哦?”
苏旷拉长了声音:“威武——升堂——”
身后几个人都是楚天河千挑万选出的死士,本来紧张之极,听见苏旷打诨,不由会心一笑——捕快就是捕快,果然三句不离本行。
扎疆缅面子上顿时过不去,怒道:“你们南朝人,只会逞口舌之利么?”
苏旷忙道:“元帅若是肯较量拳脚兵器,下官求之不得。”他倒没有说谎,当真是求之不得。
“哼!”扎疆缅脸上变色:“你口口声声说是还我公主,公主何在?”
苏旷不卑不亢,双手奉上文书:“我等一行十七人,岂敢带公主同行?扎疆缅元帅只要签了文书,容我带回,自然贵国班师,我国还人。”
扎疆缅不怒反笑,回身又坐在交椅上,挥了挥手,一名书记官模样的男子接过文书呈了上去。
苏旷暗地叫苦,这元帅好生奸诈,全不受激,这四面刀枪的,哪里有机会行刺?
扎疆缅笑了:“没有弄错的话……你就是苏旷?”
苏旷的眉毛好端端跳了跳,苦笑:“正是。”
呜乎哀哉!多少年来苏旷天天大吐苦水,只觉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妒英才,怀才不遇,日日乞求上天保佑自己早早功成名就——但是上天真会恶搞,早不成名,晚不成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苏旷二字人尽皆知。
扎疆缅一脸看好戏的情形:“你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徒弟,前些日子伙同慕云山搅乱我三万大军的苏旷?”
轻视敌人的情报系统,果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苏旷硬着头皮:“不敢。”
扎疆缅嘿嘿一笑:“看不出啊看不出,南朝果然英雄辈出——”
苏旷立即决定重新考虑一下行刺的计划,事实证明,策划没有经过前期调查是注定不能成功的——纵观中国历史,好像没有刺客这么曝光在被行刺者面前——荆柯如果光明正大带兵打过一仗,秦始皇恐怕也不会由着他大模大样往前蹭吧?
苏旷低着头,眼睛却开始贼溜溜地打量退路,他好像一个一头撞进渔网里的傻鱼,对手完全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
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既然行刺注定没有可能,他可没兴趣在敌国的地盘展示中华民族的气节。
但是扎疆缅却猛地脸色一沉:“文书我看了,批,你们带回去——”苏旷松了口气,扎疆缅却继续道:“你们几个跟楚天河说,明日两军阵前,你们好好的公主送回来,少一根寒毛,我要你们好看。”
少一根寒毛?恐怕那个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已经一根寒毛也不在了吧?
苏旷刚刚想笑,忽然觉得不对,扎疆缅刚才说的好像是……“你们”?他立即抬起头来。
扎疆缅用手一指苏旷:“这个人,给我拿下!”
苏旷大惊:“元帅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
扎疆缅冷笑:“那是你们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斩来使立威,你没有听说过么?”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苏旷冷汗直流,看着渐渐逼近的士兵,不知是动手还是束手就擒的好——这个时候动手注定杀不了扎疆缅,手下的十六个兄弟也肯定要立即倒下。
扎疆缅若无其事:“苏旷,你放心,你们交还了公主,我就放你回去,你们南朝人素来不讲信用,万万不能放虎归山。”
苏旷双手真力密布,只等来人走近,便要背水一战——只是,他刚刚抬起手来,便听见一个传令兵大声道:“报——红山凤曦和求见。”
苏旷实在没有想到,即使在北国军中,凤曦和的名头也如此响亮,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
营门大开处,凤曦和缓步走了进来,此时已经是仲夏,他却依旧披了件黑貂大氅,脸色颇有些苍白,显然身子还很虚弱,但是眉目森然,英俊之上又有了层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身侧一个红衣女子,巧笑如焰,双目如莲,明朗俊秀,令人眼前一亮。
好一对人中龙凤,许多人几乎同时在叹息着。
“凤五爷——”扎疆缅已经举步迎了过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身子还没好?北庭军那些小人,就会阴谋暗算——啊,哈哈,苏旷,你们认识,不用本帅介绍了吧?”
苏旷微笑:“认识……自然认识的……”他笑嘻嘻地走了过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凤曦和刚要搭话,苏旷手猛地一挥,已经又急又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叛贼!”
哗啦啦,里三层外三层,凤曦和手下众人与北国军几乎一拥而上,便要击杀苏旷。
凤曦和显然也被打得一惊,他生平受伤无数,但是如此的侮辱还是第一次,他目光一冷,手却还是挥了挥:“罢了,各为其主。”
苏旷冷笑:“凤五爷,你的主子是哪一位?”
凤曦和淡然:“北庭军不给我置身事外的机会,凤某只得保命。”
苏旷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出的失望和愤怒……还有一丝心惊。适才那一耳光却是是怒不可遏的冲动,但是手掌打到凤曦和脸颊上,却自然而然地受到一股反震的力道,那种护身真气,是武学修为极高的人才能携有,难道……凤曦和并不象表面上看来的伤势严重?
但是凤曦和如果真的伤势不重,在龙凤二人联手之下,他绝没有丝毫的逃生机会。
反正已经是听天由命,苏旷索性放下心来,笑嘻嘻看着凤曦和,要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凤曦和向着扎疆缅,微笑:“元帅,节哀顺便。”
扎疆缅一愣:“你说什么?”
凤曦和重复:“我是说请元帅千万节哀,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已经死了。”
扎疆缅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你胡说,你再说一遍?”
凤曦和皱眉:“元帅,放手。”他声音不大,但竟比扎疆缅气势更威严三分。
扎疆缅讷讷放手:“五爷,得罪。你刚才说——”
“巾阗尼敕勒梅尤殿下已经归天。”凤曦和低了低头,略表悲哀:“只是公主殿下是在鄙人的地盘为人所害,凤某也要给元帅一个交代。”
苏旷的心彻底冷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敢相信凤曦和真的已经投敌,无论在楚天河面前还是扎疆缅面前,他甚至都有些维护,但是现在,凤曦和亲自来到北国军营,亲口说出公主已死的消息,而且……话下矛头竟是直指北庭军。
“来呀——”凤曦和挥了挥手,手下有人抬来一副门板,凤曦和对扎疆缅道:“有人害死公主殿下,又埋尸在凤某的地盘,我怕元帅误会,也怕元帅被小人所乘,特地找了公主的遗体……只是,恐怕已经不大好看,元帅三思。”
扎疆缅踉跄着掀开了盖尸布,凝视半晌,一把扔开——那是一具已经被腐烂咬蛀的不成样子的尸体,但是衣着正是公主当日所穿,不知凤曦和怎么真的找了出来。
“不错的……不错的……公主的左腿小时候摔断过一次,接好之后骨头有些歪曲……”扎疆缅猛地回过头,怒视苏旷,眼里的火几乎可以杀人——这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还是他未来的大好前程。
“凤曦和,算你狠。”苏旷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具尸体他本来打算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来做杀手锏,只是凤曦和既然抢先用了,他又能如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来人,把这群人给我乱刀分尸!”扎疆缅眼睛已经发红,怒道。
“慢着,元帅。”凤曦和悠哉向前踱了几步:“前些日子,北庭军找我买五万匹军马,嘿嘿,我可是念及元帅,才未曾答应——”
他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已经明白无余,扎疆缅皱眉:“五爷果然一诺千钧,真英雄!”
凤曦和摇摇手:“将军,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杀光这些北庭军,殿下也不能复生,想必贵国的大君和巾阗尼赫勒梅尤王子殿下也一定万分悲痛……”
扎疆缅的眼光慢慢冷却,缓缓盯向凤曦和的眸子,半晌,他忽然大嘴一咧,伸手揽住凤曦和肩头,“来人,设宴!”
凤曦和悠哉前行,又回头冷冷一笑:“苏大人,一起吧。”
“五爷,怎么不动筷子?莫非信不过我?还是嫌弃酒宴太过寒酸?”扎疆缅频频举杯,凤曦和面前却连一点油花也没动过。
“不敢,元帅设宴再说寒酸,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凤曦和笑笑,“凤某身上有伤动不得酒肉荤腥,幸好拙荆性喜肉食,有她代为致意吧——元帅只管放心,凤某是宁可身受万劫,也不愿拙荆略有损伤的。”
“拙荆”正在努力地从羊腿上撕下一块肉来,被凤曦和一感动,连忙抬起头“代为致意”,一道汤汁顺着口角流了下来——虽然狼狈,但是却没有人笑话,莹白的下巴被红澄澄的汤汁一衬,显得娇艳无比。
坐在下首的苏旷却叹了口气,第一次看见龙晴,好像也是那么个情景,她高高坐在树上,举着羊肉串儿,神采飞扬到了跋扈的地步,爽朗地笑着,明艳如朝阳。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依旧是敌对的双方,依旧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变的,只是心吧。
如果可以在曼陀行宫装一辈子傻,好像也是很开心的事情……苏旷举起杯,自己敬了自己一杯。
扎疆缅忍不住切入正题:“刚才在外头,五爷好像话中有话,请讲。”
凤曦和笑了:“元帅是明白人,你在这里平了北庭军,偷偷高兴的也是贵国的王子吧?”
扎疆缅放下酒杯:“五爷的意思呢?”
凤曦和连忙拱手:“化外草民,哪敢有什么意思?不过想要苟全性命而已,元帅够意思,我也够意思,如此而已。”
扎疆缅看了苏旷一眼:“那……”
凤曦和又笑:“元帅和公主伉俪情深,杀了他们报仇也未尝不可。”
扎疆缅一时无语,缓缓坐倒,凤曦和拨了拨面前的羊腿:“这么一块儿硬骨头,谁啃,谁掉牙,凤某是没兴趣的,好像王子也没兴趣,就看元帅您了。”
扎疆缅仰头大笑,将手头一块羊骨头扔了出去:“本帅,也没兴趣。”
凤曦和只管微笑,轻轻剔了剔指甲。
扎疆缅站起身:“五爷的意思,我要回去仔细想想,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清晨,再请五爷帐中说话,如何?”
凤曦和站起身:“还是那句话,化外草民,不过是来和大人亲近亲近而已……晴儿,晴儿!别吃了别吃了,走——”
龙晴满手是油的站起来,嘻嘻一笑,顺便对苏旷眨了眨眼睛。
苏旷由衷佩服凤曦和的举重若轻,三言五语就挑拨在扎疆缅的痛处——只是,无论在场的哪个人,今夜怕都是无眠了吧?
心里有往事的人总是害怕失眠,害怕一个人面对漫长而毫无掩饰的黑夜,明天,明天清晨扎疆缅将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无论是对于凤曦和还是北庭军,这个决定都关系到未来的生死存亡,而对于他苏旷而言,则关系到他能不能看见第二天清晨的太阳。
苏旷决定闭上眼睛开始数羊,数到天亮为止,决不去看那漫天的星辰,决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会干扰自己心神和发挥的事情。
结果没有数到一百,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喊他起床的看守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苏旷从柔软芬芳的床上拉起来,苏旷一边穿靴子一边咕哝——还是有钱好啊,奶奶的,这么软的床!
发表完对于床铺的看法他才霍然想起扎疆缅元帅可能已经做出了决定,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大帐奔去——路过凤曦和的帐篷的时候,龙晴不满的哈欠声正传了出来。
苏旷又是好笑,又是微微的发酸,在曼陀行宫的时候,龙晴好像每天只来得及看落日——对于她这种热爱懒床的人而言,选择清晨做出重大决定真是一个灾难性的事情。
一群迟到的南朝人显然遭到了传令官的严重鄙视——他几乎已经急得发疯,龙晴才终于踢里趿拉地跑过来,凤曦和尴尬无比地跟在身后,一手拿着吴钩剑,一手拎着无常刀,小声耳语提醒着:“喂喂,你的剑你自己拿,万一动手怎么办?”
“不会的!”龙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一向很有信心。”
“这位龙姑娘,请稍微快些,我们可汗等你们已经很久了。”传令官不满地提醒。
“可汗?”所有人都几乎跳了起来。
龙晴劈手抢过吴钩剑,脸上浮起一个难看之极的微笑:“好了……我好了……”
“咚——”一声鼓响,地动天摇。
昨日的威严比起今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一重重黑衣黑甲的卫兵,矛尖在清晨的阳光下冷厉寒竣,鏖鼓声声,如历战阵。
扎疆缅诚惶诚恐地陪坐在一个人脚下,屁股只略略沾了些凳子,那个人远远看不清面目,但觉得高高在上,好像万里河山尽在足下一般。
凤曦和微微握了握龙晴的手,当先走了上前一揖到地:“化外草民凤曦和,见过可汗万岁。”
龙晴连忙跟过去万福——她忽然觉得万福真是伟大的发明。
可汗微微冷笑:“罢了,赐座。”
凤曦和还没傻到那个地步,连忙惶恐道:“万岁在上,哪有草民的座席?”
可汗略点点头,对苏旷道:“你——”
苏旷不卑不亢:“苏旷乃中华国使,国礼不可废。”也是一揖。
“放肆!”那可汗怒道:“一群南朝蛮子,果然心怀叵测——凤曦和凤五爷!”
凤曦和忙道:“草民惶恐。”
可汗冷冷:“你昨天说,公主死在谁的手里?”
凤曦和一惊:“草民不知……只是发现公主金躯,不敢不来报信。”
可汗双目圆睁:“你说不说?”
凤曦和咬咬牙:“是……是北庭军慕云山。”
可汗嘿嘿冷笑:“当真?”
凤曦和道:“不敢欺瞒可汗,正是慕云山乱军之中惊了公主。”
这可汗自始至终未曾问过苏旷一句,苏旷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寒。
只见他挥手:“带上来——”
苏旷一阵眩晕,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我命休矣!
两个北国军士架上来的女人,竟然是帕尔梅,她也不知受了多少拷打,丢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瞳孔已经扩散,嘴里只喃喃:“我招……我全说……”
可汗的眼睛终于转到苏旷脸上,一个字一个字迸出:“苏旷,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苏旷忽然双足一顿,自身畔抢过一柄腰刀,人已掠过众军头顶,向正中可汗直冲过去。
数十柄长矛一起向他掷去,虎虎生风,苏旷身子当空一转,手中刀丝毫不顿,将长矛一一拨落,但是起势已绝,人已落地,他猛一咬牙,刷刷两刀劈倒二人,第二次急冲而起。
龙晴一惊,连忙拔剑也要冲上,凤曦和却左手一按她肩膀,将她按回地上,自己却借势掠起,竟然也向着可汗直冲——
“我攻上三路。”凤曦和急急道。
“好,我攻下——”苏旷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凤曦和的手掌已经拍在他的背心,真气直透经脉,苏旷从半空中直直摔落在地,手中刀跌出老远。
“凤曦和——”苏旷挣扎着站起,凤曦和却轻轻点过他七八处大穴,微笑:“没有人可以打我耳光,你明白么?”
他单手提起苏旷,走到可汗面前:“适才欺瞒可汗,罪该万死——跪下!”
他手上用力,苏旷终究抗不住,普通一声跪倒尘埃,嘴角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两旁武士一涌而上,取了牛筋,将苏旷死死缚住,架到可汗座前。
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凤曦和,你居然……”
凤曦和低声:“晴儿,我们要活着走出去……”
龙晴慢慢抬起头,看着这个生死相依的男子,啐了一口,一个耳光重重摔在他脸上。
这已经是他一生中捱到的第二个耳光,凤曦和深吸了口气:“对不起,晴儿,我要为手下几万个兄弟着想。”他不忍在看龙晴的目光,伸指弹中龙晴的穴道,向后一推,跟在身后的萧爽连忙扶住。
龙晴嘶喊着:“凤曦和,我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
凤曦和脚步略略一顿,却依然走上前,一步拜倒:“罪民身受北庭军重创,擒获此人,殊为不易。”
可汗笑了起来:“凤五爷果然名不虚传,好,好!你放心,贡格尔草原,朕还未必放在心上……凤曦和,你立下大功,北国军一兵一卒,绝不加于你的地盘。”
凤曦和顿首:“谢主龙恩。”
龙晴死死低了头,不肯去看这一幕,连身后的萧爽,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拔刀的冲动。
十六名北庭军士纷纷被擒获,按倒在地,嘴里骂声不绝。
可汗微笑道:“五爷,这也算是你的地盘,有人对朕不敬,怎么办?”
凤曦和抬头:“只要圣上一言。”
可汗点头:“朕准了。”
凤曦和站起身,走到那群俘虏面前,声音居然还是平淡如往昔:“万岁叫你们闭嘴,听不见么?”
他脚下那人整个脑袋都被按在泥土里,嘴里却挣扎着骂道:“凤曦和,你是畜生——”
“连骂人都没有新鲜的玩意儿,真是蠢材。”凤曦和轻轻一笑,一脚踩在他的头颅上,那年轻人的脑壳顿时粉碎,乳白色的脑浆随着鲜血一起从黑发里涌了出来。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是龙晴喊的,又似乎不是——那几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受伤的困兽在哀嚎。
凤曦和叹了口气,却接着“走”了下去,每一步,便是一个头颅在脚下粉碎。
连苏旷也终于忍不住吼道:“姓凤的,有种你先杀了我——”
“你急什么,难道你还想活命不成?”凤曦和终于“走”完最后一步,惋惜地瞧了瞧自己的靴子,满是血污和脑浆,连北国军那些素以强悍着称的战士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走到苏旷身边,一手扣住他肩头,向可汗拖了几步:“这个人,要罪民动手么?”
可汗一步步走下高台,看着匍匐在尘埃中的苏旷,一双眼睛明亮到极点,嘴角倔犟冷笑,脖子上倒缠的牛筋勒得极紧,憋得脸色紫红,牛筋交错处血滴渐渐渗了出来。
“刀——”可汗伸手。
凤曦和右手拔出无常刀,倒转了刀柄递了过去,左手却是微微一拈。
“好刀。”那可汗接刀在手,轻轻拭过锋刃,忽然,一刀直劈了下去,速度之快,竟然不下任何一个使刀的高手。
只是凤曦和的左掌也已斩了出去,切在可汗的面门之上,这一掌几乎凝聚了他生平的功力,喀喇一声,可汗的鼻骨、颧骨、颅骨尽数折断,偌大掌力之下,连带着颈骨也断裂,一个破破烂烂的脑袋向后折在背上,被后颈一层软甲连缀着摇晃不已。
本来被牢牢绑缚的苏旷忽然双臂一振,就地一滚躲过刀锋,劈手抢下无常刀,顺势砍在可汗胸口——无常刀在胸口划过一阵火光,露出一层金光闪闪的软甲内衣,居然自足胫包裹至脖颈。
他唯一的空门,就是脸庞——一朝天子,总不能连脸都遮起来。
萧飒手一动,龙晴穴道解开,众人一起冲了上去。
可汗骤然暴毙,军营里顿时乱成一团,凤曦和对着扎疆缅略一点头,当先向外闯去——
“集合——集合——抓住叛贼——”扎疆缅立即四下指挥开来,场面却是越来越乱。
血肉横飞,兵戈遍地,嘶喊震耳欲聋……
“元帅——”一名亲兵终于跌跌撞撞跑回来报告:“刺客……刺客跑了!”
“没用的混帐!”扎疆缅一脚踢倒那人,“追,快追,追到天边也要给我抓住逆贼!”
只是回过头来,他却是微微冷笑——凤曦和凤五爷,下手真够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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