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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飘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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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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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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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1666字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又凶又霸道的龙晴就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阴阳怪气的凤曦和。


凤曦和皱眉:“他去哪儿了?”


龙晴跺脚:“我怎么知道?他背地骂了我一句,我正要收拾他,他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奶奶的,我还特地给他炖了锅鸡汤——喂喂,你这么看我干吗?难道鸡汤你还喝少了不成?”


凤曦和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骂你什么?”


龙晴脸红了红,目瞪口呆。


凤曦和却真的沉不住气:“你快说,这小子心思诡异的很。”


龙晴用力翻着眼睛:“他……他说我蛮横霸道,克夫克子……”


凤曦和本来还一脸担忧,听见“克夫克子”四个字,勃然大怒:“他想去送死让他去好了,本来还想追回这个混帐东西!”


龙晴奇道:“你说什么?送死?”


凤曦和一摔衣袖:“苏旷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倔犟起来和你有的一拼,他必定是去北庭军找慕孝和那个老贼了——”


“为什么?”龙晴一惊。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凤曦和左右踱了几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罢了!”


正当此时,萧飒匆匆忙忙跑进行礼:“五爷,我去马厩查过,苏旷带了一匹黄骠马,不知去向何处。”


龙凤二人面面相觑,龙晴一把扯住凤曦和的袖子:“你重伤在身,要去我去。”


“谁说我要去追他?”凤曦和冷冷道:“萧飒,传令兄弟们立即启程南下依照原定计划行事。”


他看了龙晴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们见机行事吧,苏旷既然非去不可,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苏旷当然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若硬下心肠去做一件事情,就算是胡扯,也能扯出三分道理的。


既然留在凤曦和那里已是无用,他就要去做一两样自己想做的事情——苏旷骑在马背上,身子随意地上下晃悠着,忽然觉得开心起来,他觉得自己比起凤曦和,比起楚天河,甚至比起师父都快乐得多——在此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就去做的,在此之后,更是再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他。


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比历尽艰辛,终于听从内心召唤而完成自我更开心的事情?


天空阴沉,风一阵紧过一阵,铅灰的云幕拉出一副就要下雪的架势,苏旷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马腹:“兄弟,慢慢走,咱们不急。”


忽然,他想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小调儿,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一只天鹅呦向南飞,


两只天鹅呦向南飞,


三只天鹅呦向南飞,


看这北风吹过湖面,


看这雪花压过芦苇,


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过这湖水,


你的歌声飘过这湖水,


你的倩影映在这湖水,


达里湖就是我的墓穴,


达里湖就是我的寝宫,


我便要入睡。”


本来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苏旷唱得油腔滑调,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猛地低下头去……


那一刻,朔雪飘摇。


塞北的雪又急又重,转眼间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苏旷的武艺本来早就到了寒暑不浸的地步,但是重伤之下,身子弱了许多,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又是第一次遇上冬天的大雪,本想扯开衣襟,做出一副风霜扑面舍我其谁的英雄架势,左右看看无人,还是将脖颈努力缩了起来,低着头,用力打马向北庭军营奔去。


手在风中挥动,有如刀割,苏旷心疼仅剩的右手,索性贴在马颈之上,反复摩挲,汲取一丝热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塞北苦寒之地”,难怪那些马背上的汉子们彪悍凶猛至此,当真动手冲杀,南国的莺红柳绿,如何可以抵挡?只是……只是大冷天的,炖上一锅羊肉,坐在暖暖的帐篷里,听老人家说说家常,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到垂暮的老朽,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要苦苦争斗——甚至,连他这样的大好残疾青年也不能幸免?


凤曦和、慕孝和、北国的元帅,将军,大君……似乎每个人都高高地扬起头颅,任由鲜血横流的万众齐声呐喊:你是不世的英雄,你是塞北的霸主,你是神话里的天才,你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口耳相传的名字,是他这种卑微的小小捕快所不能理解的。“疯了!这些人都疯了!”苏旷又扎紧了衣带,前方,军营的轮廓已经渐渐在望,如旷野中的一只兽。


“什么人!”忽地,两个巡逻的士兵冲了过来,还离得老远,便举起弓箭喊道。


苏旷勒住马,举起双臂,大声地、平静地回话:“苏旷,草民苏旷。”


“苏旷?”两名士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也勒住马,不肯上前一步。


苏旷眉开眼笑:“难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么?二位,看见我也不用这么惊慌的,我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当前那名年纪稍大的士兵已回头叫:“快去告诉楚将军,苏旷来了,我们两个怕是拿不住他!”


“拿?拿我?”苏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


适才说话那人虚晃着手里的长矛——“北庭军中凡见苏旷者格杀勿论,赏黄金千两,你,你再不走……不,你不许跑——”


苏旷无奈之极的摇了摇头,身形已经化作雪地上一抹轻烟,轻轻在那士兵背后一拍:“我倒是想跑的,但是这么多金子,不挣岂不是可惜了?”


那士兵的身子软软倒在马上,苏旷已经掠过他,顺手一个小擒拿摔下报信之人,双足一点,向军营奔去。


他的身手无疑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但是要晃过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还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进入军营之前,他还是耐不住小孩子心性,扭头看了一眼——茫茫一片白雪,并无一个活动的影子,终究没有人追来……


正中的大帐,从寒风中透出一股诱惑的香气,那是焦油合着白糖在火上烘烤的香味,苏旷几乎看见了红通通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腿,看见微微翻起的焦黄的皮肉,大大咽下一口唾液。


轻轻挑起一块帐篷顶的皮毡,俯身向下望去,从他的角度,正见一清癯面容的老者,身着一品武官的服色,端坐首席,神色却是云淡风清,一只手持着牙箸,在酒杯上敲了敲。


“楚帅”,他抬头问道,“北国军大军临境,你可有退敌的妙着啊?”


楚天河坐在下首,苏旷瞧不见他的身影,却听他声音依旧坚决:“慕大人,如今局势,唯死战而已。”


慕孝和点头:“楚帅骁勇,天下皆知,只不过用兵之道,不在蛮力吧?”


楚天河恭敬:“请大人指点。”


慕孝和忙摆手:“我一个京官,岂敢妄论兵家事?”


“这……”楚天河更是为难,不知如何与这等老狐狸周旋。


慕孝和又笑着点了点头:“只有一言奉劝将军,虽说冯唐易老,将军莫要只念自家白发,不顾将士断头才好。”


楚天河声音更是惶恐:“末将不敢。”


毡房之上,苏旷连连点头,心道这等人果真厉害,只是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有士卒匆匆回报,说是发现巡逻士兵被击落马下,据报苏旷已经潜入营中。


“苏旷?”慕孝和微微欠身:“这些日子屡屡听到苏旷的名头,楚帅,他究竟是何等人也?倒和我家小郎一个名字。”


“大人”,屋角一席,铁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苏旷是属下的孽徒,属下等已经宣令但凡入营,格杀勿论,却不知他为何还是有胆进来。”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听得苏旷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的苦心。


慕孝和却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头道:“这位小朋友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举座皆惊。


连苏旷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开顶毡,入内说话,只是他天生脾气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声,他可能也就入内了,慕孝和既然出声,他偏要瞧瞧,此人是当真目光如炬,发现了自己,还是出言恫吓。


慕孝和面如寒霜:“苏旷朋友,你师父在此为你开脱,你当真要他为你担当不成?”


只听一个嬉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铁敖急道:“苏旷!”


苏旷已经一个翻身,落在帐篷正中,团团作揖:“不过既然师父见召,徒儿不敢不现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礼不便,还请诸位大人见谅则个。”


他与慕孝和一对面,心中才是一颤——慕孝和身边,站着个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与他仿佛,活脱脱就是个精雕细琢的自己——不过人家是美玉,自己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铁敖看见徒儿的断腕,虽是心痛,嘴里依旧叱责:“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跪下!”


“师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着跪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苏旷猛地回身,拜倒:“徒儿该死,带累师父。”


铁敖终于顿足:“你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


苏旷缓缓起身,对着慕孝和道:“小人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大人,大人若肯解答,虽死无憾。”


慕孝和点头:“铁敖倒教的好徒弟。”


苏旷笑笑,还是抵不住内心疑惑:“大人怎么发现我的,小人自问功夫倒还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发现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师父而已——小子,你要问我,就是这个?”


苏旷摇头:“我想单独和大人说几句话。”


慕孝和身后少年叱道:“大胆,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身份?苏旷只更坚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声音虽然坚定,但其实十个脚趾已经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挡住任何可能的,来自身体的颤抖,他不知道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还有那么疯狂的念头,那么坚定的勇气,但是,他必须赌一把。


帐内约摸有二十余人,却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良久,哐当一声脆响,却是牙箸落在红漆的桌面上,几个翻滚,终于寂静。


慕孝和摇头:“拿下——”


苏旷轻轻闭上眼睛,他终于绝望——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慕孝和声音里的杀气。


刀斧手一拥而入,苏旷已准备夺路而逃——在这里,在师父和楚元帅面前,他不能动手,即使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大声喊了起来:“慕大人,你不记得二十四年前镇江苏举人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了么?”


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提督,脸色也终于变了——他迟疑着,望向铁敖。


铁敖本以为苏旷宁死也不会在慕孝和面前说出这个秘密,吃惊几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当慕孝和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他也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慕孝和看了看苏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整整一屋子错愕的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慕孝和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位苏公子谈谈。”


身后的“苏旷”大叫起来:“外公!”


慕孝和声音更是坚决——“出去!”


一样的姓名,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年纪,活脱脱便是自己女儿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的铁敖——慕孝和心里,其实已经有八分信了,他看着苏旷:“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吧。”


苏旷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儿,能听你说几句话,说说爹爹和妈妈,就算死,也心甘情愿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说凤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声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许多,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这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跪在眼前,尽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也被触动了。


“自然不是。”苏旷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声旷儿么?”他伸出双手,左手的断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终于老泪纵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唤了声:“旷儿……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苏旷的右手忽然挥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转,已经将他搂在怀中,在老者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帐篷外的人听到异响,一涌而进,但是哪里来得及?


那正牌的苏旷苏公子已经骂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妈该去演戏——”他骂来骂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苏旷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我说过自己是什么重承诺讲信义的英雄豪侠不成?我答应过各位不动这位慕大人了么?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们好像需要再谈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议事情要有个商议事情的样子。”


他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始终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后悔的目光。


铁敖沉声道:“苏旷,挟持朝廷大员,你可知什么罪名?”


“铁敖”,苏旷又嘻嘻一笑:“你听说过虱子多了不咬人么?顶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苏少爷,麻烦你出去,军国大事轮不到你听,楚元帅,留下三四名将军就好,咱们又不是赶集,不用这么多人……好极了,麻烦把帐门带上,外面的人走远些!”


一会儿功夫,帐内只剩下铁敖,楚天河,与三名北庭军中极有威望的将军,每个人都在看着苏旷,看着他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将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苏旷定了定神,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下的力道,揽着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戏开锣了。”


第十九章热血化碧


十八声


千磨万击在残身


俯仰无愧世间人


草芥铁肩


家国长恨


倚天一笑报国恩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缕微弱如发丝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杯中琥珀色的残酒在毡壁上投射出一轮一轮的光圈,没有人说话,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糊成漆黑的一团,烧焦的气味加倍刺激着在场男人们的不安。


这些人,哪怕最年轻的莫无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岁月的沧桑写在他们脸上,沉淀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这就是你要说的?”慕孝和看看苏旷,颇有些惊诧。


“是。”苏旷点点头,那些局势的分析,本是凤曦和的长篇大论,苏旷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下众人的惊疑赞赏的神色,发现指点江山确实是极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里还聪明了些。”慕孝和本要点头,但是喉头为人所制,也只好略略颔首。


“这个自然。”苏旷从不介意冒领一二赞誉。


“只可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慕孝和皱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谈谈,能不能换种方式,这样扣着我,你不嫌难受?”


苏旷微微笑了:“有时候聪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这种法子只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两声,脸色忽地一凛:“楚帅,麻烦你叫他们几位出去,这里的事情,无须多六只耳朵听。”


楚天河挥了挥手,三位将军立即起身,扶剑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铁敖和莫无身上,莫无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此间事与莫某无关,告辞。”铁敖却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会介意多两个见证。”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多留一个人,便是多一分灭口的危险。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终于缓缓开口:“楚帅,你总该知道洛阳王罢?”


洛阳王是当今皇上的七弟,可谓权倾朝野,自然无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极谨慎地答道:“末将久仰王爷,只是无缘得见而已。”他不知慕孝和是何用意,一句话既恭敬有礼,又撇清了关系。


“昔年先皇驾崩之日,圣上与洛阳王争储——楚帅,若没有记错,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两不相帮的人。”慕孝和挥了挥手,止住楚天河急于出口的争辩,“只是楚帅未必明白,这十年来你安然镇守北疆,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迁,也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


楚天河一震:“末将只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实非末将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现在连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拐弯抹角。”


“大人,末将所言,句句属实。”楚天河站起来,躬身:“大人只怕在朝廷倾轧里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还有为公勇而去私斗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当真还有这种人?老夫开眼了。”


莫无本来一直低着头,听见慕孝和的嘲笑却慢慢抬起眼,双目如两块冰冷的岩石,骤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没什么可笑的,这里除了你,每个人都是。”


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剑客,只怕见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说话间竟是百无禁忌。


苏旷却没心情听他们就此展开大论辩,忙打断道:“大人,不知洛阳王与此间事有何牵连?”


慕孝和微笑:“这牵连么……自然是大极了。”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自己的外公,苏旷简直想抽他,说到现在罗里罗嗦一大通,却没有一句话在正题上——苏旷刚刚一急,忽然心里雪亮——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来:“苏旷,你的手太紧,咳咳,老夫喉咙难受得紧,烦劳递一口水喝……”


苏旷脸色一变,双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两边筋脉上用力一捏,只痛得他当真咳嗽起来,苏旷厉声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最好放聪明些,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好一个布衣之怒”,慕孝和终于动容:“铁敖,他们不清楚,你总明白京城的形势吧?”


铁敖叹了口气:“不错,我拉老莫过来这边,也就是这个原因。洛阳王谋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区区一个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只有助蒜头一臂之力——洛阳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兰州一线又早被圣上牢牢控制,洛阳王若想调兵,必经此地,北国军和凤曦和已经够蒜头喝一壶了,若是加上西域来寇,那还了得?我本意是让苏旷和丹峰携手除去凤曦和,一来可以收编马匪,二来可以稳固北防,让蒜头少一块心腹大患,没想到苏旷这小子……唉!”


莫无淡淡笑道:“老铁,你这嘴真比夜壶还严实。原来是瞧中了我这条命,才拉来给你垫背。”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这么说?”苏旷忽然沉思起来:“慕大人你来塞北,是为了替洛阳王开路的了?”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帅大大的不同,楚帅一遇到争权夺利的事情就两不相帮,我么,是两边都帮。”


苏旷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抢在洛阳王之前控制北庭军,联络北国,到时候圣上和洛阳王都要仰仗与你……将来,无论是谁胜,你都少说可以平分个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点头:“虽不中亦不远,只是苏旷啊,你说你制住我还有什么用?就算我现在带兵回朝,扎疆缅也回师,难不成这片地方就安静了么?西域兵马恐怕不日就要东进,到时候,楚帅啊,你的北庭军还能剩几个人?”


楚天河一怔,额头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苏旷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说不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苏旷的手,慢慢软了。


慕孝和声音更是柔和:“你虽然这样对我,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旷儿,你那声外公不是做戏,我活了七十岁了,我听得出来……听话,放手,咱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的声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个爷爷对着揪着自己胡须的孙子宠溺的劝说。


苏旷因为长期僵持,手指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是忽然满脸胀得通红,又一紧扣住了慕孝和的颈骨,颤声道:“不成!不成!万万不成!我不能为了你这几句话,就拿数万人的性命冒险——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国军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动怒:“你以为扎疆缅是什么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北国的大君,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乖乖退兵的?”


苏旷几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凤曦和那双坚定如铁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四个字炸雷一般惊显脑海之中,他灵台一片空明,已经隐隐悟到慕孝和话外的关窍所在,大吼:“不对!不对!慕大人,你还有别的居心!”


慕孝和这次真的慢慢镇定下来,良久,才肃然道:“苏旷,看来,我真的低估你了。”


“让我进去——大人,将军——”帐篷外忽然有人大声喧哗:“紧急军情——”


“诸位稍等。”楚天河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众人只听他大声道:“你说什么?当真?”


不多时,楚天河已经一摔门帘走了进来,按着剑直盯苏旷:“姓苏的,这是怎么回事?凤曦和什么时候绕到咱们南边了?他、他……他想干什么?”


苏旷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却惊得几乎站起来,被苏旷手下一用力,又压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声道:“这个红山凤五何许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顾自道:“看来我不禁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极!”


苏旷到了此刻,才明白凤曦和用心之良苦,这果然是一个习惯后发制人的领袖,他这一举,楚天河绝不敢分兵南下攻击凤曦和,却又隐隐向北国扎疆缅施威,更重要的是,凤曦和如今离京城不过六百里,不禁劫断了慕孝和的后路,也对朝廷形成极大的压力,正是敌不动我不动,一石三鸟的计策。


“楚元帅”,苏旷抬头:“你少安毋躁,凤五此举绝没有针对北庭军的意思。”——没有才怪——“借纸笔一用。”


楚天河只得亲历亲为得取来文房四宝,疑惑地看了看苏旷,苏旷笑笑:“慕大人,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烦劳你写下两道文书,第一道,请大人写下适才的鸿篇大论,以示绝不投靠洛阳王,一心为我社稷担忧。第二道,写给扎疆缅,说是中原事有变,冰天雪地不宜用兵,请他挥师北上,立即撤兵。”


慕孝和斜斜看他一眼:“我若是不写呢?”


苏旷嘻嘻笑了起来:“我说了,我是个笨人,只会用笨法子——大人不写,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想必大人不在此处,总比在此处好些。”


慕孝和冷笑:“你要挟老夫?”


苏旷打了个哈欠:“我一直都在要挟大人,这简直就是明摆的事情么。”他低头,轻声道:“外公,民不畏死。”


纸笔横列眼前,苏旷横下心:“大人,军情紧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慕孝和向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终于提起笔,一挥而就。


苏旷看了看莫无:“师父,莫先生,请你们收藏这两份文书,然后立即离开军营——如果慕大人引兵入关,或者……嘿嘿,有别的什么变故,烦劳你把文书呈给圣上。”


他这个“别的变故”,自然指的是楚天河有什么不测。


慕孝和不耐烦道:“你可以松手了么?”


苏旷大摇其头:“这如何使得?我现在松手,我们三个人不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他脸上又浮起那种气死人的微笑:“还要请大人带领本部亲兵同赴北国军营,只要北国军撤兵,我立即放手,负荆请罪。”


慕孝和根本就不信他有什么负荆请罪的诚意,冷冷哼了一声:“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任你摆布?”


苏旷眨眨眼:“大人是苏旷的亲外公啊,我这点心机滑头,怎么入得了大人的眼?”


慕孝和颔首道:“就算我同意……苏旷,你要这么架着我去北国军营么?”


苏旷手一挥,将一柄佩刀抢在手上,笼在袖中,抵住慕孝和腰间京门穴,冷声道:“事不宜迟,走——”


他对着楚天河点了点头,目光满是郑重,楚天河率先站起身,挑起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接着便是莫无……铁敖紧随其后,铁敖路过苏旷身边时候,苏旷忽然咬牙道:“师父,一出这个大门,你我师徒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若是……若是动起手,你杀我算为朝廷尽忠,我杀你,杀你不算忘恩负义。”


帐篷外,白雪厚厚地积了一地,雪后初晴,阳光显得明媚温暖之极,只是,人人都明白,雪后的阳光其实是最寒冷的。铁敖深深望了徒儿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苏旷推了一把慕孝和:“走吧,大人。”


帐篷之外,天地一片雪亮,阳光从云朵之间洒满大地,照得一片银亮纯净。


苏旷从没一刻如此思念过自己的左手——如果双手俱全,他便可以绰绰有余地挟持慕孝和向前,但是,左手已经废了,如果慕孝和的属下当真向他招呼,他只能来得及杀人,却绝对来不及自保。苏旷一边向前走,一边把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九地阎罗一起念叨了个遍,只盼慕孝和手下没有冒失莽撞像龙晴一样的家伙。


想到龙晴,他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那个女子爱穿红衣,如果在这茫茫雪野上一站,怕是俏丽得很。


“什么人?胆敢劫持大人?”


“苏旷,还不快快放手,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反贼!”


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已经扑面而来,哪怕平日沉默寡言的也多少从众吆喝几句,一时之间声震天地,苏旷一辈子也没捱过这么多谩骂——幸好,仅仅是谩骂而已,人群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后退,虽然人人手中持着兵刃,却没人敢上前。


苏旷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楚元帅和师父也再不可能为自己说话,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他的余光瞥了铁敖一眼,似是焦急地催促——走啊!


铁敖也明白,只有把文书带出去,才能多少牵制慕孝和,他对着苏旷用力一点头,却也不动,只任由身边将士从眼前经过,看着苏旷一步步走远。


“铁甲军何在?”慕孝和大声下令。


“在——”地动山摇的一声吼,远远望去,还有无数黑影向此处汇拢。


忽然一个愤怒之极的声音从万军之中跃了出来:“苏旷,你好大胆子,竟敢劫持慕大人!”


这番言论虽然已经快要把苏旷的耳朵磨出老茧,但是声音的主人却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凛然正气,持剑挡住苏旷与慕孝和的去路。


苏旷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胃里直冒酸水,嘴里却冷叱道:“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他!”


“大胆——”少年的声音更愤怒,还带着一二雌音。


铁敖本已离得很远,却连忙又奔了过来,大声呵斥:“丹峰,放下剑,小心他伤了大人——”


方丹峰脸上又是不屑又是不甘,但还是愤愤地把宝剑直插在地上。


苏旷松了口气,低声对慕孝和道:“叫他们备马。”


战马牵来,慕孝和翻身上马,苏旷跟着便要跃上——只是那一瞬间,他手里的刀尖已离开慕孝和背后一尺之遥。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黑,背后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心口,重重摔倒在数尺之外的雪地上,满嘴腥甜,一口鲜血已狂喷了出来。


方丹峰已经出手,在错身的瞬间一拳挥出——苏旷只有一只手,背后空门大露,早已没有了防范的能力。那一刻理智虽然告诉他要除去慕孝和,但是急切之间,他一个犹豫,终究没有下手。


慕孝和一声大喝:“抓活的!”


十数柄刀剑一起架在苏旷颈上,他闭上眼睛,扔开手里的刀,只吼了一声——“快走!”


将士们不禁大奇,明明没有同党,也不知他对谁喊快走。


楚天河刚刚走上几步,慕孝和已冷喝道:“来人,这个人给我看管好了,除我之外,谁都不能审讯。”说着,冷冷地扫了楚天河一眼。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苏旷,苏旷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想必肋骨是断了两根。


方丹峰回身拾起宝剑,大声道:“大人,此人勾结凤曦和,劫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不可轻饶。”


他一句话说完,竟然挺剑向苏旷刺了过去。


苏旷睁开眼,微微笑了一笑,他太明白这个兄弟的用意,他怕树林中的一切被师父知道,只有杀了他,这个秘密才会永远埋在地下。


方丹峰的剑本已到了他胸前,却正好看见苏旷坦荡之极的微笑,甚至还有一些默契与……悲悯,不禁略顿了顿。


“住手——”铁敖大吼一声,但是,偌大军营的空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楚天河没有说话,慕孝和想要开口,却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只有那位正牌的苏公子大声喊:“好!杀了这个逆贼——”


方丹峰的剑锋,还是颤抖着递了出去。


苏旷微微站直,挺起了胸膛。


他已尽力,他已无憾。


他似乎遥遥看见,师父将手里什么东西向莫无怀中一塞,飞掠过来,只是,已经来不及……


并没有想象中斩断骨髓的痛苦,冰雪一般的寒意,顺着剑锋刺入胸膛,好像是最惊恐的噩梦中坠向地狱的那样。


热血融化了身下的积雪,一片妖冶灿烂夺目的鲜红。


鲜衣怒马,在雪原上飞驰,身后的马队跟不上红袍的急速,已渐渐拉开阵形,变成了一字长蛇的架势。


万里白雪,一点怒红。


龙晴已经快要急疯——“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苏旷你这个王八蛋不能死!”她一边打马一边愤愤地嘀咕着。


凤曦和接到飞鹰传书时的表情几乎是僵硬的,他跺着脚喊:“糟了!苏旷休矣!”


“苏旷居然是慕孝和的外孙……这下糟了,我们的眼线根本没法子进入他们的帐篷,不知苏旷在里面干什么,但是,以慕孝和的心机之狠辣,别说亲外孙,就算是亲儿子,恐怕绝对也放不过苏旷!”


“怎么办怎么办?凤曦和你个混蛋,当时为什么不追他?”


“我以为凭苏旷绝掳不到慕孝和,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有这个身世——唉,晴儿,你火速带人赶过去,见机行事,若是苏旷还没给慕孝和机会还手……你带人护住他,我这里立即动手,萧飒你带人往南压,我带人朝北打,拼了命去也要救这混帐出来。”


“可是……五爷,我们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分三路,恐怕——”


“顾不得这许多,虚张声势也好,他们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咳,晴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龙晴几乎不敢想象,苏旷只有一只手,如果动手……如果动手……后果只能用不堪设想四个字形容。


只是她还是多少有几分欣慰的,长久以来,她认定了凤曦和必定不喜欢自己与苏旷亲近,于是言谈举止之间总刻意保持几分距离——但是刚才,凤曦和的焦急暴躁竟然不下于她,不惜打乱自己的布置,也要救苏旷出来。


只是……还来得及么?


她几乎在默默求告上苍——让他们再多谈一会儿,千万别走出帐篷,千万别失手,千万……


凤曦和的前锋离北庭军的后部还不到两百里,以红袍马急奔的速度,一个时辰就可以赶到,这个时辰如此漫长,漫长地令人心焦。


还好,那黑压压的连绵营帐已经映入眼帘,只是身后的千军万马已不知被甩到了哪里。


“站住——”


“哪里走——”


一条灰影正从军营中狂奔而出,身后是一队士兵。


“苏旷!”龙晴刚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即发现那人的身法与苏旷大大不同,好像是……莫无。


龙晴的红衣红马在雪地里实在显眼,莫无显然也一眼看见了她,急忙向这边掠过来。


“啊呀,莫先生竟然也有惶惶如丧家犬的一天。”龙晴忍不住笑了起来,“苏旷人呢?怎么样了?”


莫无奔到她身边,既不反驳也不答话,只摸出两封书函向她手里一塞:“带给凤曦和!”转身就要回奔。


“等等!”龙晴一把扯住莫无的袖子:“出什么事了?”


百余名士兵已经追到,但是莫无刚才一轮快剑实在令他们胆战心惊,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龙晴瞧了瞧莫无的脸色,知道有事发生,她冷哼一声:“我们的人马上就到,想要动手就摆点阵势出来,你们几个人,哼哼。”


莫无低声道:“别和他们废话,放手,我要去救老铁。”


龙晴一愣,没想到铁敖竟然也有生命危险。


莫无已经耐不住性子,以他的性子居然会夺路而逃,实在只是因为苏旷的临终托付而已,既然书信转交给龙晴,他再也无牵无挂,一剑割下袍袖,回头道:“告诉凤曦和,这两封信事关重大,要好生保管……还有,记住苏旷是方丹峰杀的。”说罢,竟然反身就向军营里冲去。


龙晴只觉得脑子轰得一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书信,打马就向前冲,大声道:“莫无上马!”


那追击的士兵看着莫无一咬牙飞身上马,两个人竟然又向军营中冲去,只惊得目瞪口呆。


“追——”一个领头的大声喊道。


“等等……”后面士兵忽然指着远方:“红山的马匪,马匪来了!”


北庭军与塞北马匪相持近十年,眼看他们成了气候,俨然一方兵马,如今国难当头,偏偏马匪趁虚而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快,禀报楚将军——”一群人折回头,纵马狂奔。


龙晴的骑术之精湛本就少有人匹敌,红袍又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二人合力,一路杀将进去,竟是不多时就冲进正帐的营圈。


“让开——”龙晴已经忍不住,双足在马镫上一点,一手吴钩剑,一手马鞭急挥,拨开袭来的暗器飞刀,踏着众人的头顶掠了进去,只是,她立即惊呆了。


一个百丈方圆的圈子,慕孝和的铁甲军齐齐列阵,站在身后,黑色的旗纛迎风飘曳;楚天河也端坐在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北庭军。


而圈子正中,铁敖半跪于地,一片刺目的血红。


楚天河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慕孝和若敢动手杀铁敖,他就也要动手。


他们都在等,等士卒们的回话,莫无究竟逃出去了没有,如果莫无走不了,铁敖也绝无生还的机会;但若是莫无跑了,封铁敖的嘴也就失去用处。


但是龙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只看见铁敖怀里的年轻男子,脸色几乎和雪地一样苍白,而身下却是大滩的鲜血,已经被再次凝结,血红雪白。


“苏旷!”龙晴一跃而入,连声音都已颤抖。


苏旷躺在师父怀里,面容栩栩如生,眉眼上已经落了一层细微的霰粒,看起来全不像平日嬉皮笑脸的无赖状,只是嘴角还微微的上扬,好像还在嘲弄什么。


龙晴的双手一抖,马鞭落在地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接过苏旷来。


铁敖淡淡道:“还是我抱着旷儿吧,他满月那一天,我就是这么抱着他离开苏府的,只不过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当初不管他的好。”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慕孝和听见。


龙晴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苏旷的面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久的争斗纠葛,短短风雨同舟,她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是爱情吧,但似乎也不是友情,她说不上、说不上,只是默默的感激与默默的温暖。


苏旷的脸冰冷,眼角有一小滴细细的冰粒,转眼间就在龙晴指尖融化了。


这么冰冷的身体,如此僵硬的神色……已经不是活人所能拥有的了吧。


龙晴忽然咬紧了嘴唇,一滴泪落在苏旷脸上,右手已握紧了宝剑,一字字道:“方丹峰呢?”


铁敖摇头:“别问他了。”


“不问?”龙晴冷笑起来:“他杀了苏旷,险些害了凤曦和一条命,你要我不问他?”


身后,一个声音接口道:“他刚才跟着那些人去追我了,只是没有追到,不知去了哪里。”


铁敖大惊失色:“莫无?你怎么回来?”


龙晴却站起身:“你放心,我们的人,到了。”她直视慕孝和:“慕大人,事已至此,你给个说法吧,你若一力抗敌,我辈虽属匪类,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你若,嘿嘿,我们少不得要和慕大人讨个说法了。”


“大胆!无知马匪也敢狂妄——”又是一阵呵斥声。


龙晴足尖一挑,马鞭在手,左臂直挥而出,靠近的一圈人脸上顿时多了道伤疤,她一肚子怒火正无处发泄:“要动手就动手,你家姑奶奶怕过谁不成?只不过,慕大人,楚将军,塞北在你们手里葬送了,天下自然都记得这个骂名!还有你、你们——好一堆爷儿们,不仅不如一帮土匪,还不如一个女人!”她声音越说越大,真气十足,竟然半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天河只好苦笑——这样的女人,本来也是异类。


他恭恭敬敬问道:“大人,这……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慕孝和也没想到事态会演化成如此田地,他伸手招来下属,轻轻问了声:“他们来了多少人?”


龙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慕孝和的面上果然慢慢显出为难之色,半晌,才道:“本提督此番督军,自然是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尔等既有忠心,朝廷理应嘉奖,只不过,龙晴,你带话给凤曦和,他现在危及京城,危及圣上,若当真有心立功招安,就叫他过来军营,我绝不难为他就是。”


龙晴哼了一声,勉强拱了下手:“告辞!”


她大步向外走去,铁敖抱起苏旷,也跟在身后。


慕孝和忽然道:“慢着——”


铁敖没有回头:“大人,人已死了,你还要将这个逆贼斩首示众么?”


慕孝和慢慢泄了气,挥了挥手:“你们去吧,不过莫先生请留步,老夫还有几句话想要讨教。”


铁敖刚要开口,龙晴已经偷偷拉了他一下,对莫无道:“莫先生保重,有什么事情,只管知会我们便是,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数万人眼睁睁看着龙晴牵过红袍马,铁敖抱着苏旷的尸体,安步离去,铁敖的指缝间还有鲜血一滴一滴落下,烙成梅花。


不多时,营外的马匪齐声欢呼大吼起来,似是庆幸龙晴脱身归来。


出了营门,龙晴才长出口气:“东西在我这儿,慕孝和要是知道,绝不会放我们出来。”


铁敖却脸色一片凝重:“少废话,快走快走,他明白过来拼着打一仗也非杀我们不可。”


龙晴逃走的速度本就天下无双,更何况,她已经隐隐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响了……


第二十章匹夫之志


终一声


一声国殇一声叹


多少白骨葬青山


金闺梦里


执手相看


不斩楼兰终不还


那一夜,并没有多少人能安稳入睡,年长的将士磨着刀,调养着状态;年轻的将士熟悉着新拨下来的战马。


汗臭味儿,马粪的气息,火焰将尽的黑烟……无数种种混合为军营特有的气息。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批大好男儿不知有多少要倒卧在这片冰冷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也将要有无数妇人的哭声在无尽个夜晚呜咽不息。


寒夜,不知哪营有号角吹响,或许在缓缓低诉这片古老大地的回忆,这千里牧野,埋藏着的是焦土,是鲜血,是出塞少年的梦想,是游牧之王的野心,千年来兵火从未断绝,无尽悲歌和呐喊化为绝唱,不绝于征人耳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人未还,人未还,多少白骨埋青山。


诀别出塞,才见那千里浩荡,却不知几许头颅换得足下寸土?待到来年开春,每一株牧草,都是汲着战士的热血长成。


是夜,连营叠帐,枕戈尽是男儿。


马队奔出百里,龙晴才稍微喘了口气,“他们总算追不上来了。”


铁敖却阴沉着脸:“走,快走。”


龙晴奇怪地望着他,铁敖迟疑了一瞬,道:“丹峰他……丹峰他追莫无不知追去哪里,我怕有事。”


龙晴倒抽一口冷气——苏旷已经不在,那么方丹峰最恨的人就只有凤曦和——而凤曦和现在,只不过是残缺的血肉之躯而已,身边唯有一个萧飒……她捏起手指,心中微微计算,松了口气:“还好,他没这么快,雪原上骑马的本事,我谅他还不会。”


“龙姑娘,你看——”经她一提醒,身后的一个汉子指着雪地喊了起来——沃野之上,依稀可见一溜深浅不一的马蹄的坑穴,被风吹过早就变得极浅,若不细心观察绝看不出来。


龙晴冷笑:“追!”


如果可以发现马蹄的踪迹,那么,方丹峰想必已是不远。


又奔过数里,果然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在匆匆打马,那战马被他急催,前蹄不断陷入雪中,反倒快不起来。


龙晴的目光中,狠意渐渐凝聚,她自问不算什么宅心仁厚之辈,杀意已起,喝道:“弓来!”


强弓弯成满月,龙晴的手极稳,要立毙了那个一路滋扰不断的少年。


铁敖的手轻轻搭在她手上,低声道:“龙姑娘,手下留情。”


龙晴不为所动,哼了一声。


铁敖更急:“他只有十七岁!”


龙晴恶狠狠道:“那最好,这种人活到二十七岁还了得!”


铁敖终于脱口而出:“等等,苏旷的心思他毫不知情,就算要清理门户,也等日后我自己动手,如何?”


龙晴略一思索,身形直拔而起,凌空抖手,一箭射出,半空中一道冷电闪过,雕翎狼牙箭擦着方丹峰的皮肉射入马鞍,竟齐齐没入马腹之中。这手功夫漂亮之极,群匪齐齐喝出一声“好”来。


龙晴落回马鞍上,遥遥大喝一声:“姓方的你给我滚!”


这一箭慑人之极,马匹暴毙,方丹峰一个跟头摔倒在雪地上,半晌才爬起身子来,后面的马队已经到了眼前。


“师父!”方丹峰站起身,伸开双臂,拦在铁敖马前。


铁敖低头看了看苏旷,冷冷道:“你走吧,从今而后,我不是你师父。”


“什么?”方丹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嘶声叫道:“师父,你教我为国为民,苏旷他劫持朝廷命官,我为什么杀他不得?你、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铁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胸无仁义,如何为国为民?”说罢,纵马急驰,竟不肯再看方丹峰一眼。


无数马匪恨极了方丹峰伤到五爷,纷纷呼喝叱骂着从他身边擦过,方丹峰被马势所带,几次三番晃晃悠悠险些摔倒,他不管不顾,直冲着铁敖的背影大喊:“你偏心——你偏心——”


千军万马如死亡的羽翼从身边掠过,方丹峰终于扑倒在雪地上,绝望之极地大哭起来。


像一个被委屈和遗弃了的孩子……


凤曦和一直在风中等候,一见龙晴他们归来,脸上立即露出微笑——只是微笑顿时凝聚在脸上,他已看见了铁敖手里的苏旷。


龙晴一路强自支撑,看见凤曦和才啊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五哥,我不好,我去迟啦!”


凤曦和轻轻将她揽在怀中,默默向铁敖走了过去,铁敖也已翻下马来,抱着苏旷的手一晃,又有几滴鲜血滴落。


凤曦和颤声问:“他、他还未死?”


这一路奔来,死人的血早已凝固。


龙晴欢呼一声要去接过苏旷:“该死的铁老儿你怎么不早说!”


铁敖苦笑:“别动他,丹峰那一剑抖的厉害,幸好未中心脏,我一路用内力护住他心脉,只怕松开手,他便彻底毙命了。”


凤曦和如梦初醒:“晴儿还不快去取药!”


无数续命的灵丹妙药灌入口中,敷上伤口,铁敖的手掌须臾不离苏旷心口,他内力虽是深厚,却也即将耗尽。


龙晴疗伤并不在行,只急急地左看看右望望,忍不住快要落下泪来:“他还救得活么?”


凤曦和神色黯淡:“这么些伤药喂下去,再不醒,只能听天由命了。”


龙晴终于哭了出来,哽咽道:“苏旷,你这个混帐东西,睁一下眼睛有这么费力么?”


“晴儿。”凤曦和拉住她的手,低声劝慰。


龙晴哭得更加嚎啕:“你死在这儿,我们谁也不管你,没纸烧也没酒喝,姓苏的你想想清楚,给我醒过来!”


这样大肆威胁的,倒也少见。凤曦和心内苦笑,苏旷若真是听见,恐怕又会被气死过去。


只是……苏旷干涩的唇真的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声响。


“你说什么?”龙晴大喜过望,附耳过去。


铁敖与凤曦和也一起捏紧了拳头。


这一回,苏旷的声音稍微清楚了些,他断断续续地道:“晴儿……你亲我……亲我一口……我……就……睁开眼……”


“无赖!”龙晴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凤曦和大喜,将浓浓一碗老参汤又喂进苏旷口中,苏旷苍白的面颊上隐隐透出一丝血色来,但身躯依旧冰冷。


“苏旷”,凤曦和大声喊:“醒醒,不能睡过去——睁眼看看我们!”


苏旷哼哼唧唧:“不亲……就不睁……”


龙晴被他气得满脸绯红,看了凤曦和一眼,恼道:“死流氓。”


凤曦和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搂过龙晴,用力一吻,怒道:“罢罢!让这畜生占次便宜!”


屋内一群男人都嘿嘿笑了起来,连铁敖也摇了摇头。


龙晴的脸已经胀得通红,俯下身,在苏旷额角轻轻啄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苏旷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线,虚弱,但明亮清澈,他看看龙晴,又看看凤曦和,露出一个苍白之极的微笑:“小……小气鬼……”


“五爷!”萧飒忽然一甩门帘走了进来,看见苏旷,欲言又止。


凤曦和走了出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萧飒连忙回禀:“五爷,我奉命前去滋扰北庭军后防……但是,好像出事了。”


凤曦和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是扎疆缅有动作?”


“是,五爷英明。”萧飒定定神:“北国军,拔营南下了。”


“慕-孝-和!”凤曦和咬牙道:“你玩火自焚!”


本来就没有一国之君甘愿做一枚小小的筹码,人人都在等待后发制人,渔翁得利,而北国军终于窥到这个机会,动手了。


“五爷?”萧飒等着凤曦和的令下。


凤曦和摆了摆手:“依照原计划行事,北庭军不动,我们不动,北庭军若是北上抗敌,就把两万匹军马给楚天河送过去。”


“是!”萧飒抱拳,一躬身,就要退下。


“等等。”凤曦和一把扣住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萧飒,咱们几个老兄弟如今就剩下你我,记得顾惜自己一点……还有个小姑娘在等着你呢。”


“什么小姑娘?”萧飒惊愕,脸却不争气地红了一红。


凤曦和轻轻砸了一拳:“你小子还跟我装蒜,晶晶是个好姑娘,她……该跟你说了吧?”


素来精明干练的萧飒嘴角顿时漾起一丝傻笑:“嘿嘿。”


“瞧你那傻样,去吧。”凤曦和拍了拍他的肩,看着这个多年与共的兄弟慢慢走远,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们好像慢慢都有了些变化,变得怕死,变得多心,变得……柔软起来了。


他嘴里说着萧飒,但是如果有人看见他,必然也会哈哈一笑——瞧你那傻样儿。


好久没有去达里湖看天鹅了……凤曦和轻轻叹口气,一切结束,要好好和晴儿商量商量,以后,我们怎么办。


凤曦和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用“我们”替代了那个飞扬跋扈的“我”。


烽烟又起。


人倦,马乏,缺衣,少粮,即将到来的严寒从遥远的极北裹来了死亡——楚天河是明白北国军的处境的,大雪一下,原本尚可支撑对峙的牧草所剩无几,北国军远道来伐,北庭军后继无力,两边都已经无法再等,只有胜的一方才能在这块严酷的平原上取得生存的机会。


一场雪,是足以扭转战场上的局面的。


仅仅是一次小试牛刀,双方都小心翼翼,不用精锐之师出战,但强弱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些羸弱的北庭之军,显然已经在拼命,那些热血铮铮的汉子,渐渐变成了白雪之茔的尸骨,只是多半人倒下的时候,总会抱住身边一个敌人同归于尽,扼喉,插眼,一刀穿过敌我两人的身体,如最亲密的情人搂抱在一起,但原因却是仇恨。


“大人……”楚天河声音低沉:“收兵吧,不能让兄弟们死绝了。”


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咒骂,只剥下同伴的衣甲,杀死受伤的战马,蘸着雪水霍霍地磨刀。


一堆一堆的火,锅里的积雪慢慢融化,冒出白雾来——每人每天的口粮已经减到八两,对于这群汉子来说,吃上一顿饱饭,早就是奢望中的奢望。


“元帅——”楚天河经行之处,士卒将官齐刷刷的站立,却偏偏在此时,狂风将帐篷吹成两个外凸的圆弧,像是要把它拔地而起,没有人去拉,在元帅面前,绝没有人赶动摇军威。


哗啦啦——帐篷终于被彻底掀翻,连带着撞翻了后面一口大铁锅,只有仅剩的一角深深钉埋在地下,被偌大的风帆一分一分向外拔。


楚天河一个健步冲上,拉起帐篷,左右连忙一起动手,将帐篷拉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楚天河看了看腐朽的木楔和铁钉。


“元帅……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补给了。”终于有一名主簿鼓起勇气:“两千多面军帐多少都有损坏,眼看以后风越来越大,恐怕要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没有营帐,没有粮草,没有兵刃,又能做什么打算?


“元帅!干脆咱们吃饱了拼了它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年轻的校尉喊道。


现在就要拼命了么?中军尚未交锋,就要因为几面帐篷将自己立于败地?楚天河沉下脸:“胡闹!妄论军情,给我打二十军棍!”


那年轻的校尉普通跪倒:“将军哪,打我不要紧,一条命也不要紧,可是——朝廷是不是不要咱们了!”


朝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这句问话恶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窝上。


楚天河昔日旧部总喜欢喊他一声将军,这个年轻人似乎还不过而立,但是好像已经跟了自己十年了吧……


军法如铁,没有人争辩,更没有人求情,噼啪的棍棒落在皮肉之上——平日里二十军棍倒也没什么,但是此刻,北庭军缺医少药,八成的伤兵都已注定看不见明年的春天。


楚天河终于怒不可遏,一把扯住慕孝和,推到帐篷的角落:“慕大人,你和扎疆缅,到底是怎么约的?”


“笑话”,慕孝和拂去楚天河的手:“楚帅说话要留心,我什么时候和敌酋有过私约?”


“好好!”楚天河咬着牙:“那大人你远道而来,总得给北庭军一条活路吧,至少你得给我弄三个月的粮食来!”


慕孝和目中冰冷,摇头。


“两个月?”


“一个月?”


“半个月!”楚天河被激怒了:“半个月的粮草都没有,你叫我打什么仗!”


慕孝和叹了口气:“楚帅太不了解关内的形势了——如今皇上和洛阳王争夺兵权,哪个肯把粮草战马拱手让给外人?”


“外人?”楚天河一声惨笑。


慕孝和拍了拍他的肩:“楚帅,随我回关内固守吧,此处非久留之地。”


楚天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我把千里疆土让给北国蛮子?”


“诶——”慕孝和摇头:“你看天寒地冻的,我们一旦撤出去,北国军也是后继发力,只要守住中原门户,他们自然会乖乖回去,你我休养生息,有什么不好?”


“自然是好,从此北庭军就姓了慕了!”楚天河咆哮。


慕孝和冷笑:“你宁可北庭军变成一堆死尸也不肯与老夫合作么?”


“我肯”,慕孝和一喜,楚天河却又接着道:“只是慕大人,你忘了这千里方圆还有多少子民吧?我可以退,他们怎么退?我一国之将,把自己的子民拱手让给外敌,还有脸苟活下去么?”


慕孝和又笑:“你怕什么?凤曦和他们不是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么?你瞧他们兵强马壮,转眼就是大患,倒不如,把这块硬骨头留给扎疆缅来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哪儿不去,留在我们后面,本来就是要占便宜的,既然如此,楚帅你放聪明些,来个一石二鸟,岂不最好?”


楚天河面上神情,不是不动容的。


“楚帅”,慕孝和趁热打铁:“你总不至于为了几个马匪,要牺牲自家兄弟吧?”


沉默,还是沉默,慕孝和看着楚天河,等他说出那句话来。


楚天河忽然一脚踢翻桌案:“退兵之事,万万不可!”他一把摘去头盔,露出一头苍白而直立的乱发来:“慕大人,凤曦和若要自保,早就投靠了北国军,我一节武夫,食君之禄,总不能输给一个马匪!”


慕孝和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岂足成大事?”


楚天河几乎是大喝给自己听:“我北庭军将士,二十年不离塞北,保一地太平,总不能朝中内乱,我就做了缩头乌龟——也罢!大人的荣华富贵,楚某不敢耽误——明日一早,大人请回吧!”


慕孝和皱眉:“你这是抗旨?”


楚天河直视他:“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好一个匹夫不可夺志。”一个身影忽然走了进来,大门洞开。


楚天河惊道:“莫先生?”


莫无微微一笑:“楚元帅,铁敖和凤曦和部下萧飒求见。”


楚天河一奇:“他既然走了,何必回来?”


莫无的手向外一指:“红山凤五送来良马两万匹,还请大人过目。”


楚天河喜出望外,大步向外走去,经过莫无的时候,莫无忽然低声道:“大人,莫忘了我与老铁来此间的目的——三军,还是可以夺帅的。”


楚天河大笑,拉着莫无的手一起走出,只留下慕孝和一人在帐里——听得外面欢呼声震天,凤曦和的马,送得正是时候。


两万匹良马,配上千石军粮,红山马匪的富余,实在令人眼红。


以凤曦和之力,这已经是全部,虽然不足以支撑北庭军打一场耗时良久的大仗,也无疑是救命的粮草。


“大人,元帅”,萧飒拱手道:“奉五爷之命,助北庭将士一臂之力,萧某与贡格尔草原共存亡。”


楚天河点了点头,不再顾忌身后慕孝和的态度:“三军听令!”[。wrshum]


声震山野的一声应命。


“饱食战饭,好生休息,明晨起兵,不斩了扎疆缅的人头,誓不回营——”楚天河拔刀一声长吼。


千里雪原,荡漾着无数声回响:


“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那一夜,并没有多少人能安稳入睡,年长的将士磨着刀,调养着状态;年轻的将士熟悉着新拨下来的战马。


汗臭味儿,马粪的气息,火焰将尽的黑烟……无数种种混合为军营特有的气息。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批大好男儿不知有多少要倒卧在这片冰冷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也将要有无数妇人的哭声在无尽个夜晚呜咽不息。


寒夜,不知哪营有号角吹响,或许在缓缓低诉这片古老大地的回忆,这千里牧野,埋藏着的是焦土,是鲜血,是出塞少年的梦想,是游牧之王的野心,千年来兵火从未断绝,无尽悲歌和呐喊化为绝唱,不绝于征人耳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人未还,人未还,多少白骨埋青山。


诀别出塞,才见那千里浩荡,却不知几许头颅换得足下寸土?待到来年开春,每一株牧草,都是汲着战士的热血长成。


是夜,连营叠帐,枕戈尽是男儿。


只是漫长的夜,终于过去,号角声声,震破厮杀的黎明。


三军上马,寒刃之光,胜于东升的太阳。


“出战!”楚天河亲手敲响了牛皮的战鼓,如潮大军齐出。


这种野战可能是最原始的战斗之一,没有地利的屏障,唯有刀和刀,马与马,肌肉和肌肉的交锋。


众军之中,一飙快马电般驰出,目标正是北国军中黑色的王旗,马上的骑士一柄长刀左冲右突,转眼之间,已是孤军深入。


楚天河遥望着那个背影,心中却是一沉——铁敖,莫无、凤曦和、苏旷、方丹峰、龙晴……中原武林多少才俊,若是可以并肩杀敌,又何愁不夺敌军主帅?


泱泱中华,百万大军,若可以齐心协力,又何愁不能逼迫北国鞑虏不敢南下半步?


只是为什么总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们已纷纷受伤倒下?


抑或是,那北方的鹰之国度,总在阴冷地瞥着时机,趁着南人内耗之机南下?


“老铁……拜托了……”楚天河握紧了手中钢刀。


马上的骑士,正是铁敖。


借着前锋将士的掩护与一冲之力,黑纛的王旗已在望,铁敖见离扎疆缅还有三十丈之遥,喝了声:“老莫!”


莫无自马腹之下一跃而出,足尖点过一人肩侧,横空之掠,这一掠借足下人之力,足足有七八丈,落下之际,他手中剑斜斜扫过,身边三五具尸首横在地上。


他二人都知,在千军万马之中,单人的武功实在微不足道,若不能以快打快奏出奇效,只怕要白白死在此地。


莫无一声吼,一剑劈倒一个持枪的士兵,喊道:“老铁——走!”


这一套行动,二人已经演练多遍,铁敖与莫无几乎同时跃起,铁敖跃到莫无方位之时,莫无倒持长枪,铁敖足尖正点在长枪之颠上,莫无左手猛一用力,长枪托起铁敖,用力向上一送——而铁敖足下之力亦将长枪直刺入地,莫无一手持着枪柄,身形围着枪尖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入人群之中。


堂堂中原第一剑客,却只能如莽汉一般血战,他知道力竭之时,就是毙命之刻,也不在顾惜体力,只顾大开杀戒——混杀之中,他眼睛一扫,似乎有个身着北国军军服的少年从身边经过,匆匆也向着王旗奔去。


只是情势危急,不容得多想,刺杀扎疆缅的重任,只能由铁敖一人担当了。


铁敖借莫无的真力又是一跃,这一跃力道何等之大,直扑扎疆缅。


无数盾牌手齐齐在扎疆缅身边围起大盾,别说一个铁敖,只怕十个百个一时也攻不进来。


无数柄长矛向着铁敖的身形飞去,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半空——只是铁敖根本就没想过活着落地,他左手长刀挥舞,拨开面前箭镞,右手却劈手打出一截短棍。


那截短棍还是在中原时托能工巧匠着意打制,铁敖全力掷出,离扎疆缅已经不过丈许,但是一经掷出,那铁棍顿时当空爆开,无数细小钢弩飞射而出,竟是从上至下,斜斜从甲盾之士头顶跃过,直射入内。


铁敖不禁微笑——他知道,那些细弩均喂了剧毒,哪怕擦中一枝也绝无生机,而在如此距离,扎疆缅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


一切都是片刻之间,铁敖拨开身前弩箭,却挡不住身后的长矛——只是,身后被半轻不重的一撞,他反应极快,已落在地上。


猛回头,铁敖一声惊叫:“丹峰!”


那少年倒在人群之中,胸膛和小腹,各插透了一枝矛。


铁敖跃起的时候,他也跟着跃起,几乎挡住了来自身后的全部攻击。


“师父……”方丹峰惨叫一声,已被人群淹没,只能听见断断续续地挣扎,“不要赶我走……我比苏……”


铁敖急冲过去,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喊道:“丹峰——”那重伤的少年,在人马的踩踏之下,终于断绝了气息。


北庭军营中,楚天河不知究竟铁敖是否得手,正忧心忡忡。


忽地,乱军丛里,一道血红的令箭直窜云霄。


楚天河狂喜大叫:“全军齐出——”


兵随将令草随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数十步外,有人躬身问慕孝和:“大人?”


慕孝和抚须一笑:“出击!”


十余里外,凤曦和拍了拍龙晴的肩膀——“晴儿,去吧!”


龙晴翻身上马,得意之极大笑:“凤郎凤郎!家中事托付于汝,我去也——”


西方百里之外,林中蒙鸿的余部正在商议:“老大死了,怎么办?还跟着五爷打,他要咱们不要?”


“妈的,拼了拼了,五爷都跟那些鞑子干上了,咱们去——”


万马齐奔,踢起暴雪,各式服色,各式兵刃的男人们一起冲向一个方向。


血海之中,潮水与潮水冲撞出巨浪,一波,又一波……终于,一端渐渐败退了……


苏旷躺在担架上,竭力捕捉风声中的厮杀冲撞之声,显得格外烦躁,瞪着凤曦和:“这种关头你还笑得出来?”


凤曦和索性坐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兄弟,你安静些吧。”


苏旷却还是焦躁:“他们……他们能得手么?”


凤曦和正色起来:“扎疆缅既然被杀,想必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我担心的,只是他们能不能回来。”


苏旷笑了,他们最担心的,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一把握住凤曦和的手:“一定可以的,我苏旷吉人天相,我的师父,我的朋友,我的女……人朋友……都不会有事的。”


凤曦和哈哈笑了起来:“你最好趁早给我养好伤,我瞧你这张嘴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找个机会,较量较量。”


“彼此彼此……”


这场大战,直杀到红日西斜,听后来的牧民说,战士们的血,将积雪都融化了,百里方圆,一片惨红。


而北国军惨遭重创,又群龙无首,一战之后仓惶北顾,自此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南犯。


而三十年后……新的战士已经长成了……


第二十一章尾声


历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绕梁龙吟


声声切切


请君为我侧耳听


达里湖,天鹅飞起的地方。


阳光融化了积雪,枯黄的牧草竟有了一丝丝绿芽儿。此时还是寒冬腊月,那些小东西却不识时务的冒出头来。


但是,即使只是几天,哪怕片刻的生命,总也要追逐一次温暖和光明。


铁敖从乱军中挣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年纪毕竟已经大了,这种内伤一落,十成功夫只剩下一成,日后恐怕再也做不得疆场征战、千里追捕的事情。但是他终究活着出来了。


铁敖拍了拍苏旷的手:“去啊,和人家道个别吧。”


苏旷微微一笑,拄着一根拐杖,迎着阳光,走向并肩而立的凤曦和与龙晴。


“五哥,晴儿。”他嘻嘻笑了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么?”


凤曦和的目光透过无尽原野,看向远方,他笑了笑:“嗯,我们兄弟从此远赴漠北,你放心,再过五年,凤五必定可以再打下一片天下。”


龙晴歪着头笑着:“你真的不肯和我们一起去,我和曦和可是打你这个主婚人的主意呢。”


苏旷凑过头:“龙姑娘……呃……要我去,是要侍寝么?”


龙晴顿时叉着腰叫起来:“王八蛋!不是看你站都站不稳,我非给你个好看!”


苏旷哈哈一笑:“丹峰他不在了,我回去陪陪师父,顺便养伤,北派武林以腿法着称于世,此前我从不留意,这次少了一只手,倒要好好研习一番,等你们再入江湖的时候,嘿嘿,我说不定已经是一派宗师了。”


“痴人说梦。”凤曦和揽着龙晴:“你小子给我滚远点,少招惹晴儿,到时候你这位苏大宗师若还是没脸没皮,我见一次揍你一次,你最好小心些。”


“等着瞧好了。”两只修长的手当空一击,握在一起,龙晴笑笑,加上自己的一只手。


“姐姐——”晶晶早就泪眼婆娑,冲过去一把抱住龙晴:“姐姐,我舍不得你。”


龙晴摸了摸她的头发:“舍不得?那就跟姐姐走啊,别理那个臭男人。”


晶晶的脸蛋一片通红。


龙晴笑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萧飒喊:“萧飒,我这个妹子托付给你了,有个头疼脑热,我可要杀到江南找你们算帐。”


萧爽嘿嘿笑道:“五爷,龙姑娘,我带晶晶游历江南,明年开春就回来寻你们。”


明年春天……一个何等期待的时节……


龙晴摸了摸晶晶的脑门:“记得去竹林问我师父师妹好,见了我师父,跟他说,开春就去拜见他老人家……带着,他女婿,嘻嘻。”


红袍马似乎还不习惯背上忽然多驼了一个人,愤愤地打了个响鼻儿。


看着他们走远,苏旷微笑……微笑……笑容里却无端染上几分寂寞与酸楚,他忽然大声喊:“凤曦和,你好好待晴儿,你要是不要她了,可记得还我——”


那一声“晴儿”喊得在场众人无不辛酸,只是这场美丽的邂逅,终究只能留在苏旷的回忆之中了吧?


楚天河早已备好马车,送他们南下。北国军退去,红山马匪已成过往,而北庭军依然牢牢扞卫北疆。


凤曦和答应让出这条商道,而楚天河则横剑为誓——也是许久之前他的诺言——贡格尔草原,必有十年的太平。


车厢里,铁敖的声音爽朗:“老莫,你打定主意云游天下了?”


莫无道:“嗯。”


铁敖又迟疑:“不……不弃剑了?”


莫无没有答话,只是将窗帘卷起,阳光洒了一车。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原来冬日的阳光,如此温暖。


(完)


飘灯于2005年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二点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