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作者:飘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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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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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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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2990字

外传一永忆江湖


引子澡堂里的诸君


向来千言倚马,声声道家国天下,


到如今只谈风月不言它。


风也,你也曾吹松涛怒,南山篱下,如今传争鸡斗狗语喧哗;


月也,你也曾照烽烟起,碧海银沙,如今化百花含露滴答答。


也罢,忍将锦绣年华都一泡,


整头面修脚,将书剑抛下,那箫声太戚戚还不速换琵琶?


温汤滑水,听一段江湖闲话。


但凡说书,必有开场;但凡开场,必要做出几分沧桑感喟的样子来。男女之事总要先离后合,天下之事总要先兴后亡,非如此,不足以尽兴。


这十几年来,柳二先生的开场白不知换了多少,但不论怎么换,“都一泡”三个字是少不了的。


这“都一泡”在扬州城里未必有多大名气,可是放眼江湖,却当得起“独一无二”四个字。江湖中人往来扬州,张口便是一句:“老泡怎么走?”看那个情形,澡堂的一池子温水,反倒比廿四桥明月、瘦西湖佳人更有名些。


江湖人哪,苦孩子没娘,那是说来话长。一个个的打小就冲进了滚刀堆里,一拳一脚地打出名号,说是快意恩仇,其实是仇多恩少处处是非。再加上门派纠葛、家族恩怨、朋友牵连,随便抓起个人来,身后都是一嘟噜一串的仇家,轻则打架斗殴,重则杀人偿命。这行走江湖的,有的是长年累月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的,更不用提刀上墙、剑归鞘、宽衣解带安心泡个热水澡了……


“以上便是我们老泡生意兴隆的原因。”


管事先生袁三正歪斜着身子,瞥着眼前那个半大小子谆谆教诲。


这些年来也不知怎么搞的,老板大开方便之门,许多好友纷纷把徒弟送了来,个个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任凭使唤随意当差”,其实呢,还不是看中了老泡鱼龙混杂又安全可靠,正适合那些老滑头把这种最难调教的小子送来开开眼界。


“明白了。”少年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笑容温和,手脚利落,除了话少了些,样样都好。


“嘿,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没开始想女人,自然不知道银子有多重要。”袁三吮了口茶,又把茶叶呸呸吐回杯中。这老狐狸一眼就看得出来,少年对他的话题并没有什么兴趣。


那少年忍不住眉头一皱,尽力毕恭毕敬:“袁三叔见笑了。”


袁三好像存心想要逗弄他一番:“唔,铁敖那家伙是不是跟你说,多做事,少说话,嘴巴放甜些,逢人喊声叔叔伯伯的攀个亲戚,等混熟了之后,自然知道些个咱们不轨的举动。到那时,嘿,正好报效国家,维护朝廷法度,把咱们这帮鱼龙混杂的一网打尽?”他说到后来,嗓门越压越低,摆出一副又凶狠又神秘的样子。


少年抬起波澜不惊的眼睛,轻轻笑了:“唔,差不多就是这样。”


青布门帘里,立即传出一阵哄笑声来。袁三好没面子,用力挥手:“出去出去出去!”


“是。”少年转身出门,轻轻巧巧地把门带上。


袁三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回头做出结论:“老泡,这是谁家的徒弟?这小子倒懂事,就是太无趣了。”


“哦?都像你一样油嘴滑舌的才叫有趣?”都一泡的老板自然就是袁三口中的“老泡”。他整个身子似乎都伏在桌上,正和一个竹竿般高瘦的中年人商量着什么,一脸的全神贯注。他一边随口应付着袁三,一边手指轻叩着自言自语,“二弟,明天讲汪振衣大战霍瀛州那一段,一定要加上汪振衣焚香沐浴的段子,要说到细节——怎么雅致怎么说,怎么玄乎怎么说,要让大家伙儿明白——这个汪振衣呢,本来要比霍瀛州稍稍逊了一筹,之所以能打平手,那是在咱们家洗过澡的缘故。”


“雅?”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慢吞吞地开了口,“怎么个雅法?”


“什么龙涎香,金丝楠竹的大桶,温泉水……嘿,就是咱们老泡后院的那一套呗。”老泡眨了眨眼睛。


“那只能叫做贵,不能叫做雅。”说书的男子抗议了。


“贵就是雅。”老泡敲了敲自己油亮的脑门儿,“不过是几百年来的读书人煞费苦心地花钱而已,想开了就好。”


“大哥,你是穷疯了么,什么事情都能拿到外头讲!二哥你也不劝劝他。”听着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议论汪振衣与霍瀛州的一战,袁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再则,谁说汪振衣比霍瀛州逊了一筹,你瞧见了?”


“不过是说些闲话而已,老三,你还是放不下呵。”中年男子还是慢吞吞地起身,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向上一翻,立即成了个瞽目盲者的样子,伸手摸过竹竿来,抖抖地点着地,向外走去。


挑开青绸帘子,男子一步刚迈出去,笔直站在一边的少年就连忙伸手来扶:“先生小心门槛。”


老泡捂着肚子闷乐,袁三笑得打跌。


那男子摇摇头,无奈道:“小兄弟,你怎么还在这儿?”


少年回道:“回先生,袁三叔还没交代我去哪儿。”


中年男子笑了:“喊我二叔就好。不过小兄弟,你也真是……他不交代,你就不能问他?”


“等一等没关系的。”这少年安静得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有一点儿孤独,但是不算阴暗,见柳二先生笑得温柔慈祥,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小家伙!柳二先生心里微微一酸——保持距离的察言观色,这显然不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娇儿会有的。他伸手,想要摸摸这孩子的脑袋,但明显感觉到少年的身体一阵紧绷。柳二先生收回手:“你叫什么?”


“苏旷。”少年眼里露出狐疑,问得小心翼翼,“二叔,你不是……瞎子?”


柳二先生长笑一声:“障眼法而已,那群明眼人总以为瞎子能看见更多的东西。来,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虎虎生风地向外走,手里的竹杖挥舞成一团青影。


“……柳衔杯,十六年前已经成名,以武功论,在岁寒三友中排第一。如果你有机会看见他出手,千万要仔细,他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会'碧海卷银沙'身法的人了……”临行前师父的嘱托言犹在耳,苏旷一惊,连忙快步跟上:“二,柳二叔?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既然到了都一泡,总要感受一下浴池的精神才好。”柳二先生慢悠悠地道。


“澡堂也有精神?那岂不是茅坑也有理想了?”苏旷被逗笑了。


“这话你也就能对我说说,你要是敢对大哥说,看他不打断你的腿。”柳二先生瞪了他一眼,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诸君哪,不管到什么时候,各位心里都得有那么一小块浴池。就算里头全是苦啊,累啊,委屈啊,难过啊,你也得抖擞精神,把它弄热乎了,哼首歌泡个澡,再站起来的时候就得轻轻松松的,该干吗干吗去。”


“这话是谁说的?”


“老泡说的。”柳二先生手一指,“也就是你的老板我的大哥。此人好为人师,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指教别人。他将来要是说起这话,你千万要当是第一次听见的。喏,到了。”


“尊客请——里面兄弟动作快起来……”白雾蒙蒙处,迎门的伙计一声高叫,“哟,二先生!”


“这位小朋友叫苏旷,你们多亲近亲近,日后就是一家人了。”柳二先生指着苏旷介绍。


那伙计嘿嘿笑了起来:“老泡又拐人家小兄弟来白干活了。”


咦?这伙计对二当家的毕恭毕敬,对大当家的倒是亲昵无礼——苏旷心念一动。


“……老泡,也就是昔日的广陵公子况年来,书画双绝,文武全才,可惜二十四岁就退出江湖。唉,当今天下,多了个浴池老板,少了位领袖人才。可惜,可惜,可惜。”


唔……也没有那么可惜吧?苏旷跟着柳二先生入内,边走边想,其实他们好像……还是很快乐的呢。


第一章千里横刀颜中望


当铁锅上的白气和运河上的薄雾遥相呼应之时,都一泡的伙计们纷纷起身劳作了。


大桶清水拖地,洗刷浴池,摆放盛衣的柳条筐,在活括竹筒里兑上皂荚水……晨风吹着湿漉漉的空气,让人愉悦清爽。在都一泡做工永远不会觉得乏味,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千里浩荡的大运河会把谁送上门来。


“开饭,开饭!”袁三当家的亲力亲为,挑着大桶饭菜走了进来,一路喊着,“兄弟们来来,饱食战饭,然后干活!”


伙计们轰的一阵欢笑应和,纷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下手里的活计,围拢在长凳拼成的临时木桌前,啧啧称赞。


“三哥,就你这手艺,御膳房的师傅也比不上!”


“嘿哟,今儿有卤牛肉!”


“等等,等等,小苏呢?”


“出去练拳了吧?人家小伙子多勤奋哪——小苏,小苏,吃饭啦,过会儿牛肉就没了啊——哎哎,给人家留两块,半大的小子正长身体哪。”


苏旷赤着上身,一条牛犊短裤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匆匆跑进来,到屋角拎了桶冷水当头泼下,扯下条布巾,边走边擦着脸上的水。他才不过十三四岁,还没有长成成年男子的身材,但结实灵活,未褪青涩的面孔上已经隐约透露出英气勃勃。他边跑边伸头看木桶里的饭菜——几块上好的牛肉还留在那儿——苏旷微笑起来:“谢谢各位大哥。”又特地冲袁三点点头,“谢谢三叔。”


在三位当家的里面,袁三是个神奇的存在,他好像只有在送饭的时候才一阵风似的出现,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吃完,然后立即消失。两个多月了,苏旷有一半工夫是用来研究怎么和袁三叔相处的——不能不理他,也不能太答理他。袁三叔喜欢讽刺人几句,但没什么恶意,他好像天生就是那种嘴上长刺的人,不扎谁两下,心里不舒坦;但一旦真的伤了人,袁三反倒比谁都过意不去。当然,他身为当家的不好意思道歉,但第二天的菜色往往丰盛得让人大吃一惊。


这里多半都是年轻人,对一个好厨师的需求远远大过一位良师益友。比如桌子就曾经说过,只要每天能吃到袁三当家的做的卤牛肉,就算被他指着脊梁骂祖宗八代也没关系。


问题是,人家毕竟是当家的而不是厨子,送饭仅仅是一种爱好,雪泥鸿爪,率性而为。哪天他不乐意了,大家就得吃大厨房那毫无创意可言的饭菜。


苏旷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沉默而聪慧的青涩少年更有趣的聊天对象了。于是大家吃得其乐融融,袁三当家的也跑得乐此不疲。


袁三捧着饭碗走过去:“小苏啊,初入江湖,何所见?何所思?”


苏旷悠然道:“观烟花三月之扬州,我心中有猛虎轻嗅蔷薇。”


袁三一巴掌抡在他脑门儿上:“我心中有流氓痛打你们这群文人。”


顿时间哄堂大笑。


实在是无法接受袁三这样的大盗风格,苏旷紧紧抿着嘴唇,再也不多说一句。


他这一沉默,袁三反倒第一个不好意思起来:“小苏,嘿,你三叔这是跟你开玩笑来着,还不是因为拿你当自己人?”


两个月来不停气地拿我逗乐,这就是自己人?苏旷摇头:“我想交的是朋友。”


“嗬!这可就为难喽。”袁三笑眯眯地看着他,“咱们这些个市井粗人,比不得彬彬有礼的君子,什么坐而论道的好朋友,你回京城找找吧,这儿怕是没有。”


“坐而论道?不是的。”苏旷眼里闪过一丝温暖而憧憬的光,“师父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江湖上最有趣的就是能结交许多好兄弟,得意时可以喝彩,失意时为你拔刀……”


“得了得了。”袁三被逗乐了,“我算是明白铁大人怎么混到今天还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就你们这世代相传的硬邦邦态度,不得罪人就挺好了。我说小苏啊,就算是买菜,还得出门讨价还价咧,你当交朋友是捡垃圾,东张西望伸手就来?什么一见如故肝胆相照,那根本就是——唉,罢了,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信的。”


苏旷瞪大了眼睛:“三叔,你现在,不信了么?”


袁三咽了口唾沫。让他在这样的年纪说一些真诚而朴素的话未免太为难了,但让他在某些答案上说谎,不仅为难,而且要命。他讪讪地笑起来:“少废话,干活干活!桌子,愣着干吗,放水!”


桌子欢快地答应一声,跳上大厅正中的木桌,拉动了手柄。


五六口大锅中的热水一起从大开的闸门中涌了出来,浴池中特有的蒸腾的雾气立即弥漫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开张咯!尊客请——里面兄弟动作快起来——”迎门伙计一声招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这人脑子没毛病吧?刚吃完早饭就来泡澡?


苏旷一溜儿小跑地去抓手巾,三步并作两步蹿到过道上,正要递上,就听见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道:“不行。”


那个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三四岁,长脸,长身,长手长脚,腰畔还带了把长刀。他按着刀柄,摇头道:“我的刀,从不离身。”


“这位少侠,”桌子的绰号之所以叫桌子,意思是什么都能搁,性子随和。不肯解刀的客人他也见得多了,只赔笑,“您恐怕还不大清楚咱们老泡。在老泡您想干吗都行,但是进大池子一不能带刀,二不能带姑娘。您想,您一带刀,那别的客人也得带刀不是?这大家伙儿都带刀,稍微有个不痛快,还不得打起来?”


那位“少侠”坚决摇头:“我不管别人。”


桌子继续赔笑:“少侠您这可就难为我了……要不怎么着?您后院雅间请,爱带什么带什么,清净没人打扰。我们有金丝楠竹大桶,有……”


那位“少侠”这回连头都懒得摇:“我没钱。”


桌子一时词穷,只好苦笑:“那您……换一家得了。”


该少侠理直气壮:“其他家没开门。我要洗澡!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别的客人,你们让开!”


这未免过分了,饿极了抢粮食的还算常见,脏极了抢澡堂的,该大爷还真是破天荒第一位。老泡怎么说也是江湖上的混堂,开门做生意是一回事,规矩不能破是另一回事。


桌子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这位少侠,我们着实是不方便让。您要是不嫌寒碜,我借您一桶热水,外头院子您冲冲得了。实在不行,河里水多着呢,万里长江作澡盆,多有气势。”


年轻人的脸色顿时白得可怕,他一把抓住桌子的衣领:“你说什么?”


苏旷早在一边看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开口讽刺:“他说,没钱就不要充大爷。”


“混账东西!”年轻人甩开桌子,反手抓着苏旷左手手腕就是一甩——这一招实在精巧迅猛,苏旷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力带起,方向正是身后的大池子。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池子里还没加冷水,真扔进去还不得烫掉一层皮?


只是苏旷身在半空,硬生生拧转过腰,凌空变横为直,双足稳稳落地,整个人离水池才不过二尺。他又惊又怒:“被我说中,恼羞成怒?”


年轻人先是懊恼,又是惊讶,但很快面上再度寒冰一块:“久闻都一泡卧虎藏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颜中望,”身后袁三早已不耐烦,“你既然要找事,我陪你走两路就是了,上手找个小孩子,真是英雄。”


“你认得我?”年轻人有点儿惊讶。


袁三笑了:“就算没听过朔望双侠,断月刀的名号,我还是知道的。”


千里横刀颜中望,旁若无人颜小朔——这一对兄妹,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新人。虽说他们还没有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已经有不少人认定三年内朔望双侠必定会名满天下——颜中望刀法已有小成,颜小朔的刀法一日千里,而双刀合璧的威力更是与日俱增。按理说,这个时候正是颜中望爱惜名誉的关头,他好端端地跑来闹什么事?


“无名小卒,岂敢在岁寒三友面前放肆?只是,若能领教袁三先生的二十四桥折梅手,倒也不虚此行。”颜中望微笑以对——江湖上不仅要比能耐,还要比眼力。人家一口气连人带刀叫破你的来历,你就不能傻不啦唧地回答“你谁啊,我不知道”。一般来说,敢开口“阁下何人,我从未听说过”的,基本已经做好血溅五步的准备了。


苏旷还处于不知道谈资重要性的年龄,他慢慢地发觉江湖其实很小,所有人一打照面都互相认得。他只觉得大家都博闻广识,唯有自己是井底之蛙,除了几个顶尖人物,其余的都没听说过。他暗自决定,多去二先生的茶园听听书,将来也好“一口喝破”什么人的来历。


袁三已经和颜中望动上了手。


甫一交锋,二人都小心谨慎,颜中望的断月刀既未出鞘,袁三似乎也没有使出真功夫,但饶是如此,苏旷已经在暗自喝彩了。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出手如此飘逸潇洒——袁三再也不是那个圆滑市井的管事先生,轻柔处如花间拂露,刚硬处如罡风折木,出手的每一招不是切在颜中望力道未发之前,就是借势回转于他力道方尽之后。


颜中望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柄乌金刀鞘格挡削刺,微落下风但也游刃有余,丝毫没有拔刀的意思。


叮叮叮叮,袁三左手如轮拨琵琶,四指轮流弹在颜中望刀鞘上。每弹一记,颜中望左臂似乎就微微震了一下,四记之后,他几乎拿捏不住刀鞘,右掌一探,便要拔刀。


袁三右手作提笔式,不轻不重地击在他的胸口:“颜大侠,你我只是口角之争,拔刀就不必了吧?”


苏旷眼尖,看见颜中望黑衣上已经濡湿一片,他立刻明白过来——颜中望早已受了重伤,被袁三这么一撞,伤口立刻迸裂开来。


这样的重伤,颜中望死活非要洗个澡,还真是不要命了——


或许,洗一个澡对他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颜中望输了一招也不多话,按着胸口,拔腿就向外走。苏旷却追上几步:“等等。”


“怎么?”颜中望好像恍然大悟,“是了,小兄弟,你也要指教几招,是不是?”


“不是。”苏旷的脸一阵发烫,“你……你有银子买药没有?我,我有伤药。”


颜中望先是皱眉,然后低头,苦笑,伸手在苏旷肩头拍拍:“小兄弟,你宅心仁厚,日后不可如此待人。我,抱歉了。”


苏旷肩头上,赫然是一个血手印。


袁三点头赞许,但还是拉着苏旷:“小苏,不要多管闲事。”


苏旷咬咬嘴唇,又一次拉着颜中望:“你……你这么走不成,开个雅间吧,我,我请你。”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向袁三使眼色,意思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银子。


袁三想要阻止,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叹了口气:“行了,大家干活吧。”


颜中望回头,看着苏旷急切甚至恳求的目光,缓缓点头:“谢了。”


“呵……”进入温水的刹那,颜中望痛得哼出声来。


他胸口的膻中穴上,不偏不倚嵌着一粒眼眸大小的木珠,木珠周遭的肌肤已经淤黑一片。膻中是人身气海的大穴,轻触即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留下一条命来的。只是他好像已经不管不顾,扯着布巾擦着身子,双手每一动作,木珠周围立即就有淤血涌出。


“什么人?”颜中望忽然抬头,伸手紧紧握住了水下的刀柄。


“你不必这么紧张,”屏风外那人根本没有进来的意思,“老泡有老泡的规矩,既然让你进来了,自然就不会赶你出去。”


“是况先生?”颜中望略略缓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来头,也猜得出你的仇家。颜中望,今天的花销我请了,明日清晨,我希望你离开。”那人好像想起什么,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叫我老泡就好。我们兄弟三个,都不想再提过去那档子事了。”


“谢了,我明白。”颜中望第二次道谢。


老泡说完话就立即离开了。团花袍子,富贵不到头的员外巾,看上去果然就是个一团和气的当家老板。他怀里抱着一大捆卷轴,四下打量着显眼又合适的地方:“老三,这个挂这儿。”


那面大书“洗尽红尘”的手卷上,落款是昆仑剑派的掌门。接着一张张一幅幅,从中堂到尺方,尽是武林名宿的手迹。不多时,墙上已经没有空地了,袁三回头:“大哥,差不多了?”


老泡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挂上,一个不落全给我挂上!”


袁三失笑:“你这哪里是挂字画,根本就是贴符驱鬼吧?”


老泡撩袍子踢了他一脚:“凡事小心为上,这几十张符咒能不能镇住那群……哼哼,还两说着呢。去,把不相干的都给我摘了。喏,那个《张翰思鲈帖》,还有那个杜牧的《张好好诗》。”


这真是怎一个焚琴煮鹤了得!江湖人任怎么附庸风雅,那手字毕竟上不得大台面。


老泡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用崆峒派掌门惨不忍睹的手迹替换了杨凝式的行书尺牍《韭花帖》。


那边袁三回头:“老泡,还差两个。”


老泡不耐烦起来:“这还用问?不能打的都撤了。”


两人好像都觉得有趣,相视哈哈而笑——无论如何,平安过了今日就好。


“三叔,泡叔。”苏旷跑了进来,冲着老泡袁三点点头,满脸兴奋得意,想要冲进颜中望的屋子。


袁三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去?”


“送药。”苏旷拍拍脑袋,“哦,对了,这是那个人的房钱,三叔你收着。”


他急急忙忙地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往袁三手心一搁,又急急忙忙地向前冲。


袁三第二次扯住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从哪儿弄的钱?”


苏旷笑笑,也不说话。


袁三怒极,一手打飞了苏旷手中的药匣子:“说!”


苏旷从未见过袁三发这样大的火,一时有些惴惴不安:“三……三叔,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不是有银子,他就可以留下来养伤了?”


“不必再问了。”老泡走过来,一手掀开苏旷腰上的衣服——右肋处有碗口大的淤青,显然是新伤。老泡目光也变得严峻起来,“你去运河舟擂了,是不是?你才多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嗬,苏少侠做事真是有担当……嗯?我和你袁三叔缺你这十两银子了?”


苏旷眼里有灵光一动:“泡叔……是不是颜中望得罪了什么咱们惹不起的人物了?”


“罢了,你自己进去问吧。”袁三俯身捡起药匣子,拍进苏旷手心,声音提高了些,“小苏,人在江湖是要多交朋友,但也要记着,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旷点头,匆匆转过回廊,进了颜中望的屋子。


袁三一脸的不屑:“他脸皮还真是厚,我这么说居然都不出来。”


但苏旷已经远远地惊呼:“泡叔——三叔——快来!”


颜中望一条腿搭在桶外,整个人已经晕倒在热水中。苏旷若是再晚来半刻,恐怕他就要成为第一个淹死在澡盆里的江湖客了。


“地上有很大一片水……想必是他听见你说话,急怒攻心,要跳出木桶,反而一跤跌了回去。”老泡搭着颜中望的脉搏推测道。


颜中望伤得比想象中更重,俨然已是强弩之末,连区区一个木桶都挣扎不出来。


老泡回头看了看袁三:“放他进门还情有可原,毕竟客人给了银子,咱们要做生意。可若是给他治伤……若是给他治伤……娘的,老三、小苏,搭把手。”老泡发了狠一样,生怕再过片刻,自己就没有了决断的勇气。


袁三伸手抱起了颜中望,自嘲道:“我们哥儿仨真他妈的衰啊。”


“这粒是佛珠……少林?”苏旷连忙去拿白布、温水和伤药,又是惊叹又是兴奋,喃喃自语着。


少林,这两个字实在有太大的威慑力。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门派有少林那样的声望和地位。它不仅是权威和正统,也是武林的源头与滥觞。数百年来,少林几经风雨屹立如初,早已不是一人一时一事可以撼动比拟的。


近五十年来,少林群僧闭门修行,任由江湖传说日渐一日地将他们推上更高的神坛。即使是最轻狂倨傲的侠客,也从未想过要和少林为敌——这大概也就是颜中望的伤势拖到今天都无人敢下手医治的原因。


若是少林高僧动手伤他,那必然是有正当的原因。


“泡叔,我……”苏旷讷讷不能成言。


“不妨事,他若真的罪大恶极,我们再杀了他就是。”老泡出手如风,封住颜中望胸口十余处大穴,小心护住他的心脉。袁三配合得极是默契,手如羽扇经风,已经将那粒佛珠吸在掌心。二人对望一眼,一个压一个提,只听啵的一声轻响,那粒佛珠已然离体,无数黑紫淤血夹着浓液喷了出来。


“是达字辈高僧的法珠。”老泡的手在轻微颤抖,“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慈悲为怀,千万保佑你手下那群高僧莫要难为我们……”


然后就听到门外有声音——


“二先生,二先生,老板吩咐,任谁都不能进去……”


“怎么?”脚步停在门前,“大哥,三弟,有什么事是小苏能知道的,但我不能?”


老泡做无语问苍天状,咬牙切齿:“谁给他走漏的风声!”但转眼便高声道,“自然不是。快,快进来。”


第二章拳脚避少年


大运河的舟擂之上,本来是有这么一副对子:锋镝欺远客,拳脚避少年。


这副对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劳师远奔的,自然比不上地头蛇好整以暇;人老力衰,筋骨拳脚也定然没有少壮人那样强劲。但扬州城里文化风气最浓,即使是擂台这种最没天理的地方,也不能违背三纲五常。有几个文武双全的前辈好一番议论——这一“欺”,如流氓地痞小人得志;这一“避”,似犯上少年忤逆骄狂——于是有和事老出来加了几个字,对子就成了:莫以锋镝欺远客,且将拳脚避少年。


温柔敦厚,中正平和,于是乎大家都满意——虽然仍改变不了总有少年得意、耀武扬威的事实。


就好像有许多人明知道根本做不到连胜三场,但偏要下五两银子的血本领号登台。


公平而暴力的较量,然后胜出,本来就是大多数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


今日得意的少年是苏旷。


第七日,第二场。


擂台下早已掌声雷动,只要再胜出一场,他就是运河舟擂二十年来最年轻的守擂英雄。或许吧,或许师父知道了会笑骂他一声“胜之不武”,毕竟这里只是扬州武人们切磋拳脚、消磨时光的所在,真正在江湖中闯出字号的侠士绝对不屑参与,但他不在乎。荣誉、掌声、啧啧的惊叹和赞赏的目光……这一切的一切像一把野火在灼烧内心,以前从未经历过,新奇而且具有诱惑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的。


当然,还有……别的什么。


运河舟擂,是在一艘巨大的楼船上进行的,入水者为输。大船离岸五十丈,岸上的看客们可以免费,但想要看得更清楚,就要花十个铜子儿买一个小船上的位子,或者索性扔出两钱银子包下一艘小船。自从有舟擂以来,运河上不少人家以此谋生。穷人家买不起船的,也常常划着小舢板,卖些茶水、干果之类。总而言之是台上热闹,台下更热闹,若有精彩对决,常常有船主为争位子打起架来。


密密麻麻的乌篷船外,还孤零零地泊着一叶小舟。小舟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标志,只是船头总放着一桶桃花,红红白白的,很是好看。舟上有个姑娘,太远瞧不清面目,只见她穿着条纱窗旧绿色泽的长裙,在烟波夕照之中,显得分外袅娜。


从苏旷第一天打擂起,那姑娘就这么远远看着,也不靠近,也不离开,甚至……都没有换件衣服。


这种被姑娘仰望的感觉,实在让人心醉神迷。苏旷早早下定决心,今天再胜一场,然后就去瞧瞧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如果她是卖花的,就买她一枝桃花;如果她是卖茶的,就引荐她去二先生的茶园——那里生意好得多,这儿毕竟太不安全了……


他兴奋得脸发红,抱着拳四下道:“承让,各位承让!不知哪位叔伯兄弟再来指教一场?”


话音刚落,一条身影便自小舟中掠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他面前。那人穿着件灰袍,戴顶油竹箬笠,也瞧不清脸孔,向苏旷略点点头,挥拳就打。


苏旷连忙侧头闪过,好心提醒:“这位壮士,你未曾报名记号,即使赢了也不算银子,不如——嗬!”


拳风劲直刚朗,开阖大气,来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他好像也不是来打擂的。


苏旷心中一阵发冷,他自以为功夫已经足够扎实,但拳法比起面前的对手来,根本就像个纸糊的风筝。


那人连发九拳,苏旷连退七步,但无论怎么腾挪跳跃,这个人的拳头好像永远不离他的面门三尺处。


眨眼间退到船头,身后就是滔滔流水,苏旷咬牙,双拳齐出。那人不动声色,也是双拳齐出。苏旷向右微闪半步,左拳直撞那人的右拳,右掌翻手为切,反撩那人腋下——两人都是极快,双拳甫接,苏旷只觉得左拳像是砸上了生铁,痛得撕心裂肺,也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但那人也被他一掌撩实,按着右肩,险些痛呼出声来。苏旷拧身反跃,离开船头,那人又是一轮拳直打过来。


咦?熟悉至极的招式。


苏旷心中畏惧略去,这个人……他难不成只会这九招不成?


那人又是连击九拳,苏旷只退了三步。他心中有了点儿数,双掌十字封门,挡住那人的拳头,清了清嗓子,满怀喜悦,略带激动,生平第一次清清楚楚“一口喝破”来人的路数:“好一路伏虎罗汉拳!——阁下是少林的高僧?”


那人不点头,也不否认。


苏旷略有点儿心虚:“难道不是?这个伏虎罗汉拳……不是少林的入门功夫吗?”


确实对了,那人脸上已经有了怒色,转头看向船下的小舟,舟中一个黑影静静地道:“玄印,试试他的刀法。”


据说贪、嗔、痴是人间三苦,在苏旷的想象中,得道高僧应该是被骂到祖宗八代都不动声色的,但眼前这位玄印师父明显是已经生气了,而且是那种被羞辱了的不快。更要命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气从何来——只见他回身拔出把戒刀:“小施主,亮刀。”


苏旷想也不想,回头从兵器架上拿下一对护手钩来:“我喜欢用钩,不爱用刀,大师看着办吧。”


玄印又回头,看了看小舟里的发话之人,那意思是——他不用刀,要不要打?


那人缓缓点头——姑且一试。


玄印挽了个刀花,拉开架势摆出门户。


苏旷扑哧一声乐了,他现在知道这位大哥为什么生气了。怎么看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不仅拳法是入门功夫,刀法也是。天下武功出少林,伏虎罗汉拳和伏虎罗汉刀都是招式最简单、蕴涵北宗拳法原理的武术,这些年来早被传播开去,也不知道多少家拳术刀术中都有它们一两招的影子。先不管威力大小,总之,是个练家子,至少都会认识。


基本功再重要,有谁乐意十几年如一日地“入门”玩儿?


想必是闭门宅居太久了,玄印大师显然缺乏和人沟通交流的能力。他继续摆开门户,等苏旷出手——刚才拳脚功夫是他先出手的,这一回总不好再以大欺小。


苏旷双钩向怀中一抱:“玄印大师,不必试了,你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是。”


玄印动起手来固然是疾风骤雨,说起话来却实在磨人。他万事不敢擅专,又一次回头:“师叔祖,师叔,这……”


苏旷等得,下面的一众看客可等不了了。听见“少林”二字的一概沉默不语,没听见的却一起发喊起哄:“打不打了?不打退钱哪!下面的是你师娘啊?什么都要问!”


舟中人再也坐不住了:“慧权,你去问他。”


也不见人影晃动,苏旷面前立刻又多了一人——这手轻功实在漂亮,看客们立刻缄口不言,暗地里议论今天这场架怕是难得地好看。


来人修眉长目,面孔如泰山之石,方方正正。他单掌含胸一立:“少侠,请。”


苏旷一拳挥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今天遇见了一位高手,而且是终生难忘的高手。同样的九路伏虎罗汉拳,在这个人手里好像有了魂灵。曲柔回环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的拳直上直下,拳风磊落,如大漠烟尘逐随奔马,滚滚而来。苏旷无论何时转身,都能看见慧权的凛凛双目,无论何时格挡,都能看见拳头逼面而来。苏旷出手越来越快,但慧权依旧疾中带缓,拳拳留有余地,只逼得苏旷渐渐抛却套路花哨,一拳接一拳,也刚硬迅猛起来。


慧权的眼里,渐渐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这孩子的基本功可以算得上扎实了,可惜就可惜在师承——苏旷所学的一切功夫都是直指“击技制敌”四字,这样的武功迅捷、有效,假以时日,他必定可以成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但也仅此而已。


江湖代代都有这样的高手,一时无敌于天下,百年之后,不过留下一个名号而已。这样的高手属于江湖,但永远都不属于武林。江湖中人习武为人,武林中人习武为己,这两者在当代并无高下差别,但一个武学大师却可以为后世留下一些东西。这两者缺一不可,正是江湖的刀光剑影吸引无数少年人走进来,但也正是武林中的坚忍开创,把一些薪火相传的东西递下去。


慧权从这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上看见了一种醉意——强弱悬殊,胜负已分,他索性不再思索应对之道,而是被自己的拳法吸引,全身心地领略北派少林拳术的精髓,一招接一招,越来越酣畅淋漓。


慧权深吸口气,一拳直击——这正是天下习武之人的入门招式,黑虎掏心。


苏旷来不及闪躲,拳锋已在眉睫之前,他只觉得慧权的指节几乎触到了自己的鼻梁,脸上寒毛都是一竖。


苏旷皱眉,反掌切向慧权内肘,右手变拳为指,直点慧权喉结。


慧权目光不变,缓缓一拳推出,依旧是黑虎掏心。他的气息充沛至极,拳法似曲非曲,似直非直,一线之间,似乎有无穷变化。


慧权是少林第一武痴,今日可谓苦心孤诣,自家师叔还在台下坐着,他也弄不清眼前的少年是敌是友,就大起爱才之心,要点破他拳法本宗之道——哪想到这一拳击出,苏旷反倒不再苦思冥想,目光一晃,眼珠子滴溜溜向一侧望去,嘴角也泛起笑容来。


慧权大是好奇,也顺便瞥了一眼,胸中一口真气恼得险些走岔——远远的,乌篷船上桃花艳艳,绿衣的姑娘好像极其关切,正扶着船橹探头遥望。苏旷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看见自己的面容,就温柔款款地含笑致意,百忙之中抽空点了点头,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满是绯红。


罢了,终究是看走了眼……慧权变拳为爪,扣住他肩头:“小施主,颜中望在哪里?”


苏旷回过神来,但半边身子已在慧权掌握之中,哪里还能挣扎。他咬牙:“我……我不知道。”


慧权摇头:“小施主,此事与你无关。颜中望盗我少林刀谱,伤我同门,这是门派恩怨,你担待不起,带我去。”


他这番话可谓光明磊落。本来此中内情根本不需要告知一个陌路少年,但他出语诚恳,似乎是在解释自己的动机。


苏旷挺胸抬头,理直气壮:“既然与我无关,三位大师自己找他就是。我打我的擂,你们找你们的人,井水不犯河水。”


慧权叹了口气:“小施主欺我眼盲不成?你不认得颜中望,那这破月七式,是什么人教你的?”


“若不是你们抓他妹子,颜大哥何必和你们为难?”苏旷恼道,“他伤成那样,你们非要他性命不可么?”


他这句话喊得又急又响,底下看客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舟中老僧再也坐不住,也跃上大船来,面沉如水,“少林百年清欲,岂容你信口胡说?那女娃儿女扮男装偷窥我少林绝技,颜中望持刀伤人强抢刀谱,我若放任他二人离去,少林颜面何存?慧权,你还啰唆什么,押他带路!”


慧权轻轻推了推苏旷,小声道:“莫要逞强。我师叔疾恶如仇,脾气火暴,你少说两句。”


苏旷根本就不是少说两句的年纪,一口气反而上来了:“颜小望也不过就是多看了几眼你们的刀谱,至于就要废了人家小姑娘的武功么?颜大哥已经口头赔罪,你们不依不饶,还要他怎么办?我听说禅宗弟子讲究心性不起不动,离念离相,大师你满眼门户之见,动辄赶尽杀绝,依我看少林也——唔!”


他被慧权一把捂住了嘴。


老僧渐渐动了真怒:“慧权,你又擅自做主——放开他,我倒要听听!小施主,依你看,我少林如何?”


苏旷嘻嘻一笑:“一直被血洗,依然是泰山。”


这一下,众看客连“哗然”都不敢了,满场鸦雀无声,唯有滔滔河水翻滚南下。夕阳中运河如血练,春风已冷,肃肃如秋。


三个僧人一起变了脸色——数百年来,少林是江湖中最倒霉的门派,但凡有邪魔歪道要染指天下,必定拿少林开刀,大小战上百次,败多胜少,死伤无数,说是“一直被血洗”倒也没有冤枉他们。但是这种伤疤,又有哪个门派不是深以为耻的?也就是这种初生牛犊敢随随便便说出来。


慧权第一个反应过来,翻身跪下:“师叔息怒,童言妇语,百无禁忌。”一边回头,“还不快认错。”


苏旷也明白自己一时失言,但要他跪下认错,实在抹不下面子,一时嗫嚅:“大师,我我……”


老僧脸色极是难看,但他总不好当真难为一个半大孩子。他伸掌在苏旷肩头一按:“跪下。”


无论是身份、礼数、情景……最好是识时务为俊杰,苏旷也不是那么不懂事,但是不知怎么了,今天就是拼命想要逞英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第一次有姑娘眺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崇拜的目光——总而言之,他的血在烧,只觉得有豪情万丈,宁死也绝不丢人。


肩头似乎有千斤之力,苏旷只觉得浑身骨骼都要碎裂了,再也支撑不住,想也没想,一腿斜飞出去。


老僧闷哼一声,忽然就蹲下了——这一脚踢得不大是地方,大师们虽然清心寡欲,但该痛还是会痛的。


苏旷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堪堪跑到船舷边,正要往下跳,身后破空之声迅疾,不知什么东西向背后和双膝打来。苏旷腾空一跃,躲过下盘暗器,但另一粒是无论如何也闪不过了——他咬牙听天由命,但是身后咄的一声响,回头看时,一支毛笔已将一枚佛珠钉在甲板上。


苏旷向左侧一望,大惊:“袁三叔?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袁三摸着唇边的细细胡须道:“怎么了?你泡叔能开澡堂,你三叔就不能做点儿小本生意?小苏啊小苏,袁三叔是怕了你了,怎么在家想听你说句笑话这么难,跑外头来就敢给我开这么大玩笑?”他回头,一躬到地,“达能大师是戒律院首座,德高望重,何必跟一个黄口小子计较?稍后我命他叩头赔罪,要杀要打,不争一时。颜中望就在我处,还请移步都一泡,咱们万事好商量。”


达能大师勉勉强强站直了腰,似是要从袁三那张精明油滑的老脸上寻出些昔日痕迹来:“你是……袁不愠?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都一泡是——”


“是我们兄弟三人的容身所在,说来还是托了大师的福。”袁三摇着脑袋,好像要把当年一些不愉快的东西摇去一样。


达能双手合十,轻宣一声佛号:“罢了,看在你和况公子的面上,请吧。”


“都一泡就在那边,一盏茶工夫就到。大师请。”


扬州城里水道纵横,河网密布,他们正沿着一条青石小街向都一泡走去。身边就是条小河,船橹吱呀,伴着些轻快的笑声、过日子的抱怨声。平静而悠然的生活如同落在水面的落花,打着卷儿奔向远方。


苏旷走得有些发急,拉着袁三的袖子问道:“三叔你怎么……”


袁三递给他一纸公文:“小苏,交朋友是件好事,只是结交须谨慎,你当兄弟是白菜,满大街都是?”


是扬州府的公文,上书颜中望杀人越货,强抢漕银五万两,悬赏天下,有告知者即予花红五千两云云。


公文上的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前,那时候颜中望应该是在离开少室山,一路逃向扬州的路途之中。


“不会……不会是真的。”苏旷的手心开始冒冷汗。


“不会是真的?”袁三意味深长地笑笑,“运河官船上死了十三条人命,这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小少爷,你也该关心些民生疾苦才好。”


“我……”这两个多月恍如隔世,苏旷已经快要忘记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进神捕营,成为一个公门之人。


“此事惊动不小,令师铁敖已经离京南下,此时恐怕已到扬州四五天了。”袁三晃晃脑袋,“走吧走吧,别想这么多,既来之则安之。”


苏旷别过头去,咬着嘴唇,只觉得心中酸甜苦辣说不清道不明——袁三叔早就到了,偏要看这么一出好戏才压轴登台;这五六日下来,颜中望已经知道了他的师承来历,也知道他日后必定是神捕营中人,偏偏藏起这么一桩事情不和自己交代。他做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状时,这些长辈们偏要教自己敞开心扉;到了他欢欢喜喜敞开心扉的时候,那些教导他的人又说,你真幼稚,做人要谨慎防范些才好。


“你们,你们什么都知道?”苏旷的眼里有了一丝冰凉,手被袁三扯着,但已经不知道走向哪里。


“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连窝藏了要犯都不知道。万一掉了脑袋,岂不是很冤枉?”袁三笑嘻嘻地道,“更何况本府的总捕头肖之龙肖大人,隔三差五就来盘问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想不知道都难哪。”


“我,我想不通,颜大哥那时候已经伤得很重,又怎么会节外生枝去劫什么漕银?但漕银若不是他劫的,公文上为什么指名是他?三叔你们要是真的都知道,又为什么冒风险出手救他?”离都一泡越来越近,苏旷苦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念师父。师父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他些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些为什么?”袁三悠然,目光里透出一丝狡猾来,“小苏啊,我只问你,如果这件事真是颜中望做的,你怎么办?”


“不会的。”苏旷说得斩钉截铁,“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颜大哥就算有本事劫下来,但凭他一个人,也没法子带走。更何况以我师父的速度,若真要找他,早就到了都一泡。但他迟迟没有举动,其中必有蹊跷……三叔,你不明白,我和颜大哥是兄弟,我……反正我信得过他。”


这句话说得连达能都苦笑起来。袁三嗤了一声:“就你一个人知道什么叫义气?小苏,我知道兄弟两个字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练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