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飘灯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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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兄弟二字当下酒
数日前。
都一泡的后院,几许深深。
已经是后半夜了,四周不见灯火,只有断月刀拽着月光纵横。小小阁楼上,兄弟三人都负手而立,看着院子里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你休息一下吧。”苏旷不忍,回头对颜中望道,“我去打擂,其实也是因为好玩。颜大侠,你不欠我什么,真的。”
“少废话。”颜中望住刀喘息了几口,接着道,“破月七式,招招都是虚招,又招招都在实处,如羚羊挂角,流水浮灯,无迹可寻;如月圆月亏,往复流转。你看月光千变万化,其实月不曾变。这一式'浮云蔽月'力出三分,藏有十九个变化,可进可退,视敌人后手引而待发,你仔细看……”
“住手,你不要命了?”苏旷见颜中望胸口的伤势又被牵动,一急之下,伸手想去夺刀,颜中望笑笑,身形只是微动,却在苏旷狂风暴雨般的进招中游刃有余:“来得好,小兄弟,你看仔细,我此时内伤颇重,气力远不如你,但是你想要近身夺刀,依旧万万不能,这就是破月七式的变化之道……”
袁三远远地叹了口气:“没想到颜中望已经抱了死志,我倒是小看他了。”
老泡抱着双手:“我看倒未必,焉知不是以退为进,想要激我们三个替他出手?”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妥——这话分明透出自己已经有了多管闲事的打算。
柳二、袁三一起笑出声来。果然是自家兄弟,那笑声轻,慢,然而坚定,似乎彼此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默契一般。良久,柳二才道:“当年若是有人替我们伸把手,我们兄弟何至于此……”
袁三转头:“二哥,怎么,你觉得我们这样不好么?”
柳二单手指了指院中的松树梅枝:“盛世太平,笙歌宴舞,自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要在桃红李白之中找出岁寒三友,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这些年来,老泡和袁三都已经其乐融融,唯有他胸中块垒杯酒难消,宁可扮作盲眼先生说些闲话野史。他自嘲茫茫人海,无处可以青眼相待,索性做个睁眼瞎罢了。
袁三知道他心意,点头道:“我就知道,颜中望的事情,二哥不知道便罢,只要知道,咱们这都一泡,也差不多到了关门大吉的时候了。”
柳二疑惑道:“哦?”
袁三笑得发狠:“二哥,来的是达能。嘿嘿,这回算是冤家路窄。”
远处已经能听见颜中望畅快的大笑声:“好好好,小苏你果然学得不慢!明日擂台上要小心琢磨变化之道,等回来我传你第七式,这破月七式,你就算是学全了。”
苏旷为难地道:“颜大侠,明日我还是去替你抓药吧,这擂台不上也罢,我自己练练……”
“胡说!不比不成武,不练不成招。天下有什么功夫是你能自己比画出来的?”颜中望气力已经不逮,索性席地而坐,“惜乎无酒。”
苏旷一拍脑袋:“稍等,我知道二先生床下藏有好酒,我去去就来!”
老泡也不回头,冷笑道:“当年是什么人戒酒,要我们哥俩一起陪着?”
柳二低头推诿:“又不是我一个人,老三也早就破了戒。我们只是顾惜大哥你的身体……”他一脚踢在袁三膝弯,“还愣着干什么?看不见大哥的眼色?拿酒!”
楼下苏旷抱了两个酒坛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颜大侠,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酒,只随意拿了两坛,你看看?”
柳二骂了无数遍“引狼入室”,一口气无处发作,回头冲着一溜烟儿蹿上楼的袁三骂:“你还没一个小孩子跑得快。”
“好酒,好酒!想不到柳二先生居然是我的知音。”颜中望啧啧赞叹,又问,“小兄弟,你会喝么?”
“会。”
“醉过么?”
“这倒没有,”苏旷看颜中望已经举起酒坛就要往嘴里倒,连忙拉住,“颜大侠,空腹饮酒恐怕伤身子,你等我去找两样下酒菜来。”
“小小年纪,婆婆妈妈。”颜中望斜眼瞥他。
苏旷被他激得血气上涌:“好,颜大侠,我陪你!”
“去去去,把大侠那两个字给我省了。”颜中望苦笑,“我如今哪,侠名有亏,当不起这两个字了。小兄弟,你记着,将来千万不要徒慕虚名。大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千辛万苦,别人当你分内之事;你一旦行差踏错,立即就人人皆可诛之。”
“这话说得深得我心,大侠还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楼上的袁三也收拾起嬉皮笑脸,好像想起了什么旧事。
“是。颜大哥,我敬你。”苏旷举起酒坛,闭着眼睛就灌。
“好!我生平幸事,就是有个好妹子;生平乐事,就是交了你这个好兄弟。”颜中望哈哈一笑,“幕天席地,你我就以兄弟二字下酒,快哉!”
柳二先生指节在窗台上轻轻一叩:“好!我们兄弟拿他们兄弟下酒,不亦快哉!”
他们已经老了,不会再像楼下那对年轻兄弟一样碰杯高叫,只各自静静吞下一大口酒,举碗遥祝。
难言的默契,像是在敬彼此的少年时节。
“颜大哥……你的酒量……好像也不怎么样。”苏旷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急酒,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颜中望重伤之下,酒量比平日浅了许多。他敲着坛子,一字字拖长了腔调:“余非好酒,唯恨别肠。”
苏旷歪头道:“别肠?什么别肠?什么人要离别?你要去哪里?”
“江湖人本来就是如此。小苏,你日后就会明白,人世无常,邂逅跟着邂逅,离别跟着离别,说什么后会有期,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来来来,喝酒!酒是好东西,大醉尽兴,再无遗憾,痛饮从来别有肠。”颜中望已经醉眼迷离,“日后你去东海还袖崖看看我妹子小朔,这丫头恐怕还在胆战心惊地等着我责罚她。嘿嘿,我平生之憾,就是不能见她得觅如意郎君……咦,小苏,你怎么了?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苏旷的眼睛微微红了,只是泪水转了两转,又被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已经明白颜中望的意思,举起酒坛一饮而尽,微笑道:“颜大哥,婆婆妈妈的是你不是我。你妹子爱嫁谁嫁谁去,丫头的事情我才不掺和。等那些人来的时候,我陪你打一架就是了。”
“你敢!”颜中望沉下脸,“小孩子懂什么!”
“不就是区区一个少林么?慢说你是得罪了少林派,就算是……这个就算是……”苏旷挠挠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比少林更威风的门派来,啪的一扔酒坛,“我管你得罪谁呢,总而言之,天下之大,还少了两条性命不成?”
袁三在楼上赞道:“好小子,可惜入了公门,不然十年后江湖上又多一条汉子。”
老泡回头道:“老三,你少乱来!我再说一遍,颜中望的事情,等我查清楚咱们再插手。”
“等我们查清楚,那位达能大师早就风风光光地回少林寺邀功去了。”袁三哼哼。
“大哥,”柳二不耐烦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多事,我和老三去就是了。”
“不错,”袁三附和道,“我们总不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比下去。”
老泡回过头,脸上已有怒色:“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这句话一怒之下出口,三人都是一怔。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也是一模一样的话……
十六年前的江湖,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魔教少主霍瀛州率众北上,要会一会中原武林群豪。
当然,“魔教”二字是中原正道的喊法,江湖人说起来没什么创意,但凡不认识的新兴教派,一概称之为魔教。众口铄金,也容不得霍瀛州不认——反正也没什么坏处,自古以来,凡是被叫做魔教的,大多实力惊人。
霍瀛州一路势如破竹,从鸟不生蛋的南海蛮荒之地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被称之为“一步登天霍瀛州”。
以少林为首的中原武林自然震惊,但个个自问不是霍瀛州的对手,无奈之下,请出了当时公认的第一才俊——昆仑剑派长徒汪振衣。
袁不愠就是汪振衣的同宗师弟,奉命带了名帖,一路东进,要替师兄约战。
霍瀛州自恃甚高,既然汪振衣出手,他也不再和闲杂人等为难,也依足了规矩,派出视为左膀右臂的柳衔杯去应战。
袁不愠和柳衔杯会于扬州,扬州武林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约战这种事情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于是各自传书回去——然后两个人就都无聊起来。还有整整三个月,委实是无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两立状。两个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日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很快就把比武的兴致转向了富甲天下的扬州城。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况年来本来又紧张又兴奋,也不知该怎么尽“地主之谊”,柳袁二人一提出游玩要求,正对他的胃口——他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的,另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于是乎三人约定放开江湖琐事,先玩他三个月,到时候再一决生死。
这三个月下来,况年来使出浑身解数,柳衔杯和袁不愠走街串巷,昏天黑地,玩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但两人也都知道,迟早总有一战,无论如何,总不能背叛自己的师门。
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现了。三个月期满,一切布置停当,汪振衣和霍瀛州一个也没有来。
此时扬州城已经聚满了无数看客,一时间,况年来府上门庭若市,都是来询问详情的。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是新手,谁也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又不好意思向一些武林前辈打听经验,昆仑和南海又都没有训练出可以万里翱翔的信鸽,无奈之下,二人只好派出手下回去探问究竟——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
消息传回来,很让人气馁。据说汪振衣和霍瀛州已经见过面了,二人惺惺相惜,不想当众比试,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战了一场,鬼知道结果是什么。
如此,二人只好按兵不动,继续瞎等。
此时已是秋天,扬州城的秋日别有风味,空等着也不是办法,两人便继续邀了况年来同游,顺便发发牢骚。
一等三个月,等到连扬州的冬景都看腻了,还是没消息。二人心情一般郁闷,又各自派人回去打听,请示一下自己如何是好,结果是一次不如一次。一直到了春风又绿运河柳的时节,两个人的属下连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况年来忍无可忍。他实在没想到他妈的地主之谊如此没完没了,只好自己派人去打探消息——九死一生之后,终于弄了个清楚。
首先,魔教少主失踪,教中内乱,柳衔杯的属下很有可能在内讧中被杀了;其次,昆仑山大雪封山,袁不愠的属下压根儿就没回去成。到后来才知道,因为汪振衣不见了,昆仑剑派必须另选掌门弟子,汪振衣的师父孤掌难鸣,被师兄弟们排挤,一怒之下云游四海去了,至于另外一个徒儿,他也无暇考虑。
等到事情水落石出,扬州城的荷花都开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明白了一件事——离得太远的两个门派,不宜决斗。
于是,况年来把“地主之谊”从十六年前尽到了十四年前。这个时候,柳袁二人对况府已经熟悉得和自己家差不多了。
反应迟钝的中原武林对这件事情非常不满,大家又很热心地开了一次会,决定总要有点儿作为——铲除魔教余孽,也就是那个终日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会了七八分的柳衔杯。
一日,柳衔杯和袁不愠抱着大包莲子,提着三坛莲花白并肩“回家”,又顺便议论了几句况年来的贴身丫鬟和风雨楼的红姑娘有几分相似,大喊大叫着况年来过来喝酒——况年来果然来了,手里拿着两张英雄帖,默默递给袁不愠一张。
三个人什么都明白了。况年来是扬州武林青年一代的领袖,袁不愠是昔年应战的昆仑弟子,按理说,他们责无旁贷。但是世间事讲究情理,情,总在理前。
此一时,彼一时。
“我……我毕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袁不愠颓然道,“等一等……我把剑扔哪儿去了?”
“在你书桌上香炉的后面,和一堆《素女经》《西窗绣像图》什么的扔在一块儿。”柳衔杯默默地道,“袁大侠,日后,少看点儿淫书。”
“滚滚滚——”袁不愠正要斗口,忽然听懂了柳衔杯的语气,他浑身都在发冷,“你喊我什么?柳衔杯……你要干什么?”
“正邪不两立,二位,我自然是要去会一会中原武林的群豪们。”柳衔杯转身,想要出门,况年来却挡住了他的路。他低声道,“让开,我不想和你们动手。”
况年来一掌拍在墙上:“让开?柳衔杯,你这两年来吃我的住我的玩我的,现在连衣服鞋子都是我况家的,你敢就这么出去?”
柳衔杯苦笑:“那你要我怎么办?自行了断?”
况年来木然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衔杯,你不能出去,扬州城里全是要你性命的人。”
“罢了,其实我们当年本该一战的。”柳衔杯回头,立掌如刀,“你们谁来?这两年较量了不少次,咱们这回真刀真枪地比画比画。”
“别,我的剑找不着了。”袁不愠呸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找着了我也不跟你打。我怎么着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算不上中原武林的人……去他娘的,我就算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和自己兄弟动手。况年来,你看着办吧。”他开始还是对柳衔杯说话,一转头已经和柳衔杯并肩而立,冲着况年来扬起了脖子。
“谁是你兄弟!乱攀什么亲戚?姓袁的,滚回你的昆仑山去。我再说一遍,剑在你那堆淫秽书下面。”柳衔杯推开袁不愠,看着况年来,“况兄,你请吧?”
况年来憋得满脸通红,怒吼道:“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一掌一个拍开柳袁二人带来的酒坛的封口,左右手各自提起一个扔了过去:“刚才是谁说的自己兄弟?”
袁不愠提着酒坛:“我说的。”
“从古到今,哪有我这么窝囊的东道主?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发一张破纸,我就得把你们领回家,一招呼就是两年,手把手带你们两个蛮夷土著游山玩水,逛青楼吃馆子,教得你们一嘴风花雪月淫词滥调;现在又来张纸,跟我说要、动、手?”况年来深吸一口气,“我谅他们也不敢动我的家人!干了这坛酒,咱们一起出去。从今往后我们是兄弟,能活,咱们接着鬼混;要死,死一块儿得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对望一眼,柳衔杯已经热泪盈眶,跪下,轻声喊:“大哥。”
三个人一起拜了八拜,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们是,兄弟。
“走!”况年来一手一个拉起他们来,“出去会会天下群雄。”
“走!”柳衔杯笑了起来,“三弟,别忘了你的剑在——”
“有完没完!”袁不愠怒气冲冲地大喊起来,一头冲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三把剑。
后来那三把剑都扔在大运河里。
那是兄弟三人永生难忘的恶战。谈判、羞辱和妥协——他们功夫很高,中原武林并不想付出太过巨大的代价,最后达能大师慈悲为怀,网开一面,“留下”了他们的性命,交换的条件是从此弃剑,退出江湖。
再往后……
“都一泡到了。”袁三眯起眼睛,指着远处的招牌对苏旷说,“你真的不想试试你颜大哥,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你走出来?”
“不想。”苏旷很坚定,“我不想让我的朋友试探我,我也决不会怀疑他。”
“那刚才我问你的,”袁三说,“如果颜中望真的劫了漕银,你怎么办?”
“我亲手抓他伏法。”苏旷咬牙,“但是,若他没有,我和他共死。”
夜风清凉,都一泡的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挑了起来,照得那三个字温暖如家。
颜中望穿着来时的黑衣,一手按剑,缓缓走了出来……
第四章佛武之道
“达能大师,久违了。”
“况公子,这——”
“这都一泡就是过去的况府。不过况家早就散了,大师喊我一声老泡就好。”老泡信手指点,“倒是况园还在,只是里头也没多少旧时风物了,只乱种了几株花木,二弟在里头说说书,咱们兄弟讲讲闲话。大师要是有雅兴,明日我陪你转转。”
一别十四年,昔日的广陵公子鬓间已经多了白发,温馨笑面下,也不知藏了几许沧桑。昔日的大和尚也已经成了老僧,眉梢口角,尽是如刀刻的皱纹。
但凡三个以上的江湖人凑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之后就要拔刀相见,也总有说不完的废话。但苏旷显然还没到能够分清楚直率和直接之间区别的年龄,他顾不上老泡和达能的互诉当年,直截了当地问颜中望:“你究竟劫了漕银没有?”口气生硬,憋得颜中望一怔。
“劫了。”颜中望也干脆利落地答复,“我说过,侠名早已有亏,当不得大侠二字。”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你并没有问过。”颜中望静静地笑着,“我不知道需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小苏。”
难以名状的愤怒和失望涌上苏旷的心头。
曾几何时,心中有细若游丝的依恋升起,织成一幅幻象,苏旷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义气——遇见一个朋友,足以托付生死,哪怕世界都站在对立的一面也没有关系,反正有那份热情那份血气一切都足够。但现在,他所谓的大哥对他说,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就可以了。
苏旷抬着头,好久才嗤了一声。
颜中望好像嘲弄一样:“怎么了小苏?一句实话而已,你担当不起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苏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息在喉间急促,不成句子——
“你!”你没有骗我,但是不尽不实。
“我!”我可以不在乎一条命,可是有些天经地义的道理和法律,你要我怎么不在乎?
“原来……”原来酒酣耳热的义气,当真是经不起试探的。
“原来你看错人了,是不是?”颜中望一眼瞧出来苏旷渐渐冷下去的目光,继续笑,“现在明白还来得及。小兄弟,以后做人不要那么轻信。”
“你说得没错!”苏旷针锋以对,他发现自己讽刺人的天赋也不错,“我是瞎眼看错人了。嘿嘿,颜大侠你是担当不起了,颜大哥……你好像也担当不起。今后不知怎么称呼……颜大大?”
“颜中望素来只是颜中望而已。”颜中望伸手想要拍拍苏旷的肩膀,却被苏旷退一步让开。他苦笑,“罢了……反正今后你也没什么机会称呼我。”
“大哥,”柳二先生匆匆走进来,看见达能,避开了目光,只递过一封书函,“适才肖之龙肖总捕头过来一趟,说的是……那件事。他说有封急信,要大哥你仔细看看。”
“哦?是铁敖。”老泡展开信笺,几行匆匆急书——
况兄如晤:颜中望劫掠漕银事,君已知否?此般行径天人共愤。运河修漕事关百万黎民,救命银两岂可妄动?本欲即刻拨兵拿捕,又恐白日伤及无辜。望况兄安抚颜贼,勿贪小利而失大体。官中人马不日将至,颜贼泯灭天理,侠义辈当共诛之。望兄紧守口风,速速布置,勿使潜逃。
铁敖上
虽说是私人信件,但是装在扬州府的公函封套里,大约也说明了一切。
“小苏,这是尊师先礼后兵了。”老泡不以为意,随手将信函递给苏旷。
苏旷皱一皱眉。真奇怪,师父平时下书从不是这个风格,啰里啰唆义正词严的,哪有半分天下第一名捕的风采?
老泡又转手将信递给达能,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大师,今日天色已晚,三位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不如休息一夜。至于颜大侠……他是投官自首还是随你们去嵩山,你们自己商决。如何?”
“况公子今非昔比,老到沉稳,实令老衲刮目相看。”达能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就依公子所言,待颜大侠了结了这桩公家官司,我们的事情再议论不迟。”
他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有官府动手,私人恩怨自然就靠边站。少林再怎么说也不过是江湖门派,乐得民不与官争,置身事外最好。
袁三拍手叫好:“看来大师也是今非昔比了。什么规矩不规矩,都是可以通融的嘛。”
这敌意强得无法掩盖。
老泡一扯他衣袖:“二弟招呼客人,老三、小苏,你们跟我来。”
“泡叔?”一进后院客房,苏旷一手关上门,急不可耐地问,“你们想怎么办?”
老泡点头道:“事不宜迟,照原计划动手。老三,你去备条小船。”
袁三道:“早就备好了,就在门外河里,随时可以送他出去。”
苏旷插话:“什么计划?”
老泡解释:“片刻之后,二弟会找个借口旧恨重提,用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怨向达能挑战,我去拖住那个慧权,你拖住那个跟班小和尚——然后老三送颜中望出扬州。只要进了运河道,谅那些少林和尚也追不到他。”
“泡叔,我……”苏旷呆立良久,摇头道,“我做不到。”
袁三奇道:“咦?是谁一口一个颜大哥,要和人家同生共死来着。怎么,真的当不起一句实话么?”
“不一样!”苏旷觉得心中有团火在慢慢落下来,落在冷冰冰的刀锋上,一边写着“是”,一边写着“非”,他必须做个抉择——“信上说得没错,五万两银子事关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我不怨他骗我……但是这件事,他不该做,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泡叔……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帮他,但是你们不能这么做。国家律法,任何人,都不能触动。”
老泡嘿嘿地乐:“他他他,他是谁啊?”
“颜大哥。”苏旷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他待我很好,其实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一个为了妹子开罪少林的人,一个为了滴水之恩愿意传授自己毕生绝技的人,一个做了十年大侠的人,他怎么就能干出这种事来!”
老泡简直想要为他鼓掌:“说得好,再说多一句,就碰到症结了——那小苏,你说,一个重情重义、身负重伤的大侠,他为什么要去劫那五万两漕银呢?”
“我不知道!”
“你必须知道!”
老泡敲着额头,急躁起来:“不知道你就得想!想不通你就会少一个朋友,还是你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苏旷,你开始不肯交朋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逮谁喊谁大哥,这叫什么?轻率。认识没几天,连人家干什么的都弄不明白,然后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叫什么?轻信。但那些都不重要,你这么大年纪,老成持重的看着也嫌讨厌。你泡叔喜欢教育人,现在我再教你一点儿有用的——不管你怎么交上的朋友,不要轻易否定他,'看走眼'这种烂话很伤人。我只问你,颜中望今天走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再找你解释,你也怨不着他——他为什么还不走?是他走了我们就护不住你,还是他喜欢逞英雄?他若喜欢逞英雄,当时就不会一溜烟儿地从嵩山跑到扬州。小苏,你还不明白?他本来就是不想欠你而已。你贸然冲过去一声'大哥'把他的心也喊热乎了,他怕你失望。不过说实话,你失不失望我不清楚,但你挺让他失望的。你今天说的话,小人!”
老泡的神情很严肃,苏旷也很受伤。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我?小人?”
老泡点头:“一进一退小溪水,一反一复小人心。你不是,难道我是?”
“可是,我……”苏旷想要解释。
“你什么你?”老泡啪的把信拍到桌子上,“我和铁敖已经多年不见,但以我所知,如果颜中望真是劫了五万漕银,他直接过来抓人,谁敢说半个不字?你真以为就那个半死不活的颜中望还用得着调兵遣将?你当是召集人马,要一锅端了我都一泡?等一下……不对。”
苏旷的额头,也有冷汗淋漓。不错,他们的思路一直集中在颜中望身上,却忘了这个信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调集人马?
老泡连忙抖开信笺,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小苏,你师父平日可有什么密信暗门之类?”
苏旷摇头:“有倒是有,但六扇门里的书体暗字都是相通的,如果师父的确是逼不得已要用暗信传递,想必是要换个路子。”
“铁先生平日临的是二王的帖子?”
“是,家师兼习数家,最好二王。”
“唔……这封短笺裱一裱大约也可以卖钱了。铁先生大才,献之遗墨,比羲之更少,铁先生居然既得右军之圆转善曲,又得子敬之俯仰自得……”老泡若有所思,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比画,然后眉头一皱,“只是他总不会是来卖弄书法的吧?哪有百字短函里夹着两家行书的道理?书法也不对,有字无篇,明明不是一体的气势——况兄如晤,颜中望劫掠漕银事君已……这个'已'字隶笔入行好不突兀,'此'、'般'二字气脉全断,硬生生转过一种笔法来;'救'字有横逸之态,'命'字偏偏有纵无横……”
苏旷早已明白了老泡的话中之意,随着他的推敲思索,蘸着茶水一字字写在桌上,忽然抬头:“已搬救兵!”
“已搬救兵……”老泡手心几乎出汗。这百余字短信确实是师从二王法帖,但毕竟不是二王真迹,要一字字地将学羲之与学献之的分开,着实还需要点功力,“铁先生不仅学二王得其精髓,还能避人耳目,行云流水一笔写出……贪、官、将至、灭、口、速、逃……”铁敖不仅传出了消息,也尽可能地说明了调查的情况。贪官,这两个朴素的字在侠客们的心目中有着难以描述的煽动力,现在大家的立场已经很清晰。
苏旷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以前不太喜欢诗书字画一类的东西,觉得不过是文人雅士的消遣玩物,但现在看来,不管什么,学好了还是有用的。
都一泡不是个小产业,两个大池子,十几间客房,加上一座茶园,来来去去都是江湖客,想要做到一网打尽,恐怕要明桩暗哨,调拨数百人。
老泡和袁三对望一眼,袁三站起来:“大哥,我出去看看。”
老泡点头:“小心。”
只是隔壁已经传来了柳衔杯的笑声:“听说小苏今天送了大师一副对联,嘿嘿,绝妙,绝妙。”
“柳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笑话而已。”
“柳施主,今日老衲不想旁生枝节。”
“岂敢岂敢?只是说来遗憾,柳某弃剑十四年,每每想起当年就是感慨万千——”
“柳衔杯!”
“当年我们兄弟也算是会尽天下豪杰,就是可惜,没有领教大师的高招,着实遗憾。”
“柳衔杯,你是要挑衅背誓?”
“不敢当,只想和大师切磋一下武学。这个不算重出江湖,是不是?”
“好好好,老衲了结了柳施主的夙愿就是!”
“请。”
老泡顿足:“糟糕糟糕——小苏,你想个法子叫他们住手,告诉二弟事情有变,我放心不下老三,去去就来。”
“好。”苏旷满口答应,扭头就走。
“等等,”老泡拽住他,“小苏,以前杀过人没有?”
“杀人?”一阵轻微的颤抖,甚至有一点儿眩晕,像是……像是噩梦中明知潜伏在某处的怪兽忽然跳了出来。他听说过江湖,他也来过江湖,但是没有想过杀戮。或者说,他知道那必将发生,但是没想过居然会是这么早。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赶紧离开,保护好你自己……日后见到铁敖,告诉他,姓况的抱歉了。”老泡深望了他一眼。如果有时间,他想对这个孩子说很多话,但是来不及了。他拍拍苏旷的肩头,又敲敲他的额头,“当然,一切你自己决定。”
这个孩子的师父是手把手地将爱徒交到都一泡的,可惜铁敖失算了。在命运的滔滔洪流之中,本来就没有人能够相互扶助,一个浪头打来,所有人都将卷进战场中。
柳衔杯并非仅仅在寻衅滋事。当年他只有二十岁,就已经是魔教中的第二高手,也是满怀雄心壮志来到中原武林的。况园一役,他一柄剑搅起腥风血雨。当时扬州城里云集了无数武林高手,但没有人能压下他那柄剑去。他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达能过过招,见识一番名扬天下的少林绝技,可是达能始终站在人群中没有出手。一直到他狂吼“今日终归一死,兄弟们大开杀戒”的时候,达能才终于站了出来,说,住手。
那一住手就是十四年。
有时候柳衔杯也会想,如果当时没有住手,结果会是什么?会有几条命来换他们兄弟的三条命?
这个数字取决于达能的武功高下。
今夜之后,柳衔杯不会再有遗憾了。
苏旷闯进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让那两个人住手——他们哪里是在切磋,根本已经杀红了眼睛。
慧权和玄印都在关注战况,唯有颜中望一眼看出他的焦虑:“怎么了小苏?”
“颜大哥……”苏旷极快地说了一遍短笺的暗意,“泡叔说事不宜迟,咳,你趁乱逃命要紧。”
颜中望摇头:“天下能临二王书法得其神韵的人,固然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你们……确定是令师亲笔所写?”
苏旷脊背一挺:“颜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将心比心而已。”颜中望淡淡地道,“我没有徒弟,不过听人说师徒如父子,我想父子和兄妹也差不多。如果我妹子身处险境,我绝不会交代一封奇怪书信,然后置之不理。”
不错!苏旷本来还在懊恼,师父的密信居然还要泡叔破解,自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经颜中望这么一提,他才觉出不对——这封信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怎么也不像是出自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师父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这一节泡叔想不到,颜中望却一语中的?
将心比心。
苏旷一把拉住颜中望的手:“大哥,我求你告诉我,漕银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中望摸摸他脑袋:“是我一时激愤。那时候我一路逃向扬州,路上没了银子,又饥又渴,见前面有许多役夫在搬运箱笼,就想过去问问,能不能讨个差事,没想到正是京城和扬州交接的当口,我还没靠近就被几个人赶开。我气不过,争了几句,那个肖之龙就一鞭子抽了过来……一路上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被他一激,索性当了他的面,大模大样地跳上官船,撕开官封,取了二百两银子。”颜中望多少有些惭愧,“我,我只想那厮出了这档子事,只能自认倒霉补上缺口,离开后才明白过来,那本是国库拨的运河漕银。那银子我不好退回,也不敢留用,见扬州城北门外有人开赊粥的铺子,就偷偷放下离开了……没想到,就出了这等事情。”
苏旷点头:“这么说来,如果不是扬州知府昧下银子,就是你走之后来了正牌的强盗,那个肖之龙又弄不清他们的来路,便一股脑儿算在你头上。”
颜中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横竖都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了。”
苏旷沉默。颜中望也没有说错,劫掠官银,管他数目多少,都是一个死罪。
那边柳衔杯飞身而起,双腿绞住达能的右臂一带,达能一个踉跄撞在南窗上,将镂空窗棂撞下大半来。
柳衔杯已经稳稳立在地上,双掌齐出,达能双掌一对,二人内力互激。达能背后借不得力,后腰在窗台一靠,借势翻了出去。
柳衔杯哼一声,跟着也翻了出去。
玄印看得入神,忙跟着就往外跳,口中喊着:“师叔祖小心……”
慧权回头:“颜大侠好快的速度,这几日就找了传人?”
颜中望呵呵一笑:“大师何必取笑我?”
两个人言谈间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
慧权目示窗外:“贫僧关心师叔安危,自然要跟出去看看,施主自便吧。”
“不行。”颜中望反倒一把扯住慧权僧袍,“大师,你已经放过我一回,这次要是再让我这么走了,你如何交代?”
慧权眉峰里有森然之意:“我早说过,我要救的并非是你。”
冷月,青灯,无星,断月刀妖芒闪烁。
戒律院的佛堂,一派如临大敌之象。
锵!
断月刀破空而过,带着诡异的弧直击向慧权面门。慧权封刀直挡,半空中闪过火星数点,戒刀刀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槽。
两柄刀如鹤啄舌,仿佛都有了吞吐的灵气,在咫尺方圆内寻找着破绽。颜中望一连七进,没有一刀能够抢入慧权的刀势之内,而慧权的刀,也似被断月的锋芒压得抬不起头来。
“呀!”
双刀在瞬间同时立起,手,眼,身法,步,刀脊,刀尖,一切都成了笔直的线,成了划破长空的电,力劈而落——两人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数,两柄刀在半空相交,薄锋和薄锋撞在一起,那柄普通戒刀再也抗不住这偌大压力,沿着刚才的凹槽生生断裂。
颜中望一招力尽,刀尖停在了慧权的头皮上,而慧权手里的断刀,也抵住了颜中望的胸膛。
“好一招佛光普照。”慧权慢慢站直了身子,颜中望一分一分抬起手腕。
“大师武学造诣远胜于我。”颜中望回腕收刀,“我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而已。”
慧权却摇头:“你不过看了几眼刀谱,就能将金顶刀融入自家法门……唉。”
颜中望回刀入鞘,又轻轻解下刀鞘,双手捧上:“我妹子已经脱困,又能和大师切磋刀法,颜某心愿已了。此间罪责,我一力担待就是。”
慧权无语,只能接过刀来,回身,恭恭敬敬地捧到达能面前:“师叔。”
达能对慧权适才的言语显然颇为不满,缓缓踱到颜中望面前:“颜施主,你入寺七日,伤我弟子六人,偷窥寺中绝技……佛门子弟慈悲为怀,你废了武功,就此离去吧。”
颜中望的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他脸色顿时苍白,猛抬头:“大师,既然如此,你直接要我性命就是。”
“施主,杀心不除,你终归要被贪嗔痴三毒所缚,倒不如扔下尘年,逍遥度日。”
颜中望一步步后退。他手里已经没有刀,他不知道要握住什么,他狂叫:“既然如此,你们少林寺何必人人习武?达能大师,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慧权——你给我个痛快!”
他放不下,他做不到听凭处置了。他今年二十四岁,练刀十七年,武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没有办法再去想象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他扭头,向慧权扑了过去。慧权的手里有他的刀,那是飞鸟的羽翼,猛虎的爪牙。
“站住!站住!”一群弟子一拥而上,颜中望视而不见,硬生生从人群里挤了过去。胸膛背脊上挨了几记禅杖,他不在乎,但慧权也跃了起来,空中一记弹腿踢开他手腕,抽出断月刀,斜刀劈落,正指他喉头。
颜中望顿住脚步。真羞耻,他的身体做出了反应,刀,毕竟没有命重要。
慧权压低声音:“不要动。”
颜中望抬眼,目光中是询问。
慧权点了点头。他做出了承诺。
“先带他下去,”慧权挥挥手,封住颜中望的穴道,回头道,“师叔,此人束手就擒,容我开解一番,免得……枉造杀孽。”
达能点点头。这个弟子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全寺上上下下千余号人,慧权是最不像佛门子弟的那一个。他尘心太重,好胜心又太强,只要有机会,他总愿意出去走一走,像个披了袈裟的侠客。
但是没人可以否认,慧权是少林寺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一个。
少林毕竟是个门派,一个扫地僧佛法再高深,不会武功,又如何?
颜中望在空禅房里被锁了七日。七日间,他只进了极少的食水。他不够豁达,忐忑至极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慧权出现的时候看起来也很疲惫,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没有通融之道。
颜中望的心沉下去了,但也索性放开来。觊觎别派武功说到哪里都是个死罪,反正妹子走脱了,总算是赚下来一个,他也无话可说。
“你走吧。”慧权解开他的穴道。
“什么?”颜中望不敢相信。
“我放你走。”慧权笑了起来,“你不用我送你出门吧?”
“可是……为什么?”就因为惺惺相惜?颜中望打死也不信。
慧权索性在他身侧坐下:“颜施主,你以为少林武学如何?”
“天下武功出少林,自然是博大精深。”颜中望并没有丝毫不敬。
“呵。”慧权摇头,“我九岁出家,也是冲着这句话来的。但是颜施主,昔年少林寺还不是少林派的时候,佛武双修,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有助佛法修行……可是到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一直以为,高深武学和高深佛法相辅相成,但是在二十岁上,忽然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沙门诸宗各代祖师,佛法高深的诸位大德,哪有一个武林高手?我少林属大乘北派禅宗,讲心与佛同,灭幻相,得本我,灭本我,得空明真菩提,肉身不过色相虚幻,不妄动,不起念,得大智慧。而武道,武道是什么,你应该明白——”
颜中望点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错,武无第二。”慧权长长地叹了口气,“武道归根究底,是不断突破自身局限,是竞争之道,与天争,与人争,与己争。十八般兵器,哪一样不是欲望?我苦思三年,不知如何是好。佛武不能双修,在那一刻,我本心已乱。我知道自己修行有限,必须二者择一。”
颜中望当然知道慧权最后选择的是什么。他没本事判断佛法深浅,但拳头硬不硬,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这和放我走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这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整个少林的问题——少林寺和少林派,其实互相掣肘,尤其是这百年来,更是积重难返。佛武双修,使多少师兄师弟堕入魔障,但是……但是没有办法,少林派头上永远顶着天下第一的光环,武林中有什么大事,也是理所当然要出面,哪一任方丈也不敢令弟子们随心所欲,一心礼佛。唉,颜中望,你知道么,这五十年来,少林的武学已经日益衰微了。”
“可想而知,师兄弟们切磋练习,总和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们没法比。”
“何止如此?不怕你知道,少林武学本身,其实也已经不复当年了。”慧权深深地叹了口气。
武功这东西,归根结底是击技。任何一门刀法剑术,都是在无数实战中知晓长短优劣的,删除繁冗,增进新招,才能有所进益。天下武学或许真的源出少林,但是几百年下来,别家别派都在进步,少林却还抱着七十二绝技立足原地。盛名之下,又怎么会没有负累?
颜中望总算明白过来。
慧权打开门:“你走吧,带着金顶刀走。刚才你那一刀的变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寺院中人所能领悟出来的了——颜中望,我不是救你,少林的武学想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走出去。如果师伯师叔们不肯走出去,就要靠你这样的外来者抢出去——我辈分低微,能做的,仅此而已。七十二绝技,咱们救一项,是一项。”
“我答应你。”颜中望伸出手,握住慧权的手,“破月刀法至邪,金顶刀至正,但两者的路数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慧权大师,我一定会回来,带给你一本新刀谱。”
“颜大侠,莫要让我所托非人。”慧权也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是佛门中人,不必普度众生,只要心存侠义……还有,请转告令妹,她也是一样。”
颜中望点头,一掌拍在慧权后心,慧权软软地倒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意识,耳边有嘈杂的呼喊——
“抓住他,是颜中望,他要跑了——”
“师叔祖打中他了!”
“快!快!这边……”
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这逼仄阴霾的古刹,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泉外界的活水?
“佛祖慈悲……”慧权闭上了眼睛。佛武双修的双岔路上,他彻底倒向了一边。
看管不力,甚至有私放之嫌,慧权身为戒律院弟子自然难逃其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百棍子,并被勒令戴罪立功,前来追捕颜中望。
颜中望不笨,也不喜欢装傻,最不喜欢欠人情。
这样的逃亡他觉得羞耻,他想要结束了。
要命的是,世间事既不是想开始就能开始,也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走水啦!”有人高声狂呼,“救火啊——有人放火——”
“怎么会?”苏旷大惊,“难道官府真的派来人马,要把都一泡一网打尽?”
“先不管这些。”慧权下了决定,“人命关天!我们……”
他忽然扶着额头:“糟糕,烟里有毒……叫大家……去上风向。”
上风向,在茶园。
“不行,这火就是从茶园烧起来的!”苏旷跺脚直跳,“这把火一放,官兵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们冲出去再说!”
风卷着火,火顺着屋檐,烈焰舔食着一切可以吞没的东西。一盏盏油灯被烧灼许久,砰的一声炸开,而后火油四溅。油星没有落地就化作一朵朵火花,落在哪里,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燃烧。都一泡里多的是老油竹编的屏风桌椅,这一烧起来,烟雾极大,夹着嘶喊声、吼叫声、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苏旷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想——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中毒的感觉?
第五章割誓为盟
柳衔杯惊愕地看着达能倒了下去,七窍流血。
“怎么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道把握得很好,达能虽然年事已高,但内力深厚,依旧是一流高手,决不至于这样就受了重伤。
“二先生!柳二叔!你没事吧?”苏旷急吼吼地跳过来,“烟里有毒,许多人中毒了!”他又解释,“还有许多人没中毒,真奇怪。”不等柳衔杯回答,他已经吃力地喃喃自语,“不对……没中毒的,都是都一泡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道,一个人在舌绽春雷地大喊:“大家安静——诸位江湖同道,大家有所不知,扬州知府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他生生劫掠了五万两漕银!五万两,这本是运河疏浚的救命银两哪——即便是事不关己,我们侠义之人,难道就能袖手旁观了不成?”
是桌子。这个平常木讷而且沉稳的人像是完全脱胎换骨,振臂一呼,四周鸦雀无声——人群陷入混乱的时候,不管什么人站在中心,都有了种权威感。
“不仅如此,狗官还嫁祸给我们都一泡三位当家的,大当家、三当家现在已经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落在那群人手里——而那狗官,他心狠手辣,放火下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桌子越来越激动,几乎声嘶力竭,“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就和狗官拼了!我们走——去知府衙门,杀他个鱼死网破,救回当家的!是爷们儿的,给个回话!”
“走啊——”先是有三五个人应和,很快就变成了齐刷刷的吼声。
“走,杀了那贪官!”人群燃烧着,他们的眼睛和燃烧中的房屋一起冒着烟雾。
“不行!”苏旷再也看不下去了,“你们没有证据,现在贸然冲去就是谋反。”
一时间剑拔弩张,桌子回头:“小苏?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半个官府的人。”
苏旷喉咙发干,他回头,想要找一个能够控制局面的人。他求救一样看着柳衔杯:“柳二叔!”
柳衔杯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悲哀:“小苏,你说得没错。我不知道火是谁放的,但我知道毒是谁下的。”
“谁?”
“我。”柳衔杯说话甚至有点儿费力,“是我们十四年前下的毒,用销魂蚀骨酒浇在竹林里,竹子中就自带了五分毒性。茶园说书的台子就是用老竹子搭成的,一旦烧着了,烟里就染了毒——那些年我们一直担心有人要来找我们的麻烦,就设计了这个机关,我几乎快要把它忘了。”
苏旷“啊”了一声。他们安然无恙,这说明放火前都一泡中所有人都服过解药——这把火不仅是自己人放的,而且还是一场预谋。
他猛一拍脑袋:“等等——我知道解药在哪儿了!我去找!”
他一头又钻进了火海中,柳衔杯想要喊住他,但抬起的手又放落下来。
火,身后是火,前方还是火。
这茫茫的黑夜中已经有了光,先是一点,接着一线,再然后就是一大片。虽然还是认不清面貌衣饰,但从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中,可以辨明来者正是扬州府的巡戍城卫。马蹄声中还夹杂着练家子敏捷的脚步,想是总捕头肖之龙也带了人手赶来。
一时间看不清局势,但可以确定的是,来人是敌非友——不管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大家想必不会是军民一家亲。
“半夜三更,明火执仗,视同叛逆!”长街的前后都有了兵马,刀鞘敲击着马鞍,十几个人随着节奏发出训练有素的呼喊——
“轻举妄动者杀无赦!”
“窝藏劫匪者杀无赦!”
“聚众反叛者杀无赦!”
一边是烟雾缭绕的都一泡,一边是小河,前后各有堵截,俨然是无路可退。
刀剑分处,众星捧月般托出一个人来,正是扬州府的总捕头肖之龙。他按着刀,好整以暇地道:“哪位当家的出来说话?”
柳衔杯咳嗽一声:“肖总捕头,不知何事兴师动众?”
肖之龙冷笑:“柳二先生不知何事?只怕我迟来半步,好汉们就杀到知府大人宅里去了。”
“肖大人兵马齐整,有备无患,恐怕也不是匆匆而来。”柳衔杯尽可能求恳,“肖大人,你看半夜生变,江湖豪杰有些性急也是情理中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无关人等过去。”
肖之龙环视四周,一群衣衫不整的江湖豪杰或惊恐或愤怒,似乎只要有人一声令下,立即便要拼死相搏。他笑道:“我肖某人也不是不懂武林规矩,各位若真是清白,跟我回去交代一趟,无论如何不至于为难了大家。但凭二先生一席话就要我回去,世上没这么轻巧的事情。”
“不去不去,生不入公堂,死不下地狱!”
“老子连中什么毒都不知道,跟你交代个鸟!”
人群中立即有牢骚怒骂声。
“大家少安毋躁,听我一言。”达能单手扶在玄印肩头,走出人群,“阿弥陀佛,老衲少林戒律院首座,达能。”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肖之龙对这个尊号有所反应——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刚才还七窍流血、脸色灰白的达能大师,刹那间变得神采奕奕,好像“少林”两个字本身就有什么魔力,让他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眼睛里也燃起坚定的光,“大人,老衲以少林百年清誉作保,这里都是些守法的良民,仗义的好汉。大人今夜非要为难我等,必生祸端,日后扬州府与扬州武林不能相与,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只怕也非大人愿见。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肖之龙显然也被达能大师的说辞震撼到无法反驳。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没干什么,这大好的扬州城忽然就生灵涂炭了。世上再大奸大恶之人也担待不起这顶帽子,肖之龙气势一弱,便再也抢不回先机:“这个……大师!”
达能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说了一长串话,顿时又有一口血呕了出来,但口气依旧严厉:“慧权……你出来!江湖有事,少林要主持公道——”达能嘴里大口大口的血涌了出来,堵塞着气管,一时说不下去,“咳咳……”
达能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殉道的骄傲的光,这神情甚至令慧权羞愧了。他之前多少有点儿瞧不起这些师叔伯的迂腐,以为他们信的并不是佛法,仅仅是“少林”两个字而已,但是现在他发觉,迂腐到了极致就是信仰,不管信些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一样令人尊敬。
“是,师叔不要再开口了。”慧权咬牙,伸掌贴在达能胸口,要替他续真气延命。
玄印怯怯地喊了声师叔,又不知该怎么办。师叔祖和师叔都中了毒,现在下手施救极有可能是两个人同时送命。他又惊慌又悲痛——看透生死,其实是太困难的事情。
“孽徒……”达能用尽浑身力气打落慧权的手,“尊长在前……不……可……擅作主张。”
慧权咬牙,想要用强,但另一只修长干枯的手挡在他面前,轻轻按上了达能的胸口。
慧权抬头:“柳二先生?”
柳衔杯什么也没有说。他冷眼看了许久,直到此刻,十六年来的愤懑阴郁才终于消散一空——被“名门正派”四个字压死的,其实并不是他。他一边运气,一边头也不抬:“大人,姓柳的随你回去领命就是。”
肖之龙面上有为难色:“柳先生肯出头再好不过了,然则我这里还有一个人,非要带走不可。”
“冤有头,债有主,我跟你走就是了,又何必为难柳先生?”颜中望走了出来,“肖大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五万两漕银我认了,你最好不要等我改口。”
“痛快!”肖之龙哈哈一笑,“颜中望,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拿下了!”
他身后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早就等待多时,一声令下,立即一拥而上,挥了铁链就要向颜中望头颈上套去。
“等等。”颜中望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又要旁生什么枝节?”肖之龙话里隐隐有威胁。
“答允你了,急什么。”颜中望四下张望,看不见苏旷,便伸手摘下断月刀,递给柳衔杯,“这小子不在也好……柳先生,代劳。”
他一跺脚,听凭衙役们扣上镣铐。
“走!”肖之龙恶狠狠地一扯铁索。半个月前,这年轻人在运河上戏弄得他好惨,那时候,颜中望恐怕没有想到,二百两银子,换的是一条命吧?
“颜大哥!柳二叔!我找到解药了!”苏旷挑着平日袁三送饭的木桶跑了出来,健步如飞。木桶中肉汤满满当当,半桶红烧狮子头随着苏旷的跑动来回滚着,看得人食指大动。
袁三是个细心人,每隔几天,菜色必要更换。
请人做事,总要让人吃饱。
尤为可气的是,桶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解药全数在此。
玄印低头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师叔祖,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肖之龙却翻身上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用力一挥鞭子,骏马扬蹄飞奔,颜中望被带得脚下一个踉跄接一个踉跄,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双臂使力回带,险些将肖之龙带下马来。
肖之龙脸色一变,抽刀架在他颈上:“大盗颜中望胆敢拒捕!”
颜中望不知所谓:“大人,我束手就擒,又怎么会拒捕?”然后他立刻就明白了,“大人……你一直没有问我,赃银在哪里,好生奇怪。”
肖之龙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多言!找死!”
“颜中望快躲!”三条人影前后追了过来,身法最快的就是柳衔杯。他双足在两个拦阻衙役的手臂上一点,径直向人群扑了过来,左手在断月刀刀鞘上一拍,刀逆射而飞,直奔苏旷。
肖之龙脸上变了颜色:“杀!”
他左手一扯锁着颜中望双腕的铁链,右手力劈颜中望胸膛。周围衙役们三柄枪四把刀齐齐砍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把颜中望立毙当场。
柳衔杯人已经到了,他双手分光捉影,将三柄枪头一起握在掌中,一拗之下,枪柄已经折断。当当当,三杆枪头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挡住了对面的三口刀锋。
颜中望双手被锁,身子又被肖之龙扯得笔直,眼看当头刀落,就见斜刺里伸出只手,硬生生地抓住了刀背。但此时肖之龙的刀也已经落下,一切只是在电光石火之间。此时柳衔杯和慧权一左一右,苏旷人还在半空,而肖之龙的刀头,离颜中望的头顶只不过两尺。
“呀——”苏旷抄刀在手,手中的断月刀带着疾风而下。乌黑的刀身比夜更黑,那是一团截断了黑幕的黑幕——这一刀斩断了肖之龙手里的腰刀,砍断了绷紧在半空的铁索,犹自余力未歇,带着最后的锋芒,斜空劈进了马嘴里。
一时间金铁交鸣,人仰马翻,鲜血从骏马的嘴里喷了出来,洒了苏旷一脸。
慧权叹口气:“阿弥陀佛。”
柳衔杯轻轻一掌,解了那马的痛楚,回头:“小苏?你没事?”
这是生平第一回见识身体内蕴集的力量,也是第一次见识生与死的瞬间,苏旷默默摇头,握刀的手在颤抖,但很快又稳了下来:“柳二叔,你不用刀?”
“我发过誓。”柳衔杯摸了摸刀鞘,似乎很是怀念那入手的感觉,“小苏,你向后退退。”
肖之龙又惊又怒:“柳衔杯,你还是顾你自己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之龙,你也还是先顾自己吧……冤鬼索命……你逃不了啦……”夜风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冷笑。
“什么人装神弄鬼?”肖之龙转头,他听出来声音是来自小河道中。
“装神不敢当,驱鬼之术,我略知一二。”
然后那声音就沉静了,接着便是水声哗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小河里爬了上来,夹着一阵血腥腐臭,让人不寒而栗。
衙役中有人一声尖叫,却看河边一张惨白浮肿的脸慢慢冒了出来。那头颅比起正常人的头来大了几乎一倍,脑袋一歪,湿淋淋的头发滑落到一边,露出一对满是雪白脓浆的眼窝来。那个鬼气森森的声音忽然笑起来:“肖之龙……你认得我们吗?”
站在河边的衙役们轰的散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河边出现了一溜人头,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这些浮尸在水里泡了好些日子,但还是可以辨别,它们身上穿的,是扬州府的公服。
“肖之龙……你只为了五万两银子,就要了我们十三个兄弟的命啊……肖之龙,我们都有父母妻儿,你真的……不怕报应吗?”说到最后,那声音又急又尖,真的像鬼哭一样。颜中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肖之龙明知有诈,但声音已经发抖:“你究竟是什么人?出来!”
“你要见我……何不走过来呢?肖之龙……你怕我拉你下水,是不是?”声音冷得像刀锋出鞘,削过每个人心头。
慧权低声念起了《往生咒》,梵音和在鬼哭之中,又是庄严,又是阴森。
“小苏,怕么?”颜中望回头,关切地望了眼小兄弟。
苏旷默然摇头。
那水鬼倒是耳听六路:“小鬼,你真的不怕?”
“我只怕苍天无眼,世间真无公道,又怎么会怕因果报应?”苏旷微笑着,向那群“水鬼”走了过去。虽然声音中还《奇》带着少年的稚音,但已经有了《书》些英风侠气。他已经看见小《网》河中无声无息地泊了艘乌篷船,双膝跪下,“师父。”
“小儿辈无趣!”铁敖负手走了上来。他四旬不到的年纪,清瘦到干冷的地步,一身青衫在风中飒飒作响,好像是丝绸裹着钢刀。
他单手一挥,示意苏旷起身,双目炯炯地望向肖之龙:“肖总捕头,你诛杀衙役船夫十三人,沉尸大运河中,伤口刀痕犹在,你有什么话说?”
肖之龙反倒平静了:“笑话,凶手就在这里,你问我?”
“每次都是这样,不到最后关头,没有一个人会松口。”铁敖好像很是疲倦,“肖总捕头,你那几个心腹兄弟呢?这回当差怎么一个也没带出来?是因为他们杀人之后寝食难安,你要他们好生休息,免得出来坏了你的事情,是不是?你是不是又要说我血口喷人?没关系,他们的口供大概已经在衙门里了,咱们回去就能看见。”
肖之龙忍无可忍:“铁大人,你若再咄咄相逼,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个不客气法?又是杀人灭口?肖之龙,你也在公门多年了,怎么就不明白,杀人根本就灭不了口!”铁敖上前一步,“尸首上的刀痕就是证据,拿你的腰刀和断月刀一对便知。颜中望有罪,但他连那二百两银子都不敢拿,随手就搁在北门外十里粥铺——肖之龙,你怎么就敢动五万两的漕银?”
肖之龙摇头:“我不想听推理。”
“好。”铁敖回头,“苏旷,我的物证在哪里?”
苏旷恍然大悟,从怀里摸出那封“师法二王”的密信:“师父。”
铁敖握信在手,轻轻一拍:“扬州城卧虎藏龙,一个总捕头也有如此能耐,佩服,佩服。只是肖总捕头,你有所不知,这封信交给你之前,我已经请知府大人过了目——你若是当真问心无愧,改我的书信做什么?都一泡诸位朋友若真是杀上知府衙门,肖之龙,今夜的死伤,又该有多少?”
肖之龙脸色变得苍白,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落入这老狐狸布下的局里,但他还想挣扎——“铁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我劫了漕银,漕银在哪儿?”
铁敖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就要问二先生了。”
柳衔杯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微笑着配合一下,听见忽然转到自己脑袋上,大吃一惊:“什么?问我?”
铁敖冷声道:“你们兄弟一体,袁老三做的事情,问你不是一样?”
“铁敖,这你就血口喷人了。”柳衔杯正色,“不愠他……他确实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但我敢拿性命担保,他决不是贪图这种不义之财的人。”
铁敖逼近一步:“你真敢拿性命担保?”
柳衔杯哈哈一笑:“有何不敢?这五万两漕银若真是不愠拿的,铁大人,不用你动手,我——”
“二哥!”一条黑影不知从何处蹿出,又跃了出来,“二哥,走!”
“拿下!”铁敖眉头一蹙,喝,“知府大人在此,各衙、各营、各路、各队兄弟一律听我调遣!擅动者,杀——”他也不回头,伸手反抓,自肋下扣住肖之龙肩头,向下一摔,“苏旷!”
苏旷出手极利落,顺势锁下肖之龙,抬头道:“三叔!不要动手——”
河道之中,无数寒光闪闪的箭镞对准了柳衔杯。
而那极快的身影也已经到了,手中一把剑直刺向铁敖,口中喊着:“二哥,走啊——”
柳衔杯双掌一合,夹住了剑锋:“说清楚再走!”
袁不愠惊呆了,进退不是:“二哥?”
“我们三个曾经发过誓,此生绝不用剑,你忘了?”柳衔杯冷着面孔,“你说话不算数,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老三,你告诉大家,银子是不是你拿的?”
“是又怎么样?”袁不愠急怒,“二哥!”
柳衔杯脸色大变:“说!”
袁不愠摇头:“我……你知道,我常常会一个人去河底看看我们的剑,结果半个月前,埋剑的附近,又多了些东西……那时候我并未多想,只是,颜中望既然来了,总不能白来一场。”
颜中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少林中人,而那些来来去去的江湖客,甚至早就忘了岁寒三友的往事,只在都一泡的温柔泉水中消遣享受着。仇恨这个东西,埋在深深的过去,一旦有了引子,便会熊熊燃烧,甚至变本加厉。
袁不愠看了颜中望一眼,似有点儿抱歉:“开始的时候,我只想悄悄挪走银子,肖之龙一定会发疯,到时候他和达能必定为了争你而大打出手,我好看个热闹。只是没想到达能大师不肯和官家争人,肖总捕头又正好来挑拨离间,我就顺手又点了一把火,如此而已。”
铁敖一字字重复:“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袁不愠看着柳衔杯,“二哥!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就能逼我们立下毒誓?你天天装聋作哑,大哥搞什么都一泡,让这群龟孙子其乐融融……凭什么啊?谁来管我们哪?二哥,我们眼看着就老了——你不恨吗?就因为你是什么什么魔教中人,这位达能大师就要置你于死地,你不恨吗?我想替你出口气而已!”
袁不愠说不出话了,他看见那个“奄奄一息”的达能大师正在吃力地坐起来,将一小块狮子头放进嘴里,面容之庄严,犹如服毒自尽。
“你?你?”袁不愠惊笑,“怎么,少林百年清誉,抵不过人命关天了?”
“慧权,玄印,来。”达能也不抬头,只是双手合十道,“老衲一死,方丈师兄恐怕再不会放过三位了。袁施主,你说得不错,十四年前,是我错了。”他中毒已深,吃了解药也逃不过武功尽失,但声音依旧平静,“我佛慈悲,况年来况公子能发这等善念,以德报怨十四年,老衲惭愧,佩服。只是不知道,况公子现在何处?”
“大师。”老泡竟然从刚才的乌篷船里走了出来,“大师你……唉,铁大人,我本意是劫了知府大人,要挟你放过我们兄弟,只是现在看来,还不如光明磊落地了结了这段往事。”
“三弟,我不知道你心中如此之苦。”老泡,或者说是况年来,一手一个搭在两个兄弟的肩上,“我只以为热闹些,你们……你们会喜欢……衔杯,不愠,我这个做大哥的总是自作主张,对不住你们。”
柳衔杯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老三,况园一拜,生死不改,能结识你和大哥,我怎么会有恨呢?我,我多年郁郁,只是因为拖累了你们,于心有愧啊。”
袁不愠只惊愕到目瞪口呆,猛转身,向铁敖道:“铁大人,此事你也看见了,听见了,我姓袁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挥剑便向胸口刺去,苏旷一把握住剑锋:“三叔,你当个屁啊!你非要唱一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戏给我们瞧瞧?”
“小苏说得没错。”老泡拿下了袁不愠手中的剑,抛开。
十四年前桃花盛开的时节,他们的命运已经在不经意间连在一起,生死患难,风风雨雨,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光棍时节,早就过去了。
那位惊魂未定的知府大人这才扶着脖子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大叫道:“铁捕头,还不拿下这个叛贼!”
“卑职遵命。”铁敖抬头吩咐,“颜中望劫掠漕银,拿下;袁不愠窝藏赃银,拿下;况年来行刺朝廷命官,意图不轨,拿下;柳衔杯……既是同党,一起拿下。”他回头瞪了一眼正准备开口的苏旷,“不许说话,不许胡闹——朝廷法度你是明白的。”
苏旷声音很低,但也很坚持:“师父,大哥他身上有伤……我,我还不是公门之人。”
铁敖摸出两个小小的玉瓶一掷:“红色内服白色外敷……去吧。”
尾声永忆江湖
桃花谢了春红,匆匆太匆匆。
烟波浩渺的大运河,依旧是熙熙攘攘,连接天下南北的水运。
苏旷站在岸边,新换的长衫上折痕宛然。他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两艘小船一南一北向着视线的极限驶去,渐渐的,都只剩下远影。
这里原本是舟擂所在,但现在只剩下一片白地,远处码头上来来去去的江湖客还不时向这边张望着。他们错过了一段传说,扬州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都一泡。兄弟三人家产充公,流徙岭南。
但他们离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悲戚,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是终于可以放下一些东西,还来得及再活一次——达能说,最后一次行使戒律院首座的特权,十四年前的约定,可以解除了。
达能大师已经老了,再加上这一回的折腾,彻底进入了风烛残年。他说,反倒是生死关头,破戒之后,才明白了佛法真谛。大家都知道,等他这一次返回少林之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达能大师的名号,但释门之中,或许会多一位大德。
“怎么,不去道个别?”铁敖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儿。
“身份所限,多有不便。”苏旷长出口气。还好,他本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流泪,“我终于明白颜大哥说的那句——余非好酒,唯恨别肠……这世上能像泡叔那样殊途同归的兄弟,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孤帆消逝在碧空中,苏旷只瞧得眼睛都酸痛了,才终于低头,“我们还能再见么?”
“出家避罪的不是他一个,有慧权师父在,多少有个照应的。”铁敖招呼,“走吧,这次回去就是六扇门的鹰犬喽,怕不怕?”
“自然不怕,若能像师父一样,尽一己之力,维护法度正义,也不枉费此生。”苏旷脸上浮现出少年人特有的憧憬和坚定。
铁敖满意地点点头。在当日苏旷说出“只怕苍天无眼,岂怕因果报应”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孩子必定是这条路上的人了。
“二位客人是刚到扬州吧?买一枝桃花吧,只要一文钱。城里的花都谢了,我这是山里的呢。”停岸的乌篷船上,有半老的妇人殷勤道。纱窗绿的短襟夹袄洗得干干净净,似曾相识。
“大婶,我们这是要离开扬州了。”苏旷接过花来,笑笑,递过半串铜钱去。
“够了够了,这许多钱,小客人连桶拿了去吧。”妇人感激地道,“这就走了?小客人玩够没有?”
“哪里能玩够呢?”苏旷随口回答,一笑,然后跟上了师父的步子,离开老远的时候才轻轻说了句,“终究是……永忆江湖。”
外传二风雨夜归人
第一章风雪夜长
村子里的老人们经常说一些荒谬奇怪,但是听起来又很有道理的话。
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们都说,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
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长江以北,是个三面环山一水东流的风水宝地,冬天连雪下得都很少,更不要说雪天打雷这样奇怪的事情。
但是今年一切都乱了套,才刚刚立冬,天就冷得邪乎,离小雪还有三日,一场狂风就夹着暴雪肆虐开来。一时间,护柴禾拢牲口关门闭户,本来就宁静的村庄几乎听不见人语看不见人影,只有北风呼啸,嗷嗷得令人心惊。
村子最西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屋,湖边地潮,再加上连日风雪,屋外早就是一片烂泥地,薄薄的土墙也差不多湿透,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灯光。
“阿妈,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怯怯声音。
一声长叹,做母亲的放下手里的活计——那是已经破烂成网的一床被子,被里被踢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灰色的絮子来——将身上的夹袄裹在女儿身上。
但是似乎不顶什么用,潮湿把寒冷放大到极点,女孩子搓着红彤彤的双手:“阿妈,等阿大收了冬麻钱,我们去村里住吧,冷。”
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
小女孩缩得更紧,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她小小的脑袋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点头:“等。”
女人眼角的泪落了下来:“好孩子,和你哥一样,都是懂事的孩子。”
“阿妈,阿妈。”小女孩急慌慌,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勾出了母亲的眼泪来。五年了,每每遇见这样的风雪夜,阿妈的心里就全是那个早就不见了的大哥。
“喀,喀……”里屋的帘子撩开了,一个老者伛偻着走了进来,满头银发,眼角的皱纹深且直,但一双眼睛却远不似村里老人般的浑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碗:“阿秀姐,让二毛把这个喝了,今年冬天湿气大,孩子别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来,混浊的气息在胸腔齁齁直响。
女人忙下床接过碗来,努力将一口本地土话说得字正腔圆:“先生怎么起来了?二毛,快把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里是什么,但是知道必定是好东西。
老人宽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们家福宝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女人摇头:“先生,你不知道,福宝丢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天……”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也不知他好不好,这么冷的天,有没有袄子穿,有没有一口热饭吃……先生,我家福宝孝顺,要不是他非要回来陪我,怎么会……”女人扭过头,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怀里的二毛也跟着号啕大哭。
老人摇了摇头,这段故事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阿秀过门四年才怀上,生孩子的时候又差点儿难产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大胖儿子福宝。福宝从小就聪明懂事,七岁时县城亲戚捎话,说是自己儿子要读私塾了,不如让福宝跟着念书,将来也好有点儿出息。阿秀本来还舍不得,但福宝的爹却一口应下来,亲自把儿子送上城去。福宝果然是读书的料,城里的先生对他赞不绝口,说是将来说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里扬眉吐气,人人夸赞她有福气,日后定能享着儿子的福,福宝也懂事,没事就往家跑,省得母亲惦记。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的,阿秀心疼儿子,连夜做了件新袄子逼着男人送进城,自己却病倒了。哪知福宝一听阿妈病了,书也不念就跟着父亲往家赶,就在快到村子的山边上,男人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儿子也不见了。
谁也说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说是鬼摸的,喝了两年药也不见好,到庙里请了符水喝也不见有用,身子一日差过一日,眼见的不行了。
就在这时,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么的,就把王光泽的病给治好了。听说他一个孤老头子无依无靠,两口子当时就跪下说要把他当亲爹养老送终,于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来阿秀日日夜夜想着福宝,尤其是这样的风雪天。这些年长江水涨,村里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说是福宝回来找不着家怎么办,看不见阿妈,又走了怎么办?她固执地把所有东西留在原处,无论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家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阿秀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福宝要是回来啊,得和他阿大一样高了……先生,我夜夜想着,福宝没准哪天就这么把门一撞,跑进来喊阿妈我饿了……”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大门霍然洞开,抵门的木桌噼啪向后一倒,狂风夹着飞舞的雪片一股脑儿涌进屋来,一应家什都卷得满屋乱滚。
黑洞洞的门外,什么也没有。
“福……”阿秀一把抓着自己胸口衣裳,强迫似的摇摇头,“不会的,福宝不会有事的。”
“咔嚓”一响,整个天地、整个荒原,那漆黑的波涛乱卷的湖岸骤然间乍显人间,远远一道雪白闪电,开天辟地般在天边划开道裂痕,片刻又消失不见,滚炮般的炸雷铺天盖地地响起。阿秀和孩子都傻了,这样的天气,她们从来没有见过。
“先生我来。”阿秀反应过来,见老者双手推着门扇,似乎要关门,但两扇门板间只留了半尺距离,呼呼漏风。
“你看那是什么?”老者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闪,示意远远的湖畔。
阿秀摇着头:“黑咕隆咚的,哪有什么?”
老者明白过来,他是在问一个不会武功的农妇,他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外走去。
阿秀一惊:“先生你不能出去!”
老者回头,替她带上房门,沉稳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阿秀姐,你在家呆着,我去去就回,那好像是个孩子。”
不听“孩子”还好,阿秀立即甩头冲进了风雪里。她摸不清这个老人家,他身体明明是极差的,日日夜夜咳血,偏偏走起路来又像风一样,一眨眼走过了烂泥圩堤。女人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愣住了,江畔的雪地上,有个什么小小的东西在爬。
那是个红衣红袄的孩子,离她十几丈远扔着个竹篮,密密麻麻地贴了许多层桑皮纸,看起来居然是沿着江边飘过来的。走近两步端详,这小东西三四岁,雪一样的白嫩,眼睛里却有着小野狼一样的狠意,老者才一伸手,那孩子就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喉咙里呜呜作响。
阿秀倒退一步,扯了扯老头:“这,这……这附近没有村子啊,先生,这孩子有点儿……唉,话说回来,谁家当妈的这么狠心哪。”
这样的大雪夜,老人和女人衣衫尽湿,裹在身上一阵阵冰冷,但这孩子好像浑然不觉,老人知道村里人对这样小孩子的忌讳,点头道:“阿秀姐,你回去照看二毛,我去趟东头的石窝棚。”
女人迟钝的眼里闪过惊慌,搓着衣角:“先生使不得……石疯子是会杀人的呀,先生,他万一回来了可怎么办?先……”
老者把孩子抱在怀里,迈开大步,向远处一间小石屋走去。
又一道闪电,映出漫天扯絮般的大雪,横里竖里地乱飞。
女人的脸色白起来,她急得团团转,但还是猛搓了搓脸,跟着老人一溜小跑过去。
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小孩子,总是女人照顾得好些。
窝棚不大,足有一尺厚的乱石垒起来,细细糊了牛粪黄泥,反而比寻常百姓的破屋更挡风,阿秀姐忙上忙下地烧了一锅热水,又搜罗了些壁上的腊肉白米,煮了热粥,她脸上带着惶恐的神色——这个石疯子可不能回来啊,村里头男人们都说,他是万万惹不起的,一旦疯性发作,就要上山杀狼、杀豹子,有一次没有猛兽可杀,竟把村长家的大牯牛一拳打死了。
老人抱着小孩儿,试了试粥的热度,向她嘴里送去,肉糜的香气扑鼻,那小孩儿掀鼻子狠狠嗅了两下,又一口咬在老头手腕上,上下牙磨一磨,又吐开。老人也不恼,换了只手,接过调羹继续向小孩儿嘴边送,孩子毕竟是孩子,兀自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任凭老者将肉粥送进嘴里,半晌,一口喷了出来,冰凉。
那老者大惊,忙放下碗,按住孩子脉。
门外的风雪呼啸中有一声冷笑:“现在才看出毛病,看来你真是老了。”
阿秀慌了神色,急急去扯老者的袖子:“先生,施先生!我们走吧,石疯子回来了,他会杀人的。”
老者浑然不惧:“欺侮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
破门板被一脚踹开,乱雪之中,一个黑铁塔般的身影纹丝不动地矗立着,一件单布衫湿湿贴在胸膛上,虬发龙须张狂,眼睛像是豹子般闪着光。
他低一低头,走进屋来,头发上虎须上都沾着雪,被热气一熏,化为雪水,显出须发根处的花白。此人怕是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但是性子依旧凶悍老辣,冷乜着眼:“妇孺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弱,欺侮欺侮倒也有些意思……嘿嘿,姓铁的,别人不认得你,难道我也不认得?”
老者回头:“阿秀姐,你先回家,我和这位石兄弟有话说。”
他颤巍巍起身,送女人出门,来不及回头就扶着门板开始咳嗽,好像有沙石摩擦着肺部,连石疯子都闻到血腥气:“咦?你内力被人废了?这倒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不知哪位大侠有这样的手段?”
施先生一边喘气,一边回击:“你……喀喀,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喀喀……奇经逆行,阳气攻,喀喀,攻心……这日子,嘿嘿……彼此彼此。”
石疯子大怒,但很快又笑:“铁敖老鹰犬,你日子不是风光得很?究竟怎么落得如此凄惨?”
施先生果然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铁敖,他悠悠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借刀堂有些内讧,老夫不才,便是那个‘前浪’。”
石疯子来了兴趣:“你我莫不是栽在同一个人手底下?”
铁敖皱眉:“我当年就教训过你,‘关东五雄’、‘长白七怪’这种名号,十个有九个要出事。老恶棍,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石疯子向后一仰:“两年前苏旷苏大侠途经山海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狠狠咬牙,“他娘的,老子就是那个‘不平’。”
“前浪”和“不平”你看我我看你,石疯子眼睛发红,铁敖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穷乡僻壤里,两个落泊的江湖客居然能撞上,实在是有意思。
石疯子怒道:“笑,你笑够了没有?你可知道那狗娘养的逼我发了誓,要退隐江湖,此生不再滥杀无辜。娘的,当时我问他,啥叫无辜啊?那狗娘养的说,你要是弄不清楚无辜不无辜,不如索性不要动手,不要杀人;那狗娘养的点了我的穴道又不解开,害我气息逆转险些走火入魔。姓铁的,我杀你可不算滥杀无辜吧?若不是你当年将我们兄弟赶出关外,老六怎么会死!老六若是不死,我又怎么会‘滥杀无辜’?怎么会撞上那王八蛋?怎么会……退出江湖啊……”他越说越怒,一把扼住铁敖喉咙,“他娘的,谁要退隐江湖啊?退隐他的鸟!我躲在深山里,我想见人啊,想和人说话,于是我就跑到这儿,他们跟我说什么?他们说种田,说邻村有个老寡妇给我做媳妇!你说,你不难过么?你难道不想回去?哪怕被人一刀劈了,也比这天天起床烧火做饭的鸟日子强。”
“想活……不容易……想死……难道还不容易……”铁敖被他摇得头昏脑胀,“你有种就自行了断,背后骂人算什么好汉!”
石疯子颓然放手:“是啊,还是不想死……可我不是贪生怕死,就是不想这么窝囊,我,我甚至给昔日仇家放出话去,可是没人来找我了,好不容易你来了吧,又比个娘们儿还废物。”
铁敖上下左右打量他几眼,用尽浑身力气:“放你娘的狗屁。”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畅快。多少日子了,再没有这么舒服地骂过这六个字。
石疯子倒是没有发火:“既然你那宝贝徒儿还孝顺得很,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铁敖摇摇头:“我已经认栽了。在这里的日子很好,我一辈子都没这么舒坦过,我现在啊就想多教几个孩子,还一还当年的杀孽。”
石疯子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你……你真是铁敖?”他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铁敖,下定决心:“我帮你救这小东西,你告诉我打通经脉的法子,如何?”
铁敖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石疯子挥掌一击:“定了。”
那一夜风雪太大,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小窝棚里有混浊的酒香,有老人的低诉,有粗声粗气的大骂,有笑声与风声的唱和。
第二天一早,铁敖就把铺盖搬到了石疯子的窝棚里。
不大的窝棚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唯一一张破板床早就被鲜血浸透,一头硕大的白狼四脚被固定在床上,嘴被封死,开了肚膛,那小孩儿就被赤裸裸地塞进狼肚子里,只留下个脑袋,热腾腾冒着白气。
白狼在挣扎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的石疯子站起身:“成了。”将小孩儿拎了出来,放进预备好的一大锅热水里。那狼肚子里的鲜血内脏,竟然已经结成厚厚的冰坨,但喉咙里还兀自呜呜哼着。铁敖皱皱眉,走近去,拎起一根筷子插进白狼的咽喉,结果了它的性命,然后走过去细细为那小孩儿洗刷血污:“石疯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疯子一边洗剥狼皮,一边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女娃儿中的是三尸刹帝血毒,最是阴寒不过,这山里又没有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只能拿狼血慢慢吊着驱寒——可惜四周山上野狼都被我发疯时候杀了,这一头还是走了老远才寻着的孤狼。就这么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愈,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运气了,除非有活人愿意给她换血,而且最好还是至亲,上哪儿找去?”
铁敖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见石疯子足上一双草鞋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来打这头狼当真费了不少力气,心想这老疯子其实心眼也不坏。铁敖将女娃儿包在被袱中:“石老弟,你说这三尸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渊博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你何处得知?”
石疯子沉默许久,终于道:“喔,这个,陈年旧事……说来倒是话长了。”
两个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说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过二十五岁,学艺初成,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样——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么笑?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人,天赋不好,又求不到名师,再找不着一样称手家伙,那还不早给人砍了?行行,说正事儿,我找了大半年,可是马上兵器本来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说如意的,寻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浑铁打就的又嫌太重,后来一次喝酒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藏中冰川里有一柄昔年吐蕃国师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当时就动了心。谁知问了许多商队,无人敢去,我一时气愤,就预备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话,那时节功夫虽然不好,可是血气方刚,只觉得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头上。”
火舌毕剥地舔着锅底,石疯子的眼睛开始发红,血液里的某种东西似乎也随着陈诉慢慢燃烧起来——
“我记得那是十月,我带了一个向导、一个马夫、一个通译,四个人五条狗,朝大雪山里走。当时那个老向导说有两条路,一条绕过山腰,从峡谷插进雪山背后,那条路保险,但是要走一个月;另一条是沿着封了冻的河,沿着雪舌头向上走,这路最险,狼也多,但是侥幸的话,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个练家子,难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选了第二条。慢慢地开始下雪了,我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什么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寻死路,可是说归说,谁也没有先回去,毕竟我开出来的价钱够他们吃喝一辈子,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都是这样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来越滑,石头冻土上都结着冰,眼看再这样下去马就走不了,忽然就在那个晚上,雪停了。马夫和通译都很高兴,说是金刚菩萨保佑,只有老向导神色不对,我死问活问,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条路险归险,但是他三十年里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会遇到点儿事情,但这趟走得太顺利了,我一听绷了半天的筋就松了,这不没事找事么你说?好好的非要闹出点儿事情才高兴?老向导看我不当一回事,又说,就说野兽吧,一路上别说狼群,什么山羊、羚羊、猞猁,我们连个活物都没见到——他这么一说,我们也觉出不对来,我虽然鲁莽,但也不是浑人,心想这附近别是有什么怪物大兽之类的,不好对付。后来我们商量了半宿,他们呜里哇啦地乱吵我也听不懂,就一个人出去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说的,就觉得四周黑乎乎的山尽往我们这块儿挤,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阵阵发冷。就在这时候,五只狗都冲着我们来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风里有什么东西似的,而且还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狮虎搏斗,能让它们怕,那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拿了家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儿也没等着,累得不轻就回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狗不叫了,天气也好,我心里忽然痒痒,说要露一手冰下捕鱼的本领让他们看看。我家乡那边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冻的,比藏地还冷,再说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条河的鱼好吃——结果扒开河面上积雪一看,啧啧,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见浮冰下面的石头,我正准备开砸,忽然瞧见血糊糊一大团从我脚底下流过去了。我急忙喊了他们三个过来看,隔着冰层看不清,我就抡棒子把冰砸开,结果我们四个都是一头一脸的血水子,向导那老爷子——妈的名字绕得很,我现在也记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细瞅了又瞅,说是牛羊的内脏。当时可把我们吓得,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这么一大片血不拉叽的来?结果老爷子脸色更难看,哼哼唧唧唱什么,通译说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驱鬼,而且多半是厉鬼。他正在我耳朵边上嘀咕,狗又惨叫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唉,那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雪,四周都是阴沉沉的,脚底下是一团一团的血水,老头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瘆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发抖,觉得攥着狼牙棒的手一层一层出汗,那感觉现在还忘不了。
“我们所有人都朝着狗叫的方向看,都觉得有什么要过来了,结果还真有东西过来了,你猜是什么?”
石疯子的头凑了过来,声音变得空荡荡的,有丝害怕,还有丝甜蜜:“就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沿着冰封的河面爬过来了。”
铁敖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抱着的小女孩,只见她粉嫩白皙,两只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实在可爱得让人不想放下去。
石疯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爬过来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漂亮,白嫩得紧,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毙命。老铁,你怕不怕?”
铁敖笑笑:“我一个六十岁的孤老头子伤成这样,又能有几天活头?死前若还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里有个着落。石兄弟,后来呢?”
“……当时那个小姑娘就这么顺着冰冻的河面爬过来,远远地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会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还冲我们傻笑,当时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我心里倒是想,这孩子这么点儿大,看在眼里就挖不出来了,那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远处喇嘛的念经声越来越大,眼看那个小女孩已经离我们不过二十丈远近,忽然咔嚓一响,跌进一块冰窟窿里头去,她这一头跌进去,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挣扎,我远远一看,见她两只小脚上还扣着金铃,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向导一把扯住我,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我想那女孩儿怕是要死了,便甩开他继续向前走,通译在我身后头叫,说什么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爷爷显灵,快快回来……咱们跑江湖的刀头过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便不理他,跑过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脚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没有冻实在,脚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一块,左腿立即就滑进水里,也不知怎么就麻得一动不能动,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从来也没遇见这种事,心里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经的结果?那三个人只远远看我,说什么也不肯走近一步来。
“我心里正凉,脚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左腿就能动了,我自己费了老大劲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儿圆圆的……有这么圆。”
石疯子随手比划,怔怔望着自己食指拇指相对之处,粗犷的面庞上显出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么甜蜜之极的事情,过了良久才“啊”了一声,接着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经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我耳朵边响,我头一昏就栽倒了,当时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小丫头的脚……我醒来才发觉自己被扔在马背上,手足都被铁铐铐了,也不知晕了多久,又酸又麻动弹不得,那时我只道几个蛮子要抢我财物,好不恼怒。我四下一看,见两个长相怪异的喇嘛站在不远的火堆边,向导三人似乎对他们极是尊崇。再一看,那个女孩儿被捆在另一匹马上,手脚也都用铁铐铐着,看着我流眼泪,一看我醒过来又傻笑起来。我当时就炸了,一群大老爷们,欺侮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那通译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跟我说不要着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两个尼波罗喇嘛给我驱邪就好。
“一个尼波罗喇嘛拿着铁棒在那小孩腿上比来比去,然后很不满意,和另外一个嘀咕半天,忽然吩咐马夫把狗拴上,那马夫立刻就不高兴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极重,哪肯让人杀?年纪小的喇嘛就生气,拿铁棒子打他肩膀,年纪大的那个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们俩一起扑上去,拽出一根铁链子把马夫严严实实绑起来扔在一边。然后不知道拿什么在狗头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们把狗肚子剖开,在小姑娘后脑勺、后背、前胸、手脚各自划了个十字口子,硬塞进狗肚膛里,然后啊啊呀呀地念经,我看见那只大狗一直在挣扎,流出来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么,我眼睁睁看着她长大了一点点。老向导本来还半信半疑,一看见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觉得那个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傻鬼。
“后来十几天里我们一直往大雪山深处走,他们一直捆着我不肯放开,好在铁铐有点缝隙,我的手脚没有捆坏了,带去的狗一只一只杀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看起来有个十三四岁,那个马夫是个三十多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嗓子都哑了。但是喇嘛们还是不满意,忽然决定要杀马,这下向导和通译也不干了,这大雪山里,没了马,怎么出去呢?那两个喇嘛也不坚持,就点头同意了,我当时觉得不对,我也算江湖中人,对别的事情不懂,有人想要杀人还是怎么都能感觉出来的。我就用汉话冲通译喊,让他小心,结果他刚刚一愣神,就被一个喇嘛一棒子打晕了,剩下老向导也给牢牢捆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被他们一个一个捉了,这下几个人才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喇嘛,是坏人冒充的。那个年纪大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立刻吓傻了,通译告诉我说,他们说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里,长得更快些。我们都不敢动弹,那个深眼窝子尼波罗人朝我们看来看去,最后盯住马夫,好在这时候忽然下起雪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走到前面一个峡谷的石窝子里再慢慢动手。
“我们都被捉了,他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们是要用那个丫头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终年在地上爬,骨头最是阴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们养了十几个女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小时候跑出去的活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马背上走了十几天,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道两边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马进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到了一块空旷的雪窝子里面,那深眼窝子喇嘛敲了敲马鞍,意思是到了。”
石疯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嗓音越来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铁敖浑身一颤,仿佛闻到了当年风雪里的血腥气一样,但是石疯子不肯再说下去:“唉,总之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我总算命大,离了那鬼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铁敖揉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他沉吟:“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疯子翻眼:“都死了。”这三个字当真是沉郁苍凉,一想可知,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铁敖一叹:“难怪你要住在这村里。”
石疯子闭上眼,又疲惫睁开:“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飞烟灭也就罢了,若是偏偏还有魂,孤零零躺在地下,看着头顶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杀人放火骂娘,好不寂寞。”
铁敖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来,昔日知交好友渐渐撒手,调教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苏旷一人,雄图霸业早就不在心上,只盼着有几个能把酒话当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无有儿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责我杀伐太重的缘故,旷儿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娶个好人家的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闭眼了。”
石疯子嘲讽:“做梦去吧,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苏旷那孩子敢娶么?退出江湖那是屁话,见了血肉的那就是野兽,回不了家当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居然张口就是:“那孩子,看来倒真是老了。”
铁敖抱过小女孩轻轻颠着,哄道:“小东西,你这天天泡在血窝里,还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疯子,你看我代苏旷收个义女,认这丫头做孙女儿,如何?”
石疯子呸道:“就是苏旷认了个干女儿,也轮不着你抱孙子,这孩子总不能跟你姓铁。”
哪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爷爷姓铁。”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铁敖老泪立时纵横,“石疯子,她是我孙女儿,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可怜见,天可怜见,铁某人半生孤苦,到老居然给我个孙女!”
第二章七日之师
“先生,先生!福宝,我家福宝回来了!”
阿秀姐不顾禁忌地闯进石窝棚,拉住铁敖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你快,快回家看我家福宝,这可怜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抢了去,在洛阳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铁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孩子居然真的回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王光泽背后那个“鬼手印”,一个会黑砂掌的江湖人袭击不会武功的村民,抢走小孩子,只有一个可能,福宝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侠义道上的人自命英雄,总不至于抢走好人家的孩子,但是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见他的第一眼,铁敖就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
十四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还窄了一圈,他跪在母亲脚下大哭,但是目光却冷静如寒铁,只是这种花了吃奶功夫憋出来的冷静看在铁敖眼里,多少有些有趣。
无论如何,这决不是一个学了几天功夫,然后一躲三年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这是一个见过血,杀过人,渴望对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宝,给施先生磕头,这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宝膝行半步,叩下头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宝没齿难忘。”
一老一少的目光对撞,铁敖摇了摇头,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阿秀哪里想这么多,高兴得几乎疯了,在屋里团团乱转:“要赶紧告诉你阿大才好,这人还在城里卖天麻,哎呀……这个年总算一家团圆了……福宝,你看你脏的,阿妈给你烧水洗个澡……过年要给你和妹妹一人做套新衣裳……二毛快过来啊,福宝你看二毛这么大了,都快不认得了吧……来跟阿妈说,你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饭,快来,你看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过了年啊咱们搬村里去,这屋子不住了……不成还得留着,那点钱要给你娶媳妇,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涂了,你以后多教教我们家福宝,这孩子小时候念书可聪明呢——”
“阿妈。”少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憋了半天,闷闷地抽泣出声来。
铁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涂了,福宝大老远回来,总得给他弄顿好饭吃,去村里借些米来吧,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拍着腿:“是啊,还是先生想得周到……要借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呢,二毛跟阿妈来,福宝你坐着歇歇,陪先生说说话。”
阿秀母女拎着筐子喜滋滋出了门,铁敖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是来找我的吧?”
少年缓缓站直了身子:“原来是你救了我爹。”
铁敖摇头:“阴差阳错,没想到你居然进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么知道?”但这惊疑一闪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来。
两人异口同声——
“不许惊动我娘!”
“不要惊动你娘!”
少年的眼里有些许意外:“我跟你交个底,苏旷现在洛阳寻花问柳,怕是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铁当家的,你年纪大了,病也不轻,也差不多是归天的时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会披麻戴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铁敖道:“沙梦洲要你几日内带我人头回去?”
少年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七日。”
铁敖点点头:“好极了,七天后我让你有个交代就是。”
他步履蹒跚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里去?”
铁敖没有停步:“你娘回来告诉她,我去石疯子那儿了,我家小丫头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别来找我。”
少年双肩一晃挡在他面前:“不许走。”
铁敖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小家伙,多用用脑子,我老了,能走到哪里去?”
少年不动:“什么叫做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
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响起来:“就是说,你背后那个人怕将来铁老儿的徒弟报复,特地找了个替死鬼,那个替死鬼就是你。”
石疯子大大咧咧走进门:“屁大点的小孩子懂什么?铁老儿这个样子什么人杀不了他?顾忌的不过是苏旷而已。”
少年眼里有火,苏旷苏旷,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说苏旷,难不成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成:“区区一个苏旷何足挂齿,我倒是想会上一会。”
石疯子呸了一口:“你会个鸟!你杀了铁敖之后,连你带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灭口,这叫死无对证。老铁,你说现在小孩儿怎么回事儿,个个都做着天下第一的美梦。”
少年眼里有轻蔑:“关东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凭你也配教训我?”
他的手已经动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来得及看见他将扫床的笤帚抄在手里,凌空点了一点,燕怒石胸口已经多了七个破洞。燕怒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和铁敖言谈甚欢,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级的,这个少年或许年轻稚嫩,但他已然是个三流高手,而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这回连铁敖都已失色,倒不是这一式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这个少年九岁才开始习武,迄今不过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诣,只怕天赋当真还在苏旷之上。
他叹道:“一块好料子,生生被沙梦洲那个蠢材糟蹋了。”
少年脸上本来已经露出得意之色,现在却沉了下来,哼道:“苏旷的剑,比我快?”
铁敖看了看他:“我们出去走走。”
湖边的雪地平整宽阔,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这几日天天都很热闹,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戏,眼尖的几个远远看见铁敖,招呼了一声就继续疯闹起来。
但是已经没有人认得福宝了,他的同龄人早开始下地干活,甚至谈婚论嫁。
他是个异类,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语夸奖,说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妈高兴得发疯,但是村里的孩子们却叫他“福宝秀才”,嘲笑他不会干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们集体欺负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这个“异类”,这些阿妈阿大不知道;城里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书和衣服,恭维那个远方亲戚“真会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经,说到“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忽然看着他——福宝,你给大家讲讲什么叫做土敝,什么叫作水烦,草木为何不长,鱼鳖因何不大?
一团哄笑,他夺路而逃。
他想对爹妈说咱不读书了不读了行吗?但是看着母亲的骄傲和父亲的憨笑,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以后先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那个夫子喜欢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脩而不是爹妈精心挑选的花生、蚕豆和差点丢了性命才挖来的天麻,从此他的书也越读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种恨意在心中滋长——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够保护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着这些人在自己脚下颤抖战栗的样子,他想——杀,杀,杀!
当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说,小孩,别怕,跟我学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宝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再没有比所谓江湖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这里有最原始的公平——拳头。
两年之后,那个老鬼喝多了,拿出个小盒子向他炫耀,说这里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听话孝顺,将来一切都是他的,福宝想,不要将来了,就是现在吧,他杀了那个人,夺走了小盒子,从此浪迹天涯。
又过了两年,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学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当然想,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资质很好,但是资质好和天下第一之间的距离是走路和飞翔的距离。
又过了一年,那个男人又问他,想不想回家?
福宝大惊失色,他知道杀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许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为藏不住心思,连累爹娘被灭口,他跪下,求沙当家的开恩。沙当家的含笑不语,只对他说,你去杀一个人,从此之后,绝没有人再敢动你父母。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更够本了,福宝没有再想什么——他只想手里的兵刃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没有人能战胜自己。
至于铁敖……借刀堂的当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还要多,他能活这么大年纪已经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谁手里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现在这老滑头想要干什么?他以为唤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宝抱着肩,冷笑。
铁敖指了指其中两个孩子:“哪个快?”
简直是侮辱智慧的问题,一个孩子明显快过另一个许多,少年懒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个孩子急急助跑几步,凌空一跳,哈哈笑着倒在雪堆上——福宝僵立当场,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点拨我?”
铁敖笑笑:“因为我老了。”他回过头,满头白发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带着长辈的慈祥,“江湖中人人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苏旷,福宝啊,你的根骨禀赋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现在的名字叫做风雪原。”
“居然已经是风组的人,不简单。”铁敖宽厚点头,“好,风少侠,你知不知道,天赋这个东西没有你想得这么重要,你今年十四岁,唔……你最近一年进步的速度应该已经慢下来了,再过五年,必定再无长进,只能做一个挥剑很快,或许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杀手,但也仅此而已。”他回过头,盯着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尽的一天;有些人却知道怎么一边跑一边蓄积力量,一层层跃上去。风雪原,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杀手能够成为武学大师,你知道为什么?”
少年脸色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过你?”
铁敖悠悠长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来,风组慢下来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为师,胸有丘壑,这一年来我……”
铁敖打断:“你连自我都容不下,还想容丘壑?你连眼前的老师都不敢请教,还想以天下为师?笑话。”
他向远方努努嘴:“你娘来了,去吧,好好孝顺孝顺她,这几年她过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疯子的窝棚里,这七天你随时可以来杀我,放心。”
这一回,少年并没有阻止,只是换上一副孩子气的笑容,向母亲和妹妹迎了过去……他太渴望一个可以指点自己武学的人,江湖是一个讲究师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许多年的一点顿悟,或许别的门派只要一行心诀就可以说清楚——他渴望力量,至于力量从哪儿来,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宝决定到最后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积雪压在窝棚顶的油毡上,嘀嘀嗒嗒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随手掀起油毡整理,一边挪着压石一边道:“这破棚顶子该换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摇了摇头,在这里好像已经住了不少日子了,可是直到现在才觉得这个破棚子不仅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是因为多了个小东西的缘故?还是因为铁敖?
铁敖却也点头:“门口的道也该垫一垫,来来去去总是一脚泥。”
二人对望一眼,想说的都是:“伙计,你老了。”
走江湖的汉子,不到老是不想有个家的。
小女孩已经爬起来,努力在地上跳啊跳,但是那条脏兮兮的红裤子显然已经小了一号,紧绷绷地吊在小腿上,铁敖快步过去:“囡囡乖,这衣裳咱们不要了,爷爷给你买新的。”
小女孩死死护着袄子,眼里露出警惕凶悍的光——只有那天铁敖捡她回来,才见到这样的眼神。
铁敖的手顿了顿,燕怒石正大步进来:“哎哟,这衣服泡透脏水穿不得了,脱下来,咦?这巴掌大小东西还会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袄子抱在怀里,不让燕怒石夺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里泡得糟烂,这么一夺之下哧啦一声裂开,一管白玉般圆润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脸色剧变,背脊靠在墙壁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单手指着那管笛子:“这……这……你……啊——”
他扭头就要狂奔,铁敖拦腰抱住他,但内力全失的他哪里是石疯子的对手,被远远摔在地上,只低声咳嗽:“石疯子你又发疯!”
“不是!不是!鬼——”石疯子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颤抖如筛糠,额头青筋暴起,眼里是无尽的恐惧。
小女孩紧紧握着笛子,铁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及“人骨法笛”这么个东西,试探问:“是……那个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软软地坐倒在地,指着小丫头,“你从哪里弄来的,谁叫你来找我的,说!”
铁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头发什么疯。”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疑惑,认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虽然不算深交莫逆,但是以自己的了解,这老疯子连死都不怕,却怕这管笛子,必定是有什么心事才对。
燕怒石拎起罐烧酒,仰头张口就灌,大半坛子酒几乎都浇在头脸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发什么疯呢……”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噩梦,今天终于又见旧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缓缓说开——
“老铁……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吧?那一天我们到了大雪山的石窝子里,那地方很大,几乎能跑马,山峰正好挡着风,倒是个修炼阴寒内力的风水宝地。我们一进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见地上已经钉死了镣铐,看来这真是蓄谋已久的事情。那两个尼波罗人把那女人架过来,那时候她已经长成人了,只是因为长得太快,皮肤都快被撑破,露出粉红的血丝来。两个人剥了她的衣裳,把她锁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我自然听不懂,大概明白是避邪一类的话。然后他们就拿出一柄这么长的小锯子,居然这么一板一眼地锯她的腿,左腿,他们锯得很慢很仔细,我们几个就在旁边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己的骨头也开始发酥……”
燕怒石双手比划出尺半距离,在半空来回“锯”着,微微闭上眼睛,听得铁敖也觉得膝盖阵阵发酸。“可是那个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着她,她居然冲我做了个鬼脸,我浑身的寒毛就竖起来了。两个尼波罗人锯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庆祝什么,我们看着他们把骨头扔在锅里煮,把血肉筋脉都剔得干干净净,连骨髓都抽掉,然后在上面钻了三个小孔,风吹过的时候,有鬼叫一样的声音。年纪小的那个尼波罗人迫不及待就想吹,年纪大的那个狠狠骂了他两句,他们弄成了那玩意儿,也不管我们了,扭头就走,我们五个活人都被捆着,心想难道就这么死在雪里?可是他们没走几步,年纪大的尼波罗人也忍不住,吹了一声笛子,我一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刺耳的声音,好像一只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样,轰的一声,小道两边的积雪全落下来,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样大的雪块,就那么哗啦啦掉下来,像海潮的潮头一样。我从没有见过雪崩,看着又惊又怕又震撼,但是还好,我们这个石窝子并没有被大雪埋起来。两个尼波罗人就这么死在大雪山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骨法笛邪门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阴魂不散,要大法师驱邪之后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还有个小锯子,我们费了一天一夜的力气,才算把五个人身上的镣铐都锯开,四下看看,马背上还有干粮,那个女人也真可怕,她断了条腿,但是流血却不多,四处爬啊爬的,多亏她我们才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想必是两个尼波罗人以前修行的地方,里面有好些风干的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还有整袋青稞,居然还有点儿草料,老向导说,我们五个尽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当时我也没多想,心说他们四个合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怕什么。”
铁敖面色凝重,他几乎可以想见后面的惨剧,恐怕是粮食马肉吃完了,就轮到吃人。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几个不会功夫,被这么锁了十几天,才发现手脚血脉都坏死了,再加上惊怕,一个一个都病倒了,我们心里明白,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乱杀人,就任他们自生自灭,那女人倒是好养活,每天喝几口马血就能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会傻笑,高兴起来还会单脚乱跳……可是一个晚上,还是出了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丝兴奋又懊恼的神情,“那个女人真漂亮,可她疯疯癫癫,大小解也不避人,我们四个爷们啊,连那几个快死的都给她撩得难受……我最年轻,没病没灾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夜夜想着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剥光了挣扎的样子,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摸到她边上,没想到她伸手就搂住我脖子……老铁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时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铁敖笑了,饱暖思淫欲这句话未必是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时候确实没几个能控制住自己:“你们好上了?难怪从未听说过你娶妻生子,关东七怪里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声音变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个什么三尸刹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儿,一觉睡醒,老子那玩意儿……妈的给冻伤了,回关东吃老参补了十几年才好。”
铁敖本来想同情一下,可是忍无可忍地捧腹大笑起来,他做足准备要听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但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恼羞成怒起来,“那个女的倒是忽然对我好起来,唉,你不知道,她给我弄吃的,给我守夜的时候,我也觉得咱们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马脖子喝马血的时候,我就又寒碜起来……就这么过了四个月,五匹马全吃完了,向导和马夫也死了,就那个通译年轻些,撑了下来,我开始发毛,心想这女的要是敢上来吸我的血,我就杀了她……可是她,她爬过来比划比划地告诉我,她怀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恐惧和厌恶,第一次听说自己做了父亲的男人总是高兴的,燕怒石微微笑起来:“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个爷们,既然她怀了我的种,说什么我都要把她带出去,那时候我们比划着约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当她的男人,咱们出去,过一辈子。但是,只过了两个月不到,我睁眼起来,就看见那个通译倒在一边,脖子上老大一个窟窿,那女人满嘴都是血,还冲我做着鬼脸儿笑,对,就是那天锯腿的时候做的那种鬼脸,我跟你形容不上来,咱们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会……”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两个食指扒开自己的眼皮,中指勾着鼻孔,小指勾着嘴角,咧着嘴一笑。
连铁敖也受不了,看着燕怒石见鬼一样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样子必然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做出的鬼脸儿——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女鬼附身,来找燕怒石?燕怒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回彻底崩溃了,指着小女孩吼:“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种来吃了我啊?老铁,老铁,你说……是你的话,你跑不跑?我宁可死在雪里也不能再和那个女人过下去,我……我……”
铁敖按住他肩头:“安静点儿,你杀了她?”
燕怒石几乎用尽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后爬,一直爬,嘴里呜呜叫,噩梦一样,在雪里头我跑不快,她就一条腿偏偏还蹿得特别快,一口就叼住我的脚腕子,流着眼泪哼哼——妈的,你瞪我干吗?她是流着眼泪,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别重,简直快把我脚筋咬断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睁睁看着她滚进大裂缝,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东西说话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着笛子,歪着头,似乎很费力地开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说出来,反而无所畏惧:“谁派你来的?”
“是冈日斯满爷爷教我的。”小女孩点头,“他叫我来跟你说后面的故事,阿妈她……”
燕怒石猛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阿妈!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摇头:“阿妈她在雪里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过来,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妈跟爷爷说我和她一起醒过来了,我在肚子里对她讲,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爷爷说阿妈爬了五个月,才爬到他们寺庙门口。爷爷说,他看见了一个白头发大肚子老妖怪,瘦得像个骷髅,对他拜啊拜的,过了好几天,爷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喇嘛们答应了阿妈,剖开她的肚子把我拿出来了,爷爷说阿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还对着我笑,扮鬼脸给我看,她想喂我吃一口奶,可又没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没什么留给我,就扯着爷爷的袖子,指着自己的另一条腿死掉了。爷爷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这个,这个就是我阿妈,你听——”
小女孩把笛子凑在嘴边上,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从笛孔传了出来,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惊着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听了那个故事,好像真的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孩子入睡,似乎小屋里的寒风也温柔起来,小女孩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笛子上:“别的喇嘛都不喜欢我,说我是妖怪,只有爷爷对我好,跟我说想阿妈就吹笛子,阿妈会在笛子里对我说话,我跑的时候,好像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觉的时候,好像也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怕,妈妈在身边……后来我越长越慢,爷爷说我胎里带着血毒,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妈说过的一个人会治好我,那个人叫做爹爹,住在关东。爷爷他就带着我,到处找人打听,打听了好多年,没有钱,一路讨饭,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爷爷也走不动了,用小篮子驮着我爬,爬到江边上,他最后把我放在篮子里推进江里,说菩萨会保佑我,躺在地上对我笑,说不怕,阿妈和爷爷都在我身边……”
门外,一声抽泣抑制不住地响了起来,铁敖和燕怒石连忙回头看,见阿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张开双臂:“我……先生……饭做好了,我喊你们吃饭来着……可怜的孩子,我做你阿妈,我疼你!”
铁敖站起来:“阿秀姐,你要疼这孩子有的是工夫,走吧,我们去吃饭,让他们俩呆一会儿。石疯子,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声音也有细微哽咽。
小姑娘不依:“爷爷——”
石疯子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爷爷,我——”
铁敖轻轻带上门,背后,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传了出来……
福宝站在门口几乎已经等得要杀人,他远远看见母亲和铁敖并肩走来,先是松了口气,又看见母亲双眼红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铁敖领口,厉声道:“你跟我阿妈说什么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手:“放开先生,福宝!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啊,先生能跟我说什么?”
福宝哪里肯听:“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妈怎么会哭成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敢打我阿妈主意我让你死无全尸……”
“啪”的一个耳光,打得福宝愕然,阿秀脸一拉:“福宝!怎么和先生这么说话!”
“唉,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不是担心你嘛,日后就好了。”铁敖整了整衣襟,压低声音对福宝道:“你大可放心,铁某人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对老弱妇孺下过手。”
福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母亲下手很重,有点发烫。
阿秀准备的一桌子菜已经是尽力丰盛,但福宝看上去还是鼻子发酸,他衣袋里就是成封的银子,却又不敢掏出来,怕吓坏了母亲。二毛将筷子一双双揩得干干净净摆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来了,阿妈说我们再好好摆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来,热闹热闹,哎呀哥——”
福宝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后啊,谁要是再敢欺负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着儿子,她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把手里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宝,你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福宝嗫嚅:“我……在洛阳做学徒……”
阿秀脸色稍稍温和:“跟自家人也不说实话?福宝,以前不管怎么样,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但你记着,咱不能拿不该拿的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明白吗?”
福宝低头,离家太久了,都忘了那个听话聪明的小福宝是什么样儿的,他想了想,半试探地说:“阿妈,当时抢我走的那个人,要带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铁敖赶紧打岔:“哦,江湖我也去过,离洛阳挺近的。”
福宝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妈,江湖……那地方人靠拳头说话,谁刀子硬谁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门不管?”
福宝摇头:“拳头够硬,谁也管不了你。”
阿秀摇头:“那他们爹妈也不管?”
福宝“嗯”了一声:“没人管,都是没爹没妈的人,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还有过家。”
阿秀不信,舀汤放在铁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铁敖和福宝的脸色一起变得很难看,铁敖实在忍不住要为江湖正名,讷讷:“阿秀姐,那个地方我去过,也不像福宝说的,还是有好人的……这个这个,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着帮人呢,一辈子都在干这个。”
“我说也是。”阿秀盛了第二碗热汤放在福宝面前,“那个地方挺奇怪的,福宝,你没去吧?”
“没……”福宝有点心虚,“其实阿妈,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爷爷还不是仗着有钱儿子多欺负人,要是咱们有钱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过得更好——”
阿秀往他碗里夹肉:“哟,欺负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驴子劲儿比你大,它了不起吗?靠拳头说话,那你大当时为什么要你读书啊?福宝你要学施先生,他给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帮人,这才叫长本事呢。吃,多吃——”
福宝心里这个委屈啊,“施先生”杀人如麻的时候那是没给你瞧见,内力尽失了倒是成了老好人,他看着低头微笑的铁敖忍不住火往上冲:“阿妈,江湖规矩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施先生,在洛阳哪边?我非要报官不可!”阿秀姐脸色开始不好看,“福宝,我管你江湖人还是河沟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个规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贤知恩图报,要不那就是畜生!你还想顶嘴?妖魔鬼怪还想修炼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够大?是因为只有人才有家,有规矩。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话千万别在你大面前说,小心他打你。”
福宝被训得面如土色,他寻思没有带剑回家还是对的,他从没有挨过阿妈骂,他小时候被夸赞,做杀手的时候只有教训、点拨和命令,没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铁敖刻薄又被自己母亲叱骂,偏偏铁敖还在笑眯眯说什么“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实江湖和咱们村一样的,都有规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创下的?母亲连连点头,越说越热络,一回头:“福宝,给先生磕头,以后先生就是你师父,你要听话。”
福宝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阿妈!”
江湖确实有规矩的,天字第一条就是事师如父,逆师叛门必为天下所不容。
铁敖也不打圆场,慢慢说:“福宝,我没几天活头了,做你几天师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儿。”
福宝缓缓点头,他一咬牙双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宝七日之师,也是我的大幸。”
铁敖伸手扶他,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
阿秀哪里明白他们话中机锋,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福宝能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我死也闭眼了。”
铁敖闭目一叹:“阿秀姐,你给我装碗热汤,我记挂那孩子,还是要去看看。”
福宝迟疑:“阿妈……我和,和师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疯子——哎呀!”铁敖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扭头狂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渍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毒蛇一样扭曲,消失在长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条棉被,睡得安详甜美,旁边木桌上只留了一页血书——误会在前,失手在后,愧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赋不下王家小儿,还望铁兄不嫌顽劣收为门徒。就此别过。怒石。
铁敖顿足,冲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身上已经回温,想是燕怒石为她推宫换血,又耗尽内力打通了经脉,但自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小姑娘就闭目瑟缩着,死死抱着骨笛,好像要竭力躲开这寒夜冰雪,恨不能缩进墙缝里去。
“睡吧,好孩子,一觉睡醒,明天什么都好了,爷爷在这儿,爷爷在这儿……”铁敖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污纠结的长发,苦笑,“算喽,辈分全乱了,做你师父好啦。”
小女孩歪着头,她的头发上、衣襟上、脸上都是血渍,她皱起眉毛,死死闭着眼睛,用很低很低的梦魇一样的声音说:“爷爷……妈妈……爹爹……”
她究竟是睡熟了,还是不肯睁眼?
“这老疯子,其实还是用心良苦啊……”铁敖一边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一边颤抖着拿起那张血书,几行字龙飞凤舞,右下角有浅浅折痕,铁敖眼里忽然放出光来:“老疯子,好,我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也罢,风雪原!”
福宝一惊:“什么?”
铁敖抱着小女孩:“你听着,我做你七日之师——怕是也没有七日了,罢了,以三日为限,唉,也没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这孩子替我送到苏旷那里,告诉他,从今往后她就是我铁敖的关门弟子,是他的小师妹,要他好生照顾不可有闪失——你做得到么?”
福宝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
铁敖嘴角露出一丝善意的嘲讽:“你还做梦呢,真的以为沙梦洲会放过你不成?”
他站起身,外头天很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就在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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