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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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盗钱
戊申年春正月,征募郡国吏民訾百万以上迁徙平陵。
许皇后立后,皇帝循例欲尊外戚之家,封岳父为侯,却被霍光以许广汉乃受刑阉人为由回绝。
封赏不了许家,等于立了皇后,空摆了一个外戚的架子。
刘病已感到很窝火:“若是宦臣不得封侯,那顺成侯又是怎么回事?”顺成侯乃昭帝刘弗的外祖父,钩弋赵婕妤之父。
对于女婿的不平,许广汉倒很是看得开,心平气和的劝慰:“顺成侯是昭帝追尊,要知道那时候人都已经死了,人一旦死了,再追封什么也没多大意义了。昭帝在时,赵氏一族除了拿些金钱赏赐外,可是无一人在朝为官封爵的。”
许广汉说的话很在理,非常的在理,不仅句句属实,还进一步点醒了刘病已要面对现实。霍光能退让一步默许立许平君为后,却不会再让许家得寸进尺。
果然,没几天,霍光突然上奏说要归政。昭帝时,霍光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刘弗自然不敢拿这话当真,元服及冠后一切政务仍是由霍光说了算。
刘弗的顾虑现在同样成了刘病已的顾虑,霍光归政的请求只是一种姿态,一种投石问路的虚招,傻子才会相信他会真的要归政给皇帝。霍家的亲信党羽早已遍布朝廷各个角落,霍光自个儿说要归政,只要皇帝敢答应,届时必然跳出一大帮子的谏臣来参奏皇帝,不把昏君的骂名结结实实的套在皇帝头上不算完。最后,被骂得惨兮兮的皇帝还得再低声下气的求大将军回来继续主政。何苦如此大费周折?
刘病已不傻,虽然他当皇帝的时日不久,但是自从坐上这个位置他就没少伤脑筋。以前他还曾羡慕过刘弗,现在他只会觉得这屁股底下的位置实在烫人,搞得他坐立难安。明明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却只能耐下性子陪人演完这一场又一场的戏,累人累己。
霍光归政的奏书被刘病已明智的驳回,为了安抚霍光被“驳斥”后的情绪,皇帝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去博这位大将军一乐。于是,下诏有司论定策、安宗庙者的功绩,增加霍光食邑一万七千户,加上原来的食邑,一共两万户。
除霍光外,富平侯张安世增加一万户食邑。封御史大夫田广明为昌水侯,后将军赵充国为营平侯,大司农田延年为阳城侯,少府史乐成为爰氏侯,光禄大夫王迁为平丘侯;令有八人赐爵关内侯,分别是右扶风周德、典属国苏武、廷尉李光、宗正刘德、大鸿胪韦贤、詹事宋畸、光禄大夫邴吉、京辅都尉赵广汉。
杨敞虽然死了,爵位仍在,便增加他的长子杨忠爵位食邑。另外增赐食邑者还有蔡义、范明友、韩增、杜延年、苏昌、王谭、魏平、复陆堂、夏侯胜,共计十人。
这样大手笔的封赏不能不说令人瞠目,刘病已在抛出这么个巨大的诱饵后,看着众人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表情,开始提出要给自己死去的祖父卫太子正名。
既然活人的封赏他要不来,那就退一步要死人的吧。
但是霍光在得到那么大的甜头后,依然保持神志清明,没有被刘病已的慷慨大方给砸昏了头脑。虽说卫太子刘据的案子早在武帝末年便已不再追究,武帝为自己逼死了儿子的行为深感悔意,还在湖县建了思子宫,但刘据的名分似乎一直没有归正。
根据《孝经》记载:“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霍光等人认为既然刘病已继承了昭帝之后,便是昭帝的孙子,对于自己的亲生祖父母便不得祭祀。虽驳了祭祀之名,却仍是应允将刘据等人的墓地改葬。刘据的谥号定曰戾,史良娣追封戾夫人,刘进谥号曰悼,王翁媭追封悼后。
这样的谥号其实并不能令刘病已满意,毕竟无论是“悼”还是“戾”,这都称不上是一个好的谥号称谓。好在他为人向来豁达,虽然现在朝上任何事都还是得先经过霍光批复才轮得到他装腔说话,但是经过几番你来我往的交涉,彼此间倒也开始摸索出一套和谐相处之道。
现在的朝堂,虽然是他这个姓刘的皇帝坐朝,却已然成为霍家的天下,霍光的儿子霍禹为中郎将,侄子霍山为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两兵,霍光的两个女婿:邓广汉任长乐卫尉、范明友任未央卫尉,霍家族人的兄弟、女婿、外孙都参与早朝议政,分别占据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等紧要官职,亲戚党羽连成一体,势力牢牢盘踞朝廷。
刘病已没有任何势力可以倚靠,所以很小心的不去触及霍光的逆鳞,每次见到霍光都格外虚心恭谨,庞大强势的霍氏已经将这位平步青云的年轻皇帝勒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己酉,大汉本始二年,这是刘病已当皇帝后迈入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才刚开春,大司农田延年便惹上了麻烦,原先在昭帝驾崩后被没收财产的焦、贾两家富户,因为记恨田延年,所以一直花钱搜罗他的违法罪证。这近两年的工夫磨下来,倒还真被挖出了一件惊人的私密——起初皇帝下诏为昭帝修葺平陵邑,迁徙百姓落户,建造宅第需大量的泥沙,田延年从民间租用了三万辆牛车专门从渭河桥下运输泥沙至平陵。每辆车的租赁价格为一千钱,但田延年上报时账簿上却写每辆车两千,总价花费六千万钱,比实际价格整翻了一倍。
田延年贪污了三千万,被焦、贾二人得知后,上报了丞相府。蔡义把这件事马上奏报霍光,官吏贪污的行径,实属大逆不道,霍光得报后找田延年问话,没想到田延年矢口否认。
“我本是出自将军之门,蒙将军恩德得此爵位,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田延年封了阳城侯,爵禄食邑并不少,三千万的数目和他的食禄比起来,还不至于让他昏头。
但霍光知道田延年的为人,诡辩狡诈,盗钱贪污这件事十之八九属实,他召田延年过来无非是想问清楚情况好方便替他疏通,将这件事尽快解决,没想到滑头惯了的田延年居然敢当着他的面扯起谎来。
霍光不吝于对自己亲信的赏赐和提拔,但前提这人得是他的亲信,如果一个所谓的亲信不仅当着自己的面胡说八道,而且动不动就把自己出自某某门下的话挂在嘴边,这无疑是犯了霍光最大的忌讳。
“既然没有这样的事,你就赶紧出面澄清事实吧。”
但这个事实显然田延年没办法澄清得了。两年前他敢当着皇帝的面和严延年分庭相抗,有恃无恐,到了两年后的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失策了。错不在于收没收这笔钱,而是他没当着霍光的面说实话。田延年是个聪明的人,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但这时候心存芥蒂的霍光已经不愿意再见他了。
田延年这才有些慌了,赶紧四处托人走动,请御史大夫田广明替自己说情,田广明不便直接找霍光,便先去找了霍光信任的杜延年。
“《春秋》之义,以功覆过。当初废昌邑王时,若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能成。不就是三千万吗?天子赏赐何其厚重,就当是陛下自己出了三千万赏钱送给了他,不就完了么?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愚见,还请太仆转告大将军。”
杜延年将这话如实的转告给了霍光,霍光非但没有消火,反而更加火冒三丈——因为有了废帝的功劳,田延年这几年的轻佻嚣张,霍光不是不知道,但正是念着有这个功劳,所以他一直睁一眼闭一眼的替他遮掩。
但这一回,田延年未免太过胆大包天了,自己盗贪了钱财,不当回事也就罢了,居然让皇帝自掏水衡钱来补都内钱的缺。水衡钱是皇帝的私库,造陵用的国赋收入的都内钱,他堂堂大司农监守自盗不说,竟还轻描淡写的让皇帝用私钱贴补亏空的国库。
的确,他们现在有那个能耐可以令皇帝乖乖的掏钱,但即使皇帝肯当冤大头出这份钱,那也得水衡都尉赵充国乐意才行。
赵充国另一个身份是领兵的后将军,霍光虽然身为大将军,却并没有真正的军功,就军中的威望而言,根本及不上赵充国、韩增等人。
皇帝从水衡钱中拨出三千万来填都内的窟窿,难保赵充国不会发牢骚。
原本可以低调处理的一件事,却在田延年一再错误的失策后,变得异常棘手。霍光很直接的回复杜延年,让田广明转告田延年,让他自行去廷尉出投案下狱,等候公议裁决。
收到消息后的田广明马上悟出到了霍光的心意,田延年这颗卒子显然是保不住了。这回田广明没亲自去见田延年,而是派个下人把霍光的原话悉数转告。
得知一切努力最终竟是得来这样的一个结果,田延年惊骇悔恨到了极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来想去了好几天,他没去廷尉投狱,但廷尉使者却还是找上门来。使者上门的鼓声在大司农府响起时,田延年用当初霍光赠给他的那柄剑自刎身亡。
“田子宾可有遗言留下?”田延年的死虽然也是霍光一手推动的,但死讯传到博陆侯府时,他仍有些感到悲戚难抑。
“去的很决绝,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一旁的杜延年瓮声瓮气的答。
霍光似乎宽了心,欣慰的点头。
杜延年悄悄别过脸,心中却在微微发颤。
其实田延年去的并不甘心,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手里拿着剑,踌躇的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如此犹豫不决了好些天,最终才在使者临门时羞愤自尽。
田延年的确有话留了下来,他在死前曾写下帛书,“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短短十二字道尽了他全部的怨憎。
这件事只有田广明一人知晓,他后来悄悄告知了杜延年,二人推己及人,无不感到悚然后怕。
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收场。
杨敞吓死了,田延年自杀了……下一个,又将轮到谁呢?
02、妊娠
秋风习习,许广汉踏着轻盈的步子,熟门熟路的走到掖庭的宫门前。宿卫掖庭门户的侍卫张赏是个机灵人,远远的见他过来,先行笑着作揖:“昌成君!”
昌成君这个称号是去年才刚刚封下的,不同于侯爵,只有采邑没有爵位。当时刘病已对这个称号十分不满,因为“君”者通常只封给女子,是对女子的尊号。
许广汉对这样的字眼特别敏感,但是霍光执意不肯答应给许氏赐爵,最后僵持了一年多才给了这个有采邑没爵位的“昌成君”。
张赏亲热的让开道,“许皇后最近的身体可好?”
提及女儿,许广汉稍有不悦的心情马上豁然开朗起来,但他对张赏的阿谀奉承视若未见,径直入了掖庭宫门。
等他的身影去了好远,张赏慢慢收敛起笑得有些发僵的面颊,忿忿的啐道:“不过是个阉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张赏的话引来同僚们的一通哄笑,有人出言讥讽道:“你倒是个丈夫,可你生得出皇后命的女儿吗?”
许广汉给女儿带了点吃的,那是许夫人在家亲自下厨煮的雕胡饭。椒房殿的侍女立即将饭拿了下去,分装在玉盌里端了上来。
许平君衣着朴素,人懒洋洋的歪在几榻上,刘奭坐在她身边,正低着头自顾自的玩耍。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奭儿,叫人了没?”
刘奭抬起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笑眯眯的看了许广汉一眼,甜甜的唤道:“外祖父好!”
许广汉大乐,招了招手,刘奭爬了起来,摇晃着两条胖胖的腿走到外祖父跟前。
“我的好外孙!”许广汉笑着抱起他,回头再看平君,她正放下玉盌预备起身,边上的侍女扶持着她。他问:“这是要去长乐宫?”
“嗯。”她柔柔的笑。
“你面色不好。”
玉盌中的饭只吃了两口,剩下了大半盌扔搁在那里,平君见父亲的目光所至,忙道:“母亲做的饭很合我口味,剩下的等我回来再吃。”
“这两年,你每五天去一次长乐宫问安,风雨无阻的,平时倒还罢了,但你现在不同以往……太皇太后不是也说让你别去了吗?”
“父亲。”她垂下眼睑,略显蜡黄的脸庞上绽放着温柔的笑容,“这是我作晚辈应尽的孝道,而且,长乐宫太冷清了。”
一句话说得许广汉也不禁感叹万分,上官如意才十七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却要在长乐宫中终老此生。
说话间,许平君已整理好仪容预备出门,刘奭喊:“母后,奭儿要去。”
她回头看着儿子,“奭儿留下陪外祖父玩好不好?”
刘奭扁了扁嘴,“奭儿要去,奭儿要去,奭儿要和母后在一起……”
许广汉哄他,“和外祖父玩,外祖父带你去园子,要不然,我们去沧池泛舟?”
他只是不理,小手伸向母亲,身子前倾,满脸焦急:“要去,要去,我要去……”喊到最后,竟有了哭意,只差没放声号啕,“母后不喜欢奭儿了!母后不喜欢奭儿了!母后不喜欢奭儿了!”
平君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母后怎会不喜欢奭儿?”
他哭闹不止,“母后要喜欢小弟弟了!”
“胡说。哪来的小弟弟?母后最喜欢的人是奭儿。”她过来捧住儿子的脸颊亲了亲。
刘奭稍许止住哭声,却固执的拉住母亲的衣襟不让她走。
许广汉叹气:“要不然你就带他一同去吧,随车辇多带些阿保和侍女去,免得他顽皮淘气。”他看着外孙,笑逐颜开,“其实奭儿算乖巧听话的了,陛下小的时候那才叫一个淘啊,我每天一睁眼就得打醒精神盯住他……”
听到刘病已小时候的事,平君就会忍不住发笑,虽然她很清楚这是父亲故意说来逗她笑的。
坐车从未央宫去长乐宫,刚出宫门她便开始止不住的头晕恶心。许惠让车夫减慢速度,可平君仍然晕车晕得不行,面无人色,好不容易熬到未央宫,才刚停车,她便哇的声吐了。
许惠手捧陶盂接着,平君吐得挖心掏肺,直到把早起才吃的一点雕胡饭全吐光。许惠急道:“回回来都得这样,即便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呀。”
平君哑着声喘气,接过水漱口,“别说那些有用没用的了,差人去通禀了吗?”
“太皇太后已经传召了。”
她着急下车,许惠急忙扶住她,“皇后,你小心哪!”
长乐宫的整体建筑群分布和未央宫差不多,也分前朝正殿、后寝掖庭,另有少府官署等等殿阁,汉初最早用作处理政务的便是这座位于长安城东的长乐宫,只是后来未央宫建成,惠帝搬去未央宫了,将偌大个长乐宫留给了吕太后居住。之后渐成惯例,长乐宫成了太后们的长居之地,只是那些前朝的正殿阁宇再没了用处。
长乐宫掖庭主殿长信殿内,如意坐在榻上,身边的案上正摆着一副棋,许平君欲跪下叩拜,她手里拈着颗白子,挥手道:“起来吧,你身子不便。”眼波斜飞,看了她几眼,“上次让你回去好生养着,怎么越养越虚了?宫里那些太医怎么说?”
平君笑道:“是我胎气重,以前怀奭儿时也是如此,吃不下睡不着,总是要熬过这几个月才会好些。”
其实她怀这一胎比怀刘奭时更辛苦,已经四个多月了,却仍是孕吐不止。为了这,刘病已把太医骂了个狗血淋头。
“曾祖母……”刘奭蹭了过去,好奇的盯着如意面前的棋盘看。
如意笑问:“奭儿会弈棋否?”
刘奭脆生生的答:“会!”手一伸,却在棋盘上抓了一大把棋子,把整个棋盘搅得一团乱。
平君吓了一跳,忙把儿子拖了回来,伸手掰他的手指,“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般淘气?”
如意道:“不碍事的,小孩子嘛。”她随手抓了一把棋,装在水晶盘里,递给刘奭,又吩咐身边的长御,“恬儿,你带殿下到偏殿去玩会儿。”
恬儿应诺,抱起刘奭,与十来名阿保和侍女一起离开。
如意招呼平君在自己对面坐了,问她,“可会弈棋?”
平君摇头,“六博倒会些。”
这个她不仅会,还是个中高手,可惜如意对六博不是太感兴趣。
“我不喜欢赌钱。”如意蹙着眉低吟,“先帝也不玩这个。”
平君猛地一颤,为什么她所认识的那个金陵,却是玩六博玩得不亦乐乎的人,与如意口中的先帝恰恰截然相反。
“怎么了?”
“哦,没什么,刚才……孩子好像踢了我一下。”
如意托腮轻笑,“能做母亲,一定非常幸福吧?”
平君赧颜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女儿。”
“为什么想要女儿?”
平君很认真的回答:“皇子们长大了列土封疆,都要就国离京,我是个自私的母亲,不希望孩子离得我那么远,每年只能见上一次面。还是公主好,将来给她找个好夫家,我能时时刻刻的看到她……”
如意不语,神情有些黯然,最终化作死气沉沉的淡漠。
去乌孙和亲的翁主刘解忧又一次写信回汉求救,匈奴人不仅攻打了乌孙,还不断搔扰中国边境,朝廷已经准备发兵。战事将起,但这一切却都与这位幽居深宫的年轻太皇太后无关了,宫外风云变幻,她这里始终是死水一潭。
平君暗自观察她的脸色,揣摩着她的心思,小心翼翼的问道:“太皇太后可还是惦记恩师?妾与陛下赞过夏侯胜的学问,陛下也说那是个人才。只是……”
如意回过神,意兴阑珊,“皇后费心了!夏侯胜虽是我的师傅,可他诋毁孝武皇帝,终是大逆不道之人。再有学问,也难得宽赦。”
夏侯胜精通《尚书》,确是有才之人,却也难免有儒生的迂腐固执,数月前刘病已欲给自己的曾祖父尊庙号,所有人都表示赞同,唯独夏侯胜参劾说孝武皇帝在位虽有攘四夷、广土境之功,但他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致使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他认为武帝无德泽于民,所以不宜立庙。
虽然他以孤勇之势说了大实话,但是这样的实话实在说得太不看场合。夏侯胜随即被丞相蔡义及众御史参劾,以毁誉武帝之罪下狱。
“我听说,夏侯胜即使在狱中也在教人《尚书》,真可谓良师也。”
如意淡淡一笑,许平君当了两年皇后,却仍是一贯的天真率直,真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改变?
如意支颐沉思,也许,是因为被照顾得太好了。这两年,那个庶民皇帝慢慢适应了当傀儡,她甚至在那位未央宫的天子身上逐渐品味出当年刘弗的影子,只是刘病已的情绪更随和。
刘弗是抑郁不满的,可刘病已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却似乎仍呼吸自如,虽然被限制良多,却不失开朗知足的心性。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慢慢的,她从许平君身上找到了解惑的线索。
安于现状的皇帝,拥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也许这个才是他保持不自怨自艾,不萎靡不振的原因。
而许平君为后两年来,除了祭祀和饲蚕,从没见她穿过什么奢华的衣裳。
真是庶民一般的帝后生活!
正当如意昏昏冥思时,隔壁忽然传出刘奭一声惊吓的大哭。
许平君当即惊得从席上跳了起来,如意坐直身,隔壁刘奭的哭声更响,许平君满脸担忧却不敢擅自离开。
“怎么回事?!”如意厉喝。
才刚喊完,恬儿已抱着哭啼不止的刘奭神色慌张的跑了进来。
刘奭一见平君就哭:“母后……狗狗……怕怕……”
平君心疼不已,忙叫许惠从恬儿怀里接过孩子。
如意怒道:“你们一大群人怎么照顾小皇子的?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恬儿扑通跪在地上,叩首自责:“回太皇太后,是偏殿突然蹿进一条狗,吓着了殿下!”
如意眼尖,看到恬儿裙摆上有一抹血迹,不由震怒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多名负责照顾的阿保跪在地上,其中有一人壮着胆子答道:“那只狗蹿进殿时,奴婢们去赶它,它发了狂要咬人,是长御抢先抱起了殿下,却被那畜牲咬伤了腿。”
平君哄着哇哇哭的儿子,心有余悸的问:“这是哪里钻来的野狗?”她不敢怪责长乐宫中饲养的狗凶残,所以只能指责那是宫外钻进来的野狗。
如意打量恬儿的神色,虽震怒却并不多言。而平君话音才落,门口珠帘突然微动,十多名宫人簇拥着一位紫衫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身材婀娜,容色姝丽,眼风却颇见傲色,她身后贴身婢女怀中正抱着一只白色长毛小狗,一入殿看到殿内有人便开始狂吠。
少女目光咄咄逼向平君,毫无怯馁之意,相反,平君这个一国之母却在她好无尊卑的逼视下,匆匆低下头去。
“叩见太皇太后!”霍成君高声叫唤,提了裙裾作势欲拜,如意已制止道:“罢了。”
如意的面色尴尬,霍成君却视若未见,淡淡的作势拜向许平君:“叩见皇后!”
这两年许平君在长乐宫中没少和霍氏母女碰面,但平时她都不大愿意得罪她们,毕竟如今霍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就连太皇太后也给霍成君这个姨母几分薄面,更何况她这个皇后?
但她今天就是有气,奭儿被吓得啼哭不止,她胸中郁闷,又见霍成君浑然不当回事的样子,她心里便动了真怒。
霍成君原本只是甩甩袖子,做个跪拜的样子,没想到许平君并没有搭理她。她躬身拜到一半时顿住了,本要收回的姿势却无法挺直腰杆,只得满腹怨念的跪了下去。
平君等她磕了头,方才道:“可。”
霍成君几乎是怒气十足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平君背过身去,只作未见。
如意见气氛尴尬,便巧言回旋,岔开话题说:“你来得正好,你母亲说你将行及笄之礼,向我讨要封赏,我准备了些东西,你去瞧瞧可有喜欢的。”
成君撇嘴:“多谢太皇太后。”这话说得响亮,可配上她的表情,真的听不出半分诚意来。
平君不愿与霍成君同处一室,于是向如意请辞,如意也巴不得这两人不要碰在一处,忙说了几句场面话,让恬儿送许平君母子出宫。
03、安胎
霍成君回到家时,恰好在东厢园子的墙根下撞见霍云正搂着府里的一个婢女在肆意狎戏。她冷冷的站在墙边上盯着看,直到那婢女注意到她的存在,吓得一哆嗦,忙推开霍云,衣衫不整的跑开了。
霍云意犹未尽,不免满脸失望,但他从小被霍成君欺压,也知道她是霍夫人呵捧在掌中的心肝宝贝,所以总让着她三分。
霍云拢着衣襟,笑问:“今天不去长乐宫遛狗了吗?”
霍成君勃然大怒,指着他骂道:“我遛不遛狗关你什么事?你要玩女人回你自己家去,少在我面前做这等污秽恶心之事!”
霍云被她骂得灰头土脸,不免扫兴,撇撇嘴,拂袖走了。
霍成君义愤难平,气鼓鼓的转身,却不想恰好撞见了监奴冯殷。冯殷向她一揖:“姑娘……”
霍成君心悸难平,又见冯殷俊秀如女子般的容貌,想到他在府里的另一重身份,更是满心不屑嫌恶,“你是怎么管教府里的奴婢的?难道你教导出的人就只会擅长狐魅勾引主子吗?”
冯殷不卑不亢,泰然处之,任由霍成君夹枪带棒的一通指桑骂槐,自己却仿佛仍犹那一株玉莲,出淤泥而不染的无尘之状。
霍成君并没有因为这一番寻由发泄而感到舒坦,冯殷置身之外的态度令她想起今早所受的漠视,不禁倍感委屈。她一跺脚,发足往后室奔去,吓得一干婢女匆匆向冯殷肃拜后赶紧跟了上去。
霍夫人正在房间里合计着京城诸侯官吏女眷为小女及笄所赠的礼单,霍成君突然闯了进来,劈头盖脸的将屋里的婢女一通打骂:“滚出去!滚出去!都给我滚——”
婢女们先是躲,最后终于明白自家的姑娘真动了脾气,忙一窝蜂的逃了出去。霍夫人皱着眉头,刚要开口训斥,小女儿一头扑入她怀里大哭。
“这是怎么着了?”
她只是嘤嘤的哭,纤细的肩膀颤抖着,哭得无比委屈。
霍夫人长长叹气:“这又是怎么了?我一上午都挪不开身,你六姐回家来也是这般哭,她嫁到金家都八年了,肚子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小叔子家的孩子们都已经会跑会跳了……”
霍成君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许平君宽大的衣衫下明显隆起的小腹,她不由哭叫道:“六姐有什么好伤心的?又不是她一个人不能生,是她的男人没用,府里那么多家人子,也没见一个怀孩子的。也就有些人命好,想当皇后就当皇后,想生孩子就生孩子,生完一个又一个……”
霍夫人立即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一把推开她,手指直戳她的额头,叱道:“怎么过了两年还存着这个傻念头,堂堂大将军之女,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君不行?我不许你再动那糊涂心思!”
成君哭道:“你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当初是你说让我进宫的,如今却想着把我嫁给别人!我谁都不嫁!老死在家里算了!”
霍夫人气噎,伸手想打,可又见女儿哭得可怜,实在下不了手,不由斥道:“那你想怎么办?我知道你喜欢皇帝,可许皇后名分已定。难道你放着良家主母不做,甘愿进宫当妾侍不成?难道你喜欢每天看着皇后的脸色?”
“我不管!我不管!那明明不过是个微贱的女人,却独自霸占着陛下,说什么故剑情深,她哪点配得起陛下?哪里够得上母仪天下?我不要嫁给其他人,既然当初你说让我嫁给陛下的,那我就只嫁陛下,除了他,我谁都不嫁!阉人之女能当皇后,我堂堂大将军之女,为何不能?”
霍夫人大大怔住,半晌,倏地站了起来。
霍成君见母亲在室内来回踱步,低头沉吟。她哭了半天,这会儿没了附和之人,也渐渐觉得没了意思,便擦干眼泪,撒娇的喊:“母亲,你转得我眼都晕了。”
霍夫人停了下来,脸上有了笑意,“君儿说得很对,大将军之女缘何还比不过一个阉人之女,这怎么都说不通。”
霍成君眨着眼睛,闷闷不乐的说:“那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父亲当初太好说话,这才被一个阉人欺爬到了头上。”
霍夫人笑道:“其实你要当皇后,也不难。”
成君想了想,拍手道:“让父亲去告诉陛下,叫他废后!”
霍夫人语笑晏然,“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无碍。”太医令的声音稳若磐石,垂首站于床侧的太医们暗自松了口气。
刘病已仍是不放心,追问道:“她身子太虚,总要开些方子补补才好。”
太医令笑道:“陛下别急,药补不如食补,容臣回官署和太官令商议商议,以后几个月按季节变化,逐月给皇后慢慢进补。”
太医令一说完,刘病已已忍不住一连迭的说:“好好好!怎样都好!朕就是见不得她再吃不下睡不着,最后还搞得晕厥过去。”
太医令道:“皇后的脉象稳定,方才也叫女医检查过了,胎位正常,只是妊妇个体有差异,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适。陛下不用太担心,臣会安排属下晨昏来给皇后各请一次脉,再叫女医每日诊察胎位,确保万无一失。”
刘病已仍不放心,碎碎念的再三叮嘱,反复的说这说那。许平君躺在床上,背过身,捂着唇偷笑。王意跪坐在床侧,斜眼乜她,低声道:“陛下这也是为你着想,你居然还偷着乐和,真是没心肝。”
平君撅嘴抱怨:“你难得进宫一趟,他们在这吵吵嚷嚷的,我们连话都说不上。”
“这容易……”王意眼睑未掀,突然把声音拔高,“皇后说你们说话声音吵得她很晕……”
室内的一切杂音马上消失,太医们静若寒蝉。许平君不好意思的偷偷扯王意的袖子,王意纹丝不动,仍是一本正经的坐着。
刘病已首先反应过来,连连冲太医令挥手,示意所有人统统退下。
淳于衍尾随在太医们的最末,正要走,王意突然抬头道:“你且等等。”
淳于衍本不确定是喊她,犹犹豫豫的回头,王意神色平静的望着她,“淳于女医,请留步。”
她对王意并不太了解,只知道那气质清冷、举止贵气的年轻女子是皇帝、皇后在民间结识的旧友,虽然没有官秩在身,偶尔出现在宫里却非常受人尊敬。淳于衍身为卑微的女医,自然不敢得罪这等权贵,于是忙低眉顺目的回过身,“诺。”
王意并不顾忌刘病已和许平君在场,只是指着床头案上一盌巾羹说:“这盌羹里加了药材,本为大补之品,只是侍女从太官处端来时羹已微冷。你既是女医,自当明白妊妇吃了这些性寒的食物,损大于补……”她的瞳仁黑亮得闪着内敛平静的波光,语气仍是不疾不徐,“你应当及时提醒宫人更换才是。”
淳于衍战战兢兢,当着帝后的面,连自辩的组织能力都丧失殆尽,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
刘病已道:“你下去吧,以后记得照顾皇后,不得有半点马虎。”
等淳于衍退下,许平君撑起身子,拉住王意的手说:“到底还是你心细。”
刘病已看了看平君,再看看王意,忽道:“三姑娘,朕想拜托你一件事。”
王意起身,状似惶恐的承让:“陛下言重了。”
刘病已朗笑:“三姑娘,你明明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却总喜欢摆出一副在意的谦恭模样。”见王意嘴动,知道她又想婉言解释,忙制止,“朕不为别的事求你,平君怀孕后精神总是不好,我希望到她临产分娩,你能一直陪着她。”
王意定定的望住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搬到宫里来住?”
“朕知道你不稀罕官秩,也不必封你做什么长御,朕让人给你定制门籍,由得你自由出入。你位比长御,却又没有长御的约束,如何?”
王意想了想,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沉思良久,开口问道:“陛下会将皇后安置到何处分娩?”
妇人分娩和丧事一样属于不吉,在民间妊妇需离家分娩,一月方可回。宫中风俗亦然,许平君分娩肯定不会留在未央宫中,照旧例,去上林苑某处宫苑别馆的可能性大些,只是平君的产期可能会是在正月,那个时候朝廷正是诸侯朝请的繁忙时刻。
刘病已沉吟:“这倒还没想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意抿唇嫣然一笑:“事先多安排些人在宫馆里,免得陛下到时闻讯昏晕过去,也好及时调派人手照应。”
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刘病已听出话里的调侃,一时窘得只得四下环顾,连连嗟叹,“三姑娘啊,你迟早得为你这张利嘴付出代价。”
王意柔柔一笑,淡然应对,“无妨,我等陛下来讨这笔债就是。”
殿外的气温偏冷,一出甬道,淳于衍便感到一股襌衣无法抵御的寒意。
掖庭宫门前张赏正与人低声说笑,她走了过去,在他边上小声的问:“下了值能直接回家么?”
张赏回头,边上的同僚正嬉皮笑脸的朝他们张望,他连忙推搪,“照旧照旧,你不用等我……”
她哀恳的瞅着他,“别去赌钱了,这个月的家用……”
“你这女子,怎么这么啰嗦!”张赏要面子,一把将她拖到边角,“我哪里是去赌钱?我与人结交,也是为了能够谋到更好的职务,难道你甘愿见我终日守在这掖庭门户不成?”
淳于衍无奈的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张赏急不可耐的催促:“走吧,走吧,快走……”
话没说完,边上的同僚涌了过来,勾肩搭背的戏侃:“真看不出你这人五大三粗的,娶的女人倒真漂亮。”
淳于衍虽去得有些距离了,但站在下风处的她,仍是隐隐约约听到张赏争辩的话:“漂亮有什么用?到底不是良家子……”
她心里一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脚下加快的步子不免凌乱,险些绊脚。
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方可称为良家子,而她的身份却是女医,虽在宫廷当差,终究出身不好。张赏娶她为妻后,虽说夫妻之间相处还算和气,但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娶了一个不是很体面的女子为妻是件丢人的事,在言语间往往会伤到她的自尊。
心怀凄凉,她徘徊在未央宫中的小径,不知不觉之间竟来到了一处荒僻之所,这里的范围隶属作室,却是专门给杂役们煮食休憩的场所。倚靠竹篱之外有处低洼,秋季本该匿迹的蚊蝇在这里却仍有迹可循,一名赭衣女子正背对着她,蹲在低洼边刷洗着大大小小的虎子。
淳于衍靠近时,那女子闻声回过头,略显蒙乱的青丝下是张白得有些吓人的脸,只是从那均匀细致的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昔日的美丽容颜。
淳于衍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脸上流露着无限哀伤。
周阳蒙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踉跄的站了起来,“是不是每次来看过我,便能觉得自己其实过得并不算太差?这样鲜明的对比,是否能让你觉得自己其实很幸福?毕竟微贱之下还有更低贱的……”
“我不想这样。”她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念着,好像没了自己的意识,只是重复的呢喃,“我不想这样,不想……”
周阳蒙怔住,看她泪流满面的抽泣,不由稍许缓了脸色,但只是瞬间而逝,她冷哼一声,收拾脚边洗干净的虎子,淋淋漓漓的水溅了她一身,她浑不在乎,只是将这些虎子搬会屋去时停了下来,扭头说:“没人会觉得你哭泣可怜,想要成为人上人,对于卑微的我来说,只会不折手段的去争取。所以……”她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仍会这么做,是他们把我逼成这样的,我没做错,也永远不会后悔!”
淳于衍不是太懂她说的话,但隐隐约约那句“成为人上人”却仿佛巫蛊的咒语般钻入她的耳朵里。
04、阴谋
白雪皑皑,鹅毛舞空,腊日前三天宫中便开始除尘,掖庭令浊贤不敢大意,亲自在掖庭坐镇,将整个后宫里里外外清扫了个遍。
这时候距离皇后临产分娩还有一个月,掖庭中的每个人都不敢松懈大意。腊日祭祀过后,皇后乘舆准备离宫,前往甘泉宫。
临行的那一日,刘病已扶着妻子站在沧池边赏雪。沧池的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浮冰,流水在冰层下缓缓流动,岸边的停着舫舟,枯萎的败草偶尔从积雪中扎出一丛,显得有些颓然。幸而宫里的氛围沉浸在节日之中,远处,张彭祖正领着刘奭玩耍嬉戏,王意站在车前观望。
灰蒙蒙的景色被他三人一衬,倒显得鲜活生动起来。
平君不免惋惜:“意姐姐若是肯嫁给彭祖哥哥,只怕他们的孩子也该有奭儿这般大了。”
王意至今未再婚配良家,张彭祖虽然纳了好几个妾侍,却始终没有迎娶正妻,两个人仍像小时候一样相处融洽,却在不知不觉中蹉跎了光阴。
刘病已专心致志的替她系好鹿皮裘衣,“长定宫一早就遣人打理好了,你去了以后觉得缺什么要记得说,别将就,你一味的好说话,放纵得底下的宫人都学会了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不下十遍了。”
他的手掌往下移,最后贴到了她的肚子上,虽然隔着厚重的衣裳,根本感觉不到胎儿的动静,但他仍忍不住会心一笑,神情温柔的说:“乖乖的,我这里一忙完元日朝贺祭陵的事,便会去甘泉宫泰畤,到时候即便脱不开身去长定宫和你朝夕相处,也可尽早获知你们母子的事,方便照应。”
她狡黠一笑,“还是不知道的好。”
“又胡说,我当然要第一个知道你顺利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她吃吃闷笑,“若我分娩之后,你恰在泰畤坛祭天祈福,一时得知消息后又大哭不止,甚至晕厥倒地,那可如何是好?”
他沉默片刻,一本正经的说:“我现在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让我去甘泉宫生孩子?”
“后悔不该把那么犀利的三姑娘安置在你身边,你瞧瞧这才几个月,你都被她调教成什么样了?”
她抚着肚子大笑:“我倒是希望着能生个女儿,有意姐姐那样的聪慧头脑。”
少顷登舆,病已恋恋不舍的拉着平君的手再三叮咛,直听得张彭祖在边上连连翻白眼。平君面带笑容再三回应:“知道了。”病已却仍是说个不停,最后,他猛地跳上车架,将她揽在怀里,毫不避讳的吻住她。
周围的侍女俱作低头状,许惠捂嘴偷笑不止,眼波一扫,却瞥到一旁的王意正望着这对恩爱情深的帝后,神思恍惚。
“珍重!”他挥手相送。
她频频回首,“我在长定宫等你来……”
淳于衍把自己的一件厚棉衣翻了出来,棉衣是好几年前做的,袖口蹭破了,是她用线密密缝补过的。
张赏拎着酒尊从门外推门进来时,正看到妻子愁眉苦脸的对着一件旧棉衣长吁短叹。
“我说……这回一去得个把月吧?”
“嗯。”她回过神,匆匆将棉衣叠好,打包,“甘泉宫离长安三百里,来去不便,所以即使有休沐,我也没法赶回来。正月里长安城诸侯王随从亲贵云集,你可别再出去乱赌钱了。”
“你现在就走?”
“明天走。皇后乘舆先行,太医令带着十多位太医随车队先去的,我和宫里的一些侍女最后一批走,宫里会准备马车。”
张赏喝得微醉,满面通红,扯着嗓门直吼:“我说,你平时和霍家也有走动,怎么……怎么不知道多巴结巴结他们?你光结巴那个没权没势的皇后能有什么用?”
“嘘,你小声些,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胡说!”她心慌的想去捂他的嘴,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你走之前上霍家去和霍夫人辞行!想办法为我求个职位,我知道上林苑安池监现在正有缺!”
淳于衍因为曾经服侍过太皇太后,所以与霍家的夫人、姑娘倒也有些交情,平时她们有些小疾,都喜欢请她到府上诊治。但仅靠这些浅薄的来往如何能令她够资格开口求霍夫人讨要官职?
她犹豫着,慌乱着,张赏喝得微醺涨红的脸上流露着不甘屈于人下的悲愤。在那一刻,她想到了自己,想起了周阳蒙的那番话,终于,她点头允诺,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一丝希望,她得去霍府为夫君、也为自己求上一求。
从霍府的角门进去,在门庑侯了仅一刻时,便有人匆匆迎了出来,将她领到了府邸内苑。这么快速的反应颇令她受宠若惊。
霍夫人在寝室东厢接见了她,室内烧着火炭,霍夫人独自一人坐在房内。淳于衍进去时,霍夫人朗声笑道:“少夫来了,快请坐。”指着身下的一张席,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淳于衍不敢相信的发呆,大将军夫人这般亲热的称呼她的字,这么高的礼遇,捧得她都快飘起来了。
“外头好像又下雪了,山里的气温更冷,虽说雪景绝美,那也只是显贵之人才有的享受,底下人不过陪着挨冻罢了。”
淳于衍被霍夫人拉住了手,冻得发麻的手指被她的滚烫的掌心捂得又痒又酥,她的胆气也因此被捂得大涨,低着头期期艾艾的将来这的目的说了出来,想为夫君求上林苑安池监的职务。
霍夫人眨着眼,那双凤目透出兴奋的光彩,不知为何淳于衍被她的眼神看得头皮直发麻。
“少夫求我这件事,我也有事要求少夫,可否?”
淳于衍想霍夫人能有什么事求自己,无非是请她看个病什么的,这样的请求几乎不能算是一件事,于是很爽快的答应了,“夫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没有什么事我不可以做的。”
“大将军素来最喜爱小女成君,想给她最显贵的身份,因此想麻烦少夫……”
淳于衍不是很明白,“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夫人压低声,“妇人分娩产子乃是一件性命交关的大事,十死方得一生。如今皇后临盆在即,可以借此机会下毒除掉她,这样成君就能当皇后了。”霍夫人感觉掌心中的手指剧颤,欲抽离时一把牢牢握住,她紧紧盯住淳于衍,恳切的说:“若你肯出力促成此事,我愿与你共享富贵!”
淳于衍早已骇得魂飞魄散,她万万料想不到霍夫人所求之事居然会是毒杀皇后。她惧意萌生,想逃却被对方震慑住。霍夫人威逼利诱,几乎就是双管齐下,容不得她有半分犹豫逃离的思考。
渐渐的,埋藏在心底那颗自卑的心被霍夫人眸底那抹闪烁的光耀激发出震撼的跳动——那个瞳孔中正映着一个苍白卑怯的自己。
她记得,自己也曾在心底暗暗羡慕过霍夫人,因为眼前这个成为人上人的高贵夫人,以前也不过是个奴婢。
为什么别人能成为人上之人,而自己却始终列入低贱之流?
她想起周阳蒙的话,要懂得不折手段的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
“可是……”她犹豫着,“给皇后吃的药是太医们共同商议后开具,服用前更有宫人尝药,这怎么可能下毒?”
霍夫人道:“这就要看少夫的本事了。大将军掌管天下,谁敢说他什么?你放心,到时若有危险,我们会保护你的。现在就怕你没这个意思!”
大好的富贵就摆在眼前,唾手可得,谁会不心动?谁会拒绝?谁会没那个意思?
淳于衍看着霍夫人自信满满的笑容,想着霍光只手遮天的权力,顿时胆气大涨:“我愿尽力而为!”
霍夫人大喜,握着她的手,直接从自己左腕上摘下一只翡翠镯,套到她的手腕上:“那我就在长安敬候少夫佳音了!”
05、夭亡
隆冬时节,甘泉山变成了一个洁白晶莹的圣地,时逢雪雾,冰霜挂满树枝,绿色与白色交相辉映,莹白中透着一缕青绿,远远望去,犹如翡翠玉树一般。
整座甘泉山脉便被这样奇形怪状的翡翠玉树披盖,绵延数里。
肩舆缓缓从离宫***来,宫人前后簇拥,王意留意到许平君精神略显颓靡,便手扶肩舆劝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来祭拜孝武皇后的画像?这倒也还罢了,既已拜完,就该回长定宫休息。你看看你,脸都冻紫了。”
平君用手捂着脸颊,笑道:“不妨事。太医不也说,产前多出来走走,有利于分娩吗?”
“那是让你在长定宫内多走动,可没让你在偌大的甘泉宫苑里乱窜。你呀,都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这般不安分?”
她笑着握住王意的手,“意姐姐,也只有你,没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和我生分了。以前在闾里一块儿玩大的那些姐妹,即便诏进宫来叙话,也都不肯再多说半句……”
“你理她们做什么?爱来则来,不来则罢,何必委曲迁就?”
山道难行,肩舆微微有些晃,许惠在边上吆喝着让那些抬舆的黄门注意脚下的路,一面频频回头张望。王意将这小婢戒备的眼神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做任何理会。
许平君轻轻呵了口气,唇边雾气凝结,吸入肺里的空气冰凉得有些叫人心口痛涩。
“意姐姐,你说李皇后死前执意不肯让孝武皇帝看到她病中憔悴的容颜,这是为了什么?”她问了这个问题,却不等王意回答,又马上继续问,“如果李皇后不是夭寿早亡,武帝能这般挂念她吗?”
王意缄默不语。
平君笑了笑,似乎不再费心索求答案。
大长秋从队伍的前面喘吁吁的跑过来,禀道:“皇后,前面就是通灵台了。”
很快,高低错落的白墙青瓦便呈现在眼前,巍峨叠嶂的山峦环抱,通灵台近在咫尺。平君抬手示意落舆,许惠急忙靠近她,小心翼翼的搀扶她下了肩舆。
“你难道想自己爬上去?”眼前的石阶让正常人都望之却步,更何况是她这个即将临盆的孕妇?王意诧异的扭头,不能理解为何她非在拜完孝武皇后之后又执意来此祭拜钩弋夫人。
许平君不说话,抬头望着高高的石阶,阶上的积雪早已扫尽,耸天入云的通灵台被一片云雾缭绕,无法看清它的原貌。
她在陛阶下转了两圈,最后叹了口气,扶着许惠的手又走了回来。
“回去吧。”
队伍原路返回,这一路许平君只是不说话,双手搁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精神愈发的萎靡不振。随侍的大长秋见状,讨好的说:“皇后若要登高望景,不妨去通天台!比这座通灵台更高,不仅能将甘泉宫全景尽收眼底,若是天气好,还能看到三百里外的长安呢。”
交叠搁在肚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颤,平君垂下眼睑,呼吸轻微得仿若魂游太虚。
王意忽道:“皇后倦乏,改日再游吧。”
大长秋知道她是皇后跟前的红人,不敢顶撞,只得怏怏的招呼仪仗簇拥着许皇后回长定宫。
回到长定宫后的许平君精神愈发的倦怠,竟连晚膳都没有吃就直接回房睡觉了。许惠怕她半夜肚饿,便叫人准备了些膳食,准备送进房去,但无论她怎么说话,许平君躺在床上却只是不应声。许惠无奈,只得去央求王意帮忙。
“不是已经睡下了?”
“肯定没睡着,我明明听见房里有叹气声,只是端案进去唤她,她却都闭着眼睛假装睡下了不应我。”许惠担忧的说,“王姑娘,求求你进去劝劝皇后,我感觉她今天心情不好,只怕是太过思念陛下之故,你劝劝她,为了腹中的胎儿多少用些饭菜吧。”
王意赞道:“好奴婢,这般知道心疼主子!”接过她手中的食案,“我进去劝她吃饭不难,但你得守在门口保证不让其他人进来打扰我们说话。”
许惠虽然不解,却仍是答应了。
王意推门而入,寝室内比较温暖,四隅的青鹤铜灯将室内照得十分柔和,重重帷幕后的许平君正侧躺在床上。
王意走过去,将食案搁在床头。
过了好久,她才说:“甘泉宫的确胜似人间仙境,夏天来这里避暑最好不过。”
床上的平君翻过身来,哀凄凄的叫了声:“姐姐……”
王意在床前坐下,语气平稳的问她:“你曾经来过甘泉宫吧?”
平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你看出来了?”
“你的样子能瞒得住谁呀?”王意将食案摆到她面前,“从小就那样,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一看就明了了。”
“我真这么没用?”
“不是没用,是……太善良。”王意撕了块干肉直接塞她嘴里,“吃吧,先填饱肚子,然后我留在这里听你讲故事。”天堂电子书下载hp: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p:天堂在线看书hp:
平君心头忽然一松,“真是这样的话,想来他也早知道了。”
“就算原来不知道,现在也该清楚了。我也是在宫里看到和彭祖在一起的那两位金侍中后,开始隐隐有所猜疑,想必陛下早就将来龙去脉搞得一清二楚了。六年前他就没在意过这件事,六年后的现在,更不会在意当年发生的琐碎小事。你就别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在这纠结个没完了!”
平君哂然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得说我傻气了。”
王意将食案举起,推到她的面前,嗔道:“你知道就好。”
平君呵呵的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羞涩的小女孩。
甘泉宫和长安之间的驿报几乎是一日一报,刘病已忙碌完元日朝贺以及祭拜先帝陵庙后,还没来得及赶往甘泉宫泰畤殿举行祭天仪式,长定宫发出的驿报已传回喜讯——许皇后顺利诞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
彼时,诸侯藩王皆在京城,闻讯后少不得向天子道贺。刘病已早已喜出望外,不顾朝中祭典仪式没结束,便嚷嚷着要提前去甘泉宫祭天。
“陛下要来了呢。”王意递过帛书给她看,“我就知道他按捺不住的,小公主早了几日降生,却累得你父皇也恨不能快马加鞭。”
许平君披着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床上,下身盖着棉被,虽然脸色过于苍白,精神倒还恢复得不错。
“皇帝出行,只怕不是想提前就能提前得了的。事事总有个安排,他这么一吵嚷,让底下的臣子可怎么应对呀。”
“你也真是他的好皇后,连这都为他操心。你放心,不出三日,我断定他得拉着诸侯王莅临甘泉宫,至于人仰马翻这种事,那是顾不得的了。”
两人絮絮的说了一些打趣的话,有侍女进来回禀:“皇后,太医令来了。”
许惠闻言急忙找人抬屏风架子立在床头,少时,太医令领着太医、女医、乳医约二十余人进来,先是依礼给皇后叩拜,然后由太医令指了两名年长的太医往床前给许平君请脉,请脉后,太医们仍退到屏风后,再由女医、乳医上前,将许平君遮盖的锦被撩起,检视下身。
虽是常情,但许平君却仍觉得羞涩赧颜,这些女医中她只识得淳于衍,便只与她对答问话。
淳于衍细细问了出乳情况,以及恶露的流量,许平君不好意思回答的时候,由许惠在边上代答。
问完后,女医们正要退出去,许平君拉住淳于衍的手,红着脸小声问:“小公主由乳母代哺,可我奶水涨得实在疼,这可如何是好?”
其他女医们早已退到屏风后,将方才检查的结果呈报给太医令。太医令召集太医们一同会诊,再三商议后开出方子。
等出药的工夫,阿保抱了小公主过来,笑吟吟的说:“烦请太医们给小公主瞧瞧。”
小公主裹在襁褓内,双眼紧闭,整张小脸微显发黄,鼻头上布满小白点。太医令解开襁褓,察看了婴儿的手脚,笑道:“不妨事,疸症并不强,现在的这位乳母可用。”
阿保听说乳母可用,不由松了口气,“这可好,连换了三位乳母,小公主挑嘴不说,也有奶水不宜的。我正愁着如果这位还不行,就只得回长安找人了。”
太医令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皇后身子恢复得很好,你们照顾有功,日后陛下问起,自然少不了赏赐的。”
阿保听闻,高兴之余不忘谦逊:“这都是太医们的功劳,我们这些奴婢不过是做份内事。”
说话时淳于衍出来,将皇后的问话说了,这时药也成了,一只玉盌里搁着二十余粒梧桐子大小的黑色蜜合药丸。太医令洗净手取了一丸,放到嘴里尝了尝,然后点了点头,又见淳于衍站于一旁,便道:“你将这些泽兰丸拿去给皇后服用。”
淳于衍捧着食案来到皇后跟前,许平君正与王意小声的说着话,淳于衍有些愣忡的看着满脸幸福的年轻皇后,许惠看到了她,见案上搁的玉盌,便问:“药制好了?”
淳于衍回过神,嗯了声。
许惠探头一看,“是大丸啊,怎的不熬汤剂?”
“汤剂味苦,泽兰丸易服。更何况,药效还是大丸好些。”
许平君在床上听到了她俩的对话,娇声嗳道:“这可咽不下去。”
淳于衍建议道:“不如用蜂蜜兑水送服,也可减少苦涩之气。”
许惠道:“那我去加蜂蜜。”
淳于衍一把抓住转身急吼吼要走的许惠,笑说:“还是我去吧,你不知轻重,若是加多了蜂蜜,倒反而减了药性。”说着,将食案交到她的手里,自去倒水。
许惠将食案奉于许平君,许平君侧歪着身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王意趁机取笑她:“要不然等陛下来了再吃,让他亲持汤勺喂你服药。”
许平君嗔道:“哪等得到他来?”
话才说完,淳于衍已端着一盌水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跪于床前双手奉上。床前自有侍女走过来跪下,先从许惠手里接了玉盌,取了一丸送入口中嚼了,吞咽下去。
众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侍女身上,许是因为药苦,侍女难受得紧皱着眉,五官都揪在了一起。许平君唏嘘:“嗳,竟是这般的苦。”又问淳于衍,“这盌里的药丸要一齐吃掉么?”
淳于衍双手捧盌,目光却垂视地面,“太医吩咐是顿服。”
隔了片刻,那侍女安然无事的退至一旁,许惠这才将玉盌里的泽兰丸一并倒入许平君的掌心。许平君蹙着眉头,示意许惠将淳于衍手中的水盌端给自己。
许惠接过,才要交到平君手里,却不想手里一空,盌被王意截了去。
淳于衍抬头瞥见王意接过盌后,径直将盌凑到唇边,不由吓得魂不附体,几乎瘫在地上。王意抿了一口,水中蜂蜜的甜味极淡,入口微涩,她喝下一口后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但淳于衍掩于袖中微微发抖的手,却叫她心生狐疑。
正在犹疑间,床上的平君却已将药送入口中,随手接过王意手中的盌,就唇一饮而尽。
“天哪,真要苦死我了!”平君感觉满嘴的药味,忍不住叫许惠,“快,倒水给我漱漱口。”
王意见她无恙,不禁也觉得自己多疑,哂笑道:“到底还是产褥期间,你好歹多休养些,别大叫大嚷的耗费精神。”
“你不明白,老这么躺着其实更累人。”服完药后,许平君似乎仍是闲不住,又叫阿保把小公主抱了来。“姐姐,你觉得蓁儿长得像谁?”
王意仔细看了看,孩子正在发黄疸,五官也没长开,实在看不出眉目酷似谁多一些。她打量得久了,不免心生惆怅,忍不住张口:“给我抱抱吧。”
阿保用眼神询问皇后,许平君颔首后她方才小心翼翼的将襁褓转手到王意怀中。王意抱着那团软软的小人时,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心上一阵酸痛,眼泪险些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平君靠在软枕上,“虽然生得辛苦,但是,看着蓁儿可爱的模样,我觉得好幸福!我们先有了奭儿,如今又得了蓁儿……我真的太幸福了……”她甜甜的笑着,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神情温柔的看着王意抱着自己的女儿,渐渐的,全身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困乏,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下耷拉,四肢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她勉强撑住下滑的身子,睁开了眼,却不想眼前一片模糊,四周像是漂浮了一层氤氲缭绕的云雾,隐隐约约间她看到面前站了一个人,风将他的衣裳吹得撩起,恍若谪仙,他在云端里柔声问:“如果……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否愿意?”
胸口犹如被重重击了一拳,心跳骤缓,呼吸停滞。她闭上眼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捂着胸口,张大嘴使劲的吸了口气。
“皇后!”
“皇后你怎么了?”
“皇后——”
她重新睁开眼,眼前晃动着许多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我头好晕……这药……是不是有毒?”
众人惊愕,全然不明怎么回事的时候,一直侍立于床下的淳于衍却猛地惊跳了下,“没有!”
她答得飞快,可是床上的许平君却越来越感觉不舒服,胸口烦闷得她恶心想吐。
王意看出不对劲,抱着孩子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厉声大叫:“传太医——快点去叫太医!”许惠随即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平君难受得抓着胸口,她的呼吸急促,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滴下。
“意……姐姐……”胸闷得透不过气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她连人影也已看不清楚了。耳畔隐约听到许多人在尖叫,在争吵,甚至在哭泣,她无暇顾及,只是虚弱的喊,“姐姐……孩子……请你……”
茫茫中,云端的那人再度出现,转过身,向她伸出手来。她吓得大声尖叫,可是声音却始终卡在喉咙里,他扯住了她的手,抱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拼却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叫。
06闻丧
车厢里有些冷,不比在宫殿里有火炭烤着,但他不在乎。
皇帝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甜蜜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无法掩饰的笑意令骖乘的霍光也感受到了某种放松的喜悦。
诸侯王来朝,陵庙祭祀,现在只剩下最后甘泉宫泰畤祭天了。一切都很顺利,为了应付正月的忙碌,他忙了整整大半月,这会儿也的确感到有些累了。
暗地里偷偷揉着发麻的胳膊,霍光想,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皇帝出行的大驾,由公卿奉引,太仆御驾,大将军骖乘,六马玉辂之后跟随了八十一辆属车,驰道两侧稍后跟随的各国诸侯藩王的仪仗,千乘万骑,华盖如云,数万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
队首的仪仗刚过渭河,车队便慢了下来。皇帝心急,却又碍着霍光的面上,不敢有出格的举动,但玉辂没走多远,居然停下了。
这下连霍光也诧异起来,忍不住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御驾的杜延年回说:”还不清楚”顿了顿,忽道,”有驿者拦道!”
这个做法实在不合礼仪,再重要的驿报也需层层通报,哪有驿者当道拦驾的?
霍光冷下脸,怒斥:”何人如此无礼?”
不等乘舆前的公卿们有所回应,那个如惊涛拍岸的喧哗便滚滚涌来,先是很小声的骚动,到最后汇成一个振聋发聩的吼声。
”皇后——驾崩——”
刘病已抬起了头,车外的喊声混杂在一起,他听得不是很真切,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问霍光,”外面在嚷嚷什么?”
霍光直愣愣的,呆若木鸡,外面的喊声他不仅听见了,也听清楚了,只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皇帝。
”陛下!”内谒者连滚带爬地跑到玉辂前,抖着声音禀报,”甘泉宫驿丞六百里加急奏报——许皇后娩身崩!”
霍光又是一震,回过神来看皇帝,他脸上却没有太多的悲伤震惊,只是表情非常茫然,茫然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过得许久,内谒者不闻车内的动静,只得壮着胆子蝉声再重复了遍,”陛下,许皇后崩了!”
茫然的皇帝像是终于醒过神来,脸色刷地白了,血色退尽,他的牙关扣得紧紧的,双目赤红眦裂。霍光虽已有准备,却仍是被这突然而起的变化吓了一跳。
”陛下?”他小声地喊了句,许皇后驾崩,只怕这场泰畤祭典不得不取消了。大驾行到这里,下一步只怕得返回长安。
”起驾!”刘病已说了这两个字后,霍光正欲下令车队返回,没想到皇帝又说出了下句,”去甘泉宫。”
”陛下?”霍光不解,皇后崩逝,泰畤祭天应当立即取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举国发丧,料理后事。
”我说——去甘泉宫!”他瞪着霍光,眼眶红得像是嗜血的野兽。
霍光猛然惊觉,这会儿坐在自己跟前的皇帝已非常人,只怕早因伤心过度而神志不清了,他冷静地站了起来,行礼,很肯定地说:”陛下应当立即回宫!”
原本一直坐着的刘病已突然暴跳而起,直接向霍光扑了过去,”去甘泉宫,听懂了没有?!”
他抓着霍光的领子,颤抖的手指甚至掐上了他的脖子。霍光看着面前这个表情因为面部肌肉抽搐而变得扭曲狰狞的皇帝,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
他不是神志不清,他是——疯了!
长定宫内外哭声一片,山峦连绵,树木万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悲伤,簌簌地抖落着头顶的积雪。
听闻皇帝驾临,哭声愈发凄惨,回荡在整座宫殿的上空。这样的哭声像是一道道的鞭笞,狠狠地抽在他的心上。
不等车停稳,他已从车上纵身跳了下去,霍光在车上迭声喊:”陛下!陛下!”
他充耳不闻,跄跄踉踉地冲向那宫门的台阶,却因为阶上凝结的冰霜滑脚,他一跤磕在了台阶上。周围的公卿大声地叫着,许许多多的人围涌上来,他抬头盯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像是遥不可及的大门,怒吼着挣开那一双双伸向他的手。
病已病已
他听到她在唤他,就在那重门之后,她正笑着迎他。
病已病已
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她笑靥如花地倚门站着,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女儿。
病已病已
他的心跳应和着她的呼唤,他不由笑了,踩着脚下那一级级的台阶奋力冲了上去。
”平君——”
宫门应声开启,门后跪满了未来得及出迎的宫人,因为事出仓促,那些人身上穿的仍是平日的衣裳,并没有披麻服丧。他心里略感宽慰,不理会匍匐满地、哭凄凄的宫人,只在门口稍稍顿了下,便继续快速地往里面冲。
长长的甬道,重重的殿门,他心跳得是如此地急。
终于,在宫门的尽头,他看到一抹倩影垂首站立,怀里正抱着一个襁褓,襁褓内的婴儿哇哇啼哭,边上围着的三四位阿保欲将啼哭的婴儿抱走,她却只是抱着孩子,不时转身,用肩背挡开那一只只挨近的手。
那些阿保想夺孩子,却又似乎心存忌惮,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刘病已冲到她们面前。
”陛陛下!”阿保和宫人跪了一地,只有那女子倔犟地站着。她的发髻已经散乱,一绺绺地披垂在胸前,她的脸色异样苍白,呼吸急促,双眼牢牢地盯着怀里的襁褓。
”陛下——”大长秋伏在地上叩首,战战兢兢地解释,”王姑娘得了失心疯,小公主饿了一整天,她却执意不肯让乳母喂奶。宫人欲夺,她却疯癫得见人就咬,大家都怕她伤了小公主,所以僵持到现在”
”我没疯!”王意缩在墙角,女婴哇哇啼哭着,她把手指伸到自己的嘴里咬了下,然后又塞进婴儿的嘴里。
刘蓁很快哽咽着停止了啼哭,刘病已注意到她的十根手指都已血肉模糊,她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孩子,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疯狂。
”我没疯!”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麻木的表情背后隐着无尽的悲痛,她眨了眨湿润的双眼,问,”你终于来了?”
”嗯。我来了。”他茫然地回答。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凄然地笑,”她一直在等你来!”
”我知道。”心跳得太快,他摇摇欲坠,握紧拳头,再缓缓松开,勉强一笑,”所以我来了。”
她泣不成声地低下头,”你来了就好就好蓁儿,你父皇来了,蓁儿蓁儿”她的背贴着墙,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最后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病已的心,再一次抽搐起来。他回头,被他目光扫到的宫人无不吓得避开,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寝宫的大门上,他不忍看,不忍听,眼泪却已无声地落了下来。
”我”他哑着声吸气,然后一把将滑跪在地上的王意拉了起来,他望着她,眼底燃烧着炙热的希望。
公卿们逐渐尾随赶到,他反手一指身后,扯起笑容对王意说:”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胡话,我相信你没疯,所以你告诉我,平君没事,她正在寝宫里等着我。”
王意泪眼婆娑,目光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以霍光为首的三公九卿,以及一干侍从皆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忧心忡忡地望着语无伦次的皇帝。
”陛下!”
”陛下,节哀!”
”陛下——”
许多臣子在哀声痛呼。
”你说啊!”他嘶吼着,热泪激迸,”说啊!你说的我就信!只要你说她没有事我就信”
王意的嘴唇哆嗦着,饱含热泪的目光却仍是直直地落在那些大臣身上。刘病已震怒得恨不得将她撕碎震裂。透过他的肩膀,她远远地看着霍光,那个长相正直、气宇不凡的老人,此刻正颤抖着声向刘病已跪拜:”陛下,请节哀呀!”
她的嘴角抽了下,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纤细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在发颤。她张了张嘴,狠下心说:”她死了!”泪水一滴滴地滚了下来,她咬了咬唇,用一个战栗却清亮得足够满殿的人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皇后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崩了!”
凄惨的哭泣声响得更加大声,长定宫内哭成一片,病已松开王意的胳膊,行尸走肉般地向寝室走去。
门扉虚掩,他伸手轻轻一推,门枢发出细微的响声,他喃喃地说:”你们小声点,别吵着她睡觉。”迈步跨进去时,却被并不高的门槛绊得一个踉跄,脚上穿的一只鞋甩飞在了门柱上,吧嗒落到地上。他浑然不觉,从地上爬起来,径直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
帷幕低垂,高大的屏风矗在床前,他在屏风前停滞了下,身体晃了晃,一时竟不知该迈哪只脚才能行步。
”平君!平君!平君”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着,他绕过了屏风。她正和衣平躺在床上,身上穿的是件青色的深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他略略拔高音叫了声:”平君!”但是床上的人并没有睁开眼。他趔趄地扑了过去,笑,”你又装睡,再不起来我可就挠你痒了!”
他的呼吸喷在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她鬓角的青丝随之微微拂动,他伸手颤抖地抚摸她的面颊,唇贴上她的耳廓轻唤,”君儿,我来了我们说好的,你在这里等我来君儿君儿”
他猛地从床上抱起了她,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沉闷的哭泣声伴随着痛苦的呼唤声,他战栗着,抽搐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
泪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精心搽好的铅华被洇染化开,他心慌意乱地用手去抹,用袖子去擦,”对不起,对不起,君儿,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来迟的。君儿,你睁开眼吧,别和我怄气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君儿,我的君儿,求求你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砉——窗外响起振翅的滑翔声。
一只青鸟张开双翼,箭一般地冲向厚厚的云层。
无声的风吹在窗牖上,鸟儿清脆的唳叫,云层里洒洒飘落的雪花,久久地在空中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