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8:55
|本章字节:61572字
01、新帝
七月廿五,晨起时天气微凉,宗正府门前栽种的桑树叶面上沾了湿漉漉的露珠,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来,将秋意略略扫去。
刘病已一宿未眠,卯时起床后洗漱打理,斋戒茹素,依旧是邴吉与刘德随从,杜延年骖乘,只是驾车之人换成了金赏。看到金赏的刹那,刘病已又惊又喜,只是金赏表情肃穆,加上杜延年等人在侧,他不便立即上前搭讪。
未央宫北司马门沉沉开启,軨猎车停驻公车门下。
上官太后着正装端坐于路寝御座之上,底下的百官喁喁接耳,霍光坐于首席,手捧玉笏,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
“宣吧。”如意的眼睫颤了下,自从刘弗崩逝,数月来的连番打击将这位弱质女子催得愈发憔悴瘦弱,宽大的衣袍下裹着一副娇小的身躯,令她看上去像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小孩儿。
刘病已被引领进殿时,目不敢斜视,双手垂于身侧。坐于大殿甬道两侧的朝臣们引颈,目光嗖嗖的一齐投射在他身上。
如意的眼波在刘病已身上一掠而过,经历过刘贺之后,她对这位再次挑选出来的承嗣者已经没了太浓的兴趣,左右这些事不是她的意愿,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刘病已跪伏在地上,她也没仔细看他的相貌,只是例行公事的招手让人宣读诏书。
朗朗的诏书读了出来,刘病已颤巍巍的伏在地上,他紧张得浑身冒汗,幸而诏书的大体意思总算还是听懂了——太后将他封作了阳武侯。
如意看了眼霍光,霍光没什么反应,于是她让刚刚当上阳武侯的刘病已起身,然后宣布:“就按照昨日呈上来的奏书办吧。”
霍光终于动了,从席上爬了起来,其他人跟着一起行动,群臣向太后一齐拜道:“诺。”随后殿上的人哗啦啦的出门离去,刘病已仍跪在地上,听着四周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如意本已离开榻席,在侍女的扶持下准备离去,一瞥眼看到殿中央仍规规矩矩跪着,神志有点儿恍惚的刘病已,紧接着发现霍光站在三丈开外,正默默的打量着那位年纪和刘贺一般大的继嗣者。
“阳武侯,免礼吧。”她只得重复了遍,对于这样一个庶民出身,有点儿憨傻的继嗣者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太后悦耳的声音犹如天籁,这回刘病已总算是听到了,他长长的嘘了口气,“谢太后!”刚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肘上突然轻轻搭上一只手,作势虚扶。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两鬓斑白、气质不俗的清癯老人,刘病已脑子急转,辨认出此人的身份,随即一揖,紧张得喉咙亦在颤抖,“拜见大将军!”
“阳武侯这是要折杀光了!”
病已听他声音中性温和,语气又颇为谦逊,心里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传闻中大司马大将军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是武帝遗诏的辅佐大臣,是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是那个翻手立了昌邑王为帝,覆手废成庶民的霍光!
面对霍光,病已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既有敬意,更有惧意。在年过六旬的霍光面前,他这个即将成为大汉继嗣者的阳武侯,反而显得异常卑微渺小。
“阳武侯请!”霍光左手持玉笏,右手做出恭请的姿势。
刘病已不敢造次,还礼道:“霍将军先请!”
未央宫前殿,即位大典。
从刘病已入宫受封阳武侯到前殿受天子印玺,成为皇帝,前后仅仅用了几个时辰。
刘病已存了很多很多的不敢置信——他手里捧着印绶,不敢置信眼前授印的皇太后如此年轻,可自己却要称呼她为祖母;文武百官跪伏在阶下,口呼万岁,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呼唤是真实还是梦境;沉重的冕服上绣着十二文章,头顶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在眼前晃动着,摇曳的珠光晃得他不敢置信自己真就成了当今的皇帝。
几个时辰之前,他仅仅是长安城内的一介布衣庶民,几个时辰之后,他一跃登上了最高的御座,成为了万民之主。这样神奇的事,真的只有梦境中才能实现,他的心在疯狂的跳动,在震耳欲聋般的呼声中,滚烫的面颊被热辣辣的秋风吹拂着,恍惚感渐渐离去,他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是真实可信的,他真的成为了大汉天子!
“陛下,该起驾前往高庙了。”金赏站在宣室殿的门外,长身玉立,态度虽然恭谨,可惜面上欠缺了些许表情。
身上的冕服太沉,刘病已有些不适应,从早上忙到现在,他刚刚得以缓上一口气。皇帝的御膳在他想象当中应当是从未见识过的山珍海味,但刚才他吃的膳食虽然丰富,菜色却与他以前在太官见到的没太大区别。
“金二哥。”他望着金赏嬉笑,脸上露出戏谑顽皮的神色,“你家兄弟几人?”
金赏冷道:“大哥早夭,三弟亦亡,臣如今兄弟具无。有一从弟安上亦在宫中当值。”
病已一愣,随即想到昭帝果然是已经死了,而金建似乎也因为什么原因自杀死了。想起以前他们君臣化名兄弟游戏民间,彼此间的相处倒也融洽,不由黯然神伤,但是此刻的金赏似乎全然不同于往日,神情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寒得像块冰。
病已有些恼他刻意冷淡的故作不识,不禁刁难发问:“哦?真不幸呢,你大哥竟然早夭。”
他原是讥讽金赏不肯坦承以前的情分,从晨起到现在始终装得好像从不认识自己一样。金赏仍是毫无表情,“长兄死于先父之手,只因武帝甚为宠爱,兄长恃宠而骄,与宫人淫戏,故而先父杀之!”
金赏叙述得十分平静,倒是将刘病已骇愣住了,他根本没曾想金赏当真有位大哥亡故,更不会想到是金日磾亲手杀了自己的长子。
“陛下,该起驾了。”金赏再次催促。
病已肃然起敬,投向金赏的目光中已收起轻佻之意,“好……这就走。”
拜谒高庙,金赏驾乘舆,霍光骖乘。
在前殿受玺即位时,霍光头戴九旒冕冠,穿了一身绣着山龙九章的玄纁衣裳,长长的蔽膝旁垂着长长的赤绶。那个时候,一身礼服下的霍光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慑力,令这个刚刚登上帝位的年轻人不敢直视他的锋芒。
从前殿下来后,病已就再也不敢心存对霍光和蔼可亲之类的念头了,他心目中那位雷厉风行、敢于废帝的大司马大将军形象和眼前这个垂暮老朽、毫不起眼的老头逐渐吻合在了一起。
这会儿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前往高庙拜谒,完成即位大典的最后一个步骤。霍光换下前殿大朝上的那套公侯礼服,换上了一袭玄色曲裾深衣,头戴长冠,面带微笑的坐在他身边,神态安静从容、举止沉稳得倒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
明明已是秋日,乘舆的空间宽绰,通风和采光都极好。但病已坐在车内,却一直觉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正视霍光,可又不敢不去观察他的表情,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偷偷用余光去扫霍光,好几次差点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吓得他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在欣赏车外沿途的大好风光。
从未央宫去高庙的路并不长,可他仿佛渡过漫长的几个时辰,有霍光坐在边上,他就像是个怕做错事挨长辈训斥的小孩子,一颗心突突直跳,犹如芒刺在背,浑身透着强烈的不适。
霍光心细如发,刘病已的不适和拘谨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待拜谒完高庙后,他没再随车舆骖乘返回,而是让张安世作陪,自己另外坐车回宫。
和张安世同车的病已像是卸下了沉重压抑的包袱,更或是即位仪式已经完成,面前少了霍光,他年少跳脱的心性终于得到释放。
虽然,张安世以前并不太待见他,但是,张安世毕竟是张贺的亲弟弟、张彭祖的父亲,病已爱屋及乌,不免对张安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彭祖知否?”他咧着嘴笑,露出白玉般的两排皓齿,笑容异常的爽洁明快。
张安世点了点头,他也明白自己的幼子和今上的关系,刘病已能在这个时候提及彭祖,说明他这人禀性念旧,得了富贵不忘本,张彭祖甚至张家的前景都是无比可观的。
“既然彭祖知道了,那平君也应该知道了吧?”遐想平君知道自己当上皇帝后的表现,他不绝莞尔,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把他们母子接进宫来。这两天一夜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急切的想把自己憋了满腹的心里话跟她说叨说叨。
“张将军。”
“诺。”
他笑眯了眼,“想拜托你做件事——我……朕封张彭祖为郎中令,加官侍中,叫他入宫随侍朕左右。明天一早让他带朕的妻儿一同进宫领赏吧!”
张安世诧异的瞪着他,一时捉摸不透刘病已下这道指令是有心还是无意。一个才登上帝位的天子,迫不及待地对自己亲近之人做出封赏,难道他想重蹈刘贺覆辙?但刘病已封赏的对象却不是无关的旁人,而是他的儿子。张安世在那个刹那闪了无数个念头,揣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到底是天真无知,不识好歹,还是精明的想以退为进,借拉拢自己来应付霍光?
审视良久,直到车舆抵达未央宫,他终于得出一个考量的结论——自己的兄长果然将这位年少的天子呵护过甚。
02、婕妤
木兰为棼撩,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壁当;雕楹玉碣,重轩楼槛;青琐丹墀,左槭右平,黄金为壁带,间以和氏珍玉……这就是未央宫。许平君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发觉自己早已惊惧得手脚发软,足下踩的似乎并不是结实的地砖,而是云里雾里的棉絮,软软的,飘飘然的。
“我一定是在做梦。”她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张彭祖把她带到了掖庭宫门前,许广汉早已先一步接到消息在那等候多时。
“父亲……”她压低声唤了声,腾出一只手拉住父亲的衣袖,“这是真的吗?病已真的当皇帝了?”
许广汉喜怒不形于色,“是啊,太皇太后要见你。”
“父亲!”她更加紧张得连口齿都不清楚了,“太皇太后要见我?为什么?!”
“傻孩子,你是……陛下的发妻啊。”低头看了眼尚在熟睡中的外孙,低声嘱咐,“一会儿若是太皇太后问了些什么你答不上来,你就悄悄把奭儿弄醒……这孩子是你最好的庇佑。”
平君不明白,“那病已呢,他现在在哪?”
“嘘……要尊称陛下了。”许广汉忧心忡忡的望着单纯的女儿,“这宫里有太多规矩,看来你得重头学起。”见她因自己的这句话变得更加紧张,忙又改口,“别太拘谨,父亲在这宫里十数年,交友虽说不上广博,到底还是有些人缘的。你性情温和,只要规规矩矩的,不出什么乱子就好。”
如果张贺仍在世该多好!许广汉忍不住唏嘘,以张贺在宫里的地位和人脉,当能顾及平君周全。
平君有满腹疑问待解,还想再向父亲再多打听些详情,甬道那头走过来个容颜端庄的宫女,打量了平君一眼,便伶俐的发问:“是许夫人么?太皇太后宣召!”
许广汉忙催促:“去吧,去吧,别让太皇太后等太久……”想了想,提醒一句,“太皇太后是陛下的祖母,你是晚辈,要记得谦恭孝廉。”
平君一路在心里默记,祖母,孝廉——父亲特意叮嘱的细节,自然有他的用意——到椒房殿正殿门前时,她陡然想了起来,前一任皇帝不正是因为不孝而被太皇太后废黜的?
椒房殿属于整座掖庭的首殿,殿宇房舍与未央宫大殿的格局相类似,同样按照前朝后寝的格局,椒房前殿宽广庄严却不失细腻奢华,鸿羽为帐,香桂为柱,淡淡馨香扑鼻,闻者欲醉。
殿内丹陛之下站着七八名侍女,眼观鼻鼻观心,许平君进殿时,她们仿若陶俑一般视若无睹。先前领路的那名宫女回眸冲她莞尔一笑,“在这先侯着吧,奴婢进去通禀。”
许平君点头应诺。走了许久的长路,她抱着熟睡的刘奭,胳膊早已酸得支撑不住,只得站在原地不停的将孩子换手抱来抱去,借此缓解胳膊酸痛。
那宫女去了大约一刻多时方才回转,脸上依旧带着甜甜的笑容,“太皇太后说不出来了,让你直接到后寝去见她。”
大约这是一种难得的殊荣,所以对方的口气才会换成另眼相待后的亲切。许平君猜度着也许是这位太皇太后年纪太大,行动多有不便……这么胡乱想着,那宫女领她绕了两三个弯,来到一座高楼门阙前,“许夫人请进。”
寝室进门,迎面便摆了一座蚕锦玉镶大屏风,素白的锦面上是一副少女赏春图,也不知是丝线绣上去的还是颜色涂抹上去的,屏风上的少女穿着一袭华丽的玉襦长裙,纤纤玉手攀住一株桃花的树干做摇晃的姿态,那红艳艳的桃花花瓣如雨点般飘落。
平君看着这屏风有点发怔,那红艳艳的落英缤纷,细看的确是美到了极处,但眼神错处,恍惚的猛然一瞧,会错觉那迫人的血红颜色泼天盖地的向人迎面涌来,真像是浓厚黏稠的血液般堵住全身毛孔,叫人窒息,心生厌恶。
“这画画得好么?”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在她边上问道。
她下意识的摇了下头,然后猛然醒过神来。
屏风边上不知何时倚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花容云鬓,面颊削瘦,下巴略尖,愈发突显那双水润的眼睛格外醒目。她身高与平君相仿,只是身材偏瘦,裁剪合体的曲裾深衣裹在身上,细腰盈盈只堪一握。
“这画好看吗?”见平君没反应,她又问了一遍。
平君“嗯”了声,退后一步,她发觉这女子说话时的神情竟与王意有几分相似,只是也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她的声音娇憨,与脸上故作沉稳淑静不大相衬。
平君凑上去很小声的问:“太皇太后是不是还在睡觉?”
如意睁着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下,嫣然轻笑,“也许吧。你先坐会儿。”
平君天不亮便被拖进宫,这会儿又独自抱着刘奭太久,早累得苦不堪言,但庶民天生的谦恭与警惕令她不敢像宫里的侍女那样随性放松,她摇了摇头,婉言拒绝:“我再等等吧,老人家起晚些,做晚辈的请安多等会儿也是应该的。”
“老人家?”如意嗤笑,笑容中不减落寞,“昭帝卒年不过二十有一,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老人家吧?”
平君这才恍然,不由失笑。她这一路进来,脑子里始终盘旋假想着能够怒而废黜昌邑王、上朝临政长达二十七天之久的太后是位形象威严的贵妇,不知不觉之间竟忘了昭帝年轻早亡的事实,他的皇后自然不可能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媪。
平君羞涩的为自己说错话解释:“我是晚辈,她是祖母,年岁再轻,仍是尊长……”
如意不由好奇的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位貌不出众的良家女子,小家碧玉,气质清滢,虽称不上贵气,难得是叫人并不排斥她的言行。如意明白自己对这个出自民间的孙媳并不反感,相反,在见惯了宫里这些善于谄媚阿谀、趋炎附势的绝色佳人后,像许平君这样单纯朴实的良家女才是最容易引人注目的。
“这是你儿子?”如意走近些,手指撩开襁褓的锦缘。襁褓是平君亲手缝制的,灰色缯布上精心的绣了双缠颈嬉水的鸳鸯。
“是啊。”她由衷的笑了起来,不算特别出众的面庞上荡漾出温馨动人的异样柔情。
如意心中一动,脱口道:“给我抱一下!”
平君不疑有他,很随意的将儿子递了过去:“他有些重呢……真谢谢你,我抱了一路,其实已经抱不动他了。”
如意再没有听进去平君说了什么,婴儿软软的身躯一入她的怀抱,臂膀间萦绕的奶香气息已经令她情难自禁的湿了眼眶。两人换手的瞬间,刘奭被这个小小的晃动颠醒了,咧开粉嘟嘟的小嘴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然后缓缓睁开眼。
红润绯红的饱满双颊,浓密卷翘的眼睫,黑得像是玛瑙的眼珠正滴溜溜的好奇的望着她,藕节般肥嫩的小手摸索着噌上她的脸颊。婴儿清澈无尘的眼神让如意心中大恸,如果……刘弗有幸得子,自己怀中抱的应该是他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而不是旁支的宗室。
眼泪簌簌落下,如意亲吻着唇边摸索的小手,难抑伤感情怀,抱着刘奭抽泣不止。
平君站在一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能令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她只能无措的在边上胡扯着安慰的语句,“别哭呀,奭儿咬你了?他这几天长牙,见到什么都塞嘴里咬……怪我,怪我,我没提醒你……”
如意自控能力极强,虽然伤心,但很快便收住眼泪,“你多大了?”
“快六个月了……啊,你是问我吗?我十六,你呢?”
如意黯然,“也不过长了一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抱着刘奭走进室内,很随意的找了张榻坐了下来。
刘奭也不认生,抓着她的手指,喔喔的牙牙叫唤,煞是可爱。
如意怜爱的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又指着榻下的一张锦缘莞席说:“坐吧。”
平君左右观望了下,没在室内发现其他侍女,但她仍不敢大意造次,犹豫片刻仍摇头说:“不了,我站着恭候太皇太后吧。”
如意闻言终于扑哧一笑。
也就在这时候,殿内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慌乱叫声:“叩见陛下……”
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
平君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此刻在椒房殿外的人正是刘病已,不由紧张的绞着手指,引颈张望。只可惜重重宫门,令她只闻其声,却不得见其人。
果然没多会儿,适才领着平君进殿的侍女突然重新出现,向如意通禀:“太皇太后,陛下晨省!”
如意颔首,侍女疾步走了出去。殿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刘病已头戴通天冠,身穿黄色朝服,行色匆匆的冲了进来。
一进门,也顾不得这是燕寝之室,目光四顾,急切的搜寻许平君的下落,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太皇太后抱在怀里,妻子站在太皇太后身侧,二人相处似乎颇为融洽后,不禁长长的松了口气,面带笑容的跪下叩首:“问太皇太后安!”
其实他没留意到平君的表情十分呆滞,他这一跪不打紧,把自己的小妻子吓得扑通跪倒,伏在榻下颤道:“太……太皇太后……”
如意捏着刘奭的小手轻轻的摇晃,“都起来吧。”
刘病已笑嘻嘻的起身,见妻子仍跪伏在地上,便过去拉她。平君浑身无力,被病已连扶带拉的抱了起来。
如意目光斜睨,唇角上挑,轻轻吐气:“我可不是什么老人家。”
平君臊得脖子都红了,哭丧着脸说:“请太皇太后恕妾无礼冒犯……”说着,提起裙裾又要跪下去。
“免礼吧,这称不上是什么错事,何来无礼冒犯之说?”
平君窘迫难当,小心翼翼地偷觑这位出奇年轻的太皇太后,见她容色清丽高贵中仍捎带稚气,心中的畏惧之心大减,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刘奭在如意怀里待了会儿,似乎突然认出眼前身穿华服的男子是自己的父亲,小小的身子前倾,展臂伸向他,咿咿哦哦直叫。如意扫了他一眼,这时才有心仔仔细细地看清了这位新天子的长相,论相貌气质,倒也算得上周正清明,但和刘弗相比,二人显然绝非同一类人。虽然都是刘氏子孙,一脉相连,但刘弗平时寡言少语,气质上更偏阴柔忧郁,刘病已则恰恰相反,剑眉星目,浑身洋溢着开朗爽利,他的笑容不仅仅摆在脸上,如意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开心快乐。
为什么拥有相同血缘,年纪相近的两个人,气质和性格却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如意脸上的笑意渐敛,“陛下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刘病已眼睛一眨,笑容不减,“朕初登帝位,对朝政一无所知,太皇太后临朝久已,不如同临常朝,教授一二。”
如意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个当皇帝的只会争求权力在握,将一切不利于己的人排斥在外,就好像刘贺那样,那样的想法和行为才是一个当皇帝应有的。她古怪的看着刘病已,这个年轻人和刘贺相同的年纪,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又是作何打算的?让她临朝继续参政,有这必要吗?既然已经有了天子,她这位太皇太后自然得退居深宫才是。
“朝上的事,你多听听大将军等诸位老臣的意思既可。”她对许平君很有好感,对刘奭这个曾孙也十分喜爱,出于这份好感和喜爱,向来冷漠的她好心提醒了一句至关紧要的话。
“诺。”他很爽快的答应了。
面对他的反应,如意几乎怀疑那个正侧过头望着许平君傻笑的皇帝究竟有没有真的听懂自己说了什么。
垂下眼睑,她摇晃着刘奭柔软的小手,声音低不可闻的自言自语,“你父亲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希望他是真的傻,那样他做皇帝会感到快乐许多!在这个寂寂的未央宫中,再没有比让一个明明聪明绝顶的人装成糊涂的傻子,日复一日的陪人演戏更痛苦的事了。
望着刘奭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的眼眶再次湿了,心里因为再次骤然想起那句“生不如死”而感到一阵抽搐的痛。
但她的思绪并没有沉浸在痛苦回忆中太久,因为面前的小夫妻不知何时居然旁若无人的在她面前开始了一连串的挤眉弄眼。
刘病已和许平君彼此用眼神交流着,他的右手紧紧的攥着她的左手,两只藏在袖里的手纠缠着,两人生动的表情在互相传递着无声的言语——叙述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言语”。
如意愣了好一会儿,猛然大声道:“陛下该去上朝了!”
夫妻两人的小秘密被人窥破,许平君面红耳赤自不在话下,刘病已虽然也有些尴尬,但他很快便恢复过来,吱吱唔唔的说:“那个……那个……”他说“那个”的时候,眼光一直往平君身上瞟。
如意顿时猜到了他的意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陛下还是赶紧去上朝吧!许婕妤留在椒房殿陪我再说会儿话。”
刘病已眼睛一亮,平君或许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小在少府官署长大,深受掖庭令张贺教诲的刘病已却十分明白由如意口中说出的“许婕妤”三字的意义。
他喜上眉梢,心里甜得乐开花,拉着平君跪下拜道:“谢太皇太后!”
03、鸳鸾
早朝是件折磨人的事情,病已觉得自己很傻,如果只要戴上通天冠,穿上朝服,坐在御座之上便能轻易成为皇帝,受到百官景仰膜拜,那其实不用将一个人摆在这无聊枯燥的位置上发呆,只需要找只猴子来就可以了。
沐猴而冠是否正是用来形容现在这般滑稽光景的?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心里这般感慨,别说大臣们七嘴八舌的争论些什么他并不太听得懂,就是一些简单的事情也轮不上他插嘴,霍光站在阶陛下把话题都给揽了过去,再重新一一分派大小事务。能处理的会当场给出决策,不能马上处理的会收了奏书抄录尚书令,再有在朝堂上来不及禀奏的事宜则全部以文字形式录入书简,上奏皇帝。但这些奏书,病已同样看不到,奏书一旦上呈,便立即被尚书令收走。
“侍御史臣延年昧死言皇帝陛下!”就在病已在持续重复的煎熬中昏沉欲眠时,严延年突然举着手中的玉笏大步跨到了中庭,“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臣延年昧死以闻……”
病已打了个激灵,猛然从混沌中惊醒——居然还有这等胆大妄为之人,敢在朝上参奏霍光废帝无礼。
病已立即正襟危坐,一双眼珠子四下乱转,暗中悄悄打量霍光的脸色。霍光神色如常,倒是底下一大帮臣公面色难看,再看丞相杨敞,竟是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两个多时辰的朝会终于以杨敞突感不适,延请太医而告终。下了朝,病已闷闷不解,在返回宣室殿的路上问身边的侍中:“那个严延年是何人,气节倒是可钦可惮,竟敢当庭奏劾大将军!”
左右回顾,张彭祖耸肩表示不知,金赏则始终保持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一言不发,幸而金安上伶俐机敏,应答道:“侍御史严延年身兼执金吾一职,陛下若要出行,当可留意到他。”停顿了会儿,小声的添上补注,“他是刘贺的岳丈。”
刘贺的岳丈!
刘病已恍然大悟,点头道:“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这般义愤填膺。”想起自己那位被放逐回山阳郡的堂叔,不由好奇询问:“刘贺现下如何?”
金安上瞥了金赏一眼,金赏扭头看向别处,只作未闻,安上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据说回山阳后偶染中风小疾,不是太严重,无性命之忧,只是……”
“嗯?”
“只是落了萎疾,行步不便。”中风是世人多发的毛病,或轻或重,重者风瘫丧命,轻者也总要遗留下一些残疾。
刘病已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平静如镜的沧池,缄默不语。倒是一旁的张彭祖忽发一声冷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病已轻轻叹了口气:“走吧。”大步往宣室殿走去。
在宣室殿匆匆换了套常服,他只略略用了些素食,便动身前往掖庭椒房殿。因是禁中内苑,侍中不便跟随,到了掖庭宫门,随从者便只剩了几个小黄门。病已在宫里住了十余年,宫门里年长些的黄门倒十有八九都是熟面孔,只是今非昔比,那些小黄门以前见他还颇为趾高气扬,如今却是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不敢吭上半句。
病已心情大好,椒房殿正门进去是一座偌大的天井,等候太皇太后宣召的间隙,他站在庑廊下抬头看天井上空缥缈的云彩。
“汪汪!汪汪汪!”很尖很低的狗吠声,他纳闷的收回目光,正以为自己听岔了,身边的小黄门已紧张的弯腰,挥袖在地上驱赶。
“汪汪……”
从人堆的缝隙间,隐约看到一只只比巴掌大些的白色小狗,正夹着尾巴,龇牙吠叫。病已见它明明被人吓得瑟瑟发抖,却还强装凶狠的模样,不禁发笑,“这东西哪跑出来的?”说着,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弯腰一探手,将那小长毛狗捞在手里提了起来。
身体悬空后,它抖得更加厉害,外强中干使得它除了会叫唤外别无其他能耐,病已笑道:“别怕,我要吃你,也会等你养肥些再动手。”
边上的小黄门小心翼翼地赔笑靠近,“陛下说笑呢吧,如今可还是孝期。”双手伸过欲接,“还是把这狗交给臣去处理吧。”
病已手一缩,黄门扑了个空,“朕有说要吃肉吗?这狗留下,回头朕给它找个好主子。”他打的主意自然是要把这狗送给平君玩儿,只是这话不好明说,但他拎着狗不松手的无赖样,却尽显往日本色。若是平君在这,肯定又要用手指戳他脑门啐他没出息。
小黄门只得尴尬的继续赔笑。病已一手提拎小狗,一手虎口卡住它的嘴,不让它再叫唤,小狗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晃脑袋,不断发出呜呜的可怜叫声。过了会工夫,病已松手将它扔到地上,小狗跳了两跳,想撒腿跑,却因为刚才晃晕了脑袋,一迈步就直接斜着身子跌倒在地。
他指着它吃吃的闷笑:“果然是条蠢狗!回头让阿黄教教你,要怎么个学乖……”
“呜——”狗虽小,气性儿却大,它爬起来,抖擞被揉乱的长毛,仰着头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病已抬脚正想用鞋底继续“蹂躏”它,没想到身后倏地蹿出一个人来,快速的低头、弯腰、蹲地,动作一气呵成。
长长的发丝撩过他的鼻翼,发端传来的香气撩人,他一时没忍住,阿嚏一声,跺脚打了个喷嚏。
那身影才刚刚把小狗抱在手上,冷不防头顶炸雷似的一声响,吓得她“哎呀”一声惨叫,身子一崴,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他捂着鼻子,低头看着她。
她抱着小狗,抬头瞪着他。
那是个小姑娘,穿了件淡绿色的襦裙,襦上披缀着数百颗滚圆明亮的珍珠,脸色白嫩,秀眉纤细,双眸丹凤,樱唇皓齿,说不尽的秀丽可爱。
她坐在地上,怀里搂着小狗,神情似娇似嗔:“你……”
病已伸手一指,抢先道:“那小狗是朕的!”
她本还略有几分少女羞涩,听了这话,好似被人捅了自家的马蜂窝,她柳眉一挑,叫道:“这是我的当当!”见左右随侍皆噤声,愈发生气,“都傻了,还不快扶我起来?”
黄门、侍女在皇帝跟前不敢放肆,唯唯诺诺的都不敢上前,刘病已伸手拉她起来,“什么当当,它叫汪汪。”趁她不注意,将小狗从她怀里顺手捞了出来。
她又气又急,换作平时早招呼手下人打人了,偏生她明白面前这人她轻易动不得,但要让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狗平白无故的被人夺走,以她的性子万万容不下这个。
“这是我的当当,我的狗!”她伸手欲夺。
病已把狗举高,“那你叫一声试试。”
她怒而不发,忍气仰天喊:“当当!当当过来!”
小狗在病已手上不断挣扎,少女一唤,它便“汪汪”大叫。病已大笑:“你看你看,它告诉你,它的名字叫汪汪,不叫当当!”
她气噎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嘟着嘴忿忿的瞪着他。
病已觉得奇怪,自即位以来,这掖庭所见女子,无论年幼,见了他不是害羞绕道,就是谦恭卑谨连看他一眼都不敢。胆敢这般不畏不惧不避讳的瞪他的女子,这还是首见。
“你叫什么名字?”他拎着狗儿摇晃,“告诉哥哥,哥哥就把狗狗还你。”
“哥哥?”她冷笑,眼神起了轻蔑之色,“我哥哥姓霍,不姓刘!”
病已的嘴张了张,唇线紧抿成一线,眼底戏谑的笑意慢慢敛起。他轻咳了声,将小狗轻轻放回她的怀里,然后转身。
椒房殿大长秋正站在边上,见他过来,忙低声禀告:“太皇太后让臣言复陛下,许婕妤与皇子已经搬去了鸳鸾殿。”
病已精神一振,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这样呀,朕进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
大长秋道:“太皇太后吩咐了,陛下熟悉政务要紧,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这样呀……”他拖长音说,口气似乎很惋惜,可嘴角早咧大了,“那朕就不打扰了。”他择路另行,呆愣的小黄门急忙快步跟上。
“陛下——”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清丽的声音高呼。
他暂缓脚步。
“陛下,我叫霍成君!”她笑得颇为自得,病已的身体微侧,似在倾听,于是她继续往下说,“我哥哥是中郎将霍禹,我父亲是大司马大……”她的话并没有能够及时说完,因为前方的刘病已突然起步,身影往回廊处一拐,就此消失不见。
“……将军……”最后两个字含在了咽喉,霍成君瞪着空荡荡的庑廊,非常不满的撅起了嘴。
鸳鸾殿,未央宫掖庭八大主殿之一。
许平君站在帷帐边上,看着阿保熟练的将喝饱奶的刘奭竖直身子,将他昏昏欲睡的小脑袋搁在自己肩上,然后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侍弄完这一切,确定刘奭已经闭上眼熟睡,阿保便将孩子抱到偏殿寝室安睡。平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绕着阿保打转,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动作娴熟麻利的将孩子放到了床上,盖上小凉被,甚至放下了青纱帐。
平君咬着唇,大感失落。进宫虽然才不过几个时辰,但她却已经感觉到宫里和家里的极大不同,为了消除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极力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好消磨打发多余的时光,可只要她稍微一动,便马上有侍女仆妇先行一步替她做完所有事。即便是譬如上更衣轩更衣这类的私事,也会动辄跟随上七八个人。
“陛下驾到——陛下驾到——”一声声的传递令她灰暗的心情陡然亮起,不等病已进来,她已急匆匆的提了裙裾小跑出去迎接。
刚到门口,便见病已沉了脸色在挥手,嘴里不满的训斥:“别嚷!谁让你们报了?”
“病已……”等了那么久,终于再次见到了亲人,平君一时激动早忘了避讳,直接扑上去,“你可回来了。”
病已揽臂抱住她,“我回来了。”鼻端吸进她身上清新的香气,感觉胸中的郁闷之气似乎尽数驱散,他笑着打趣:“我们这回搬的新家够大吧?”
她愁眉苦脸,“大是大,就是……”左右都是人,她没把话说完,欲言又止的样子显得很无奈。
病已深有同感,忍不住开始赶人,“还杵在这干什么,没其他事可做了吗?”
侍从们面面相觑,他故意再恶狠狠的一瞪眼,立即吓得人四下散了。
平君叹息着依偎进他怀里,如堕梦境般的喃喃细问:“你真是皇帝了?”
这会儿他也没了昨天的兴奋喜悦,蹙着眉闷闷的说:“好像是的。”
她抬起头来,眼睛黑黢黢的,满是忧愁,“那我要怎么做?我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不怕。”呢喃重复多遍后,终是一叹,“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昨天我进宫时我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感觉天上掉下块大馅饼,偏偏砸中了自己。我又是欢喜又是兴奋,我整整两晚都没睡着觉了,总觉得这事很不真实,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平君见他果然眼圈瘀了,眼睛里充满血丝。他一有心事,便总喜欢蹙眉,她心疼的捧住他精神不济的脸,“现在没事了吧?去寝宫里睡会儿。”
“嗯,奭儿是不是在睡觉?”
“是啊,换了地方,他今天的精神也太兴奋了些,才哄睡的。”想到儿子的吃喝拉撒睡也有人接手,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已经完全无用武之地了,她也是感觉哪哪都不适应。
病已打了个哈欠,“这小子……让他陪老子我睡一会儿吧。”说完,笑嘻嘻的刮了记她的鼻子。
平君没像平时那样跟他胡闹,仍是满腹心事,左右看了下,确认四下无人,方才贴着他耳朵,小声问:“大将军说没说,这皇帝能让你当几天?”
这话问得实在幼稚,他想笑,脸皮扯了扯,却没能笑得出来。
她见他脸色发青,立即明白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见夫君喜中带愁的郁闷样子,不由安慰道:“没事,能做几天就做几天,反正都到这份上了,做与不做皆不由你我。若是不做皇帝,我们还回家去……”
他哈的一笑,“你真聪明,这买卖仔细想想的确划得来。刘贺赔掉了一个昌邑王,剩下两千户食邑,可我刘病已只是个布衣,这本就是个无本的买卖,我既无本,又怎会怕输?”他冲她眨眨眼,“就算不当皇帝,捞个两千户食邑,母亲大人也会觉得开心吧?”
平君捶他,“去!说得我母亲好像多贪钱似的。”
他叹息,“母亲不是贪钱,她是觉得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一无所有的我,不免委屈了你。平君……我起过的誓我永远记得,但凡我有十分,便一定要给足你五分,我们夫妻有福共享。”
04、退朝
在刘贺被废后的二十七天里,上官太后临朝,朝内上下在霍光的决策下天下太平,政务照常处理。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人由如意换成了刘病已,每天的事务仍是一切照旧,尽管曾经发生过严延年当庭弹劾霍光的事,但这件事随后就再没了动静。一枚铢钱扔水里或许还能听个响,但严延年奏劾之事显然被许多人刻意的遗忘了,而且遗忘得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刘病已这个皇帝当得看似很忙,实则很闲,闲里偷着乐时他就在宣室殿和张彭祖等人一起玩六博赌钱,晚上到鸳鸾殿里和妻子浓情蜜意,教牙牙学语的儿子摸爬滚打。反正日子照旧那么过,宫里宫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身份罢了。
钱倒是不缺了,缺的是自由。
夫妻俩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他俩自从进了宫,便再没机会出去,这对于喜欢游山玩水的刘病已,无疑是一种最痛苦的煎熬。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昨日终于得了个机会出宫去平陵拜谒昭帝,刘病已原本甚为高兴,可一看到帝王车舆仪仗,浩浩荡荡的足有上千人随驾,顿时委顿下来。从平陵回来后的第二天,平静了很久的严延年忽然又跳了起来,这一回他参劾的目标换成了大司农田延年,罪名是田延年随天子銮驾出入宫门时,身上居然佩挂着兵刃。
田延年腰上的那柄剑,洞悉内情之人皆知是霍光给的,废黜刘贺那日田延年正是手按这柄宝剑威慑群臣,最终助霍光成就了一段忠汉之臣废黜昏君的美谈。从那以后田延年就再没把这柄剑从自己身上摘除,竟比御赐的宝剑更爱护珍惜,进出宫门也依旧照常佩戴。
严延年的奏书显然是没事找架吵,田延年面对弹劾一口否认,坚决表示从未有过此事。两个人各据一词在朝上控诉自讼个不休,吵得不可开交,所有人都指望着霍光能作出一个决定,不曾想霍光最后一振衣袖,高举玉笏,将这难题丢给了皇帝。
刘病已早已习惯了上朝看热闹,霍光这一请示,让他顿时受宠若惊。面对着朝上百双亮闪闪的眼睛,他想了个顺理成章的折中之法:“下发御史中丞处理。”
御史中丞被皇帝当庭点了名,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诚惶诚恐的承诏。顷刻间,上百双眼睛又齐刷刷的转向他,御史中丞看了看波澜不惊的霍光,又看了看脸色惨白到摇摇欲坠的杨敞,稳了稳神,问严延年:“侍御史兼为执金吾,既看到大司农佩剑逾礼,何以不当即奏书宫殿门卫尉,禁止大司农入宫?若此事属实,你却任其自由出入宫闱,则大司农固然有罪,侍御史你的罪过只怕更大。陛下……”他突然一转身,双手捧笏禀奏,“臣要奏劾侍御史严延年纵容罪人私闯宫禁,论法应判死罪!”
这一幕峰回路转,着实令刘病已大开眼界,他不知道该称赞御史中丞够聪明正义,还是够胡搅蛮缠,总之被他这么一搞,居然硬生生的把局面给扭转颠倒过来。病已第一次发现原来所谓的朝堂廷议,也不过和市肆闾里一样,那些身穿锦衣的朝臣一旦为了琐碎小事争论起来,不惜互相攻讦,互揭其短,损人利已,本质上这些身份高贵的三公九卿和他所接触过的市井小民没任何区别。
病已笑了,一半儿是觉得可笑,一半儿是觉得可气。
严延年与田延年之间的争论已经在众人围剿的气势下被强压了下去,病已觉得这场朝会无趣透顶,正欲下令退朝时,有一人排众而出,奏道:“陛下即位以来,国泰民安,上承应天,下顺应民,此乃全托大将军之功……”
病已一凛,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借机讨好霍光,顺便也是提醒自己,如今帝位稳坐,是时候论功行赏了。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等那人说完,就马上允可,却不料那人下面说的用意虽同,内容却与他设想的大相径庭。
“今后位虚空,大将军有女,良家淑媛,恭谨廉让,有关雎之风,母仪之德,宜配偶,入主掖庭……”
病已一直散漫的神经骤然绷紧,上身跽直,脸色刷地变了。
那人并不抬头看他,依然手捧玉笏,聚精会神的盯着笏板上事先写好的文字照本宣读,孰不知那一个个从他嘴里往外迸的字,已令御座上的皇帝怒火中烧。
“嗯哼!”就在这当口,霍光开口了,“小女年幼顽劣,蒲柳之姿,恐难侍君……”
“大将军过谦了……”
“令爱聪慧貌美……”
“年纪与陛下相仿,正当绝配……”
起哄一样的附和声很快把霍光的一面之词给压了下去,霍光似乎非常为难非常无奈,捧哏之声不绝于耳,却无一人去有心留意皇帝的脸色,在这些人眼中皇帝的心意或许根本不重要。
金赏冷眼看着底下的一团乱,恍惚回到了许久之前,那时候昭帝也是这般坐在朝上,看着底下的臣子各色各样的丑态毕露。昭帝年轻嬴弱的面庞上永远挂着幽雅从容的微笑,只有他们近身伺候的几个兄弟才清楚他内心在凄苦无奈中苦苦挣扎。
没人在意皇帝……没人在意……
“退朝!”骤然响起的一声厉喝,生生掐断了金赏的回忆,也打破了朝堂上热闹的和谐氛围。
众目睽睽之下,刘病已已然从御座上起身,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去,留下一个虚幻般的背影。
皇帝走了,就这样……退朝了。
金赏也和站在中庭的臣公们一样,完全呆住了,直到金安上猛地拽他的袖子,提醒他赶紧跟上皇帝,他才如梦初醒般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刘病已!
原来这就是——刘病已!
朝上掀起了一股立后热潮,除了少数人不参与意见外,大部分人都中意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主张立她为后。这事闹腾得很厉害,病已极力想瞒着平君,但宫里的风声传得向来快,病已没有跟平君坦白这件事,没想到许广汉倒先找上女婿商议。
“霍将军那里得罪不起,霍家的女子也不是没被婉拒过,只是,前有辞官病故的隽不疑,后有遭贬重启的刘德,你仔细想想……”
“父亲!”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视若己出的许广汉在最紧要的关头,非但不是支持他,反而要站在其他人那边,劝自己纳霍家女为后。他直愣愣的看着许广汉,万分委屈的低吼,“平君才是我的妻!”
许广汉摇头,叹息,“你再仔细想想,慎重的……考虑一下。”他停顿了会儿,语重心长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帝,你应该明白,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我虽然疼惜平君,却也不得不为你多着想。你别顾忌平君,那孩子很懂事,她不会怪你……”
病已双眼睁圆,震惊得难以复加,“她……知道了?难道这也是她的意思?”
许广汉“唉”“唉”的连叹两声,自刘弗去世,刘贺即位遭废,宫里变故迭起,起起落落叫人应接不暇。他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眼看着平日最亲近的张贺也去了,自己的女婿突然被架到了那个如火烤炙的帝位上,孩子们的无奈和彷徨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也许是因为刘贺的出现,很多年前的痛苦经历再次揭开了他的疮疤,也让他那颗原本试图混沌的过完余生的心,在眼看着女儿女婿被卷入这场汹涌漩涡后,再也无法保持冷漠颓废的平静。
“有些事你没得选择!平君是个明事理的女子,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还很多,拘泥在这样的小节上,以后如何成就大事?”
病已难以置信的退后一步,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他握紧拳头,压抑的吼声里夹杂着怒气,“我本没有要当这个皇帝!是他们找上了我,每天把我安在那个位置上,听他们在底下自顾自的唧唧呱呱说一大通废话,如果这样就算是成就大事,我宁可回尚冠里去当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庶民!”
“孩子……孩子,你冷静些,这不是你可以选择的,别说气话……”
病已强忍怒意,撇着颤抖的嘴角,仰头,“我……我有妻儿!为什么当上了皇帝反而连自己的妻儿都守护不了?平君是我的妻,不是妾!她是我堂堂正正纳了六礼娶过门的妻子!奭儿是我的嫡长子!”他越说越激动,“父亲难道忘了我当着二老面前起过的誓了?你以为我刘病已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
许广汉已经被他的激昂说辞逼得插不上话,只能红着眼不断摇头。
“总之,我的妻子只能有一个,除了平君没有其他人!”说完这句话后他如释重负,心里忽然敞亮了,不再烦躁愤怒,“我这就去找平君,你不了解她,她很死脑筋,你之前那样跟她说,她会很伤心的……正因为明理,所以会更伤心,我……舍不得让她伤半点心……”
他绕过许广汉走了两步,突然又站住,回过头来冲广汉一笑,“岳丈大人也永远只能有一个!”
他的笑容俏皮中渗着窝心的暖意,瞬间击中许广汉脆弱的心房。看着女婿昂然挺拔的背景,他深深的体会到,那个拖着鼻涕、顽劣胡闹的孩子真的已经成熟懂事了。
鸳鸾殿的侍女已经习惯了在皇帝驾临时不再大声通禀,刘病已生怕吵到休憩的妻儿,每次入殿都刻意放缓脚步。
蚕丝锦帐内,躺着他生命里最为珍视的两个人,平君侧身枕臂和衣而卧,胸前躺着酣睡的娇儿。母子二人细微酣甜的呼吸令他沉迷,他就这么一直站在床边,痴痴的看着他们。
浅梦中的平君似乎睡得十分不踏实,呼吸时轻时促,眼睑紧阖,眼睫却在不住的颤栗。
他叹口气,俯下身,手指拂去她眼角的泪痕,“你假装睡着时总喜欢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长睫微微一颤,她缓缓张开眼,眼眶里早已蓄满泪水,沿着眼角迅速滑入鬓发。他看得一阵心痛,忍不住抚摸那张被泪水润湿的脸颊,低头狠狠的吻住她的唇。
05、权衡
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天性胆小,八月初五,杨敞这位在废帝中被霍光硬推到台面上的首功之臣,在新皇帝还没来得及颁下封赏前,突然一命呜呼,薨了。
而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在朝堂上弹劾对手的严延年,终于在御史中丞猛烈的攻讦下一败涂地。严延年不是愚昧之人,他当然不愿意死在这样一种稀里糊涂的罪名之下,所以他趁着杨敞身故,公卿忙于吊唁,无暇顾及他的时候逃亡了。
霍光十分生气,一方面是得力助手杨敞死了,一方面还是刘病已的固执显然超出他的想象,所以严延年的逃亡令他找到了某种情绪上的发泄。一封诏书就此传送到千里之外的山阳郡,严延年虽然逃了,但死罪仍在,严延年的女儿难逃株连之罪。
杨敞的丧事结束,山阳郡那里也传回了刘贺的消息——刘贺妻,严罗紨病故。
是畏罪自杀还是当真病重身故,这个答案已经不值得长安城内的公卿费心思考。百官少了领头人,也就没人再在朝堂上提及立霍成君为后的事,但不提归不提,虽然少了正面奏书,背后却仍是少不得流言蜚语,腹诽连连。只要没有眼瞎耳聋的,都非常拎得清这股风吹来时要往哪边倒,所以明面上虽不再向皇帝提立后的事情了,私底下大家却都在议论霍家的这位小女儿霍成君,将如何取代上官太皇太后,入住掖庭椒房殿。
而在宫内,就连守备掖庭门户的侍卫也察觉到了一个令人亢奋的现象——传说中即将被立为皇后的霍家小女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态,频繁出入掖庭椒房殿。
“那个女人又来了?”椒房殿寝宫的床上摆着一只鞋样子,霍成君随手拿了起来,发觉做工并不精致,至少和她脚上穿的丝履没法比。她再也懒得细看那粗糙的针脚,随手丢到一旁,却没留意紧抿着唇的如意脸上闪过一道厌恶之色。
如意不着痕迹的把那只鞋样收了回来,霍成君注意到她的小心翼翼,猛地恍然:“不会吧?这么丑的东西是你绣的?!”
如意不答,但眸底蕴藏的怒意更深。
霍成君嗤笑,不屑之色更浓,“宫里的采缯锦缎都是东西织室出的,外面就算有再好的现货高价叫卖,或是家中奴婢自己定制,也总要比宫里织室出的成色差些。你的用度已经是全天下最好的了,又不缺吃穿,为什么还要屈尊做这等无趣的事?”拾起她的手,手指上满是星星点点被针戳破的细小伤口,“你看看,竟还弄伤自己的手,至于吗?”
如意想抽回手,怎奈成君抓得牢牢的,她只能压下满腹怨气,故作平淡的说:“不过是打发时日罢了。”
成君狡黠的一笑,眼光迅速瞄了眼如意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鞋样,放开她的手,揶揄,“男人的鞋样……呵呵,这要是被掖庭令瞧见,这座未央宫又不知该生出多少风流故事来。”
这下如意是真的怒了,眼光锐利,寒芒乍现。然而霍成君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她自行脱了鞋,上了床,挪了床角的一张玉几过来歪着身子,懒洋洋的重归旧题:“那女人天天上这来,等改明儿我住进这椒房殿,你说她还会不会来?”
她年纪虽幼,姿色却艳,这么似笑非笑的噙着一抹娇憨,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如意心中一动,“你若做了皇后,可得算是我的孙媳了,到时候你会不会天天来瞧我?”
霍成君勃然色变,脱口道:“我可是你姨母!”转而低下头,似乎当真为此苦恼起来,“这可不好,我明明长你一辈的……若是嫁给陛下,我还得做你的姨母才行!”
如意不露痕迹的冷笑。
成君倚在玉几上,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渐渐放柔,一副少女怀春的恍惚痴样儿。许久,方是一叹,呢喃,“陛下最近怎么也不来给你晨省问安了?”伸了伸腰,娇柔慵懒的打着呵欠,“困了,每日都这么早起,实在折腾人哪。”
随手推开玉几,在床上找了一副玉枕,枕上罩着锦帛,她拍了拍那枕上的锦帛,又嗅了嗅气味,似乎觉得能够接受,于是就势一歪身子,侧枕着玉枕躺下,声音困顿低迷,“一会儿我母亲要来,她若来了,你叫醒我。”
如意站在床边不动,侍女们战战兢兢的也站着不敢动。半晌,如意挥了挥手,于是一名侍女急忙上前,抖开一条锦被轻轻替霍成君盖上。
香梦微酣,少女甜美的睡靥上浅浅的勾起一抹娇嗔,“你……你别走……”
侍女一愣,不敢动弹,隔了片刻,成君的嘴角抖动,竟是笑了起来,吟哦似的一声叹息,“唉……病已……”
如意走到门边,一只脚本已跨过门槛,听了这话,猛地转过身来,手扶着门框,望着床上半梦半醒的少女,久久的陷入沉思。
九月,大赦天下,杨敞死后一个月,由蔡义接任丞相一职。蔡义的老迈早已不能胜任任何官职,可霍光依旧把这位八十多岁,连走路都要两个人左右搀扶的老人擢升上了丞相的位置。这个决策不能说不引人非议,于是朝上也有人提出质疑,但是霍光的回答依旧冠冕堂皇的令人无语。电子书下载hp: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p:天堂在线看书hp:
“此乃为昭帝讲《诗》的师傅,德高望重,以他为丞相,有何不妥?”
即便是再有才能的人,到了蔡义这种已属罕见的高龄,早该回家养老,更何况蔡义的身体状况早已一日不如一日。丞相是百官之首,不说指望耄耋老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对朝廷有所贡献,但至少众人都希望大汉朝别再出现一位死于任上的老丞相。
而另一方面,在人事调动趋向稳定后,立后的事终于再次被提出日程。霍光依然不表态,但是经历过隽不疑、刘德二人拒娶霍家女后的处理惯例,朝臣们早已习惯了霍光这种谦逊式的沉默。霍光不表态没关系,因为霍夫人早已在私底下放出风声,所以鼓动皇帝立霍成君为后的声势再度热烈起来。
“父亲!”张安世甫进家门,便被张彭祖堵在了堂屋的阶梯上。
彭祖的样子有点急躁,可张安世却视若无睹,张千秋一把将弟弟拽到边上:“父亲难得休沐,你到别处玩去。”
张安世慢吞吞的脱了鞋上堂,婢女取来热水给他净手,擦脸。
彭祖急道:“可是……”
张千秋猛地一拽,眼中有了警告之色:“出去玩!”
面对这个从小敬畏的大哥,张彭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妥协,“我找父亲有事。”
张千秋一笑,“做了中郎将的人果然不同了啊。”
“让他进来!”坐上席的张安世突然发话,声音威严沉稳,彭祖心里不由一颤,硬着头皮进了门。
张安世斜睨着小儿子,冷淡的说:“你仗着自己从小与陛下有同席研书的情分,在兄长跟前也敢放肆无礼了?”
彭祖急忙行礼,“儿子不敢。”
“我看你现在也没什么不敢的!”他冷哼一声,“陛下的婚事不用你瞎操心,你先管管你自己,都已经十七岁了,整日和府中侍婢厮混,也不上心正正经经的找门亲事成家。我且问你,延寿说你不肯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安世眼神凌厉,要不是清楚小儿子与平日侍婢厮混,在男女欢爱上并无疾碍,他肯定少不得一顿家法教训。
彭祖振振有词,“昔日冠军侯曾言,‘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儿子歆慕其胸襟豪情,亦……”
“冠军侯!”张安世气得直冷笑,“就凭你这点出息也想学霍去病?”
彭祖不吱声了,他今天拼着被父兄一顿臭骂,为的是刘病已的重托。
“父亲!”他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这句话是陛下教儿子说的,陛下自幼是伯父养大的,诗经中有句话叫‘无言不雠,无德不报。’,陛下与许婕妤鹣鲽情深,夫妻情重……”他见父亲已经朝他直摆手了,忙膝行过去,大叫,“陛下重情有什么不对吗?陛下这般重情更显得仁德厚道……”
“行了!”张千秋直接将三弟从地上拖了起来,“冲父亲这么无礼叫嚷,你也太不像话了!”
张安世皱眉,满脸不悦,“你出去,回房好好反思今日的言行得失,想不明白就不要出来!”
张彭祖明白这是没用了,父亲铁了心是站在霍光一边的,自己说再多也动摇不了父亲的心意。他心里觉得悲愤委屈,忿忿的站了起来,转身跑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说:“都说当了皇帝,可以随心所欲,如今看来,竟是大错了!”
张安世刚要张嘴训斥,张彭祖一跺脚,早跑得没了影。他气得不轻,脸色铁青,张千秋忙小心翼翼的劝解:“三弟年纪还小……其实陛下年纪也太小……”
张安世气得叹气,“不长进的竖子!”这话本是训斥小儿子的,可接在张千秋的话后,倒像是连皇帝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他急忙闭了嘴,被张彭祖这么一闹腾,他的精神明显不济,疲惫不堪的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张千秋细细想了想,这才谨慎的询问:“关于敬儿的亲事……”
张安世打起精神,闭了闭目,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清明冷静。孙女张敬今年及笄,以他张家现有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愁没有合适的夫家可挑,所以张千秋也一向不怎么在意,可前阵子霍山突然向他提亲,要让霍云娶张敬为妻。
霍山虽不是大将军家的嫡系,地位不比霍禹,但终究是霍光的侄子。
与霍家联姻,似乎是个双赢的好机会,但……张安世却常有隐忧,霍家的权势到如今已经算是大到了极限,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户人家能够比得上霍家,就算是当初的卫家也远远不及。这样如日中天、权倾天下的霍家,一向是张安世倚靠扶持的对象,但任何事都有个限度,他总担心一旦过了限度,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毕竟,霍光已经老了,而霍家的继任者霍禹,显然还不够老练。
“父亲……”
张安世长长的舒气,“那是你的女儿,你自己作主吧。”他颇具深意的瞥了长子一眼,“为父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由你来当。”
张千秋松了口气,笑道:“其实霍山见我多日不应,昨日还特意托了霍禹来当说客。”
张安世明白了儿子的决定,点了点头。隔了好一会儿,就在张千秋以为父亲已然靠在榻上假寐时,一直闭着眼的张安世倏然幽幽开口:“其实,未必非结这门亲。”
张千秋大大一怔,作出疑惑不解之状,但张安世并没有马上解释,反而问儿子,“你怎么看霍氏立后的事?”
张千秋笑道:“霍家出个皇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安世微笑,拈须不语。
张千秋道:“霍成君与太皇太后有亲,立为皇后那是轻而易举之事,这事早晚会有定论,陛下年轻气盛,现在拖着,不过只是耍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张千秋之所以这么认为,全因刘病已这个皇帝性格与前两任相比带着一种憨痞稚气的特性,他不似昭帝那样儒雅泰然,但也不似刘贺那样雷厉风行,在对待霍光的态度上,刘弗虽然言听计从,但面上却总显得清高孤傲,帝王气息浓郁,而刘贺自不必再述,几乎恨不能要诛杀霍光才甘心。而刘病已面对霍光时,却是带着一种从内到外的敬畏忌惮,说得好听是君见臣,说难听些好似老鼠见猫。
但就是这样的一只小老鼠,却在当下,敢在老猫眼皮下默不作声的虚耗了两个月之久,一次都没正面回应朝臣的热切建议,表示同意立霍成君为后。不仅如此,在这样沉默无言的抵触中,那个鹣鲽情深、糟糠不弃的传言却在宫内宫外慢慢传开,惹来人言沸沸。
张千秋对刘病已的评价其实并不太复杂,这位新皇帝曾经在他们张府厮混了近一年,其实不过是个再普通寻常不过的宗室官宦子弟的做派,和自己的弟弟张彭祖如出一辙。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是个年轻冲动、思想稚嫩的少年,所以,刘病已的性情与能耐,自然也相差不远。
“太皇太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念出这四个字,张安世呵呵的笑了起来,“与太皇太后有亲!千秋啊,你和霍禹在一起太久了,久到你印象里的那个大将军完全成了霍禹口中的那位老父。”他叹息着拍着腿,又是惋惜又是忧虑,“大将军能是霍禹口中的父亲,却不能成为你口中的伯父,你得把眼光放得更远,把问题想得更深!”
“诺。”张千秋虽答应了,却仍是满腹疑问。
张安世看出他的困惑,进一步直指要害,“霍家的富贵早已超越了有史以来的任何一家外戚,这时候即便再捧出一位霍皇后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霍家目前六位姑娘所嫁的夫家,每一次的联姻背后都有一股推动力,紧紧维系着婚姻双方的利益纽带,把霍成君嫁给陛下,若能生出子嗣,倒也福祚绵长……”他压低了声,“只是今上的性子,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和你三弟似的,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何况你三弟说得甚对,不弃糟糠之妻乃有德之举,天下攸攸之口,谁能指责半句?再者,霍成君是太皇太后的姨母,若立霍成君为后,又当置太皇太后于何地?”
张千秋终于渐渐领悟,如今霍光的权力之大足以翻云覆雨,一个连皇帝都能轻易废除的权臣,外有同僚,内有太皇太后,目前在皇帝僵持的拖延下,立后对于霍家虽有利,弊端却也不小。霍光若是执意立了自己的女儿当皇后,这一举动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又会让这个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心生何等异样的想法?太皇太后才十五岁,这样一枚至高无上的有用棋子握在手里,效用可想而知。
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天子如今显然很不喜欢被强加这位霍皇后,新帝刚立,又何必为了一个后位之争而惹得君臣之间产生隔阂嫌隙?万一把那个冲动无知的少年皇帝逼急了,虽不怕他能因此反了天去,但真要耍起无赖来,难不成还能再冒风险搞第二次废帝不成?这个大不韪的损招可一不可再二,眼下不到万不得已,犯不着把君臣的关系搞僵。
所谓权衡利弊,像霍光和张安世这样擅于深谋远虑的老臣,自然比霍禹、张千秋等儿辈想得更周全、更细致。张安世其实早已看穿霍光一直保持沉默下的真正用意,相信那些臣公们用不了多久,便也能猜到这一层利弊,悟出霍光其实早已不再看重那个可有可无的后位。
“可是霍家不是很积极的在为霍成君当皇后在四下谋划么?我听霍禹说……”
“那是霍夫人的意思,不是霍家,更不是霍将军的意思。”张安世一针见血,“一个出身卑贱的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她眼中只有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心想做皇帝的岳母。太皇太后到底不是她的外孙女……”
张千秋彻底折服,同时深感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差距,枉他自负聪明,在父亲面前,自己的心智几乎就等同一个稚龄顽童。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照此推论,今上刘病已在霍光眼中,那些残留孩子气的举动岂不是只能更加突显其无知愚蠢?
霍光已有让步之心,却仍是保持沉默不说破,难道是在成心袖手看戏?
06、故剑
正如张安世预料的那样,霍光的沉默逐渐被一些熟知的僚臣揣摩出其真正用意,只是霍光不明说,加上霍夫人异常积极的想要把女儿弄进宫里去当皇后,所以大家只好也跟着望风观望。
这事转眼拖入冬天,刘病已当了三个月的皇帝,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些微排斥抵触,到最后慢慢开始适应自己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与刘病已相比,许平君的适应能力显然要强过他,这三个月里她几乎天天都会去太皇太后的椒房殿,如意只比她小一岁,两人抛开身份的不对等外,兴趣喜好上相差无几。
平君喜欢针黹女红,她教如意缝制鞋袜,后宫岁月寂寞无聊,如意觉得有这样一位禀性淳朴的女子为伴,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平君也曾提过一些小要求,把婢女许惠接入宫中,安排许母、王意等女眷时常进宫叙话,如意一一应允,她本以为平君会向她提立后的事,却没想无论是刘病已还是许平君,都未向她提过只字片语。反倒是霍氏母女,进宫次数日渐频繁,到后来,如意只能刻意的调整自己的作息,以免许平君和霍成君撞上。
刘奭已经会坐、会爬,会咿咿呀呀的发音,变得比以前更加好动,也更黏人。宫中的阿保虽然很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但刘奭却仍是喜欢黏着自己的母亲,有时候看到父亲更会兴奋的尖叫。
“再过些时日,肯定会叫人了。”平君用手抻着儿子的腋窝,让小刘奭双脚蹬地,牵引着他一步步的学走路。
刘奭很是兴奋,挥舞着双手,时不时的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
一旁注视着母子二人嬉戏的刘病已却殊无笑容,儿子快一岁了,可现在的身份却仍是不明不白的——他的母亲一日为婕妤,他便一日不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嫡子!
原本最初拜太皇太后所赐将许平君提为婕妤,他想着不用多久便能名正言顺的将妻子从婕妤的份位上封作皇后,就和当初上官如意自婕妤封后,自己自阳武侯即位为帝一样,不过就是走个过场。万万没想到当中居然还会横生这么大的一个枝节,一想到这里,病已就会觉得窝火,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万分沮丧。
“在想什么呢?表情那么痛苦……”她其实猜得出他在烦恼什么,却故意调侃,“这么一看,你们父子俩倒还真是挺像的。”
“哦?是吗?”病已恢复了笑容,伸手把儿子抱了起来,刘奭冲他咯咯咯的笑,笑靥如花,甜如蜜糖,“儿子真漂亮啊!你说得没错,果然很像我。”
她捂着嘴笑:“奭儿拉屎的时候,眼睛鼻子皱在一块儿,小脸憋得通红……这样儿就跟你刚才一模一样。”
他刷地扭过头来,眼皮耷拉,眼神阴阴的盯着她。
她笑得更欢畅,手指着他的脸直抖,“对,就是这个表情……”
病已将儿子放到地毡上,一把抓住后退欲逃的平君,胳膊有力的环住她的细腰,将她使劲拖进自己怀里。
“知道冒犯天子是什么罪名吗?”
“不知。”她忍笑,“这是廷尉才知的刑律,陛下饶恕我吧,我可是良家女子……”
“好个良家女子……”他额头抵着她,浓烈的缱绻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她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他深情的凝视,“君儿!”他哑着声喊,双手在她腰背上不断游移,“你好像瘦了呢。”
她向来青涩,早被他的言行挑逗得浑身酥软,“嗯……”
“我们回房去?”
“嗯……嗯?”她猛地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现在是白天啊!”
“又不是没有过!”他说得理直气壮,毫无羞涩之意,“我抱你进去?”
她期期艾艾的说不出一个整句,病已莞尔一笑,径自将她打横抱起。正欲大步往寝室奔去,平君忽然叫道:“奭……奭儿……”
他在她唇上吻了下,“找人把他抱出去玩。”
她低头一看,刘奭居然不在毡毯上,“奭儿呢?!”扭头急寻,却发现小家伙手脚并用,正扑哧扑哧的飞快往寝室里爬,小屁股扭啊扭的,还咧着嘴笑得十分兴奋。
“这小子……”病已啼笑皆非,抱着平君追了上去。
刘奭的爬行能力显然超出他们的想象,只一会儿工夫,他就不知道爬去了哪里。房间里帷帐叠叠,一时半会儿要找到他还真不容易。
“床下!”她急促的拍他的肩,“快!快!”
被儿子这么一闹,他欲火全消,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把平君放下地,然后趴到地上搜儿子顽皮的踪影。
“奭儿,乖乖……出来呀,到母亲这里来……”平君软声连哄带骗。
“臭小子,揪你出来打屁屁!”病已则是连恐带吓。
房里呼哧呼哧的想起孩子的欢笑声,夫妻俩面面相觑,听了好一会儿,病已猛地大步往左边一转,将靠近窗口的帷帘哗的掀开。果然,虎头虎脑的刘奭正一屁股坐在香柜后面,身前的帘子一掀开,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抬头对上父亲不满的臭脸。
“唔……”他认出了父亲,小手一拍,兴奋得笑了起来,那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极其天真无辜的眨巴,红嘟嘟的小嘴撅着,唔唔的发出一长串含糊的音节。
他板起脸:“欺君之罪啊!朕要惩治你!”
一说完,背上被平君用力推了一把,“还不赶紧抱他起来,小心等会儿他哭给你看!”
病已冲儿子扮了个鬼脸,伸开双臂,蹲下身朝他拍了拍手,“过来,朕赦你无罪了!”
刘奭的眼睛盯着父亲的双手,侧身一滚趴在地上,双手撑地,屁股离地撅起,慢慢的双手也腾空离地。
“他要做什么?”平君激动的大叫。
“嘘!”病已示意噤声,然后放柔声音对儿子说:“奭儿,过来,到这里来!”
刘奭的双手已经脱离地面,扶到了柜壁上。平君看着他软绵绵的两条腿,心惊胆颤的喊:“你快抱住他,他站不住的!”
“没事,不要紧。”
“他会摔的!”
“不会,我会保护着他……”
刘奭不待父亲的话说完,身体稍转,重心失衡,整个人果然像块木头似的栽了下去。许平君一声低呼,冲上去想抱儿子,病已早有防备,千钧一发间伸臂一揽,将儿子稳稳的抱进怀里,却不想平君从身后冲了过来,两人猝不及防的撞在了一块儿。
“哎哟!”平君捂着撞疼的额头疾退,因为撞得太狠,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她往后退了一步,背已贴住墙,正想扶墙缓口气,却不料对面病已突然大叫一声:“小心!”
她茫然的抬头,却听背后头顶哗啦啦一阵响,好似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刘病已一手抱住儿子,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使劲一拽,将她拉离墙角。
原本悬挂在墙上的史曾赠送的两柄木剑被碰落掉地,“毛”剑压着“贵”剑,两柄剑交叉的叠在一起,幸好外观并没有破损。
平君面色微白,拍着胸口骇道:“吓死我了!”
正欲弯腰把剑拾起来,病已忽道:“等等!”伸手挡住她的动作。
平君不解,病已却表情严峻的凝视着地上的双剑,深深的陷入沉思中。
翌日常朝,百官议政,时近正午朝会将散之前,皇帝忽道:“朕微贱时曾有一把宝剑,朕极为珍视,爱逾至宝,只可惜自朕即位便不知所踪。诸位公卿若能替朕寻回这把故剑,朕必重谢之!”
朝会上皇帝突然没头没脑的要朝臣帮忙寻找一把故剑?
脑筋略差点心想,与其找故剑,不如自己给皇帝献上一把更为名贵的宝剑。脑筋转得快的,马上从皇帝探询式的热切目光中找到了一丝答案。
微时故剑,剑通贱音,皇帝找剑是假,顾贱才是真!
这是皇帝历经数月后,在泼天的立后舆论中第一次正面的以一种含蓄的说辞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和当初隽不疑、刘德拒婚时不同的说辞,一样的结论,年轻的皇帝用一种非常委婉的说辞拒绝了与霍氏的联姻,向世人表达他的真正心意。
好一个故剑情深!许婕妤虽出身微贱,却是他最为珍视的糟糠发妻!贫贱不离,富贵不移,如此情操怎不令人动容?
阶下的朝臣皆是有家室妻儿的人,推己及人,无不心有戚戚焉。只是众人碍着霍光的面子,唯唯诺诺的不敢有所表示。面对着皇帝小心翼翼的祈求神情,底下的臣子或低头沉吟,或故作未见,然后若有若无的都拿眼角瞟向首位上的霍光。
霍光神色坦然,面带微笑,那个表情实在很耐人寻味,眸光中竟似有些赞许之意。众人目光更为闪烁,彼此以眼神交换着各自的揣测。
就在寻故剑诏发出后的下午,中朝尚书收到了不下十份奏书,皆是奏请立许婕妤为后。翌日又收到二十多份,之后陆陆续续有人上奏书请立许平君为后,这其中竟也有了丞相、御史大夫等人递的奏书。尚书令命人把这些请立皇后的奏书誊抄副本,交给霍光过目,霍光并没有太过激烈的表示,只是淡淡的吩咐:“尽数呈给陛下。”
于是,底下的事便顺理成章——在经历了三个多月后,许平君终于成为皇后。
十一月十九,封后大典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许皇后发绾假髻,头顶金步摇,贯以白珠垂坠;步摇两侧,又配以六副金笄珈,珈首加翡翠为饰,分别雕刻为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种神兽,耳上配白珠珥珰,额前缀翡翠华胜。一袭绀皁色的曲裾深衣,领襟衣袖用绦线绣着镶边,勒腰修身,宽大的裙尾曳地,雍容不失纯美。
平君从殿外进来,婀娜窈窕,端庄秀丽,青丝堆华云,行步摇曳曳,恍若天外谪仙下尘。
刘病已坐在御座上,脸上洋溢着好不遮掩的狂喜,而上首坐着的上官如意却禁不住一阵恍惚起来,记忆深处早已模糊淡化的封后大典仿佛再度被翻了出来。
大司马霍光授皇后之玺于许皇后。许平君接了玺印,心中喜悦,却不大敢去正眼瞧霍光的脸色,更不敢喜形于色。
封后大典忙了一上午,到未时正方散。刘病已喜滋滋的拉着平君的手回掖庭。这几日上官如意正忙着搬出椒房殿回长乐宫长信殿去住,平君打算先回鸳鸾殿换下礼服再去给太皇太后帮忙。
夫妻二人携手步行,特意让随从跟远些,免得妨碍两人私语,他们虽然成了这整个大汉天下的主人,却仍是没有学会无视仆从如海,能够旁若无人的谈笑。
秋天的枫叶转红了,平君随手摘了一片下来,放到鼻端轻轻的嗅着那股淡雅的香气,虽然当了皇后,她在激动过后却仍是感到了一丝怅然,从此以后,也许,真就永远困在这座宫里了。
他搂住她的肩,极力用一种轻快的口吻说笑着:“等明年春天,我带你去上林苑……”
她抿着唇笑,“上林苑是不是有处别馆叫平乐馆?”
他睁大眼,她吃吃的笑,“意姐姐说,你和彭祖哥哥很早就羡慕那些皇孙贵胄能去平乐馆跑马,这会儿能去了,哪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他哈的一笑,侧身掩住随从们的视角,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再没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心思了。”
她唇上的胭脂被他吻花了,她又羞又急,忍不住道:“谁说没有?意姐姐比我聪明、心细多了,你们的心思,一样儿都瞒不过她。”
“三姑娘啊……”他柔柔的笑,刚想接着说,红枫林后却是一片簌簌的响。
红如胭脂的叶,绿如翡翠的衫,十丈开外,霍成君站在枫林中,怔怔的看着帝后二人。少女如花般娇艳的容颜上楚楚的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她就这么倔强的看着那对相依相偎的夫妻,既不行礼,也不回避。
平君吃了一惊,手中的枫叶落地。
那抹绿影终是拧身而去。
“那是谁?她为什么哭?”
病已抬手从枝梢上摘下一片更为鲜艳的红枫叶,递到妻子的手里,淡淡的答:“不认识。”
07、禁脔
椒房殿有些凌乱,平君进去时,正好看到一名小侍女捧了三只的竹笥往外跑,结果猛地看到皇后站在庭中,吓得绊了一跤,满笥的衣物翻了一地。
侍女吓呆了,平君反应迅速的弯腰,“快捡起来,别弄脏了。”
“诺……”小姑娘吓得声音都抖掉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平君手脚麻利的拣起一件深衣,仔细一看,衣上染了一大片的赭红颜色,她用手去抹,感觉又不像是新沾上去的污渍。
“这件衣裳脏了怎么也不拿去洗洗?”
那侍女抬头一看,面色刷的煞白,“这……这是昭帝遗物,太皇太后极为珍视,不……不许人碰的……”
“那就更该洗净收藏保管妥贴。”
许惠在边上疑惑的用指甲刮那些污痕,“这……这看上去怎么像是染的血渍?”
小侍女吓坏了,赶紧拉着衣裳,泪盈盈的说:“可别弄坏了,还是让奴婢收起来吧。”
平君见不得别人为难,忙叫许惠松手,又问:“太皇太后在哪?”
“才还见在寝室……”
“那我过去找她吧。”
平君见椒房殿实在是忙乱,来来去去的人忙里忙外的着急搬着东西,于是打发自己的侍女也去帮忙,自己则带着许惠去找如意。
相对于外堂的忙乱,内寝一片安静,可如意却并不在房里。她在席上略坐等了会儿,许惠按捺不住无聊,便趁无人四下张望,平君训斥了几句,她总是不听。
过了会儿,许惠惊疑的从床头取了一块巾帕,往平君面前一递。
平君怫然,“都说了不要乱动椒房殿的东西,你怎么不听的?”
“这不是椒房殿的东西,这是皇后你的东西。”
“又胡说!”
许惠急道:“这是不是你的帕子,这角上的大雁可是你绣的?”
她闻言定睛一看,只见那块帕子半新不旧,粗棉织就,经纬双股线纺得并不算均匀细密,边角上绣着一双大雁,绣工也甚为粗糙。这正是许家自家纺制而成的手巾,宫里不会使这等低劣的物品,而且看这成色,估摸着应该是好几年用过的旧物。
她左右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满面狐疑。
许惠笑道:“你若不信,可去问陛下,你自学女红起,年年都绣制一块手巾给陛下用的,使旧的手巾他都收着呢,把这手巾拿去一比就知道了。”
“别!”平君拉住她,“别胡闹……这是太皇太后的东西,我们私下说笑可以,别乱拿她的东西,快放回去。”
许惠撅嘴,“明明就是你的东西。”
“不是我的东西,这手巾上写着字呢,怎么可能是我的东西?快放回去!”
“有字就更好了,上面写了什么,问明白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平君隐隐觉得不安,那方手巾令她看着眼熟,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的旧物,只是一时想不起为何会落在椒房殿里。
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算大,却令她无法跟人说清道明的秘密。
这个秘密已经埋了三年,现在,她却升起一种即将要被揭破的慌乱。
她不安得如坐针毡,径直站了起来,“回去吧。”
许惠不解,无意中一扭头,忙跪下:“拜见太皇太后。”
如意轻悠悠的从门口踱了过来,“以前见你耐性极好,怎么今天这么急躁不耐了?”
平君听出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怕她多心自己当了皇后就端起架子,忙道:“没有,只是这女子老问东问西,其实我是不识字,被她问烦了才说要回去。”
如意笑道:“又不是博士,不识字也是正常的事。”一瞥眼,目光落到许惠手上的手巾,不觉眉头一皱。
许惠急忙高举着把手巾呈上。
“早上还说找不着这手巾了,倒叫你翻出来了。”她接过手巾,冷淡的眉宇渐渐有了舒展,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这几天如意便要搬去长乐宫去,所以宫里的侍女私下都说太皇太后心情不豫,就连瞧人的眼神都是冷的。
平君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心中不安更甚,只得低着头不言不语。
如意端详着手里的帕子,似乎又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中,“这是昭帝的旧物,上面有他亲笔题的一首歌赋。那段时日他心情很好,我从没见他这么快活过,他去淋池赏荷,写下这首歌,命宫人彻夜传唱……”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柔,温婉的唱出那个陈旧的回忆,也让平君从不安直接跌到震骇彷徨,“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云多。”
万岁为乐岂云多……
幽幽的止歇了最后一个音,她宛若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双大雁,“如果我自幼也学女红,不知能不能令他更早快活些?”
平君心中一悸,全身气力像是猛然被抽空了。
如意将手巾整整齐齐的叠好,收入袖囊中,“以后我去了长乐宫,你还会来长信殿教我女红么?”
平君慌乱的点头。
“椒房殿就留给你了。”她笑得空灵缥缈,“他看不到的,我会替他看着。许皇后,希望你别让我们太失望。”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双飞雁,天南地北,偕首几回寒暑。如今双双投入了这寂寂未央,最终是否仍会是他人眼中的纯洁无瑕?
如意笑着转身,慢悠悠的踱出房,留下最后那抹孤单削瘦的背影。
十一月下旬,长安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细沙一样的雪粒下了一整夜,到天明时,毛茸茸的雪花飞舞得满天满地。虽称不上银装素裹,凭栏而立也能稍许感觉出那种空旷幽远的美。
这样一个雪景,却是太皇太后动身回归长乐宫之日。如意听了一夜的雪,天不亮便起床披了雪貂裘衣站在窗口看月景。这一看便是东方发白。
不等皇帝、皇后前来送别,她已下令起驾。
太皇太后法驾金根,车行三刻,当出未央宫门前,忽然停了。如意刚要相询,金根外隔着厚重的青帷,黄门尖细的声音禀道:“大将军拜辞太皇太后!”
不等如意回神,车厢内随侍的侍女早取了貂裘替她披裹好,又塞了手炉到她怀里,然后掀开青帷。
雪花扑面从帷幕内吹了进来,冰冷的空气涌入,瞬间迷花了她的视线。
霍光恭恭敬敬的站在金根下叩拜,她忙说了声:“可。”咽喉被冷风一呛,险些发不出声来。
霍光起身,逆着风雪开口,声音不高,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太皇太后这一回去,为策安全,是以在长乐宫特意安置了屯卫,由邓广汉任长乐卫尉……”
邓广汉,那是她的二姨父,也就是霍光的二女婿。
如意站在车上,轻轻缈缈的微笑,左眼却被一片雪花扑撞上,一阵酸痛后,雪花化作热泪滑落腮旁。
“大将军想得周到,有劳将军了。”
霍光身体微侧,指着边上十多名二三十岁年纪不等的女子说:“这些阿保做事稳重,可随太皇太后入长乐宫随侍,听候使唤。”
“多谢将军!”
霍光挥了挥手,当下阿保归入随从的队伍中去。原本替如意撩着青帷的侍女突然下了车,然后上来一名二十多岁的阿保,眉目清秀,举止果然谨慎稳妥。
如意往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车壁上,车外霍光高声道:“光拜别叩首!”
青帷放下,她却觉得车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异常稀薄,几乎令她喘不上气来。
金根缓缓启动,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那名阿保跪坐在车门口,安静得犹如一尊装饰的陶俑。
“你……”如意勉强挤出一个字,然后陡然发现纵有千言万语也早已无需再细细盘问,她颓然的低下头,眼角涩涩的发疼。
行路许久,终于进入长乐宫的宫门,马蹄声声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哒哒作响。
沉默许久的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今年该满五岁了吧?”
对面的女人哑着声回答:“回太皇太后,虚龄已经六岁了。”
如意热泪盈眶,用力点了下头,难忍哽咽,“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期……”她恨不能把头埋进腿股间,颤颤簌簌的带着一种憋屈的泣音,“霍期……他叫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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