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8:55
|本章字节:64416字
野游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嘹亮的歌声从轺车上顺风飘到车后,大约落后轺车三四丈外跟随了一辆軿车,车帘微微撩启,帘后半掩一张如花娇颜,眼眸灵动,略带羞涩。
“无耻的小子,别管他们!”王意将许平君的手拉下,竹帘磕撞门框,随着车身的左右颠晃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响。
可车外的歌声不断,仍是清晰的飘荡在弥漫着野草花香的田野里:“……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许平君羞得耳根子通红,王意也不禁抿紧了嘴,一副半羞半恼的表情。
轺车上刘病已居右驾车,手里欢快的甩动着长长的竹鞭,张彭祖很不老实的站在车上,手扶在病已的肩膀上,面朝后方,不住的跺脚大笑。
軿车两侧车窗紧闭,隔了好一会儿,挡门的竹帘忽然掀开,许平君从车内钻了出来,扶着门框站在了车前,驭夫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平君只是摇了摇头。
阳光下,她站在车前,腰上所系的佩帨迎风飘扬,飒飒作响,她一手扶门,一手撩拨被风吹乱的鬓发,面色如玉,娇小美好得宛如田野中一束轻盈的白茅。
张彭祖停止大笑,下意识的摇了摇病已的肩膀。
刘病已回眸。
车后,许平君迎风俏立,柔软的腰肢宛若白茅般随风摇摆,浅笑吟吟。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平君的歌声透着股独有的青涩,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别具韵味。
张彭祖“嘿”了一声:“真是好妹妹,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哪……我们兄弟没占上便宜,反被她调戏了去!”
许平君低下头,红彤彤的脸颊散发着兴奋的光彩:“意姐姐,我唱得对吗?”
王意扑哧一笑,点头赞许。
她含羞低头钻进车厢,才刚坐稳,便听外面马蹄阵阵,车轮隆隆。
“出什么事了?”王意询问自家的驭夫,驭夫半晌没吭声回话。马蹄声来得急促匆忙,听声音像是有十来匹之多,马嘶鹰唳。
軿车的速度放缓,最终停了下来。许平君伸手要掀帘子,被王意阻止:“王鲔,发生了什么事?”
她连问了数遍,外面才吱吱唔唔的响起回答:“三……姑娘……”
一阵咴嘶,马儿喷起响鼻,近得如同正紧紧贴附在车窗外。许平君吓得一个哆嗦,王意紧紧搂住了她。两位少女正不知所措,远远传来刘病已的叫声:“你们想干什么?”他的话还没喊完,就听一声惨叫,王意只觉得手足冰冷,没等她想到下一步该做什么,身边的少女已经跳起冲出车外。
“病已!病已!”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刘病已趴在轺车下的草地里,张彭祖站在车上正指着对面一个骑马的男子骂骂咧咧,她脑子一热,提起裙裾直接从軿车上跳了下去。因为心慌,着地时左脚崴了下,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病已……”
眼角被草叶子刮了下,眼睛顿时又酸又痛,她趴在草地里,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平君!”
“平君!”
第一声是王意发出的,第二声却是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刘病已。
王意站在车上,正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刘病已一瘸一拐的跑跳过来,将许平君从地上拽了起来:“好好的你往下跳干什么?摔断腿我可不背你回去……”
她吸气站直了,额头刚才磕在了一颗小石子上,有点发红。她随手抹了把眼泪,可眼睛酸涩,泪水根本不听她使唤,汹涌而出,蒙住了她的视线。她只得眯起眼,紧紧抓住刘病已的胳膊:“我们是不是碰上坏人了?现在要怎么办?他们打你了?”
“瞧你那胆小的样儿,我以后哪还敢再带你出来,一碰上点事就哭哭啼啼的。”
“我没想哭……”她憋着气继续拿衣袖擦眼泪,眼角又痛又痒,她又用手背使劲揉了揉。
这时,边上忽然有人插了句:“很抱歉惊吓到姑娘,我们只是……”
许平君背上一僵,下意识的拉住刘病已往他身边躲,可紧接着她马上又转身展臂挡在了他跟前:“你……你们……”虽然视线受阻,可她隐约仍能看见对方是个高个子的佩剑男子,无论从体形还是武器上,他们都没有半点胜算的把握,“你们想干什么?这……这可是在京畿三辅,天子脚下……你们……你们难道不怕……”
“姑娘误会了……”
她眨巴眼,使劲将眼眶中的泪水挤出,总算勉强看清楚了眼前的男子,可等她看清时,又情不自禁的倒抽一大口气冷气。原因无它,只因他身上穿了一身亮闪闪的甲胄,背上负着箭囊,腰上悬挂蟒鞘宝剑。
再环顾四周,像这样打扮的男子足有七八人,都是骑在马上,目光炯炯,威严无比。
“你们……”
跟前的男子微微一笑:“我们只是想来问一声,刚才那首‘摽有梅’是哪位姑娘唱的?”
许平君刚想应声,胳膊上便被刘病已狠狠拧了把,疼得她眼泪又簌簌落下。王意居高临下的站在车上,冷眼睥睨:“你们是什么人?”
王意素来淑静,但她冷峻起来的架势倒也颇具魄力的,但对面的男子想来早见惯了这种凌人的口吻和气势,竟而满不在乎的站着,丝毫不惧。
张彭祖从轺车边上抛下对峙的一队人,边跑边叫道:“你们是郎?”
刘病已将许平君拉到自己身后,说了句:“上车去!”许平君没有动作,他不耐烦的架住她的胳膊,将她抬上车。
王意伸手将平君拉到自己身边,然后看了眼张彭祖,张彭祖随即清了清嗓子:“我看几位找错人了。”
那人也不介意,仍是笑眯眯的说:“我们循歌而来,怎么可能找错人。”
边上一人骑在马上插嘴:“你们放心,今天绝对是这两位姑娘的造化,日后少不得要谢我们呢。”
王意面显怒意,许平君不解的小声问:“姐姐,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王意在她耳边低语:“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为了抢道,没事找事,不过这些人的来头不小,不是我们能轻易得罪的。郎官在宫里给天子做侍从护卫,官阶可比你父亲高多了,而且这些人的家底背景都不弱,大多是世家子弟,如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朝廷选拔官吏的方式中有一种称为“任子”,是指但凡两千石以上官吏任满三年者,可以保举子嗣一人为官,任者一般为郎官或是太子属官。
平君惊呼:“那现在怎么办?”
王意努了努嘴,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这也有个世家公子呢。”
说话间,张彭祖已与对方攀上交情,介绍身份之后,那些郎官也是大大一愣:“原来是光禄勋的公子。”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大过自己好几个级别的直隶上属。
那些骑在马背上本有炫耀之意的郎卫们纷纷下马,张彭祖无意向他们介绍自己同行的其它人。刘病已眼见对方的目光直往王意和许平君二人身上扫,于是索性回头示意二人进軿车。王意会意,拉着许平君钻入车厢。
将轺车截停的郎卫一共有七人,这时其中的两人已经策马不知去向,剩下四人各自牵着坐骑分散在四周。
剩下与张彭祖攀谈的那位郎官,这会儿的口气听起来倒多了几分巴结之意:“你大哥平日待我们兄弟几个都很好……”
张彭祖漫不经心的附和点头,他的大哥张千秋现任中郎将一职,为人聪明好学,遗传了父亲的好记性,事事过目不忘,从小到大向来都是他们兄弟的标榜,张家的骄傲。因为张千秋的年纪大出他许多,他对这位大哥的感觉一半是尊敬一半是羡慕,这么优秀完美的大哥在他这个小弟看来,真要吹毛求疵来给出一个评价,那只有一点令他有所反感——和张千秋从小玩到大的那个玩伴霍禹,他很不喜欢——霍禹是霍光的独子,霍光有很多女儿,独独只有一个儿子,自幼娇惯,小时候他和张千秋一道读书,偶尔来家里玩时可没少捉弄他。
郎官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琐事,刘病已在边上听得不耐烦,打眼色给张彭祖,张彭祖会意,正要说些场面话然后告辞走人,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刚才离开的那帮人居然去而复返了。
走时也不过寥寥数骑,重返时却有数十人之多,这回不仅刘病已惊诧,张彭祖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那郎官先是笑眯眯的,等那些人骑马走近了,他突然“咦”了声,显得非常惊讶。
张彭祖薄怒:“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张兄弟,你真的误会了,哥哥我跟你保证,今天的事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他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张彭祖的肩膀,笑得别有深意。
说话间骑队更近,张彭祖忍怒未发,身边的刘病已忽然也“咦”了声,神情与那郎官一般无二。
“怎么了?”
“怎么是他们?”
“谁?”
刘病已指着队伍中领头的几个人:“如果没记错,我以前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们是金氏兄弟。”
许平君和王意二人在车厢里待了许久,在听到有大队人马过来时,许平君按捺不住又想起身出去,被王意死死摁住。
平君的力气不及王意,直把她急得两眼通红:“就算是要打架,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呀!”
王意哂然:“你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两人争执不下,过了一会儿,车外有人叩击窗牖,张彭祖在外头说:“出来吧,没事了。”
王意略一松手,平君马上冲出车厢。刚一出门,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傻站在门外忘了下车,身后王意出来时险些把她撞到车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不远处刘病已正和几个陌生少年交谈甚欢,许平君奇怪的问车旁的张彭祖,“这些又是什么人?病已在和谁说话?”
张彭祖皱着眉头,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口气不是十分爽快:“你自己去问刘病已。”
许平君毫不质疑,当真爬下马车,一蹦一跳的跑了过去。
王意从车上下来,瞥了眼张彭祖的脸色,笑问:“认识的?欠你钱了?”
张彭祖惊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王意呆住:“真欠你钱啊?!”见张彭祖一副眼珠脱眶的怪异表情,她忍俊不禁的掩唇笑了起来。
张彭祖哼了声,悻悻的道:“那边那个穿紫衣的,他叫金建,是前车骑将军金日磾的第三子,现任驸马都尉兼侍中……边上的那三个人应该是他的兄弟,我没见过。”
“哦,三公子呀!”王意眯起眼,金建的相貌长得倒也不丑,只是和他旁边站的那一位比起来显然就逊色多了——金氏兄弟的血统中有一半属于匈奴,是以兄弟几个身材都比较高大。虽然她十分中意具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但对匈奴人却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要去调侃张彭祖,“驸马都尉兼侍中,年俸可不少呢,金三公子还能欠你这位张三白衣的钱?”
张彭祖气得鼻翼翕张:“你懂什么,没见识的小女子。前阵子我去斗鸡,那小子明明输了,却赖账不认,哼。”
王意敛起笑容,冷道:“斗鸡走马,那是你们官家子弟才玩的赌钱游戏,像我们这等没见识的小女子自然只能在家玩玩儿戏罢了。”
张彭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把这位平时看起来娴静温淑的王姐姐给得罪了,王意发一次狠那可比许平君发十次还了不得,他赶紧作揖赔礼,学着刘病已的样儿说尽好话,可王意背转身只是不作搭理。
许平君走路的样子十分奇怪,没等到她到跟前,刘病已便停下了交谈,转而问道:“怎么了?”
她赧颜一笑:“好像刚才跳车的时候崴到脚了。”
他蹲下:“哪只脚?”
“左。”
刘病已撩起她的裙裾,风从裙摆下倒灌进来,空荡荡的裙裾下凉丝丝的一阵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许平君感到又羞又臊,急忙缩脚:“其实没什么大事……”
“别动。”他一把抓住她的脚踝,裙裾撩起,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许平君被他这么一拉,单脚着地没能站稳,人向右晃了晃,不过没等她摔倒,有只手便悄然托住了她的手肘。
下意识的往右扭头,抬头正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眸,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只是瞳仁的颜色太过黑不可测。她愣忡良久也没反应过来,身边的这个少年有着一头乌亮的黑发,束发的是根白玉簪子,白润无暇,头发与玉簪之间交相映衬,就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格外让人过目难忘。少年的个子很高,虽然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可他的身高明显已经超过了刘病已大半个头,即使是同龄人,想必也很少有他这种鹤立鸡群般的挺拔身材。
许平君余光瞥到他身后站着的另外三位少年,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这是打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
她想得太过出神,以至于刘病已在底下连问数声:“疼不疼?”她都没有听进去半句。刘病已仰头,恰好看见她一副傻呆呆望着金家老大的木蠹表情,没来由的他心里的火就窜了上来,虎口用力一捏,平君随即“哎哟”一声惨叫:“痛死了,病已你轻点呀!”
刘病已站了起来:“你还知道痛啊。”
平君二话不说抓过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圈牙印:“疼吗?”
病已甩手,忿忿的说:“这是我的手,不是猪蹄。”
平君朝他一瞪眼,抬起左脚晃了两晃:“这是我的脚,也不是猪蹄!”
身边那人嗤的轻声一笑,笑过之后又马上以袖掩面化解自己的失态之举,看得出来他的修养极好,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一股常人少有的高贵气质。
许平君从未接触过这类男子,在她身边见惯了像刘病已、张彭祖这样疯疯癫癫没个正形的少年,这般举止斯文,言行内敛的人倒真是第一回见识。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里不由自主的飘出一句:“嗳,你长得可真好看。”
话说出口,那少年愣住了,眼神惊讶之余又带着一丝好奇,不禁也低下头打量起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孩来。
刘病已在边上“嗯哼”声,打断两人的对视,替他们彼此介绍:“这是我妹妹平君,这一位是金陵金大哥。”
许平君目光闪烁,低低的叫了声:“金大哥。”双靥飞起两朵异样的红云。
金陵略显诧异,不由反问了句:“你妹妹?”
病已的眼睛仍盯在平君脸上,口中含糊的应了声:“嗯。”
金陵再次转向许平君,眼前的少女脸上一团稚气,柳叶细眉,杏眼菱唇,长相并不见得有多出众,衣着也十分朴素。他看了又看,最后狐疑的扭头看向身后。
金赏会意,随即踏前问道:“她不是你的亲妹妹吧?”
刘病已回过神,奇道:“你怎么知道?”
金赏微笑,金陵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笑容,但脸上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温和的。
刘病已看了眼许平君,补充了句:“可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这时王意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前鞠后躬的张彭祖,刘病已扬声招呼:“彭祖,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长安的金氏兄弟,金陵、金赏、金建,还有他们的堂弟金安上。”
张彭祖作揖,金赏和金安上相继还礼,只金陵一人有些僵硬的愣在原地,既不还礼,也不吭声。张彭祖心中微恼,本来就不是很爽快的心情变得更加阴沉起来。
“呵,兄弟,还记得我吗?”正当刘病已察觉气氛尴尬时,金建从金陵身后闪了出来,迎面握住了张彭祖的手,显得非常亲热,仿佛二人是多日未见的挚交旧友。
刘病已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呀!也好,省得我一一介绍了。”
张彭祖冷哼:“谁认识他?”
金建笑着回应:“是啊,是啊,我们早就认识了,上回你三哥我运气好,押中了那只‘常胜大将’,赢了些小钱,哈哈哈!”
他笑得越高兴,张彭祖的脸色便越阴暗:“三万钱也是小钱?哼,明明是你输了……”
“哈哈哈,上次赢了你的钱,忘记和你结交一下便错过了。这回可碰巧,我们正要去云陵,不如一起同行,顺路嘛,到了云陵邑我请你们吃饭。”
张彭祖脸色铁青:“我们不顺路。”
刘病已插嘴:“不要紧,反正我们本来打算去梨园,正好要经过云陵……”
张彭祖用胳膊猛地撞了他一下,刘病已莫名其妙的回瞪了他一眼。
金赏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家一起走吧。”
于是众人散开,准备整装重新上路。回到轺车上坐稳,张彭祖对刘病已毫无默契的说词颇为不满:“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去云陵,我们玩自己的不行么?”
刘病已对他的反应感到很是奇怪:“你自己也说京城多贵胄,多结交朋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金家四兄弟与我们年龄相仿,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难道不应该结交吗?”
张彭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而另一边,王意发现回到軿车内的许平君忽然变成沉默起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刚才和你靠得很近的人是谁?金氏兄弟的哪一位?”
话问出去好久,许平君才懵懵懂懂的抬起头:“嗯?”
“唉,我看你的魂都被勾跑了。虽然他样貌人品的确不错,家世也好,但是平君,你已有婚约在身,所以还是尽量和他们这些人少接触为好,免得将来你眼界高了,会心有不甘,懊恼后悔。”
许平君低下头,手指拨动着帨巾,就在王意已经淡忘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只怕……我已经懊悔了。”
云陵
云陵作为一个新建成的陵邑,能在短短数年之类迁入上万户居民,形成为一座规模完善的城邑,可想而知当今天子对他的生母倾注了多大的孝心。
因为人数众多,传舍无法一下子接纳四十余人的队伍,于是除了金氏四兄弟和刘病已一行四人以及十名童子郎之外,其余的人只好分散各奔亲友,寻求投宿。
驿馆的房间不多,王意和许平君住一间,金陵、金赏、金建住一间,张彭祖、刘病已、金安上住另外一间。云陵传舍的驿丞与三名驿吏在面对一大群京城来的少年面前显得战战兢兢,生怕招待不周,几乎是穷尽一切办法来讨好这些身份显赫的贵客。而他们这群人里头论年序,本应是金陵最大,可与出面与驿丞商谈,安排住宿的人却总是金赏,那个做大哥的反而总是默默的静候一旁,什么话都没有。
驿吏们很巴结,晚膳准备得很丰盛,至少平君认为这些食物已经很美味了,可坐在她旁边的金陵却很少动木箸,直到平君把自己的饭菜全吃光了,他的食案上摆放的肉菜基本没怎么减少,只是吃了一盌麦饭。
一时间平君以为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明明她觉得饭菜很可口,以至于还额外增加了食量,可为什么金陵却好像没什么食欲似的?她侧首去瞧刘病已,发现他面前的盌盘多半已空,驿吏正在边上替他添饭。再回过来看金氏兄弟,平君端详了片刻才猛然发觉,原来不单单只是金陵一人给她强烈的奇异感,金家四兄弟在用膳时,举止行为都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优雅。
她眨巴着眼再往左看张彭祖,慢慢的发觉他吃饭时细嚼快咽,饭粒、羹汤从未漏洒在碗盘外,食案上碗箸摆放整齐,丝毫不乱,一点也不像她和刘病已,几乎是吃下去一大半,食案上漏了一小半。和张彭祖相处多年,她竟从没留意到,原来他在吃饭时竟也有如此斯文规矩的一面。
不由自主的,她的面颊烧了起来,耳廓滚烫,本来非常好的食欲也因此瞬间消失,当驿吏在旁边小声问她是否需要添饭时,她满脸通红的摇了摇头。
“怎么了?”金陵侧过头问,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分外温柔体贴。
平君再次摇头,刚想说话,突然胸口发闷,她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胸口,可终究没能缓过气来。
“呃!”她打了个嗝,已经很烫的面颊再度升温,她赶紧捂住嘴,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呃……呃……呃……”
她尴尬得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金陵先是微微一愣,转而笑道:“喝点水压一压。”说着,将自己案上的一只耳杯递了过去。
平君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说:“谢……呃……谢。”接过耳杯,慢慢的将水一口口咽下喉咙,直到一杯水全部下肚,撑得整个胃发胀想吐,打嗝的现象仍旧没有好转。
“怎么样?”
“呃……没……呃……呃……没好……呃……”她难受极了,心里既羞愧又委屈,眼圈一红,大大的眼睛里含住了水汪汪的眼泪。
“砰!”
“啊——”
背上猝不及防的被人用力拍了一掌,吓得她遽然大叫起来,脸色刷的由红变白。
刘病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她的身后,笑嘻嘻的说:“喝水是没用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得靠这样!”
金陵微蹙眉尖。
平君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被打疼了,小脸煞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了一个圈,突然哇的声掩面哭了出来。对面金赏非常不苟同的沉下脸,刘病已笑道:“真的有用啊,已经不打嗝了,你还哭什么?”
张彭祖见怪不怪的放下盌,王意无奈的叹了口气。
金陵的眉尖蹙得愈发明显,他面无表情的睃了眼笑嘻嘻的搂着平君肩膀把她摇来晃去的刘病已,忽然伸手握住平君掩面的手,起身拉着她站了起来。
平君的小手柔若无骨,软软的沾着冰凉的泪水,他头也不回的径直将她牵领出门。
刘病已错愕的腾空张开着自己的双手,茫然的看着那对少男少女跨出了门。
“平……”
他刚要起身,肩上重重压上一只手,金赏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笑吟吟的端着一只酒卮:“刘兄弟善饮否?可赏脸饮一卮?”
入秋的夜,凉如水。
平君站在庭院中呜呜的哭泣,起初还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羞愧和委屈在作祟,促使她除了哭泣想不起别的,可哭得久了,脑袋便嗡嗡发胀,被冷风一吹,更加头疼欲裂。于是她的注意力转到了别处,反而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哭了。
金陵站在离她两丈开外的地方,静静的望着这个哭得鼻子红彤彤的小女孩,她不是长得太漂亮,比起他日常见惯的那个小女子,她虽然年长了少许,却反而更像是个娃娃。
他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认识如意的这四年来,他从未见如意这般哭过,即使去年她的母亲因病过世,她的哭泣也是完全依照礼仪,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按部就班,丝毫不错。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平君正觉得头疼,听他这么一问,便抽抽搭搭的擦干眼泪:“十岁。”顿了顿,反问,“你呢?”
他不觉一怔,很少有人问及他的年纪,因为他的年龄从来都是最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即使将来他长到二十岁,只怕仍会被人当成小孩子看待。
“十五了。”
平君的眼眸亮了下:“比病已大三岁呢,难怪你长得那么高。”
金陵笑了,这个女孩子很单纯,不同于如意的单纯——如意单纯得矜持,而她,单纯得……可爱。
她也报之一笑,露出两排珠贝般的牙齿,整齐白亮。笑容使得她看似平常的容颜散发出一股柔和的光芒,在夜空繁星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金陵心中一动,不由问道:“白天……那首‘摽有梅’是你唱的?”
她显得很不好意思:“是啊,唱得不太好听,我没想到车后还有人……”
“这么小的年纪,也需要急着‘求我庶士’?”他的口吻略有调笑之意,却并无半分嘲弄之色。
平君用牙齿咬着唇,一脸憨笑,其实她并不太懂这首诗的意思,诗经中记载的句子她记得完整的并不多,而这首《摽有梅》不过是今天在王意的教授下现学现卖。她是全凭着记性好,依样画葫,并不十分了解这首诗其实描绘的是女子迫切渴求爱情的心情。
金陵微笑以对,仰头看向天空。夜色很美,繁星闪烁,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故事?”她吸了吸鼻子,好奇的走近他身边,“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他扭头看向东南方,平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夜色中百丈开外乌沉沉的矗立着一座参天墓冢,封土呈覆斗状,即使站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那种苍茫迫人气势。然而金陵面上的神情却是出奇的放柔了,遥望那座高耸的墓冢,他的声音仿佛在呓语:“从前有个女子住在河间郡,早年父亲犯了过错受了腐刑,于是入宫当了黄门,因为离家远,即使休沐也无法回家团聚。她长成窈窕少女,却很少见父亲的面……你没法体会,父亲是阉臣的滋味……”
“我知道啊。”平君插嘴,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极了闪光的星星,“我父亲就是……”
金陵猛地扭过头,他的动作如此突兀急促,以至于本来并不在意的平君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
“可是我每旬都能见到父亲一面,父亲虽然不常回家,但休沐在家的时候对我却是非常好。我也知道我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但是没关系,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见金陵一直怪异的盯着她,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尖,“是不是打断你讲故事了?呵呵,你继续说,我保证不再插嘴了。”
金陵呆呆的看着她,过了好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绪,继续讲道:“再后来,女子的父亲亡故了,她及笄那年家里穷困潦倒,于是有亲戚领她去了一个地方,告诉她应该如何唱歌,于是她唱了首‘摽有梅’……”
平君舔了舔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却想不起来。不过她既然答应了不再插嘴,故事没讲完之前便只好先保持缄默。
“歌声引来了一位男子,那是个很有权威的人,他一眼就看中了她,于是将她带回了家里,纳为侍妾。从此她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族人也因此收到了丰厚的回报,她的夫君很有钱,能满足她的一切,可她只是个侍妾,而且他上了年纪,家里又有很多很多其它的妻妾……”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久久不再言语。
平君静静的等了好一会儿才尴尬的问:“讲完了吗?”
金陵垂下眼睑,默默点了点头。
平君笑道:“你这故事编得一点都不好。”
他抬起头,表情怪异,过得片刻,哑声问:“为什么?”
“一听就知道你拿今天的事现编了来取笑我的,我才不是故意唱歌来吸引什么有钱人注目呢。我……我跟你说,其实我已经订过亲了,我以后要嫁的人也是阉人之子,所以我不怕他敢轻视我,也不怕他会小瞧我,以后他若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我是独女,我父亲只有我母亲一个妻子,我以后也要像我父母那样生活,因为这样的相处让我感觉很舒心,我喜欢待在这样的家里。”
金陵神情专注的聆听着她的话语,唇角微微扯动,最后走到她跟前,伸手用手背贴在她的脸颊上:“夜冷,小心冻着,回屋吧。”
她的面颊冰冷,可他的手背暖得像手炉,平君用手噌了噌他触摸过的地方,嘻嘻一笑,转身跟上他的脚步:“和你说话挺有意思的,你不会像病已那样恶狠狠的捉弄我,即使刚才你编故事取笑我,我也没觉得不好,反而很开心。”
金陵脚步不停的穿过中庭,语气温和的笑说:“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太不擅长编故事了,居然被你一眼就识破了呢。”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回到门庑,推门刚跨进门槛,一阵酒气扑鼻而来。平君喊了声:“什么味儿啊,好臭。”喊完便愣住了。
张彭祖和刘病已倒在了席上,食案边吐了一地的污秽,刘病已满面通红的呼呼大睡,不省人事,而张彭祖却还在不停的嘟囔:“来……再来……来……”
金安上正与馆吏一起帮忙将两人从地上拖起来,金建脸色也颇为红润,双目混沌,走路踉跄,但好歹神志还是清醒的,见到金陵和许平君进屋,还知道憨笑着打招呼。
“怎么回事?”金陵质问。
金赏面不改色的解释:“一时高兴,酒饮多了。”
平君闻言“呀”的一声低呼:“他俩可从没饮过酒。”焦急的飞扑过去,拉着刘病已软趴趴的身子摇晃:“醒醒啊,病已哥哥!病已……刘病已……”见他没反应,又只好去拉张彭祖。
金陵不露声色的乜了金赏一眼,金赏微微一笑,略带自责,然而眼神却又无比的坦然,至此,金陵也只好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把他们扶回房间去,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于是金赏也过去帮忙,四五个人合力将张彭祖和刘病已扛了起来,平君跟着他们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意姐姐她人呢?她不会也喝醉了吧?”
金赏挑了挑眉,回想起那名少女镇定自若的连干七八卮酒水而面不改色的情景,只得哂然一笑:“她说陪我们饮酒没意思,自个儿先回房睡了,姑娘你也赶紧歇着去吧,病已和彭祖有我们照顾。”
平君对病已他们烂醉如泥的样子虽然有点不放心,但男女有别,在外住宿不比家里随意,她没法坚持,也只能作罢,和金陵作别,然后自己回房就寝。
汤饼
许是喝了酒的关系,王意很早便安寝入睡了,许平君反而因为换了环境怎么都睡不安稳,翌日卯时过后天还未亮她便醒了,然后躺在床上辗转翻覆,身侧的王意依然酣睡好梦。
眼瞅着窗牖逐渐蒙上了一层稀薄的微光,平君起来穿上衣裙,正要洗漱,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步子放得很轻,但是因为人数众多,显得有些凌乱,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她好奇的打开门,探头出去却正巧撞上一群人从中合进来,最中间的那一个正是金陵,他的三个兄弟围在他左右,簇拥跟随。
“金大哥?”平君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你们这是要出去?”狐疑的打量他们这些人,一个个衣冠整齐,鬓发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她眼睑低垂,目光停留在他们沾满泥巴的鞋面上。
金陵尚未回答,金建已抢着答道:“是啊,我们正要出去。”
平君不会作假,她心里想什么脸上也明明白白的透露出什么。金陵挥手截住金建的话,走近她,弯腰和颜悦色的说:“我们出去走了走,才回来。”
“哦。”平君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我才起……”陡然间想到自己还没洗脸,眼角甚至还挂着不雅的脏东西,她面颊一烫,急忙扭头,“我去打水洗脸。”
天井的角落里打着一眼水井,平君走得匆忙,井边苔藓密布,清晨露水凝重,光线不足,青苔又潮又滑,她一脚踩上去,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岔腿重重的摔了下去。
井台边的苔藓滑出一道长长的白色滑痕,金陵离她最近却没来得及抓住她,眼睁睁的看着她尖叫、摔倒,那颗心似乎也跟着她娇小的身躯一起摔到了地上。
“许姑娘!”金安上以及一干郎官一起涌了上去,将龇牙咧嘴的许平君给扶了起来。面对着那么多人的嘘长问短,她虽然疼得一口气憋在胸间,眼泪含在眼眶里闪闪的打着转,却仍是勉强笑着不停摇头。
金陵的右手一直半伸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复杂,眼神深邃。
金赏踏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低低的叫了声:“陛下……”
他打了个哆嗦,胳膊垂下,眼睑也随之低垂下来:“替许姑娘打点水。”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淡,他没作停留,转身离开。
金赏挥挥手,让弟弟金建带着十来个人跟上,而自己则指使两名郎官到井边替许平君拎桶吊水。
一大早不等天明便去了云陵谒拜,这会儿虽然有心替天子准备朝食,可又怕这会儿近前反而招惹不喜,金赏和两个兄弟外间转了又转,几次偷偷观察室内皇帝的脸色,见他似乎在伏案写字,可笔悬在指尖却始终不曾落笔。兄弟几人面面相觑,望着准备好的一堆的膳食,却都迟疑着不敢端进去。
这时门外脚步响起,许平君一瘸一拐的蹒跚进门,尴尬的脸色中夹杂着很明显的讨好之意:“那个……金二哥、金三哥、金四哥,我借传舍的厨房做了点吃的,你们……要不要一起……吃点?”话说到最后,底气明显弱了下去,她直愣愣的看着金安上手里的一只食案,案上摆放的食物何止是精制丰盛可以简单形容的?她咧嘴笑了,手在裙子上蹭了下,“那我就不打扰了,谢谢……你们刚才帮我打水。”
金赏与金建对视一眼后,立即正要将转身出门的许平君叫住:“等一下,许姑娘。”
平君停下,很和气的说:“有什么事吗?叫我平君就好了,不用这么客气的。”
金赏意味深长的一笑:“姑娘的名讳我们怎敢随意称呼?”
稍显简陋的内室中,金陵正跪坐在案前支颐,浓眉深锁,笔管虽握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神思却早已不知飘向何方。窗牖上的光线一点点亮了起来,有一缕正照在他的眼睛上,他眯起眼眸,感受到强光刺眼,便微微挪动了下僵硬的身体,背往后倾仰。
金芒罩洒中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手里端着食案,面带微笑的对他曼声细语:“弗陵,读书辛不辛苦?肚子饿了吧,快来用些点心……”
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淡淡的香气弥漫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他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眼眶却不自觉的湿了:“母亲……”那声呼唤哽在喉咙里,他思念母亲的怀抱,思念母亲的微笑,思念母亲用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呼唤着那个已经被尘封许久的名字。
“金大哥!”眼前的影廓缩小,少女的眼眉间带着一抹腼腆忐忑,“这是我做的一些东西,你若不嫌弃,尝尝味道如何。”
他的心猛然一沉,脑海中的虚影消失,等他看清阳光笼罩下的许平君后,很不是滋味的嘘叹口气。
“金大哥有心事?”她虽然不是很聪明,但金陵脸上的寂寥神情还是看得出一二分的。
他嘴角的弧线略略勾起,许平君手捧的食案中只简单的摆放了一只盌两只盘子——盌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甘豆羹,卖相虽然普通,散发出的香气却能很轻易的勾起人的食欲;一只盘内盛着韭卵,碧绿的韭菜托着金黄色的鸡蛋,另一只则搁了一块麻饼,一块油饼。
食物虽简单,远远比不得未央宫太官们准备的御膳,但是这种温馨的感觉却使他觉得非常窝心。
他没有回答许平君之前的问题,只是不着痕迹的避开话题,笑指着食案:“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她十分开心的将食案端到他左手边,金陵转了方向,准备进食,平君笑吟吟的喝粥用的匕匙递给他。
金陵左手匙喝粥,右手箸夹菜,她坐在对面替他分饼:“爱吃哪种?”
“皆可。”见她迟疑,于是又补了句,“那就油饼吧。”
平君细心的将油饼撕成小块,十指尖尖,油汁沾上她的手指,白嫩细滑,竟似比案中的食物更诱人。鬼使神差下见她正要罢手,他轻轻哼了声,张开嘴。
她先有些惊讶,但转瞬便释然的莞尔一笑,随手将一小块饼塞进他的嘴里:“原来金大哥也有这么淘气的一面。”
金陵闭上嘴咀嚼的飞快,从小良好的教育令他从没有在用膳的时候讲话的习惯,然而这时他却忍不住问:“为什么这样说?是我这人太严肃吗?”
“也不是严肃,但我看你的行动举止,皆是这般规矩儒雅,使我总把你看成是男儿丈夫,几乎忘了你也不过比病已哥哥大了三岁而已。”她忽然笑了,笑容十分灿烂,“病已哥哥可是时常这般淘气的,有时候让他吃饭,他连坐都没耐心坐,小的时候常常是我母亲让我端着盌四处追他,可即使我追上他,他也不肯好好吃饭,有时候耍起无赖,便边玩边要我喂。”
金陵停下进餐,微微愣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常态,淡淡的说:“他是个有福之人。”不等平君反应过来,他马上又加了句,“这羹里可是还加了菰米?”
平君面上一红,讪讪的解释:“我本来想做雕胡饭的,可厨房的菰米不多,所以只好这么抓了一把将就了。”甘豆羹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低等得不能再低等的家常食物,就连她家平日也不常吃这种东西,优点是做法十分简便,原料也是随处可见,她本没打算把这种食物拿来给金陵吃,无奈金赏非说这个好,让她特意取来,她情急下只好再抓了把菰米放进去增加口感。
“滑滑的,味道不错。”
很难相信金陵居然真的喜欢,平君极少被人这么夸奖,不由喜形于色。她把撕碎的油饼抓了一把放到盌里:“像这样把饼泡一下,更好吃。”
金陵扬了扬眉,即使内心有些诧异,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用匕匙搅动甘豆羹,油饼泡在羹内,吸足汤水后变得又软又松,舀入口中轻轻一嚼,齿颊留香,满口浓郁鲜美的油汁,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唔。”他没想到会这般失态,忙伸手入袖欲取手巾擦拭,不想在袖囊中掏了个空。
平君笑着将自己的手巾递给他:“好吃吧?我最喜欢这么吃汤饼了。”
金陵先是瞄了她一眼,发现她神态自然,并没有特别的意思,显然是自己多心想歪了。他眼眸弯起,不自觉的也笑了,伸手接过她的手巾,却没有拿来立即擦拭嘴角油渍。
平君没有在意这些细微之事,只是兴奋的继续讲解:“其实用肉巾羹来泡,味道更好,如果没有糜羹之类的勉强拿白水也可替代。”
金陵一边听她唧唧咯咯的说着话,一边低头吃着汤饼,心情大为好转。金赏站在门外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颇感欣慰,金建在他身后小声说:“看样子回宫时需多添一人了。”
食肆
刘病已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平君正被一群恶狼追赶,边跑边凄厉的尖叫:“病已救命——”他想去救她,没想到自己全身麻痹,无法动弹分毫。
惊醒后张开眼,赫然发现张彭祖侧翻着身将一条腿搁在他胸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病已只觉得头疼欲裂,身边的张彭祖睡得跟猪一样,嘴角竟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涎。他毫不犹豫地一脚把张彭祖踹下床,那小子犹如皮鞠一般翻滚到床下,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双眼紧闭,四肢并用的爬回床上,摸到枕头塞在自己头下,继续呼呼大睡。
病已啐骂了句,忍着太阳穴上一阵接一阵的胀痛,穿衣起身。从房里一步三摇的摸到二堂,路上碰上一名驿吏正在打扫走廊,见到他时还笑嘻嘻的打招呼:“公子没出去啊?”
他听不太懂对方说什么,含糊的应了声,顶着发胀的脑袋在空荡荡的二堂上转了一圈,又绕回去敲平君的房门。敲了两下,门开了,王意似笑非笑的从上到下打量他,那种怪异的眼神好似他没穿衣裳似的。
“平君呢?”
“出去了。”她倚着门,没把门甩上,也没打算请他进去。
“出去了?”
“嗯。和金家几位公子一起逛市玩去了。”
“什么?”病已面色大变,见王意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寒碜得紧,忙又问,“这么好玩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去?”
王意叹气,轻揉左侧太阳穴:“没法子,谁让人家贪杯呢……”
病已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调侃之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似染缸一般。半晌,他憋出一句:“谁稀罕跟他们一块儿去了,本来就是我们几个出来玩的,平君爱跟他们玩随她玩去,我们只玩自个儿的!”说完,跺脚转身就走。
王意连忙追了出去:“嗳,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把彭祖那头猪揪下床!”他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呢?”
“然后?”他停下,想了想,用力握拳,“然后我们三个去市里玩!”
王意扑哧一笑。
病已闻声回头瞪她,怒道:“你笑什么?不想去就不要去!”
王意笑得肚子疼,连连摆手:“去,去,我去……容我换身衣裳,你让王鲔套好车在门口等。”她一溜小跑的往回赶,跑了七八丈远,忽然停下转身,远远的对病已喊,“喂,你能不能……别那么……”
“什么?”
她故意不出声,比着唇型说了两个字:“幼稚。”之后不等他明白过来,转身一路笑着跑回房。
云陵市的规模虽不及京城的东西二市,到底还是有几样本地的特产是京城里不大见到的,平君出门时身上仅带了三百钱,许夫人预算着这些钱让女儿买些零食和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也就足够花销了,其实不只是许夫人这么认为,十岁的平君第一次怀揣这么多钱出门游玩,在她小小的心灵里,这些钱已经是很大一笔数额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认知下,当她发现她心目中很大的一笔数额在金氏兄弟眼里根本算不上是钱的时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感终于一股脑的涌现出来。
金氏兄弟挥霍的不是钱,而是金子。金陵款款走在平坦整洁的隧道上,两旁是分类林列的市肆,他走过时,只消眼角微微扫上一眼肆内的东西,金赏便马上掏钱买下让郎官们嘻嘻哈哈的搬到辎车上。平君在心里默默计算过,仅仅在一条隧道上走了百步,经过了一列商肆,金赏便已经轻轻松松的扔出了三金。
三金,也就是三万钱,而摆在车上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陵看中的一些书册外,还有金赏看中的一些西域特产,每一样都是稀奇古怪,与中土风情迥然相异。在平君眼中,这些东西的价值就和她丢弃的垃圾差不多。
这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了,金家的那四位少年公子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他们喜欢的,她未必看得懂,而她喜欢的,他们未必看得上。
于是半个时辰后,出门时兴致勃勃的许平君终于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的拖沓脚步,逐渐与他们兄弟四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即使如此,她的身后总不徐不疾的缀着三四名郎官,起初她并不以为意,后来发现这几个人的的确确是特意跟着她,她走,他们也走,她停,他们也就散开挑着市上各家商铺内卖的东西。
平君觉得困惑,这时候金安上从前头跑了过来,对她十分客气的说:“请许姑娘近前一步说话。”
因为时近晌午,市内的人流逐渐减少,平君跟随金安上拐过一个弯,绕过两列市肆,发现居然来到了食肆区,区内市肆划分为两列,一列专卖吃食,一列专卖酒水。
金陵就站在一间市肆门前,正与金赏说话,见许平君过来,于是停了下来,转而对她说:“今早你请我吃了汤饼,可惜我不会做吃的,只好请你吃些肆卖的了。”见许平君张嘴欲语,随即抬手阻止,“切莫推辞,我瞧这地方也算干净,只是不知卖的东西好不好吃?”
表面看起来金陵仍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他在说这些话时,那种不容插嘴和回绝的气势莫名的震住了平君,令她哑然失语。正当她发愣之际,肆主从肆内快步奔出,一脸迭声的招呼:“好吃!好吃!肯定好吃!我们做的吃食,南来北往的客人皆是赞不绝口的。”
虽说是晌午,可对于习惯一日二餐的普通百姓而言,这个时辰并非饭点,所以肆内很空,只最里面靠牖处有两位中年男子正席地而食。金赏打了个手势,一位郎官走了过去,也听不清跟那两个客人说了什么,尚未用完膳食的二人慌张的站了起来,连衣冠也顾不得整理,匆匆离席而去。
金赏指着地上铺的十几张半新不旧的席子说:“把这些都换了。”肆主刚想解释,那边十来个郎官便动手将席子卷了,扔到角落,又从他们随扈的辎车上搬下十来张簇新的加缘蔺席,
做这些事的时候,金陵负手站在一边,神情自若,他们那些年轻公子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理所应当的表情,唯独肆主和平君,满脸的惊愕窘迫。
金建乜了肆主一眼,奇道:“你不去准备吃的,站在这里傻笑做什么?”肆主一听,急忙转身入厨,不曾想走得太急,险些一头撞在门框上。肆主才进去没多会儿,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满头大汗的端着一只食案走了出来,才刚走了两步,立刻又被追出来的肆主拉了回去。
“许姑娘快过来坐。”金建笑嘻嘻的朝发愣的许平君招手。平君一看,给她安置的席位,居然又是紧挨着金陵。
之前她对这种巧合并没在意过,也许是因为金赏的安排每次都巧妙得不着痕迹,可这一次在金建的热情招呼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可惜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她还不能太肯定那是什么。金建也没让她太有闲暇去思考,去犹豫,他不由分说的将她请上席。
通向厨房的那道竹帘再度挑开,众人眼前一亮,一位衣着俭朴、容貌出众的二八女子正娉婷步上大堂,那女子除了肤色不够白皙外,论长相、身材,皆是上上之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在发顶盘了三个大鬟。
女子端着食案走出厨房,见众人目光惊艳,她不躲不闪,落落大方的仰头一甩,鬓角簪花微微颤动,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竹帘微动,又一名妙龄少女端着食案踯躅步出。在线书库hp:天堂经典书库hp:com电子书下载hp:com幻魂文学网hp:
不少郎官皆是“哦”的一声坐直身子,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也不自觉的直了:“真看不出来,这间不起眼的小肆内竟有如此美色。”
那两名女子一看就是姊妹俩,年幼的妹妹比起姐姐更添了几许腼腆羞涩,两人将食案摆上堂。姐姐的一双秀目毫不避讳的将众人一一打量,最终在金赏和金陵二人间来回流转,朱唇微翘,冲二人嫣然一笑。相比姐姐的大胆,妹妹只是一味的低着头,偶尔抬头时,目光才飞快的瞥向在坐的诸位少年。
待姐妹俩走开,金建用袖掩住半边脸,吃吃的笑了两声,金赏在边上轻轻嗯哼一声,金建马上敛容,边上的郎官也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左右张望。
“你们怎么了?”许平君毫无觉察的问。
金赏不言不语,讳莫高深。
金陵则从金安上手里接过重新用手巾擦拭过的匕匙、木箸,若无其事的含笑招呼平君:“许姑娘请。”
许平君越发觉得他们行径古怪,而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她一面举箸用食,一面却在想着还是早些回去找病已他们算了。
那两姐妹俩像一对粉蝶般,在厨下与大堂间来回翩跹穿梭,轮番奉上食案,而肆主夫妇却再没有露面。那些郎官喝了少许酒,慢慢少了拘束,不仅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姊妹俩上前舀酒的时候,有些人用言语调笑,说出的话十分暧昧。姊妹俩穷于应付,姐姐喝了不少酒,妹妹也被灌了好几卮,涨得小脸通红。
平君虽然没有喝酒,可这么热闹的场面如何回避得了?她在一旁听了那些闻所未闻的言语,不觉烧红了双靥,羞得深深低下头。
金陵吃得照例很少,只少许用了两口饭菜便停了下来,对于酒色他似乎并不怎么贪恋,对手下人的嬉戏耍闹视若无睹,表情淡泊。这时有人问那对姊妹名姓,那姐姐笑道:“妾姓李,名叫李缳,妹妹叫李湮……”众人继续调笑,平君在一旁犹如听故事一般听李缳说着她的经历,她之前嫁过一夫,可是父亲给她们算过命相,说她姊妹命中富贵,于是她与夫君离异,敬候命中那位君子的出现……
李缳说话时声音娇柔动听,虽然柔得有些拿腔作势,但长相美丽的女子毕竟有着某种优越,能让人赏心悦目之余为此增添包容,忽略瑕疵。
平君虽是女子,但她素来很喜欢听人说故事,所以即使李缳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们,让她感觉颇觉怪异,但这并不影响她听故事的兴致,不过金陵显然不这么认为。李缳正使尽浑身解数的与众人说笑,金陵的兴致却似乎已经到此为止了,他侧头对平君说:“这间食肆做的菜色远逊于你的手艺。”
平君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起身,他一站起来,金赏等人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那些郎官们虽然酒喝多了,但也不至于失去行动力,一个个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站了起来。
金陵清丽雍容,但李缳却觉得他的目光在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停驻在她身上时,却犹如刀锋般犀利,寒意夺人。
李缳打了个哆嗦,头不由自主的低下了,直到妹妹捧着一块金子在她身后惊呼:“姐姐,你快看,这么多……真的是金子啊。”
厨房里忙活的肆主夫妇听到动静后匆匆忙忙的赶了出来,却只看到堂上大女儿指着小女儿在叱责:“眼皮子就那么浅,只看得见这么点金子吗?那些人非富即贵,你随便结识上哪一个,今后要多少金子没有?”
平君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大家吃得好好的,金陵突然说走就走了,不仅如此,一餐原本非常普通的午食,金赏居然随手给了人一块金子,那分量少说也值三四千钱了。
出了云陵市,金陵头也不回的上了车,金赏兄弟忙着簇前拥后的跟上金陵的步伐,竟无一人顾得上问平君的去向。平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来时坐的是金陵的车子,这时眼见那辆车在驭夫的驱赶下已经跑了起来,她一筹莫展的望着远去的尘烟,不知该如何是好。
郎官们皆是骑马代步,其中一人借着酒劲笑问:“姑娘与我同乘一骑如何?”平君想起他们方才与李缳、李湮的调笑,面上一阵红白交加,羞窘难当。
金陵的车子驶出去大约二三十丈忽然停下了,车上急匆匆的下来一人,从衣饰上隐约可辨乃是金建。郎官们见他心急火燎般往回奔,一个个忙收敛亵玩之心,策马散开。
“许姑娘!”金建跑得有些急,宽大的衣袖随风摆动,“对不住啊,你和我坐一车回去吧。”
平君轻轻“嗯”了声,幸好他们总算记起来了,没真把她给丢在云陵市口。
金建乘的车子比金陵的那辆小很多,不过车厢内倒也布置得非常整洁。平君坐在车内,等到车身微微一晃,拉车的马儿在驭夫的驱喝声中开始跑动起来后,她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来时平君与金陵同乘一车,半个多时辰的路程,金陵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害得她也不敢随便讲话,只觉得苦闷异常。金陵这人看起来非常儒雅温柔,对平君也甚为和气,可不知怎么的,即便他年岁不大,在他面前却总让平君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令她不由自主的行事小心翼翼,生怕说错半句话。不过金建不比金陵,金建活泼好动,性子倒与彭祖、病已有几分相似,车子才走了没多远,他便从车厢内取出许多水果点心来,一齐堆到了平君面前。
“尝尝这个,这个是蒲陶,西域产的果子,可好吃了。”
平君腼腆一笑,摇了摇头。
“那尝尝这个,甜瓜,也是西域产的……味道可甜了。”他用小刀剖开圆滚滚的绿色瓜皮,瓜囊连着瓜籽都是金子般耀眼的黄色,车厢内果香四溢,勾得人垂涎三尺。
平君一半好奇一半眼馋的打量着那只甜瓜,金建手脚利落的分了一块递到她手里:“吃吧,吃吧……哎,你刚才吃饱了吗?”
“嗯……”她细弱蚊蝇的应声,有些不好意思。
金建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自己接话道:“肯定没吃饱,我跟你说吧,我才吃了三分饱……我们这位……大哥啊,我们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话间平君咬了一口瓜籽,只觉得满嘴干涩,口感怪异,说不出什么滋味。她不敢吐出来,只得直着脖子强咽了下去。金建在一边大声嚷嚷道:“唉,要吃瓜肉,你别吃瓜籽啊。”
一句话顿时让平君羞愧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呐呐的说:“我……我不知道,以前没吃过这种东西……”
金建笑道:“所以才更得尝尝啊。”
平君听他语气真诚,并没有半点嘲笑之意,她心中感激,默默的咬了一口瓜肉,甜美的感觉似乎一下从唇舌间直沁入心脾,被强烈的自卑感压抑了一天的心情豁然开朗。
“金大哥为什么生气?”
“你也看出他生气了?”他不答反问,哈哈大笑,“他很少让外人看出他的真实情绪。”
平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一笑了之。
他冲她眨眨眼,满脸神秘:“想知道为什么么?”
她本想摇头的,可是金建的表情反而好像非常想讲似的,在他灼热的期待下,她不得不点了点头。
金建嘿嘿一笑,舔着唇说:“那两姐妹姓得不好。”
“姓得不好?”
“是啊。”
“李这个姓,不好吗?”
金建吁气:“在他心里,只怕大大的不好。”
平君好奇心起,有心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抬头却见金建侧首出神的望着窗外景色,久久不语。
05、兄妹
细雨,如丝线般飘落,空气中浓郁的湿度使得她的鼻子有点堵气,呼吸不大顺畅。回到传舍时很意外地发现居然没找到刘病已他们几个人,这让许平君很是吃了一惊,后来听驿丞解释说他们只是出去游玩并没有离开云陵,她提起的心才又重新放了下去。
因为下雨,平君连门都无法出,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雨势由起初的蒙蒙小雨,转为倾盆大雨,天空犹如破开了口,雨水倒灌而下,既密且急。平君独自守在房内聆听雨声,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只觉得腹中饥渴,正要翻出包裹内的干粮来充饥,门上却突然砰砰地响了起来。
疾步开门,门外落汤鸡似的站着王意,发际的雨水沿着面颊还在不断地流淌。她嘴唇冻得乌青,面色雪白,门一开便跨了进来,“你回来得倒早。”
“你这是去哪了?”
“找你去了呗。”她一面哆嗦,一面把湿透的衣裳从身上剥下来。吃了水的衣裳黏在背上,她一时甩不开袖子,平君见状急忙过去帮忙。
“我下雨前就回来了,你们也去市里了?”见王意冻得牙齿咯咯打颤,忙扯过一床被子兜头将她裹住。
王意拉紧被角,紫青色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线,“你还是过去瞧瞧那两个小子吧,我好歹还是坐了车去的,即便淋雨,也是有限,他们两个坐的可是轺车。”
轺车除了有个顶盖遮阳外,四壁皆空,碰上这样的大暴雨,就好比是直接站在雨里受冻。从市里到传舍往返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淋雨回来,可不得生生冻出病来吗?
她和王意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赶往刘病已的房间。在门口敲了大半天才听见里面有人应了声:“进来。”
推门进去,房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她噫呼一声:“怎么也不点灯?”
黑暗里有人含糊地答了句:“没顾得上。”鼻子显然不通气,说话的声音出奇地粗重。
平君摸出燧石,将屋内的烛灯点了,随着烛台一一被点燃,屋里的光线总算转亮了。刘病已披头散发地缩在床上,厚重的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在外头透气。平君靠近了些,发现他脸色比王意难看了无数倍,双颊冻得都发紫了,鼻涕拖得老长,他时不时地用力吸气,浑身打着哆嗦。
“果然还是受了风寒。”她吃惊地靠过去,掌心贴向他的额头,触手冰冷,“还好,不烫,没发热。”
刘病已一甩头,甩开她的手,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要真生病了,你是不是该偷笑了?”
她诧异:“我为什么要偷笑?你若是病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狠狠地噎了一下,但随即又愤愤地说:“我若是病了,没人看着你,你更可跟金家那几位公子们在外头疯玩,乐不思归了。”
“也没这道理,你不病,我难道就不能和他们出去玩了吗?你若病了,我要照顾你,反倒不能跟他们出去玩了。”
刘病已侧过头去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地使劲吸着气,平君打量了下四周,见床下扔着一大堆脱下来的湿衣裳,于是捡了起来,“彭祖哥哥呢?”
“他说肚子饿,换了衣裳跟王鲔到厨房找吃的去了。”
“不是有出门时带的干粮吗?”
他翻了个白眼,“他哪吃得惯那个?”
她平白遭了一顿埋怨,也不生气着恼,只是将手中的衣物扔进一只空竹笥内,“这些我拿去洗。你饿不饿?我等会儿去厨房瞧瞧,你想吃点什么?”
他不吭声,只是把脖子一缩,烛光摇曳,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平君见他一副瑟瑟发抖的可怜样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捧着竹笥走了出去。
廊檐下的雨珠犹如倒挂的珠帘,雨水溅在地上,犹如水银泻地般,风雨过大,即使有回廊遮蔽,这般迂回穿庭而过来到厨下,仍不免湿了鞋袜。
厨内燃着火光,进门便感到一阵暖意,张彭祖笑嘻嘻地缩在灶下,紧挨在灶口靠火取暖,面颊被火一逼,红得像是发出光来。王鲔脱了湿衣裳,因为没有换洗之物,所以正光了膀子在灶台上忙活,见平君贸然地闯进来,低呼一声,哧溜躲到了光线昏暗的角落里。
灶上的一只陶釜内不知道炖着什么,噗噗地往外冒着热气,平君把竹笥搁在地上,急忙伸手揭盖子,饶是她手快,汤汁已溢出一小部分,顺着釜边滴滴答答在灶上淌得满是。陶釜内炖着一只光溜溜的禽鸟,比鸡鸭小了点,比鸟雀又大了点,不知是何物。
“搁盐了吗?”
王鲔躲在暗处哼哧哼哧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张彭祖坐在灶边的乱草堆里傻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红彤彤的十分扎眼。
平君哼了声,没好气地说:“你兄弟就快冻死了,你倒会找地方舒服。”
张彭祖咧嘴一笑,“让他跟我来的,他非躲屋里不肯出来。”
“这釜里煮的是什么东西?”
张彭祖没回答,王鲔穿了衣裳走出来说:“回来时在院里树根下捡的,是只鸽子,已经死了,我瞧着挺肥的,就洗洗炖了。张公子不嫌弃,说要留下来一起吃……许姑娘要不要也一起吃点?”
平君看了眼釜内,摇头,“才多大点肉啊,值得你这么馋!”边说边瞪了彭祖一眼,回头见王鲔身上穿的衣裳居然仍是他原来的那身,衣裳也没洗,就晾在厨里靠火略略烤了烤,还没干透,衣襟上随处可见污泥,“这衣裳脏了呢,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王鲔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小人的衣裳哪敢劳动姑娘洗,没事,已经差不多干了。”
平君笑道:“洗衣做饭本是女子应当应分的事,衣裳还是留给我洗吧。”
王鲔瞠目结舌,眼前这位许姑娘和他家的三姑娘是朋友。他只是一名奴仆,做的活都是贱役。许姑娘是良家女子,父亲又是个三百石的官吏,她年纪虽小,但行事做派却不比他们家三姑娘差多少,所以他们这些仆役从不敢小觑轻视了她。
“姑娘快别折杀小人了。”许平君往前跨了半步,他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咣当一脚踩进一只水桶里,惹得张彭祖捧腹大笑。
“平君!平君!”张彭祖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的湿衣裳还扔在房里,你这么爱洗,不如你替我洗了。”
平君气恼,走过去,捧起竹笥把里面的衣裳全倒出来扔到他身上,“本来是要洗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反不想洗了。”
张彭祖转身一把抱住她的腿,哭嚎道:“我错了,我的好妹妹,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头上还顶着一件白色的中衣,袖口软趴趴地在他耳边垂了下来,犹如一只肥大的猪耳,他脸蛋烤得又红,故意愁眉苦脸地装古怪,活脱脱像极了一只小猪仔。平君咯咯大笑,捧起空竹笥假意要砸他,吓得他赶紧松手。
“妹妹,好妹妹,平君妹妹……君儿妹妹……”
平君只不理他,走到灶前,将陶釜内的鸽子汤舀了两碗出来,盛在竹笥内。
张彭祖见这招不管用,气呼呼地一跺脚,“哼,偏心眼,又是拿给病已吃的吧?有好东西你只惦记他,我也是你哥哥呢,你怎么不想想哥哥我的好呢?他如果惹你不痛快了,一句君儿妹妹,就把你哄得开开心心、服服帖帖了,为什么我喊的比他多上十倍,你总也不理我呢?我的好君儿妹妹……”
他觍着脸孔贴近,平君扁起嘴巴,佯怒道:“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把整只鸽子都端走,一丁点肉沫都不留给你。”说完,拔腿走人。
张彭祖趴在灶台上,像狼似的拖长声音喊:“君儿妹妹——”
平君走到门口,被他凄厉的声音喊得一阵儿毛骨悚然,回头嗔道:“真是怕了你了,把衣裳留着,连那位王大哥的一起……我一会儿回来洗。”
张彭祖哈地一笑,兴奋得从地上蹦了起来,伸长脖子目送她走远,回头对王鲔说:“你瞧,她是不是真的很好哄?病已说得一点儿没错,平君心软,送她一根草都能哄得她当成宝……”
平君小心翼翼地端着竹笥往后院赶,既怕走得急把汤打翻,又担心走得慢汤冷掉。她先把其中一碗送去给王意,也不敢在那久留,便急匆匆地去找刘病已。可才到房门口,却见门窗洞开,冷风夹着雨点子噼噼啪啪地往房里吹,原本点着的蜡烛早被吹熄了,屋里什么都看不见。
她叫了两声:“病已哥哥!”里面也没见回答,只得将笥放下,然后去关门关窗。走到窗前一看,黑咕隆咚的房里像棵树似的杵着一人,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叫声过后,她忍不住大骂:“你又故意吓我,真是安的什么心,你一日不捉弄我,一日便不得安生!”心里气极,忍不住挥手去打他。
才拍了两下,便觉得不对劲,刘病已像根木桩似的站在窗边,身子被冷风吹得冰凉,一丝热气都没了。
她急忙关上窗子,点上蜡烛。果然他脸上眼泪鼻涕挂了一大把,眼皮耷拉,嘴唇发紫,颧骨上两点倒跟刚才张彭祖烤火烤红的脸蛋似的,异常火红。他身上仅穿了一身单薄的内衣,脚上连袜子都没套,光光地踩在地上。
平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问:“喂,你又想干什么?”
他的眼珠子动了动,嘴巴一张一合,吐了一个字:“冷。”
她哼了声:“活该,谁叫你使坏。”嘴上这么说,却马上将他连推带拽地弄上床,捂紧被子,又取来鸽子汤端到他跟前,“幸亏还不是冬天,外头要是下雪,你早冻僵了。”
汤已经不烫嘴了,病已就着平君的手一口气喝到碗底朝天,这才吸着鼻子缓了口气。平君放下碗:“不如起来去厨房烤烤火?”
他懒洋洋地摇头,声音嘶哑:“头疼,想睡觉。”
“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去洗衣裳。”
因为天井里全是积水,没法打井水,她只好用厨房积存的水搓洗衣物,才刚洗到一半,王意急匆匆地跑来,叫道:“快去瞧瞧刘病已,他浑身发烫,还一个劲嚷嚷说冷。”
平君惊得衣裳掉在盆里,溅起无数水花,张彭祖抢先从厨房跑了出去。平君拔脚跟上,不曾想心里急,经过走廊时竟然滑了一跤。那一跤跌得不轻,磨得左手掌心都蹭破了皮,血丝直冒,她也顾不上瞧,心急火燎地跑到刘病已的房间。
病已躺在床上,王意给他加盖了两条被子,他却还是惨白着一张脸,干哑着喉咙嚷:“冷死我了,冷死我了……”
张彭祖也没了主意,倒是王鲔年纪大,有见识,马上建议:“这得出去延医诊治,刘公子是受了风寒,得了热症。他年纪小,这病可大可小,耽误不得。”
平君一听眼圈立即红了,王意皱眉:“我们在云陵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知道哪里有医者可请呢?而且,就算有,无人引荐,只怕医者也未必肯上门,这么大的雨天,我们总不能把一个病人抬来抬去吧?”
众人犯了难,看着病已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平君忽然掉头就跑。
张彭祖追问:“你去哪?”话才落音,她人就没了影。
王意沉吟:“我大抵能猜到她去找谁。”
刘病已突然哑着声大叫:“我没病!我没病!用不着去请什么医者……”
张彭祖插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生病的,淋雨得了风寒而已,至于像刚才那样哼哼那么大声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什么大病,快死了呢。”
王鲔慌道:“张公子,忌讳的话可不能乱说。”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轻飘飘地哼了一句:“我倒认为他是真得了病,不过不是你们以为的这种……”
房里三人正在拌嘴的工夫,许平君已经来到了金氏兄弟的房门口。她定了定神,整理好了自己的装束后,才敢去敲门。
吋吋……吋吋……有节奏地敲了十来声,里面没人回应,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冷风呼啸,钻入门缝带出一种尖锐的哨叫,她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紧。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变成了拍门,到最后她使尽全身力气用力砸,然后门突然开了,不是里面有人打开了门,而是因为她用力太猛,门被她砸开了。
嘎吱一声,门扉向内拉开,里面空无一人,金陵不在,金赏不在,就连那个说话笑嘻嘻的金建也不在……房间内很多行李都还在,只是他们的人不见了。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还能去哪?
她忽然想起,本该和刘病已住一间房的金安上也不在,一个下午她在房间与厨房来回走动,却没有见到金氏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上哪去了……会上哪儿去……”想到病已病恹恹的模样,她眼睛一酸,不知怎的,眼泪就滚落腮旁。随手将泪痕擦去,她跑到前堂去找驿丞,只是天色已晚,驿吏们大多都回家去了,偌大个传舍内空旷得让人心头增添丝丝寒意。她找遍堂前屋后,总算在门庑上找到了一名值宿的驿吏。
找到时,那人居然已经熄灯就寝了,平君将他吵醒,他口气颇为不悦地埋怨:“找人看病?夜里宵禁,街上不得有路人出行,你这姑娘亏你还是长安来的,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
平君面色刷地白了,她只关心天气恶劣无法出行,却没有留意到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这会儿别说病已出不去,就连医者也请不来。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那驿吏见状,却领会错了她的心意,于是软言劝她道:“姑娘你就别伤心了,如果只是为了瞧病,也不过是多挨一夜的事,等天一亮我便帮你去找……如果是为了那些官宦公子们伤心,也实在是没必要,你听我一句劝,我在这儿做的日子虽不长,但见的人可多了去了,像这样的官宦子弟向来是来去如风,不过是玩笑一场……你年纪尚小,别太认真放在心上吧。”
平君并没有听懂,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挨一夜,挨一夜……神志恍惚地往回走。
到了房门口,王意先一步迎了上来,见她眼睛红了,不禁问道:“怎么,那位金公子也没办法?”
平君摇头,垂泪道:“宵禁了……”
王意一愣,“一时糊涂,倒忘了这个了。”搂住她的肩,安慰道,“你别哭啊,不是什么大事,我让王鲔给病已用热水擦身降温,他现在已经好多了。”
平君走到床边,刘病已气色好了很多,汗水将额线发际全捂湿了,脑门顶上像是个大蒸笼似的蒸腾着热气。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哑道:“你哭什么?他们不理你了?”
平君摇头,神情非常落寂无助。
他心中一动,委顿的精神猛然为之一振,竟不由自主地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握住她的一只手。他的手心滚烫如火,她的手心却是寒冷如冰,他轻轻握住那只白皙的小手,虚弱无力地摇了摇,“别哭,等我好了,我陪你玩……”
平君却哭得更伤心了,半跪半爬地倚在床头:“病已,病已,你的名字不是叫病已吗?”她低下头,哭得很是伤心,“如果你这次真的能马上好起来,我以后一定听你话,把你当亲哥哥一样尊敬,做你的好妹妹……”
握着的手,忽然无力地松开了。
平躺在床上的刘病已瞪大了眼睛,眼神迷惘地望着眼前这个不断哭泣的女孩子。
而向来纤细懂事的许平君,却不知怎么了,情绪突然变得跟外面的瓢泼大雨一样,她伏在床头哭得伤心至极,一发不可收拾。
06、探狱
刘病已这一病,使他们在云陵多停留了两日。这两日内许平君忙着照顾病已,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几乎是足不出门,所以直到第二日晚上她才得知原来金陵等人早在前一日傍晚便离开了云陵。
两天后,原本打算去仲山的他们也折路返回长安,因为刘病已的这一病耽搁太久,打乱了他们的游玩计划,也因为那一夜的暴雨过后,气温陡降,五人出门时所穿的皆是衣薄衫,已无法抵御严寒。
尚未痊愈的刘病已坐在车内,由许平君一路照料,而王意则和张彭祖一起坐轺车返京。两车一前一后,在入长安城后,却因为车流过多而走散了。于是王鲔径直将车赶回尚冠里,停到了许家门前。还未等许平君下车,闻讯而来的许夫人已踉踉跄跄地从屋里出来,妆容惨淡,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许平君吓得从车上跳了下来,拉住母亲的手。许夫人浑身打颤,打量着女儿,眼泪潸然而下:“君儿,君儿……”喊了两声,已是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到怀里,放声大哭。
平君骇得浑身僵硬。刘病已慢慢从车上下来,站在母女二人边上,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四下里有邻居听到哭声出来观望,三三两两地围在周围,有耳语的,有欷?的,也有看着感伤,陪着垂泪的。
许夫人将平君领回家,然后断断续续地将这几日发生的变故叙述出来。
原来自他们离家后,长安城内便突发变故,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御史大夫桑弘羊、鄂邑盖长公主等人密谋造反,被大将军霍光识破。九月初一,也就是前天,皇帝下诏命丞相田千秋率众将孙纵之、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等连同其宗族亲人一并诛杀,盖长公主闻讯自尽……
这些军国大事,风云变幻得再惊天动地,于普通百姓而言不过是些闭门闲话,说得见不得。许夫人虽然觉得震惊,但也没太当一回事,直到昨日有人从宫里传出口讯,说夫君许广汉奉命在未央宫官署的上官父子值宿殿庐搜缴罪证,因没能搜出其藏匿于殿内的数千条缚人用的绳索,而被认为有包庇之罪,视做同谋连坐。现在人已下了掖庭狱,生死未明。
许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许平君吓得目瞪口呆,竟是连哭都不会了。刘病已一边咳嗽一边低着头往外头走,母女俩正哭得伤心,都没留意他的去向。到了门口,发现王鲔还没走,他爬上车,沉闷地说了句:“送我回未央宫。”
未央宫内人仰马翻,如果说平时只需在帝前碎步前行,这会儿却已是草木皆兵,宫内无论男女老少,俱是快步疾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病已熟门熟路地来到掖庭狱门前,守门的黄门认得他,不等他开口已明其来意,把门打开后小声地叮嘱句:“速去速回。”
病已点头表示感激,随手塞了把五铢钱过去。黄门把钱握在手里,心花怒放,悄悄将病已放进去:“在最里那一间。”
甬道内光线昏暗,气温陡降后,狱内冷若冰窖,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气森森,不寒而栗。病已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是不是大病未愈的缘故,只觉得那一间间逼仄狭窄的用木栅隔开的牢房,在黑暗中仿若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会在出其不意间一口将他吞下。他浑身发冷,好容易磨蹭到最里面的那间牢房,疏密不等的木栅隔出一间两丈来宽的小地方,里面有一人身穿赭色囚衣,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颓然踞坐。
“许叔叔……”
病已的一声轻唤令那人如惊弓之鸟般哆嗦了下。
“许叔叔,是我。”
“病已?”许广汉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拖沓地走近木栅。他在牢里关了一天两夜,滴水未进,这会儿早已憔悴不堪。他盯着病已瞧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我没事。”少年咬着唇,鼻音很重,眼神闪烁,对于许广汉惨淡的狼狈模样,似乎不忍多看,“我来看看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婶婶和平君妹妹在家都挺好的……”
许广汉故做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告诉你婶婶,让她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你这孩子一生病身子就特别虚,要是不补好,过不了几天又得大病一场。”
病已鼻子一涩,牙关紧扣,半晌才憋出一句:“叔叔,他们为什么要关你?左将军谋反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广汉胸口一窒,“这种事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
病已胸口起伏,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可他抬头看着许广汉良久,最终还是平静下来,朝他缓缓扯出一抹笑容,“师傅前阵子夸我聪明好学!”
许广汉颔首微笑,少年仰头,两人隔着木栅彼此互视。病已小声说:“那我去了。”
许广汉再次点头,病已扭头便走。
到了门口,他停下脚步,手背揉眼,将眼眶中的泪水尽数拭去。
守门的黄门见到他跨出门,顿时如释重负:“可算出来了,才接到消息,一会儿徐少府要过来问话,你赶紧走吧。”
“多谢。”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将自己腰上系着的布袋解了下来,动作敏捷地塞到黄门手里。
黄门又惊又喜,布袋入手极沉,粗略估算少说也装了三四百钱。他不敢贸然收这钱,推诿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病已眨眼一笑,“这袋子不是你的吗?我才在门口的地上捡到的。”
那黄门大大一怔,病已的手一松,钱袋完全落在他手里。他旋即醒悟,嘿嘿地笑了两声,“真是……如此,多谢。”
病已冲他长身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07、建章
欧侯内者令找了少府徐仁,左右不过替许广汉说情。徐仁正为鄂邑公主自杀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答理这等琐碎小事,欧侯令觑机在他跟前提了两回,每次得到的回复都不大尽如人意。
长公主自杀了,皇帝搬到了城外的建章宫居住,留下偌大个未央宫被扫荡谋逆的绵绵阴雨覆盖住,容不得宫里的人有半丝悠闲。
内者令找上徐仁的同时,张贺也为这个下属开脱罪责而找到自己的弟弟。许广汉犯的错可大可小,虽然已经下狱,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大哥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上官桀一党伏诛后,朝堂内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后,更何况还远不止这些,上官父子的党羽甚至还牵扯到了燕王刘旦,张安世对于有些事情,都是三缄其口,即便是在兄长面前也不愿多言。
上官桀密谋造反,在宫里偷偷准备了几千条绳索,用一只只箧满满装起,累藏在自己平日处理政务的殿中,只待时机一到,便用这些绳索捆人。许广汉奉命去搜寻罪证时居然没有发现这些装满绳子的箧,随后再遣他人前往却是一搜便出。
张贺心知许广汉做事迷糊,但绝不至于会当真和上官桀扯上关系,这个连坐之罪未免太过牵强。才要替许广汉分辩几句,张安世已朝兄长缓缓摇头,张贺的一颗心倏然沉下。
张贺惴惴不安地回去了,张安世随后接到霍光托人带的口讯,赶到承明殿时霍光以及一干同僚已经等候多时。霍光见到他时,面上添了几分笑意:“子孺来得正好,这就随我去趟建章宫。”
建章宫建于孝武帝太初元年,迄今也不过二十余载,宫苑位于未央宫以西,虽属长安城外,但为了进出方便,在未央宫内筑有飞阁辇道,能跨城而至。霍光领张安世走的便是这条捷径,这路平日只供天子通行,张安世踩在飞阁之上通过辇道出城,居高临望脚下浮云蝼蚁般的兵卒,星星点点地散在城防四周,戈戟锃亮,反射出的日芒几乎耀花了他的双目。他堪堪走过短短数十丈的飞阁复道,已觉得高空目眩,不堪体力,脚下微微发软。
霍光的步履却踏得极稳,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飞阁,再往西行不多久,绕过一处殿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外垣套着内壁,连绵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富贵奢华之气扑面袭来。
与长安城内的未央、长乐两宫大开大阖的气势不尽相同的是那种细致醉人的水秀婉约,建章宫作为皇帝晏驾游玩的离宫行在,处处透出细节上的精致与华丽。
顺着复道进入宫苑之内,最先到的一处乃是兮指宫,宫里有黄门照应,霍光置身殿中静候,没多会儿工夫,便有黄门小跑入内,赔笑说:“陛下銮驾尚在太液池渐台,大将军的意思……”
张安世认为皇帝既在渐台,他们有事要奏自当前往前殿等候,可霍光却淡淡地吩咐了句:“去备船吧。”
“诺。”黄门领命疾退。
又多等了一刻时,便有人上来领他们前往太液池。
这一走便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沿途回廊复道相通,九曲十环,虽已届深秋之际,四周却仍是树荫繁茂,障叶荫荫。张安世虽不至年老体弱,但这一路走来,不止不歇,平时坐惯了车辇的两条腿到底还是吃不消了。再往前走出半里,委实手足发颤,气喘声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口鼻中沉沉呼出。
霍光闻声转过头来,只略略看得一眼,便停下脚步来。他额上微汗,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衬得那张脸温文儒雅。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阳光令他微微眯起双目。他的声音低醇,如沐春风般温暖,“千秋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张安世慢慢调匀气息,“年方九岁。”
“和皇后一般大啊。”
张安世注视着对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
“走吧。”再要细察,霍光已转过头去,擦去额上的汗水,继续往西行。张安世暗叹一声,徐徐跟上。
太液池位于整座建章宫苑的北面,湖面占地之广、景致之绝尤胜未央宫的沧池。池中蓬莱、瀛洲、方壶三座神山错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丛生,湖水粼粼,水浪击打岸边石雕,发出啪啪之声。草中鸟雀无数,发出啾啾声鸣。
霍光与张安世到时,岸边早已备妥小舟,两人上了舟,船夫划桨,小舟似离弦之箭般在水面上荡了出去。岸边栽满雕胡、紫择、绿节等植物,时值秋季,硕果累累,其间更是伏以凫雏雁子,船舟行过,惊扰得一片呱叫唳鸣。
皇帝这会儿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渐台殿阁内与金赏对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边垂钓。正午阳光正足,晒得人从头到脚发暖发懒,他合上眼正欲假寐,忽听对面水声大作,睁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他丢开鱼竿,站了起来,随手抓过一旁伺候的黄门,道:“去,赶紧上去通禀。”
渐台高二十余丈,临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环伺,寒风猎猎。霍光、张安世上得殿时,恰好看见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风吹得他的发丝些微凌乱,身上那一袭玄色的衣裳,衬得露出广袖的那只手白玉般剔透,与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泽无二。
霍光站在门口望着那个临风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么一刻,脑海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而呆了一呆,张安世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他方醒转,快步走了上去。
“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陛下!”
“光禄勋臣安世叩见陛下!”
两位大臣依礼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良久,也不见皇帝起身回礼。霍光下颌微抬,目光如电般射向皇帝无瑕的侧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状,倒是他对面的金赏已然站起,面现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头轻轻一蹙,随即便恢复原状,皇帝不回礼,不叫起,他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张安世见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长跪于地。
“吋!”一声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还哭,这副怪异的表情看在金赏的眼里,竟有说不出的颓然悲怆,“你这一手很是漂亮,朕输了。”
金赏低头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刚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连带着整个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胜负分明,皇帝的赢面不止是一手半子那么少,缘何认输?
正纳闷,皇帝已推枰而起,转身将目光对上霍、张两位,如同初见般恍然,“原来大将军与光禄勋在此,免礼吧。”侧首对上金赏,颇有责备之意,“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朕?”
张安世满脸窘迫,霍光却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微笑解释:“是臣来得唐突。”
“又是什么事?朕离京时不是嘱咐过,朝中大小事务全由大将军处理么?”
霍光道:“叛党皆已伏诛,只是燕王那里……”
皇帝知晓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与叛党勾结,贵为皇胄,罪不容恕。”
霍光低低地应了声:“诺。”
皇帝又道:“但他毕竟乃朕的兄长,诛杀他恐有伤手足之义。”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诏与燕王,如能自裁了断,则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负隅顽抗,则举天子令,传檄各诸侯国,发兵燕国,剿平乱党。”
皇帝迟迟不应,目视远方,良久方沉沉点了下头。
霍光道:“臣还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当废,连坐其罪。”
皇帝皱了眉:“皇后年幼,她自五岁入宫,长居掖庭永巷,不闻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与她何干?”回头见霍光一派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压抑怒火微拱,险些难以自持,“她虽是上官族人,到底还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大将军不念着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开罪,难道还要亲手送自己的外孙女去地下追寻敬夫人不成?”
这话说到后面已是微颤,皇帝到底年少,涵养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赏见状,忙笑着插嘴:“陛下与皇后情深意重,大将军岂有不知之理?”
霍光一派大义凛然之色,肃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皇帝气噎,狠狠地咬紧牙关,面色发白,双手微颤。
张安世在边上不徐不疾地劝说:“大将军辅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将军岂忍让帝后夫妻分离?”
霍光闻言,看了看张安世,又看了看皇帝,这才松口:“既如此,臣谨遵圣谕。”
皇帝已难掩心中厌恶,背转身拂袖挥手:“朕尚年幼,不及亲政,以后这样的事不必再来问朕,大将军自行拿主意便是。”
霍光这才领着张安世退出。他俩走后,皇帝像棵扎根的柏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金赏打量皇帝的脸色,内心焦急却又不敢肆意出声惊扰,只得满脸忧虑地陪站在一旁,双手握于身前,十指紧紧纠缠在一块儿。
殿门大敞,高处不胜寒,凉风猎猎穿堂而过,皇帝猛地打了个寒战,怅然噫呼:“好冷啊。”
金赏急忙召来黄门侍卫,令他们关闭门窗,殿内燃起灯烛。正在这时,楼底下却听得金建扯开清亮的嗓子一阵欢呼:“可算是上钩了!上天注定尔乃我盘中烹鲜,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挣扎乎?”
声音之高,字字句句顺风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皇帝浑身一震,抱着头大叫一声,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红砖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骤雨狂风般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