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歆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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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群议
王奉光世袭高祖封赏的关内侯爵禄,家境富裕,与京城中大多数的贵族子弟一样,平时游手好闲,少了立业的后顾之忧,成家生子后更加醉心于斗鸡走马的奢靡生活中。可是原本没有烦忧的他,最近却被自己的小女儿折腾得够戗。
和许多大户人家一样,王意很小的时候便已定了夫家,可未等她成年,订婚的这个女婿便夭折了,这之后又再许了一户,虽然家世不及原先那户,好歹女婿长得挺不错,为人也和善。眼见女儿一天天长大,离及笄之年没多久了,他备好嫁妆,正准备把女儿嫁出去,可谁想天有不测,他的女婿,又一次没逃过厄运,暴病而亡。
女儿未过门,倒死了两个定亲的女婿,这在旁人看来是件很不吉利的事。
“我宁可你是嫁了两次被夫家休了回来,也总比现在这样强。”离婚或者休弃的女子并不会遭人嫌弃,他还能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地找男人再嫁,可现在许一个死一个,怎么看都是王意的命太硬之故,这样的女子任凭生得再美貌,家世再好,也没有男人敢要啊。
与上一次不同,王意并没有哭泣或者伤心,她的父母为她的婚事操心跺脚之时,她却显得异常平静。
王奉光是个很容易自我排解和满足的人,见女儿情绪稳定,不哭不闹,他也很快便忘了这件事。他在长安西安门外有处房舍,专门用来招揽同好之人在那里斗鸡玩乐,与张彭祖、刘病已这两个少年的相识虽是缘于一场意外,可素喜玩乐的王奉光却与刘病已一见如故。
匈奴的战火并没有动摇汉朝的安宁,诸侯王返回属国后没多久,边境传来消息,汉军大破匈奴,属国义渠王射杀犁汙王有功,汉廷嘉许赐其黄金二百斤,马匹二百匹,改封其为犁汙王。
边境取得全胜,却不能使丞相田千秋感到欣慰,相反,随着岁月的推移,他的身体也在逐步衰退。皇帝器重他,特赐他上朝时不必在东司马门下车步行,可以直接坐车入宫,以车代步走完章台街,登前殿参与常朝。这样的殊荣,自古只出了这么一例,很多人因此把田千秋尊称为“车丞相”“车千秋”,足可见皇帝对他抱以莫大的信任与莫大的期待。
田千秋年纪虽大,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先帝崩逝,遗命大臣辅佐幼主,那时候尚有三人主控中朝官吏,出入禁中。如今中朝之势已经尽数落入霍光之手,皇帝在未央宫里已经虚长至十七岁,眼看便要成人,到时候若是循例亲政,皇帝借重百官之力一点点收回权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自然而然地会削弱霍光手中的权力。
百官以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这三公为首,自先帝用大司马取代太尉开始,三公逐渐变成了二府为主,自丞相以下便是御史大夫。如今桑弘羊已经死了,一旦田千秋从丞相位置上被拉下来,那么放眼整个大汉朝的中央军政,内外朝臣将尽数沦为霍光党羽掌控,到时霍光可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和先帝相比,当今天子虽然年幼,却也是个悟性极高的人主。因为和田千秋一样,年少的皇帝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如今能牵制住霍光的最后一点期望唯有老丞相一人矣。所以别说是坐车上朝,即便是抬,也要把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给抬到前殿上。
田千秋素有智谋,他把一切的算计与权衡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自先帝时他便开始做这个丞相,眼看着霍光的权势一点点扩大,霍光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但田千秋为人敦厚,不愿与人争执,只求自保。霍光的势力如日中天,他每次都尽量避其锋芒,也因为丞相的权力已不比汉初,丞相与皇帝之间隔了一个中朝尚书领事,他除了常朝,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而且这么多年下来,看霍光的情形,辅佐年幼的皇帝,并未做出对皇帝、对社稷不利的事来。
田千秋固有明哲保身的容忍之举,然而世事往往超出他的想象,不是他愿意容忍便能置身之外——这一年春末,侍御史突然重新调查侯史吴的案子。
侯史吴的案子是去年秋天时判的,当时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会审,认为侯史吴虽然庇藏过桑迁,但因为桑迁不是主犯,所以侯史吴的罪责可以依照六月颁布的赦令免罪。
侍御史将这案子重新翻审时提出,桑迁作为桑弘羊之子,虽没有主动参与谋反之事,然而此人知晓儒家的五经学说,精通《诗经》《尚书》《礼仪》《春秋》《易经》,如此有学问明道理的一个人,在得知其父谋反时,却不加以规劝阻止,其罪与父亲桑弘羊无异,而侯史吴更是曾当过三百石的官吏,所以他藏匿桑迁这样的谋逆主犯,是属于明知故犯的重罪。依照去年六月天下诏行的是赦令,而非大赦令,侯史吴的罪名理当不在赦免之列。
这个案子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朝堂上争论不休,从起初的翻案涟漪开始一点点扩大,最后竟演变成官吏上奏弹劾王平与徐仁,称其二人有包庇重犯之嫌。
田千秋作为徐仁的老丈人,以他的智谋,不可能猜测不到这场风波背后暗藏的杀机。为了女婿,也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尚未亲政的皇帝,当这场风暴席卷而来时,向来敦厚隐忍的老丞相,拖着残弱老迈的病体,力主为侯史吴辩护。为了让霍光没有反击的机会,田千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集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以及博士,在北公车司马门以公开公平的一种形式就侯史吴是否有罪这一项问题进行讨论。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未央宫承明殿内,霍光用尺简轻轻敲击木案,唇边露出隐晦的笑意。
张安世有些紧张,不由问道:“是否要加派兵卫过去?”
霍光反问:“以什么名目过去?是保护他们还是驱逐他们?你可别忘了那些都是什么人!是丞相,是外朝中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还有一群张嘴就会引经据典、博古论今的博士!”
霍光年少时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他和许多显赫的世家子弟一样,靠的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霍去病的提携,先帝的破格重用。这些年他的官位和爵禄越爬越高,权力也越滚越大,虽然他不懂得那些所谓的五经,所谓的高深典故,但他身旁却从来不缺这样饱读诗书的人才,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有学问的人脑子有多好使。
他缄默不语之时,一旁的杜延年伺机劝道:“官吏开释有罪之人,依照的也是常法,如果硬要揪住这点来诋毁侯史吴大逆不道,实属勉强。依我看,田丞相也并非故意要提出反对的意见,只是他平时便喜欢替下面的人说情,在百姓中素有威信。至于事先未和大将军商议,此举虽然无礼,但也要考虑到丞相年老体迈,做事难免无法面面俱到。大将军好歹顾惜他在位已久,又是先帝器重的老臣,这件事还是不要与丞相撕破脸,大家彼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这事真要闹大了,只会影响大将军的声誉。”
霍光忽然将手中的尺简丢了出去,那根竹简在空中转了个圈,准确无比地落入了对面一只铜壶之中。
当啷啷!尺简与壶壁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霍光冷笑,“小事化无?子孺,你觉得呢?”
虽是春末,但张安世却是汗流浃背。关于侯史吴的这件案子,霍光虽然没有对他明确说过原委,但以他对霍光的熟知,他绝对不会单纯得认为霍光会真的让这件事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天知道霍光在过去的一年中已经花了多少心思去撒网谋划了。
想来杜延年也不是没有察觉到这背后暗藏的玄机,只是杜延年尚有勇气敢对霍光加以规劝,而他张安世却只能站在边上战战兢兢得心跳加剧。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霍光瞥了他一眼,然后对身边的中朝官僚们说:“既然田丞相一定要弄出一个是非曲直来,那就让公卿百官们议吧!我们,就等着看那个结果好了。”
杜延年闻言愕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心头,他不由扭头瞅了张安世一眼,发现对方早已面色煞白。
这场由丞相发起的百官公车门聚议整整持续了一天,刚开始的情况还好,晌午进食后众人的言论开始慢慢发生转变,最终以多数人认定侯史吴有罪的这个结论收场。次日,这个结果一经公布,霍光随即以廷尉、少府弄法渎职之罪下令将王平、徐仁投入狱中。
四月,徐仁在狱中自杀,王平与左冯翊贾胜胡被判腰斩。
02、变化
徐仁的死让许多从政官吏为之心颤,而对于许广汉来说,他出狱后能快速重获起用,在宫中暴室担当啬夫一职,少不得是受了张贺与徐仁的恩惠。如今徐仁因为断错案子获罪,虽然他已畏罪自杀,但许广汉仍是吓得不轻,整日提心吊胆。
“你说他怎么那么倒霉呢,居然还能摊上这样的事。”欧侯内者令一边喝酒一边欷?,因为是儿女亲家,他和许广汉的关系这几年一直不错,两家也走得很近。欧侯令的品性还不错,只是喜好杯中之物,在少府官署时不方便饮酒,他便常常到暴室来找许广汉对饮。
“只是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指派谁来当这个少府。”少府管着皇帝的衣食住行,大到山海地泽的收入,小到一针一线,事无巨细都得想皇帝所想。都说大司农掌管着江山社稷的经济命脉,那么少府则是掌管着皇帝私人的经济命脉,不是贴心能干的人根本无法掌管得过来。
“陛下?”欧侯令的双颊通红,忍不住摇手笑道,“你这人,真不知道是真天真还是装糊涂,这事由得了陛下挑挑拣拣的吗?天子称帝近十年,你我在宫里那么久了,你见过陛下提拔过一名官吏没?他身边最得宠的莫过于侍中金氏兄弟,可谁不知道金家能荣宠到现在,靠的全是大将军的关系。奉车都尉可是大将军的女婿……”
许广汉慌张得四下张望,生怕隔墙有耳。
欧侯令笑道:“说到女婿,我那儿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显得万分愉快,“前几日我回家,那傻孩子哭着对我说他晚上做梦,梦到了乌七八糟的东西,结果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又尿床了。他都十三岁了,哪里还能尿床?我抓着他一问才知道……嘿嘿,这小子好歹算是大人了。我想着,等再过两年,便让他娶了你女儿,等这件婚事一成,我也就了无牵挂了。再过几年,等小夫妻给我添个乖孙儿,我便辞官回家抱孙子……”
他喋喋地说个不休,许广汉的思绪却早飘远了。欧侯令的话提醒了他,令他突然想起刘病已来,这孩子从去年年底就开始变了嗓子,这之前他一直在作室服刑,也不曾留意到病已身体上的变化。
也许,也该替那孩子找门亲事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
“上!上!上啊——”鸡毛蓬飞,张彭祖恨不能跳进篱笆内替两只斗鸡打上一架。
王奉光乐呵呵地摇着一柄羽扇,坐在高台上瞧着热闹。因为喜好斗鸡,人们送了他个外号,称他为斗鸡翁,又将这间房舍称为斗鸡舍。这间斗鸡舍临近长安,却少了城内诸多管制的拘束,所以三辅这一带的不少贵族都爱上他这儿来玩。
“彭祖!”辰时正——平时这个时辰刘病已早该来了,“你是不是又逃学了?”
张彭祖喘着气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哪能啊,今天不用上学。”
王奉光奇道:“不用去学里,那为何不见病已?”
张彭祖忍俊不禁,大笑道:“说来才好笑呢,有个和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女孩儿,因为不喜欢他赌钱玩耍,所以跟他生闷气,不理不睬的都快一个多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病已挖空心思要哄她高兴,可她偏偏不领情。”
“哦?”王奉光来了兴致,“他这么在意那女子,可是他心上之人?”
“心上?我看说成是心尖儿也不为过。”张彭祖笑得甚是促狭。
王奉光颇为失望,但转瞬便又笑了起来,顺着彭祖的话半认真半玩笑地打哈哈:“我本来瞧他为人不错,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呢。”
张彭祖一下子给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什么?你的女儿?哪个女儿?”
王奉光以为他是在质问自己,不大好意思地解释:“我女儿虽然曾经许了两回人,有点那什么……唉,不过这纯属巧合,我女儿命好着呢。我请方士算过,说我女儿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
张彭祖不觉阴沉下脸来,“你觉得病已和你女儿相配么?”
“我……我女儿哪点差了?论才貌,论家世,哪点配不上刘病已了?我瞧得上他,那是他的福气。”
张彭祖气鼓鼓地扭过头,目光死死盯在门外的一棵桑树上。
王奉光越说越心虚,他相中刘病已,一来是因为觉得和他投缘,二来是因为刘病已虽然一文不名,好歹还有个皇亲宗室的身份。自己的女儿若要再许人家,无论如何是不能指望再往上高攀了,像刘病已这样空有光鲜外表的皇族子弟最为合适不过。
但这小算盘只能在心里盘桓,万万不能如实说出口,所以他拼命夸赞女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张彭祖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王奉光把话全说完,他突然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病已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堂下逗狗玩。
许家养的阿黄刚产下一窝小狗仔,平君怕小狗冻着,特意把它们母子从厨房挪到堂下,在庑廊的一角向阳处安置了狗窝。
一共四只小狗,都还没开眼,只有巴掌大小,拱在母亲的怀里啜奶,不时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阿黄十分警惕,只要病已的手触碰到小狗,它就昂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真是小气!小气!小气!”他恶狠狠地瞪了阿黄一眼,“早知道以前就该屠了你烹来吃。你和你家主子一样,小心眼……”
“呜呜——”阿黄的叫声愈发急促,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他的手打转。
“你说谁小心眼?”平君手里端着盆站在他身后冷冷地问。
病已吓了一跳,回头的同时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容,“我在骂狗呢,当然不是说你,你哪能跟狗比呀?”
平君愣怔了下,随即琢磨出味来,怒道:“你说我不如狗?”一跺脚,连盆带脏衣裳一起丢了过来。
他跳起来避开木盆,却没躲过一件衣兜头,他也顾不得拿开头上的衣,大叫一声:“平君!”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你放开我!”
病已蒙着头只顾搂紧她不放,口中叫道:“你绝对不是小狗,我是……我是,汪汪,汪汪汪!”仗着有衣裳遮盖,他索性没脸没皮地耍起了无赖。
平君被他抱住,只觉得手脚发软,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一颗心怦怦直跳,“你……你不要脸……”
“你有看到我的脸吗?”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他把脸凑了过去,几乎贴到她的鼻尖上,然后学着阿黄那样一个劲地嗅鼻子,“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刘病已!”她提高声音强作镇定,“你在外头就是这样疯疯癫癫地与人结交么?”
“君儿……”他忽然变了语调,可怜兮兮地把头搁在她的肩上,胳膊却勒得更紧了,“你别生我气了,我最可笑最丑怪的样子你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不解气的?”
十四岁的少年正处在成长阶段,嗓子由原先的稚气清亮逐渐转换成现在的粗犷浑厚。
自打平君初潮之后,她耻于男女间的亲昵,加上两人的喜好也日渐拉开差距,所以像今天这般的举止已是少有。
变声期过后,病已的声音增添了一份低醇厚实,之前还未曾觉察出有多大的区别,如今靠在怀里,近身听他撒娇似的哄着她,那声音钻入耳中酥酥痒痒,竟让人抑制不住地全身发麻。
平君从未有过如此惊悚的感觉,一时惊惧莫名,双手虚软地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颤道:“你放开我。”
“不放!我才没你那么傻呢,一松手你估计捡了盆又得来砸我。”他笑嘻嘻地抬起头,“先替我把这衣裳拿开,憋得我胸闷气喘……”
柔软的布料从他头上缓缓滑落,衣裳掉在地上,明亮的光线在一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眼前是个双靥嫣红的少女,剪水双眸,红菱般的双唇欲语还休似的微微撅起。
他低头看着她,她微侧着头,用余光偷觑他。
她很瘦,很小,瘦小到他仅用一双手便能环住她的腰身,这是从什么时候起产生的变化?在他记忆里,平君虽然小,却绝不至于瘦。小时候她总是披着齐整的长发,圆圆的脸蛋,肥肥的小手,滚圆的身体带着股诱人的奶香,那个娃娃般可爱女孩儿,傻傻地冲着他撅嘴一笑。
这一切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可眼前的又是谁呢?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平君吗?他的双手下意识地顺着她纤细的腰身上下摸索,掌心下是炙烫的体温,以及高低起伏的曲线。
并不是真的瘦了,只是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病已的眼睛里似乎烧着一把火,那种迷茫却又灼热的眼神令平君的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心里的恐惧感渐渐压倒了那种无力感,终于在他越变越骇人的注视下,趁着他低头缓缓贴近的间隙,她踮起脚尖,猛地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耳朵上。
“啊——”刘病已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捂着耳朵连连跺脚。敏感的阿黄受到惊吓,终于按捺不住从窝里跳了出来,龇着牙冲他狂吠猛扑。
病已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平君见他被阿黄撵得满院子上蹿下跳,狼狈不堪,一时也忘了生气,笑得直不起腰来。
03、卫霍
这一年刚入冬,在先帝时臣服归顺汉朝的乌桓遭到匈奴的攻击。霍光询问护军都尉赵充国的意思,赵充国认为蛮族相争,不必答理。
而在霍家的一次家宴上,霍光却对女婿范明友这么说:“这次我打算让你领兵去乌桓平乱。”
霍光的话才说出口,范明友还没应声,他的妻子范夫人已经着急地问:“为什么?不是说这是外邦自己的事,我们不需要插手吗?”
范明友拖住妻子,小声说:“父亲大人自有他的打算。”
范夫人委屈地红了眼,“父亲难道打算要女儿守寡么?辽东那么冷的地方,冬天寸草不生,滴水成冰,我听人说那里遍地是吃人的鬼怪……”
霍光叱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整天满口胡话,说出去也不怕人耻笑。”
范夫人是霍光的庶出女儿,生母在家并不得宠,霍光的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却有无数个。她不敢和父亲顶嘴,心里想着死去的大姐,那是父亲发妻东闾氏嫡出的长女,父亲对上官家清算时也不曾留过什么情面。她胆战心惊地察看父亲的脸色,希望能猜度出一二分的用意,可惜不能如意。
霍光随即把房内的妇孺全都遣了出去,范夫人忧心忡忡坐在园子里发呆,没多会儿眼睛一黑,有人从背后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嗲声说:“猜猜我是谁?”
范夫人现在哪有心思陪小女孩玩这种游戏,不禁嗔道:“成君你少烦我,自己到别处玩去。”
手松开,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嘟着嘴从她背后绕出来,“五姐你少拿我当撒气的箭靶子!”
那女孩年纪虽小,但唇红齿白,眉目灵动,生得一副美人坯子,特别是那双眼,瞧人时带着一股子倨傲的神气。论年序,范夫人自然比她年长,但她说话的语气反倒更像是把范夫人当做晚辈似的,浑然没把长幼之分放在眼里。
范夫人虽然气噎,却也清楚这个妹妹在家中的地位。霍成君不但自身长得比其他姐妹标致,更关键的是她的生母显夫人早已今非昔比——霍光在原配夫人东闾氏过世后将其扶为继室。虽然大家都是父亲的女儿,可现在这个妹妹算是嫡出,而自己却仍是个不招人疼的庶出女儿罢了。
霍光自然不会知道女儿在背后腹诽他的心思,这个时候他正在房里细细叮嘱范明友出兵的细节。
“这次你带了霍禹一同去……嗯,还有张安世的长子张千秋,也一并随征。”
范明友唯唯诺诺,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却稳稳落了地,老丈人能让独子跟自己同去辽东打仗,说明这一去非但没有危险,反而有说不尽的好处。范明友嘴上未说,脸上也已逐渐笑了开来,“我一定不辜负大将军的期望,叫那些捣乱的匈奴人看看我们汉军的威风。”
霍光拈须浅笑,在众人发出的轰然笑声将歇的同时,语不惊人地淡淡说了句:“这次出兵不可空手而还,如果匈奴人从乌桓撤离,无法追击,那便就地攻打乌桓。”
笑声顿止,房间里一片死寂。
范明友暗地里狠狠地倒吸了口冷气。
范明友任度辽大将军,率两万出兵辽东,受到匈奴重创的乌桓没等从残局中恢复过来,又被汉军以迅雷之势迎头痛击。汉军除斩杀了六千余人外,更砍了乌桓三位大王的首级。
汉军凯旋之时正是十二月的岁末腊日,霍府上下喜气洋洋,皇帝甚至在未央宫设宴为范明友等人庆功。
宴后,霍光把自己的儿子叫到承明殿,因为这是霍禹第一次领兵出战,做父亲的他怀着某种难言的情愫,按捺不住兴奋地细细询问儿子行军打仗的战斗方略、山川形势等等细节。
霍禹哪里会在意这些东西,无论霍光问什么,他都是摇头说不知。最后问得烦了,霍禹忍不住叫道:“这些事都有行军文书负责统计,你若是要了解这些东西,把文书叫来当面问就是了,为什么非揪着我来问呢。”
霍光气噎,脸色刷白,竟而对儿子露出前所未有的厌恶之色。霍禹不解,再要出言不逊时,身旁的张千秋一把把他拽到身后,打圆场说:“大将军要知道什么,我来代答就是。”
张千秋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这一点似乎从他祖父张汤那一代便形成了张家独有的优点,并延续继承了下来,无论是张安世还是张千秋,记忆力皆是超群。张千秋为了替霍禹脱困,说不得只好将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谈到作战时的山川地势,他更是拿笔随手在缣帛上画了出来。无论霍光问什么,他皆能对答如流,令承明殿内的臣僚们为之侧目。
霍光漠然地听完张千秋的叙述后,斜眼瞄了霍禹一眼,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叹气说:“霍氏世衰,张氏兴矣!”
为了这句话,霍禹直到离开承明殿后仍是气愤难平:“你说他为什么老爱拿这种小事来为难我?我不信我哪里真不成材了。和他比起来,我这个霍家的不肖子孙好歹还念过诗书。说什么‘霍氏世衰’,好像我是个败家子似的!”
张千秋劝道:“大将军也没说你什么,你又何必动怒。再说,哪有儿子和父亲生气的道理?”
霍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好歹我这回也随过军打过仗了,比起他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可是更名副其实。”
幸而殿前的阶梯上空无一人,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张千秋素来知道霍禹的脾气,因为是霍家的独子,从小娇宠惯了,如今随着霍光的权力越积越大,他除了对自己的父亲还稍许有点忌惮外,在外早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霍禹在前头走得飞快,张千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石阶踏到最后一级,张千秋忽然若有所思地提了句:“我琢磨着你父亲的意思……难道是希望你成为你伯父那样的人杰?”
“谁?我伯父?”他第一个念头首先想到的是堂兄霍山的父亲。
但张千秋马上打断了他的猜测:“是你父亲的另一位兄长——冠军侯霍去病!”
霍去病是霍光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先帝废后卫子夫的亲外甥。但霍去病是个私生子,母亲卫少儿与霍光的父亲霍中孺私通生下了霍去病。从小到大,霍去病都随母姓,跟着姓卫的一大帮子亲戚生活在一起。直到他年纪轻轻就官拜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侯,才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霍去病便找到了霍家,带着万丈夺目的光芒认下了霍中孺这个父亲,给霍家购置了大片田地房产以及奴婢,甚至还把十来岁的异母弟弟霍光从老家接到了繁华的京城长安。
霍去病这个人军功显赫,因为去世得早,在汉人心目中几乎成为了一则传奇般的存在。霍去病死后多年,霍光从原来霍去病帐下的一名郎官做到了孝武皇帝的奉车都尉一职,甚得先帝宠幸。可霍禹记事起听得最多的,却仍是那句,“这可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侄子!”
霍去病,霍去病……或者更该叫他卫去病才对!
霍禹冷笑,“卫家已经垮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冠军侯也早就绝后无嗣了。现在若让我回想卫家种种,只记得他们的卫太夫人倒是个风流人物,也只得这般的人物才能生得出卫子夫这样的美人来。”
卫老夫人生了三子三女,倒有半数是与不同的男人私通所生,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乃是私生,当年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亦是私生。霍禹只字不提与卫家有关联的卫、霍两位将军攻打匈奴的赫赫战功,却反拿私情、外戚说事,且口吻不屑。
张千秋机敏,如何听不出霍禹言语中的讥讽,他心里不能苟同这种观点,面上却并不说破。
霍禹仰头看了看碧蓝无瑕的广袤天空,深吸一口气,环伺这座巍峨高耸、飞檐林立的未央宫,豪情勃发地笑道:“卫家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是姓霍的在主宰这里的一切!是我们——霍家!”
04、专政
“当初我与丞相一同受先帝遗诏,辅佐幼主,如今我治内,丞相治外。丞相贤明,受百官敬仰,还请多多保重身体,日后朝内尚需老丞相多加教导督促,使我不辜负天下。”
“这个……咳咳,只能靠将军自己多加留意,便已是天下幸甚!”
寒风呼啸着从前殿的玉阶下逆袭而上,田千秋佝偻着背,由两人搀扶着下了一级级的玉石台阶。
霍光站在殿门前,居高临下地目送他上了小车,沿着章台街驶出了未央宫。
这是田千秋最后一次入未央宫参朝,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帝,坐在路寝大殿上,提出他的最后一条建议——奏请皇帝及冠。
退了朝,金建给皇帝换上常服,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每天不是歌舞杂耍助兴,便是去掖庭与后宫姬妾厮混。
皇帝的日子似乎每一天都那么地悠闲,又似乎每一天都那么地重复。
金建见皇帝呆坐了一个晌午,连午膳都未曾用过,不禁有些焦急起来,几次欲入内提醒,却都被金安上阻止。
“为了这事伤脑筋,真不值了。”金建叹气,“老丞相也真是,提什么让陛下及冠,为何不索性挑明了让霍光归政?”
金安上像看怪物似的瞟了他一眼,“哥哥你既知老丞相的用意,为何独独不体谅老丞相的难处?”
经过那场“公车门坐议”事件之后,稍有些头脑的人早嗅出这会儿朝堂上的这股风是往哪边倒的了。丞相垂垂老矣,领率九卿百官之职,却没法令那些官吏的心向着一处使。那些人一个个都顺着霍光的心思揣摩,最终到底是断出了一个令人惊叹的结局。
人心所向,无力回天,到如今天下社稷的维系,真的只在霍光的一念之间了。
元凤四年正月初二,元旦朝拜后的第二日,当着诸侯王与百官群臣的面,汉朝第六位天子刘弗行及冠礼,时年虚龄十八。
就在刘弗行完及冠礼后数日,丞相田千秋薨逝,王擢升为丞相,王的御史大夫一职则由杨敞取代,而在此之前取代徐仁担任少府一职的也同样是将军幕僚出身的蔡义。至此,京畿三辅、宫廷内外皆以霍光马首是瞻,大小政务的决定权尽数掌于霍光一人之手。
刘弗虽已成人,霍光却丝毫没有要归政于皇帝的意思。于是这一年五月,孝文皇帝祭庙正殿突然失火,上至皇帝下至百官皆着素服,花了六天六夜灭火抢修,太常江德以及庙令丞、郎、吏,被弹劾大不敬之罪。
京畿人心惶惶,民间传言说是霍光摄政九年,先帝本是让他仿效周公的,可他现在却全无周公之德,孝文庙之所以会着火全因天谴所至。
“现在民心浮动,这已经不仅关乎京畿之地的祥和安宁,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这些流言飞语扩散,传到藩王的耳朵里,这毕竟不利于大将军的声誉。”
面对臣僚们的建议,霍光非常有耐心地一一听取。
“大将军虽然问心无愧,但与刘氏宗亲们的关系还是多多结交为好。”
“不错,不错。皇帝器重大将军,委政于将军,百姓无知,故起流言。藩王们皆远在属国,更是不知其中内情,若是对大将军有所误会,心生猜疑,对大将军委实不利。”
“刘氏宗室以宗正刘德为首,早先刘辟彊、刘德父子均为白衣之身,受了霍将军的提拔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霍将军若是肯屈尊结交,刘德万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霍光凝神想了想,沉吟:“刘德吗?”
底下有人立即说:“刘德的妻子上个月临盆,诞子亡故。”
“哦?”霍光颔首,“替我写个拜帖送去,再找人说个媒,霍某有女待字闺中,正好与刘德续弦,结为秦晋。”
霍光的决定令大部分人羡慕不已,私底下都说刘德鸿运当头,不惑之年丧妻失偶,居然能凭空获得这么一门好亲事。
就在每个人都羡慕刘德命好的同时,说媒的人却被刘德以“不敢高攀”为由婉言挡了回来。这之后霍光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底下的人却私下议论纷纷,为了讨好霍光,侍御史揣摩霍光的心思,刻意搜寻刘德的错失,以诽谤诏狱之罪将他弹劾,刘德最终被贬为庶民。
霍光擅与人结亲,以此为自己结交同盟党羽,他的女婿、婚戚、亲信、心腹都会因为他的关系而在朝中占据重要的职位,节节高升。
前有隽不疑,后有刘德,均不懂深浅地拒绝了霍光嫁女的“好意”,被世人称之为无知之辈。但也正是有此两人为例,让更多的人明白了一个道理——宁可拒娶一个汉家公主为妻,也不可拒娶一位霍家女子为妇!
05、穷袴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小宫女,宫女侧翻在床上瑟瑟发抖。刘弗两眼发直,黯淡的眼神说不出地压抑,这份压抑感像种瘟疫似的四下里扩散,叫人透不过气来。
脱到一半的深衣,香肩半露,她一手撑着床,一手紧紧抓着胸前半敞的衣襟,泪水噙在眼眶中,她的面色惨白,却始终不敢发出一声抽泣。
腰带缠绕了三四圈,末端握在刘弗手里,那双本该握尽天下权力的手,却似乎在一根腰带的分量下被压垮,不负重荷地微微发起颤来。
“过来!”
声音不高,却让正在受宠幸的小宫女吓得打了个寒战。
他眯起眼,冷若冰霜,“朕是洪水猛兽?”
宫女楚楚可怜地摇头。
刘弗细细端详着她的装束,衣襟被扯开后,却没法撼动整件曲裾深衣半分,束腰的腰带被刻意缠绕了无数圈,紧紧地扣死了深衣。
这是第几个了?
第几个?
曾几何时,未央宫内的女子见到他们的帝王居然会战战兢兢地绕道远避,面对帝王的临幸爱宠居然会吓得面如土灰?
他心中恨到了极处,握着腰带的手用力一抽,那宫女尖叫一声,滚到了床角。腰带松了,衣襟散了,长长的宽幅衣料铺散在床上,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整件深衣从她身上剥离下来。
衣衫飞扬,落地时轻柔无声。宫女仰翻在床上,长发披散,身上只着亵衣,光洁的肌肤如玉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刘弗喘着气扑到她的身上,一手撩开自己的裳裾下摆,一手径直探向她的下身。
双肩以及背上的肌肉僵硬,他跪趴在她的身上,听身下的女子发出细碎的哭泣声,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最终他无力地伏倒在她胸前,声音空洞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像是问她,也像是问自己。
宫女嘤嘤而泣,“非妾本意,是大将军下令要掖庭的女子一律将绔腿缝裆,腰系重带……”
他忽然发狠起来,一把扼住她的脖子,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庞顷刻间沁血般通红,“你是朕的女人!这是朕的掖庭,朕的臣民,朕的江山,朕的天下——”
她使劲挣扎,两条腿疯狂踢着,因为穿着缝上胯裆的穷袴,袴裆布料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种声音钻入他的耳朵,变成了细碎的耻笑声,笑声越来越响,他双目充血,死死地扣住手指,一心只想着要灭掉这种讨厌的声音。
“呃……呃……”指下的玉颜泛白,慢慢褪去鲜红的颜色,变得铁青,一双眼死鱼般往上翻。
这时候突然有人跳上床,飞快地从边上扑了过来,抓住他的手,用尽力气掰开他的手指。
“你勒死了她也不过是世上从此少个可怜之人,但陛下心里只怕会更难过!”
手松开了,小宫女蜷缩着身子难受地咳嗽着。上官如意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话就出去,刚才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宫女勉强缓过一口气,见皇帝死气沉沉地仍是呆坐在自己身边,吓得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连外衣也顾不得穿上,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房间。
刘弗坐着动也不动,如意紧挨着他跪坐下,把散落在床边的衣裳捡起来,刚想替他披上,刘弗突然转身恶狠狠地瞪住了她,“为了你这个外孙女,他可真是殚精竭虑,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啊!不就是想要朕的子嗣吗?”他攫住她的下颚,将那尖细的下颚使劲抬高。如意仰起头来,眉宇间的稚气尽显无遗,他冷冷一笑,突然俯下头去吻住那个苍白的双唇。
娇小的身躯微微发颤,她无所适从地抓紧了手中的衣裳。吻一点一点加深,辗转吮吸,他的呼吸清冽中带着浓烈的气息,只有她能感受得到,他是如此地绝望。
唇紧贴着肌肤,滑下脖颈,滑至锁骨。
罗带轻解,她仍是抓着那件衣裳,紧紧地抓住,似乎那样便能握住心里唯一的一点勇气。
进入的那一刻,她痛得挺起了上身,手撑住他的胸口。尖叫声刚刚逸出口,就被他用手死死地捂住了。
她瞪大眼,眼前一团白茫茫的光在晃动。他在她身体里驰骋,汗水从他脸上滴落进她的眼睛里,火辣辣地疼。她叫不出口,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伴随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原来,是真的疼!
他是那样地疼!疼得他找不到任何的发泄口!
如意睁着眼,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发中,她全身抽搐般地抖动着,身体无法动弹,只能默默承受着他的怒气,承受着他的伤痛,他的悲哀,以及全部绝望。
06、莲勺
皇后病了,据椒房殿的侍女传言,已经整整十日不曾下过床,只是静卧不语,却拒绝就医。
皇帝也病了,据太医令亲自诊脉,是虚寒肾虚之症。太医令与数位太医一同会诊开方,最后一致认为皇帝需禁欲保养,于是禁中宫人不论男女皆穿缝裆的穷袴,并用腰带将穷袴、衣裳层层叠叠地细密缠绕起来。
刘弗的确是病了,高热不止的时候,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一摊鲜红的血迹。那血从如意的身下蔓延,像朵绚烂的红花一般铺满整张床面。他被血海吞噬掉,无法呼吸,甚至连呼救声也发不出来。
“这可好了,陛下病得越厉害,太医们越振振有词。”金建站在门口搓手,见金赏仍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忽然笑道,“二哥,你老丈人不会让我们兄弟几个也穿上穷袴吧?”
金安上正在喝水,一听这话噗的一声把水全喷了出来,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金赏好气又好笑地瞥了金建一眼,“我说你小子都已经成亲了,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的?”
金建嘿嘿直笑,“我试过那穷袴,穿上除了更衣出恭不太方便之外,倒也并不难受。”
“傻子!”金赏懒得理他。
金建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这宫里不自由,不如去甘泉宫散散心吧。”
这话提醒了金赏,他扭头看了弟弟一眼,忽道:“这主意是好,不过……还缺了一样。”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地合称三辅,隶属京畿之地,其中左冯翊共有二十三万五千多户居民,共计九十一万七千多人口居住在此,下辖二十四个县。
莲勺县便是左冯翊所辖二十四县中的一个。
“都怪你!”
“什么叫都怪我?”
“你说你认得路的,结果现在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却还是没找到马车。”
“烦死了。早知道你这么啰唆,打死我也不带你一块儿出来!”
许平君抿嘴,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非要你带着才能出来吗?”烈日炎炎,只有她才会听信那个白痴的话,说什么莲勺县有奇景,然后深信不疑地一路跟着他来到莲勺,甚至为了一观奇景,在无路可行的情况下毅然下了马车与他步行。
这个世上,大概只有她这样的傻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他,然后被他耍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她觉得眼睛里火辣辣的,胸膛里压抑着一股异样的委屈,似乎正在不受控制地想要喷发出来。可刘病已却毫无知觉地走在前面,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
“快走啦,天黑前一定要找到彭祖他们……”
“我走不动了。”
“我可不想夜宿荒野……”
“走不动了……”她停了下来。
病已却继续往前走,“你怎么不学学王意呢,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说你蠢你还不信。”
“我——走不动了。”声音微颤,她紧紧地握住拳头,用尽全力大喊,“病已你这个浑蛋!浑蛋——”
刘病已错愕地回头。平君闭着眼睛,脸上挂着汗珠,声嘶力竭地喊,“你是个浑蛋!浑蛋——”
“又怎么了?”
她睁开眼,看到他一脸的茫然,心里更加感到委屈。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是因为太过亲近,所以反而不懂她的心情?
有水珠淌了下来,她随手擦去,然后默默地转身,低声说:“我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
那是汗吧?应该只是汗珠!病已用衣袂一边擦着自己额上的汗,一边思索。平君怎么会哭呢?她实在没道理哭啊!她也从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女孩子啊!
“走啦!没几里路了。”他追了上去,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她一甩手,挣脱他的手,没理他。
“你真的不走?”
“不走。”
“你确定?”他咬着牙问。
“不要你管,反正像我这么蠢的人只会干蠢事罢了。”
“那随便你。”他冷冷地说了句,见她仍不转身,于是一赌气转身就走。
走了大约一里地,他找个树荫坐了下来,取出随身的水囊喝水,想起平君身上空无一物,别说净水,就连钱也没有一枚,不由笑了。
“看你能嘴硬到几时。”他背靠在树干上,闭目假寐,想象着等平君回来要如何修理她。想得入神处,他自个儿咧起嘴会心地笑了起来,心情犹如夏日碧蓝的天空一样,炫目无瑕。
一刻时,二刻时……
他睁开眼,从地上爬了起来,回望来时的路。路面被骄阳烤得像是要扭曲了一样,可那个粉色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在路的那一端。
“算你狠。”他愤愤地踢飞路边的一颗小石子,脸色别扭又难看,“好男不跟女斗,我是看在你是女子的份儿上不和你计较。”他嘀咕着从树阴下走出来,慢腾腾地往回走。
一开始他走得很慢,可越往回走步子便越快,等他来到了刚才两人分手的地方,空荡荡的沙砾路面,杂草恹恹地耷拉在路边,却不见半个人影。
“平……平君!”他四下环顾,心里隐隐不安起来,嘴上却仍是大声叫道,“我看到你了,别躲了,快给我滚出来!”
喊了三四声,四周除了蝉虫在鸣外,没人应他。
“你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真的走了!”他开始团团转,心里莫名的不安像小猫爪子似的抓狂般挠着,“君儿!君儿,我错了,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沿着来时的路,他一路狂奔,往回跑了一里仍然没有看到许平君的人影,路面上却多了很多马蹄印,这是他们刚才走过来时没有的。
循着蹄印往前走了没几步,他的心倏地直往下沉,路边干涸的泥块被踢翻,一只汉白玉的明月耳珰静静地躺在泥里。
“平君……”手里攥紧耳珰,玉石坚硬地硌在他的掌心。
莲勺县的地势高低起伏,多丘陵湖泊,刘病已沿着那些杂乱的马蹄印迹一口气狂奔了四五里,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追上一行车队。
车队走得并不快,三辆马车排成一条直线,车前车后除了骑马护卫的人,还有二三十名仆从。
刘病已捂着狂跳如雷的心脏,挥汗如雨。他一开始并不曾考虑太多,一心只想要找到平君,可跟踪到了这里他才发觉自己错了。他虽有犹豫,可到底觉悟得太迟,那些人很快就发现他的行踪,马车继续往前赶路,可一个骑马的却带着十多人折了回来。
马上之人布衣蒙面,看起来像是盗匪游侠,病已一步步往后退,虽然腿肚子直打颤,却仍是壮着胆子问:“诸位可曾见过一位十三岁的姑娘?”
十来个人团团将他围住,只等领队的下令,马背上的人勒住马缰,哑着声说:“好生伺候着。”
“诺。”十几个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字,这种训练有素的气势再度让病已心颤不已。
骑马的掉转头追马车去了,病已刚想挪步,就见边上有人过来拉他的胳膊,他一挥拳,击中那人的鼻梁,痛得对方惨叫一声。
“挺横的呀!”
“欠教训!”
刘病已虽然打架不弱,但双拳难敌二十几只手,很快便被他们摁倒在地上,他破口大骂,有人顺手从路边拔了一棵草,连草带泥地塞到了他的嘴里。
“接下来要怎么做?”
“杀了他暴尸荒野算了。”
谈论的明明是最恐怖的话题,可这些人却像只是饭后闲聊般轻松,边说还边大笑不止。
“这小子嘴臭,替他洗洗。”
“好主意!”
病已刚想挣扎,太阳穴上便被人重重击了一拳,正眼冒金星时,他被人扛了起来,然后隐隐约约好像听人说了句:“小心点,别真打死了。”天堂在线书库hp:天堂经典书库hp:com电子书下载hp:com幻魂文学网hp:
“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
嘴里的草被拔了出来,耳边充斥着哄笑声,病已被人抓着束发的发髻,然后猛地摁倒头颅。他刚想睁开眼,突然轰的一声,耳蜗内冲入一阵轰鸣,他被人丢进了水里,一时间水没头顶,他呛咽了两口,那水又咸又涩,他气喘不上来,那个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水声轰鸣,他在水中扑腾,岸上的影子重重叠叠在晃动,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一片嘈杂声中,脑海中异常清晰地印刻着的身影只有那抹瘦削的粉色。
07、通灵
甘泉山在长安城以南三百里,山势连绵,群峰重峦。甘泉宫建于崇山峻岭之巅,隐于林木雾海之间,时值盛夏,山下烈日炎炎,山中却凉风习习。
许平君醒来时身上已换上蚕丝衣,外罩轻柔的袿衣,裙裾长可曳地,站在通风的廊圜之地,凉风托起袿衣,飘飘然犹如仙人飞天。屋内垂挂着无数道珠玉玳瑁穿成的帘子,风一吹,整间殿阁一齐发出叮咚碎玉般的悦耳声响。有生以来平君从未见过这等华美的景色,一时恍惚,怀疑自己已坠入仙境之中。
风止,琴起。
她茫然地循着琴音走去。
重重帷幕之后,她看到了他。
庄重的玄色深衣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乍一看在弹琴,可眉尖深锁,却另有一番心思在纠结,使得琴音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偶尔风止,屋外的人根本无法听到这样细碎的琴音。
平君无力地扶住门框,“你……你是神仙吧?”
刘弗回过神,扭头,看到许平君的一霎那又把头转了回去,十分不耐烦地说:“出去!”
平君的身子软软地滑到地上。
刘弗见她没要走的意思,更加恼火起来,“不管是谁叫你来的,都给朕滚出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上通灵台一步!”
“我……我……”平君浑浑噩噩地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如果有可能,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去。
砰的一声,琴被掀翻在地,平君吓得缩到门后。
刘弗渐渐靠近,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停住,眼前的女子唯唯诺诺的表情与那些见他就躲的宫女并无太大分别。触及伤痛,他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刚想喝令她滚出去时,那女子居然仰起脸来,讨好似的冲他一笑,“能否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去?”
刘弗愣住,“是你?”
她困惑地眨眼。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君不解地看着他,“我走累了,口很渴,病已又不理我,我很伤心就蹲在路边哭……后来大概是热晕了吧。”
他终于能确定她是谁了,虽然她说的话很没条理。
“你是许平君?”
“你真是神仙?”太神奇了,连她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传闻海外有蓬莱仙山,难道自己真的来到了仙境?
他好气又好笑地拉她起来,“不记得我了?”摸摸她的头顶,已经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三年未见,你长高了不少。”
平君退后一步,惊讶地盯着他,“你……金、金公子?”
三年前她叫他金大哥,三年后再见,她称他为金公子。
刘弗涩然一笑,脸上的欢喜热切之情明显退却下去,“嗯,是我。”以他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许平君会突然出现在甘泉宫的缘由,于是他顺口替金赏他们的所作所为圆了个谎,“这里是我家,你昏倒在路边正巧被我家下人们看到……”
不是没说过谎,平时戴着面具和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违心之论,这是他十年来每天重复的生活状态,可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眸对视,他忽然有种颓然的疲惫。
每天、每天都戴着面具……累己累人。
他抚着额哂然一笑。
许平君道:“你瘦了很多。”
“是么?”语气淡淡的。
“是啊。”以前看他只是清瘦挺拔的一位少年,现在再看,气质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清瘦得近乎憔悴颓废,但这些许平君是不敢随意说出口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没熟悉到能无话不说。
但刘弗何等精明,许平君虽然没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八九分她的心思来,不由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完完全全地摆在了脸上,毫无保留。
“你的家真大……”气氛有点尴尬,平君只好没话找话说。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他更加寡言,变得沉闷了许多。
刘弗环顾四周,通灵台上的殿阁是他父皇驾崩前赶造出来的,经过这么些年,年年增修,殿宇内的布置虽不说极尽奢侈,也已超越未央宫的任何一间殿阁。
他凝神望向房外,极目穷尽处是一片云渺霭深。
屋内再度寂静下来,平君窘迫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这时刘弗忽然幽幽启口:“这是先父为了缅怀先母所建的高台。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母亲在这里故世,也许会流连故地。只是我年年到此,却从未见过母亲一面……”
平君听出他话语中的极度悲伤,心中一酸,忍不住劝道:“你父亲生前待你母亲用情如此之深,如今二老都已故去,也许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犹如生前般欢乐。”
砰的一声,刘弗突然一掌拍在她身边的门框上,脸色阴沉得骇人。
平君吓得往后一退,背撞在门上,连气都不喘一声。
刘弗冷道:“他们不会在一处!”想到如今母亲的尸骨只能葬在云陵,而自己的父皇却与李夫人同葬茂陵。他这辈子做这个皇帝果然已经窝囊到无可辩述,连替生母争取一个合理的名分都办不到。
低头发现平君吓得脸色都变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表情,他不由软化下来,黯然道:“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么?”
以平君的记性,当初的一面之缘在她记忆中所遗留下来的只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再细一些的细节早已记得模模糊糊,但她看刘弗神情落寂,病容满面,不忍说出实情,只好点了点头。
刘弗说:“那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的夫君有无穷尽的财富,可那些都轮不到这个庶出的小儿子染指分毫,于是她用尽心机……”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吐纳喘息声越来越急,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刘弗猛地转过身去,“最终,她的儿子继承了庞大的家业,而她……却死在了自己夫君的手里。”
脑海里浮现出七岁那年残存的记忆,母亲脱钗散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他的名字,最终从这里被强行拖了出去。他很害怕,那时候他只知道哭泣,幼小无知的他只知道母亲犯了错惹得父亲不快,父亲将母亲关在甘泉宫掖庭狱中。他为母亲向父亲求情,可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死在了狱中,尸首被带到了山下的云阳县草草掩埋。
没人告诉他其中的真实缘由,那时候天真的他当真以为母亲是一时赌气想不开自尽身亡。
肩上落下一只纤小的手掌,虽然是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但平君却已听明白那个所谓的“女子”指的正是他的母亲。
“你的母亲很爱你。”她轻轻叙说着一个事实,“所以你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是用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你更要珍惜。你如此伤心难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
刘弗伸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平君浑身僵硬。
他抱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哽声:“可我令所有人失望了,其实我是个无能之辈……”他对不起母亲,愧对母亲用性命换来的这个帝位。为帝十年,他虽已成人,却仍是一事无成,不得不事事由人摆布,朝政上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这个傀儡皇帝他早就当得腻了,如果自己能糊涂一点该多好,不要那么事事通透明了该多好,那样便可以学着历朝历代的昏庸之主,纵情于声色犬马,不问世事。
“金公子!”平君想不到这个已经及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她的面哭,这个举动令她手足无措、满面通红的同时又不忍将他推开,只能尴尬地任他抱着。
“啾啾!”一只青鸟收起羽翼,停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一面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面抖动着头顶的翎羽,似乎正看着他们两个。
“金公子,你看……”她轻轻推了推他,指着栏杆上的青鸟说,“鸟雀通灵,这也许正是你的母亲魂魄幻化来与你相见的!”
刘弗猛然一震,抬起头来,他双目发红,盯着青鸟看时目光却炯炯有神,全身上下也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颓废之气一扫而空。
他年年巡幸甘泉宫避暑,每次都会登上通灵台祈祷祝福,因为供奉着祭品,通灵台上这种青鸟飞来飞去并不算罕见,特别是每年入秋时分,通灵台上青鸟成群结队,鸣声不断,成为甘泉宫一景。
那只青鸟只停留了片刻,随即振翅飞向高空,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中。
刘弗露出难得的笑容,“平君,你真是块稀世珍宝啊。”金赏果然有眼光,不愧是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玩伴,最懂得他需要什么。
平君赧然一笑,“谬赞了,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小女子只会让公子你见笑罢了。”想到刘病已时常取笑她的话语,不由黯然失神。
08、心意
王意坐在树下打柳绦子,长长的柳叶枝条在她手里灵巧地甩动,一点点地缵成花篮的样子。张彭祖凑过头看得目不转睛,口中不时啧啧称奇。
“好了。”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藤篮,“一会儿你去采些花来装饰一下,就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篮了,平君肯定会喜欢。”
“送给我吧,我也很喜欢。”张彭祖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王意拍开他的手掌,嗔道:“这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你要去能做什么?”
天气炎热,那张娇美的面庞红润如霞,肌肤吹弹欲破,挨得近了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张彭祖一阵恍惚,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副似嗔似笑的模样分外动人。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再靠近了些,突然握住她的手。
王意怒道:“说了是给平君的,你抢什么抢?”护着花篮便要争抢。
张彭祖急道:“我不要这篮子,我只要你……我、我只要你……”他说得很小声,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如雨般淌下。
王意秀目斜视,“你想得美,还指望我给你编一筐不成?”
“不是……不是的,我是说……”
王意霍然站起,平静地掸净裙上沾的草屑,“我将及笄,年初父亲和我说,我的命格请方士算过,凡人不能配偶,所以打算趁着八月宫里采女,把我送进宫去。”她转过身来,仪态从容地平视张彭祖,热辣辣的风迎面吹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浑身发烫,烫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股热流要烧出来。
他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就在他要喊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时,她淡淡地加了句,“我的确很喜欢你,也很喜欢刘病已。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我对你从未有其他感觉!”
“我……我……”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只觉得从里到外似乎都被王意看得透透的,毫无遮拦。少年脸皮薄,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一时羞愤,口没遮拦地吼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了,谁……谁说我喜欢你,谁说我对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最好。”王意波澜不惊,既不着恼,也不见怪,反应冷淡得让张彭祖连一点点恼恨的情绪都宣泄不出来。
王意手指勾着篮子,自顾自地走到远处采摘花卉,丢下他一个人呆呆地留在树下。蝉在树梢上吱吱地叫着,耀眼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在他的头顶、肩膀,张彭祖只觉得胸口像是翻江倒海般难受,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心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可那压制不住涌出来的酸楚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烦躁不堪地一脚踹在树干上,树梢一阵摇晃,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几片叶子袅袅飘落。
王意连头也没回一下,把各色的花采摘到篮子里。太阳徐徐下沉,可地面的温度仍然炙热,她取出手巾擦汗,顺势抬起头,然后意外地看到接近地平线的远处携手扶肩地走来两个步履蹒跚的人。
花篮跌落,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一向镇定的面庞已然变色。
“啊嚏!”平君左手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手肘不小心碰掉了书案上的石墨,石墨不偏不倚地掉在了白色的裳裾上。
“哎呀!”刘弗还没吭声,她却已经失声叫唤起来,慌张地捡起石墨,然后痛惜地望着裳裾上那摊黑色墨迹。
“不要紧。”他淡淡地一笑,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被污浊的衣裳,仍是神态自若地握住平君的右手,扶着她的手转动手腕。
平君手指间紧握的笔在他的腕力带动下,运笔有力地将一个字写完整。
笔是上等的兔毫,帛是上等的白帛,墨沾在帛上,字迹清晰,一点晕染的痕迹都没有。刘弗的身体紧贴在她背后,凑过头轻轻地对着白帛吹气。
平君一阵尴尬,红着脸说:“这字我认得。”左手食指凌空点在那个字的笔画上,“卯、金、刀……这是个刘字。”
“你识字?”他颇为惊讶。
她垂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摇了摇头。
她的确识得刘字,只因为这是刘病已的刘字。
刘弗沉吟片刻,等那帛上的字迹干透,继续握着她的手,写下一个字。
平君瞪着帛上的字,冥思良久突然“噫”地低呼一声:“这字可写不得。”忙搁了笔,伸手要把案上的帛揉成团。
刘弗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看你不仅识字,还是个懂礼的聪明女子。”
平君急道:“这字真写不得,这是天子的名讳!”挣扎着抓起白帛,“快烧了去……”
“不急。”他笑得十分爽朗,见她当真急出汗来,便松开她的手,顺势抽走那块写着“刘弗”二字的帛。
平君扭头,额头贴着他的唇擦了过去,异样的触觉吓得她僵在了那里。
刘弗微微眯起眼睑,怀中的小女子娇羞中带着一丝惧意,正是那丝惧意令他刚刚升起的欲望再度冷了下去。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如意,想起那个循规蹈矩的如意,那个哪怕他狰狞欺辱她到极致时,却仍是默默淌着眼泪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注视他的上官如意。
刘弗推开平君,快速站了起来,背转过身,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帛。
“你知不知道,其实天子的名讳叫做——刘弗陵……”他的声音冷幽幽地在房间里回荡。
“不是叫刘弗吗?”回想当初病已教她时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还有个“陵”字。
“原本……”
原本,他叫做刘弗陵!
如果可以,他真想写下“刘弗陵”三个字,告诉全天下的人这才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是母亲寄予儿子的全部美好期望。
但他现在只是叫做刘弗!
霍光为首的辅政大臣们在他即位后便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训导和谏言,就在他尚处于懵懂无知之时,他已然从刘弗陵变成了刘弗。幼时也曾经很天真地跑去询问姐姐,问为什么非要改去名字,当时代替死去的母亲照拂他日常起居的长公主却只是很冷淡地告诉他,因为他成为了皇帝,因为他的名字全天下的人都需要避讳,没有人再能随随便便地称呼,为了天下百姓的便利福祉着想,他必须得改掉双名。
帛书攥在手心,汗湿的手心微微发烫。
从刘弗陵到刘弗,代表着他在一夕之间从无忧无虑的孩童变身成为了一代天子,代表着他从此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切骄傲幸福的回忆。
从此,刘弗陵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受人摆布的皇帝刘弗。
“金大哥……”平君发觉他在发呆,居然背对着自己站了半天一句话都没有。
刘弗长长舒了口气,“弗陵……”那一声叹,似乎是从他喉咙深处吼出来般,只可惜吐出口时却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金大哥的名字里也有个陵字呢。”平君笑道。
“是啊。”他茫然地接口。
如果上天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只求无忧无虑做一辈子属于自己的刘弗陵。
病已的脸烧得跟火炉似的,王意绞了湿手巾盖在他的额头上。这时张彭祖空着两只手从房外进来,她见了不由来气,“他都高热成这副样子了,你就不能做些什么事?”
张彭祖嘟嘴:“这姓戴的住在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地,就是白天都没处找人医病,更何况是黑漆漆的晚上?你听听,这外头是什么东西在嚎?听着都觉得瘆得慌……”
不等王意骂人,门外已有人接话道:“那是豺狗在叫唤。”
王意起身面向来人,行礼,“戴公子。”
戴长乐急忙笨手笨脚地还礼,“王姑娘。”
张彭祖在边上冷眼看着,冷哼一声,“凭他也配称什么公子?”
戴长乐一身缯布短衣打扮,头戴绿色巾帻,和张彭祖、王意二人鲜亮的衣着相比,犹如地上的尘埃和天上的浮云。戴长乐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却恰好看见自己灰扑扑的鞋面上破了个洞,没套袜子的大拇趾正露在外面。
王意替病已换了块冷巾,让张彭祖仔细照看着,然后抽身问戴长乐,“戴公子将刘病已从河里救上来时,可曾看到一位姑娘,年纪比我略小些……”
戴长乐只觉得面前的女子容色绝丽,不容逼视,目光与之一触急忙又低下头,“没有。刘公子落水后我闻声赶了过去,当时刘公子虽然神志不清,不过已经趴在岸边了,并无性命之忧。莲勺颇多这样的盐水湖泊,湖水取来曝晒后便能结成盐晶,夏季时常有孩童下水游玩,并不用太担心会溺水……”
他之所以解释这一大圈,无非是想让王意放宽心,但是王意忧心许平君的生死,眼见刘病已昏迷不醒,一时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哪是几句话便能安抚住那种急切之心的?
“多谢。”她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
这时,张彭祖忽然叫道:“你说什么?”
她回头一看,床上的刘病已瞪大了眼,从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张彭祖拼命按住他,“这半夜三更的你想上哪去?”
刘病已充耳不闻,“平君……平君……”哑着声一连迭地呼喊着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王意跺脚,“你不要命了,这么折腾自己!”
张彭祖扶病已起来,病已看也不看,一把拽过王意的胳膊,搂在怀里,“平君!你没事……太好了!”
王意的身子顿了顿,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任他抱着。
他的身体滚烫,双臂却像铁钳似的牢牢箍住她的腰背,“平君!平君……”一遍又一遍的热切呼喊令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就这样……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哪都别去……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张彭祖错愕。
王意仰头凝视,刘病已的目光散乱,双靥通红。她举起手,摩挲着他颓废的脸庞,触手微微扎手,她忽然觉得泪意上涌,怎么也止不住心中的酸涩。最终,她的手攀上他的额头,轻声说:“病已,你病了,要好好休养,别让大家太担心啊!”
山中连日多雾,在通灵台聆听青鸟长鸣,低头俯视山峰重峦,山下下雨时,山上却仍是氤氲缥缈,雨水犹如下在自己脚下,那种感觉如临仙境。
这几日刘弗除了教她写字弹琴,看百戏歌舞,还带着她骑乘狩猎,山中鸟兽众多,金家四兄弟个个身手不凡,玩上一整天后收获颇丰。一直玩到到了第四日刘弗身体不适,延医诊断后,他们才断了这种耗体力的游戏。
平君不会围棋对弈,却非常擅长六博。六博之戏流传甚广,当年孝景帝刘启还是太子时与吴王太子博棋为了“争道”,结果用棋枰将吴王太子失手打死,由此也埋下了吴王叛乱的仇恨种子。
刘弗亦喜好六博之戏,但与平君这个民间高手比起来,竟落得一败涂地。几个时辰下来,平君面前堆放的铢钱已经累得快半人高,她高兴得忘乎所以。要知道平时与病已玩六博,她向来只有输钱的份,像今天这样赢钱的机会,还是头一遭。
刘弗投了一箸,刚要走棋,却见对面的许平君慢慢收敛笑容,怔怔地望着棋枰发起呆来。
“怎么,怕输不成?”他笑,“你都赢了那么多了,偶尔输一次又如何?”
平君摇头,意兴阑珊地耷拉着脑袋,“我不是怕输。”她忽然将面前那堆钱呼啦推倒,“这些都还给你吧,我不想玩了。”
“怎么了?”他不动声色地瞅着她,“这些钱都是你赢的彩头,你若嫌累赘,我让人替你换成金子。”
她只是摇头,“不,不是……我,其实我……想回家……”
刘弗撇过头,故意装作没听到她说的话。平君唯唯诺诺地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好意思再把话说一遍,只得郁闷地咬着唇低头不语。
房间里安静下来。
“不玩也好,我也累了。”他突然推开棋枰,从席上站了起来,一旁随侍的金安上见机从门外进来。刘弗走了两步,回头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上山顶赏景。”
“其实我……”她作势欲起,可刘弗衣袖一甩,已经翩翩然地出了门。
翌日卯时,东方微白,睡梦中的许平君被侍女叫起,迷迷瞪瞪地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后,侍女马上动作利落地替她梳发妆扮。卯时正,在门口久候多时的金安上领她下了通灵台,坐上一辆小车。车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停了下来,许平君下车后只看到身后连绵的高台楼阁,高高低低地,错落在崇山峻岭之间。
金安上将许平君领到一处门前,守门侍卫手中的长戟发出雪亮的光芒,平君心里微微发寒,刚起怯意,金安上已笑着说:“姑娘你顺着这阶梯一直往上走,有人在高台顶上等你。”
绵延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石阶,许平君深深地倒吸了口冷气,眼前的这座高台建得足有三四十丈高,加上甘泉山原本的地势,高台的顶端从底下看上去就像是直***云端,深入天际一般。
“这……”未行腿先抖,她被这种气势慑住了魂,“我想回家……”她哭丧着脸预备掉头溜走。她不想得道,更不想成仙,她现在只想回家,家里有她挚爱的父母,还有那个会喋喋不休骂她愚笨的讨厌鬼刘病已。
“许姑娘请!”金安上哪容她拒绝,手一挥,招来两名黄门,将她强行架上一副肩舆,向高台快速攀登而上。
“放……放我下来啊……”她被颠得更加头晕腿软,浑身都在打着冷战。
金安上笑道:“这是通天台,姑娘上去便知。”
通天台,顾名思义。许平君手扶着肩舆,脸刷地白了,急道:“放我回去!我不要上天!”
金安上捂着唇在一旁偷笑。
许平君急得满头大汗,高台之巅,山风吹拂在脸颊上已有微冷之意,她惊恐万状,回首四顾,只觉得这一去便再也无法回转。脑海里凌乱地闪现出刘病已那张嬉笑无赖的笑脸,她心情澎湃,攀住肩舆的扶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伤痛,尖声喊道:“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黄门毫不理会,依然脚步飞快地向上飞奔。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蔓延而下,她的绝望最终化为声声呢喃,“病已……病已……”
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一只手轻轻搁在她的头顶,柔声问道:“平君,你怎么了?”
她猛地一颤,抬头叫道:“病已!”她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刘弗清晰地看着她眼中的惊喜一点点褪去,最终变成了颓然的失望,这副表情就和昨天一模一样。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天际破晓,金灿灿的阳光穿透云层直射下来,通天台上云霓虹彩,光芒万丈,这里是离天最接近的地方,曾经是他的父皇梦想飞天成仙的地方。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眼中逐渐浮出一丝落寞。就在昨天之前,他还曾抱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想留住她。后宫佳丽万计,她也许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她绝对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但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如果把她强留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多个可怜之人罢了。
关乎这一点,上官如意虽然年幼,却远远比他要看得透彻——再不同的人,困在后宫之中,也会变成那汪洋中的一滴水珠,融进去,最终变得没有任何不同。
他的确能给予她最好的,就如同他的父皇给予母亲无与伦比的宠爱,但是……但是……
他看到了平君眼中饱含的泪光,那里面的抗拒之意与那些后宫女子毫无分别。
何苦毁了她?何苦……
他怅然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别哭,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家。”
他将她从肩舆中拉了出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地绕到通天台的南面。天气放晴,碧空之中云消雾散,山风呼啦啦吹的两人的衣衫飒飒作响。三百里开外,犹如海市蜃楼般浮现着一座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密集的宫殿屋宇,整座城市犹如一张棋枰。
平君收住眼泪,慢慢地张大了嘴,“这是……这是……”
“长安。”
她用手捂着嘴,无言地抽泣。
他侧过身,怜惜地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拢住,“如果……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否愿意?”
平君为难地看着他,刘弗脸上的神情异常恳切,但她最终摇了摇头,“对不起。”
他涩然一笑,“我会让人送你回长安。”
“谢谢。”在她的心里,早已把这个待人亲切的金大哥比做了脱离凡尘的仙人,他和刘病已不同,他对她是一种纵容般的好,事事都依顺着她,从不使她为难。他是个好人,只是……
“平君,你可有什么心愿?”刘弗轻笑。
她把他当神,那他就当神吧,何况皇帝对于庶民而言本身就是天之骄子。虽然他这个天子其实很无能,不过难得她愿意那么相信他,崇拜他,那就把一切美好的印象继续维持下去吧。
平君低吟,“心愿?”
“嗯。”他洞察般地提示,“譬如,你想要某样特别喜欢的东西,或者,某个人。”
“人……”她无意识地接下了他的话尾,却没留意自己双靥已微微泛红。她像是突然被人窥探了心事一般,心虚地辩解,“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金大哥难道忘了,我早已许过婚家了。”
刘弗眼眸陡然一亮,笑道:“是么?”口吻虽淡,心里却渐渐拿定了主意。
二人凭栏远眺,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刘弗终于挪动脚步,“走吧。”
平君不舍道:“金大哥你身体不大好,以后要多多保重。”
刘弗眼神一黯,勉强一笑,“劳你惦记,我也会多多保重。”退后两步,“就让安上送你下去吧。”
平君向他肃拜行礼,“请留步,后会有期。”
看着她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他心里骤然一痛,抓着心口的衣襟慢慢地滑下身去。
平君,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子!
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一放手,需要他放下心中多么强烈的执念。放掉了她,等于放掉了他们之间再聚的缘分。
后会已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