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岛田庄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16
|本章字节:58680字
“夕鹤九号”列车会在上午十点的时候到达终点站,卧铺车厢内的床铺,通常会在到站之前就全部取下来,恢复成普通座位的样子。b卧铺车厢是六点五十九分到达盛冈车站以前,就收下床铺,a卧铺车厢是七点五十五分到达一户车站以前,收好床铺。因此,b卧铺车厢从盛冈开始,a卧铺车厢从一户开始,没有买卧铺票的乘客,也可以上车。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七点半,“夕鹤九号”的a卧铺车厢。列车离开盛冈已经一阵子了,“好摩”的字样已从车窗外飞掠过,车掌取下床铺的作业将近尾声,只剩下一个床位的帘子还没有被打开。那是在下层的床位,位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边,前面数来的第二个床铺。
车掌隔着帘子问:“还在睡吗?”
没有听到回答。
“要收床铺了,请帮忙一下。”车掌又说。但是帘子那边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的车掌看着同事。同事以眼神示意,要车掌打开帘子。
“要打开帘子了。可以吗?”车掌出声打过招呼后,才去掀帘子。
帘子被稍后掀开后,先看到的是穿着袜子的女人的脚。袜子拉到脚脖子上,脚脖子以上是深褐色女式西裤。
“小姐,对不起了。”车掌的手轻轻碰触那位乘客的小腿,但是那位女性乘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车掌觉得自己碰触到的东西很硬、很冷、很重,彷佛躺在那里的是一块大石头。
“那是一件薄的、休闲型的对襟毛衣,而且左边的口袋上,还有灰色的毛线绣的m字样。是吗?”刑警说出穿在死者身上的对襟毛衣的特征。
“是的。”男性乘客立即称是。
“她下面穿的是什么样的服装?”刑警再问。
“下面吗?”
“是裙子?还是长裤?”
“我想是裙子。是深灰色的裙子吧?我不大记得。”
“你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
“没有注意到……但是,觉得她是都会型的女性,长得挺漂亮的。”
另一位女性乘客的回答,就比较正确了。“长头发,是个漂亮的女人。上身穿着白色的对襟毛衣,毛衣下面是黄色的,或者说是芥末色的衬衫,下身穿着黑色系的裙子,和深灰色的袜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吧。”
但是,穿在死者身上的,并不是灰色的裙子和灰色的袜子,而是一般颜色的袜子和深褐色的女式西裤。还有,死者的上身穿着褐色的运动衫,盖在运动衫上的,是胸口绣着m字样的白色对襟毛衣。不过,运动衫和长裤可能是为了睡觉时的方便,而换穿上去的。
“她来搭车时,有穿外套吗?”
“有,褐色的外套。还有褐色的旅行袋……”
“是这个吗?”刑警从同事的手中取来外套,给女乘客看。外套的下摆折叠起来。
“是的,就是这件。”
外套和白色的对襟毛衣都还在,但是旅行袋不见了。应该是凶手杀死就寝中的死者后,离开现场时拿走的。
那个旅行袋里,应该有脱下来的芥末色衬衫,和深灰色的裙子吧!对凶手而言,可能是那个旅行袋里有什么重要东西吧?为了得到那个东西,所以下手杀人吗?这是刑警的想法。为了得到某件东西,凶手杀死女人,然后拿走了女人的旅行袋。
女人的枕头边,有一个她留下来的装小东西的小袋子。那是塑料制,有拉链的袋子,袋子里有若干化妆品、纸巾、手帕、梳子、睫毛夹之类的东西,和一支造型奇怪的汤匙。为什么袋子里会有一支造型奇怪的汤匙呢?
这支汤匙的造型真的非常奇特,是一支仿照鹤的形状所做的镀金器物,柄的地方是鹤的头和嘴,下面的中央部位还有铁丝装饰成的精巧羽翼。这支金色的汤匙,可能是以黄铜为材料做成的。刑警以前从没有看过这么精致的汤匙。
“她上车以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青森署的刑警接着问。
“没有什么吧……我上车后,很快就上床了。”女乘客回答。
“夕鹤九号”在上野发车时,卧铺车厢内的床铺就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在上野车站,车子正要开的时候,她曾经隔着窗户,好像对着月台上的什么人挥手。”
“哦?”
“她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挥手。那时候帘子是拉开的,所以我看到了。”
“那样吗?那么她是在和月台上人道别吗?”
“嗯,好像是。看起来是那样的感觉。而且,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好像还哭了。”
除了这两位乘客外,警方也对其他乘客进行了一些查问,但是得到的证词都没有超过上述的两位乘客。车掌的证词也一样。车掌说:死者相当漂亮,相当让人注意。但是不可能一直注意她。
警方希望先前的男女乘客能够确定一下死者的容貌,但是两位乘客都坚持拒绝。他们两个人都表示:在摇晃的列车中度过一夜,体力已经不堪负荷,实在没有勇气看脖子被砍了的尸体。但是警方说脖子的地方会用床单盖住,再三要求他们看一眼就好,他们只好看了。警方掀开床单的一角,露出死者的侧脸,女性乘客只是一瞥,就把头转开,然后拚命点头。男乘客受此影响,也点头了。其实女乘客根本没有看。
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推定为早上,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说:凌晨三点到四点时,列车的行走位置大概在常盘线一带,在驹岭、新地附近。
“夕鹤九号”是常盘线周围的列车,从上野出发后,不往大宫的方向,而走常盘线。开车以后就一直走,零点四十三分到达水户车站,零点五十二分再从水户开出,于四点三十六分抵达仙台,然后进入东北本线。
列车行走东北本线后,会在一之关、水泽、北上、盛冈、一户、北福冈、八户、三泽、野边地等站停车,最后到达终点的青森车站。
也就是说,“夕鹤九号”从上野出发后,在水户站以前都不停车;出了水户,到达仙台站以前也不停车。因为这是有卧铺的列车,为了不妨碍乘客的睡眠,所以沿途很少停靠。
水户与仙台之间的行车时间很长,凶手应该是在这段行车时间里,动手杀人的。列车零点五十二分从水户开出,四点三十六分到达仙台,这三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里,列车没有停靠任何一站;所以,凶手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内逃逸。既然行凶的时间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那么凶手在仙台站下车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青森署的中山刑警针对此一可能性,询问了仙台站的站员和“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但是,尽管凌晨四点三十六分是个特别的时段,还是没有人看到仙台站有人下车。
因为旅行袋不见了,所以找不到可以证明那个女人身分的东西。她的外套口袋或钱包里,没有驾驶执照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张到盛冈的车票。
刑警还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白色的便条纸,纸上的字迹潦草,写着“想死,已经不想活了”。纸上没有署名,却可视为遗书。白色的便条纸被折叠得小小的,与那些化妆品一起放在那个塑料制的小袋子里。
但是,真的是自杀的吗?中山如此想着。如果是自杀,旅行袋不见了之事,就显得奇怪了。
死去的女人身上的东西是:褐色的运动衫、深褐色的女式西裤、放着化妆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小袋子、到盛冈的车票,和那支鹤形的镀金汤匙。只有这些了,只能靠这些东西,去寻找死去的女人的来历。
其中那支鹤形的镀金汤匙,是最有可能让人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的物品。因为那显然不是市面上大量流通贩卖的商品,而是日本的某个地方可能有制造贩卖,但数量极少,而且鲜为人知的东西。
也或许,那支鹤形的镀金汤匙是还没有开始贩卖的商品。总之,从那支汤匙寻找出死者的生活范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女人的年纪大约已过三十,一头烫过的卷发,面庞有些瘦长,却还可以算得上是漂亮。她的身材纤瘦,身高大概是一百五十五、六公分,看起来很有活动力,像是职场上的女性。这是中山的看法。
这个命案的搜查本部就设在青森署。
2
“仿照鹤形的镀金汤匙吗?……”小谷自言自语地说着。这里是东京樱田门一课的刑警办公室,吉敷听到小谷说的话了。
“喂,你刚才说什么?”
“仿照鹤形的镀金汤匙呀!”小谷又说了一次。吉敷感到一阵冲击,很想说什么,但是他努力地忍住,把想说的话咽下去。
“那是什么东西?”他冷静地询问。
“是青森署请求帮忙调查的东西。前天,就是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卧铺车厢里,死了一个女人。”
吉敷霎时停止呼吸、张大了眼睛。但是,他仍然不动声色,表情维持平静。
“死者的年龄在三十岁前后,瘦瘦的,身高一公尺五十八公分,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因为放在她枕头边的小化妆包里,有一张和化妆用品、纸巾等杂物混杂在一起的便条纸,纸上写着‘想死,已经不想活了’这样的字,所以被认为是自杀死的。可是,那个小化妆包里,还有一支极有特色的汤匙。死者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那样的汤匙呢?这点让人很不明白。那是一支仿照鹤的形状所做成的镀金汤匙,汤匙柄的部位是鹤的头与嘴,柄的下部中央有铁丝做的精致羽翼,做工非常精巧,应该是一件商品,但是市面上还没有见到那样的东西。青森署的调查警察认为那个东西可能是找到死者身分的唯一线索,所以请求各署协助调查那支汤匙的由来。”
“应该有行李或旅行袋之类的东西吧?”
“被拿走了。恐怕是凶手拿走的。凶手的目的被认为或许就是死者的旅行袋。”
“是a卧铺的乘客?还是……”
“好像是a卧铺的。”
吉敷突然站起来,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受到刺激的表情和动作,恐怕会引起同事的注意,便顺势往窗户那边走去。除夕的午后,他站在刑警办公室里的窗边,看着窗户下忙碌的人群。幸好刑警办公室里,也和外面一样忙乱,所以并没有同事发现他的举止有异。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事件。调查本部设在青森的原因,是因为发现尸体的地点与时间,是“夕鹤九号”抵达青森时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其实这列车是前一天,也就是二十八日二十三点五分从上野开出,吉敷目送通子离去的那一列车。
而且还是a卧铺!通子当时站立的位置,是倒数第二节车厢。“夕鹤九号”的a卧铺车厢,正是从后面数来的第二节车厢。不会吧?
可是,那支仿鹤造形的镀金汤匙,又代表了某种证据。通子喜欢镀金工艺,和吉敷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就经常把玩镀金的工艺品,现在更以镀金的工艺为职业。她曾经在信里告诉过吉敷,她在钏路车站前的北大路尽头,经营了一家小小的镀金工艺店。
通子搬到钏路的原因,就是因为那里距离钏路湿原很近。钏路湿原是丹顶鹤春天的生息地。每年五月到十二月的这段时间,丹顶鹤便栖息在钏路湿原一带;而阿寒那里,则是丹顶鹤们过冬的地点。通子也曾在信里提起过这些事情。通子以前就喜欢鹤的姿态,常说想以鹤的样子来创造作品,所以她和吉敷分手后,卖掉已经死去的父母位于盛冈的房子,独自搬到钏路。因此,通子做出仿照鹤形的镀金汤匙,并非奇怪的事。而且,她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当有完成了一件心爱的作品后,会把那件作品随时带在身边一阵子。
不安的情绪在吉敷的心中窜动,并且无限制地扩张。他想起和通子再见面的短短数秒钟。a卧铺的窗边没有通道,所以当时的通子,应该是跪在床上的吧?如果床铺是在中央通道的两边,那么,床铺就是紧靠在窗边了。
当时通子两手的手掌紧贴着车窗的玻璃,眼睛看着月台上的吉敷。吉敷清楚地看到她当时穿着芥末色的衬衫,和白色的对襟薄毛衣,面向吉敷的对襟毛衣右边衣摆上,还有一个灰色的m字样。
自杀?通子自杀了吗?吉敷想起那通电话。那时通子说:“不管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别把自己弄死了。”说这句话的人,不会自己跑去死吧!可是,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她突然打电话来,可能就是想在死之前听到吉敷声音。
吉敷走回小谷的身边,问:“刚才你说的那个命案——死者身上的服装有什么特征吗?”
突然被问,小谷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然后拉开抽屉,说:“这个——死者身上穿着褐色的运动衫,深褐色的女式西裤……”
听到这里,吉敷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不是通子当日的穿着。可是,小谷接下来说的话,就很残酷了。
“调查单位认为那是为了睡觉时的方便,而换穿上去的。因为有别的乘客说被害人上车的时候,穿的是芥末色的衬衫和深灰色的裙子,及同色的袜子,外加一件白色的对襟薄毛衣。那件对襟毛衣的左边衣摆处,绣着m的字样。还有,被害人死亡的时候,这件白色的对襟毛衣就盖在她的胸前。”
小谷抬头看,正好看到吉敷一脸茫然的模样,吉敷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冲击了。
“怎么了?”小谷说。“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吉敷虽然开口了,但是他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眼睛也一直盯着半空中。吉敷再问:“她是怎么死的?”
“不清楚。但是,从旅行袋失踪这件事看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的死因,她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
“刀子,她的颈部动脉被刀子般的利器割断了。”
“为什么会那样……”吉敷喃喃自语的声音,好像是从身体内部的器官硬挤出来的。
“推定死亡的时间呢?”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
“这样呀……”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离开小谷的办公桌旁边。
“所以是来历不明的尸体……”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小谷应该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吧!
来到走廊后,震惊与茫然的情绪仍然缠绕着他。接下来内心里还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吉敷自己也无法预测。
他茫然地走着,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下楼梯。一阶又一阶的楼梯,好像没有尽头;每一个零乱的脚步声,都像针一样刺痛他的脑神经。
下一波强烈的情绪来了,强烈的愤怒像暴风雨一样地,在一瞬间贯穿了吉敷的身体。愤怒的高压电流从脑门跑到脚尖,他的拳头用力捶打墙壁,砰的声音响遍了楼梯间。他的身体固定不动,保持着拳头捶打在墙壁上的姿势。
为什么?他的心在呐喊。悔恨的情绪像狂暴的阵风,一阵又一阵地袭来。结婚后,却不能让通子感到幸福,这是自己的失败。但是吉敷并不认为失败的原因是自己太年轻了,而是因为自己处理失当。别人可以做好的事情,自己却没有处理好。这一次,吉敷又失败,竟然没有救通子。
通子打电话给自己时,应该是想对自己说什么话吧?结果自己却没有让通子说出来,让通子把那些话呑回到肚子里。通子一定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所以才不说出来。
六年的婚姻生活,只让通子学到这一点吗?自己太忙了,完全忽略了家庭与通子,所以她只好学着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来。面对困难与痛苦时,别的女人可以对丈夫撒娇,从丈夫那里得到帮助与安慰,通子却必须独自面对。她对吉敷唯一的抱怨,便是:“竹史太忙了。”
真是难过呀!吉敷对自己感到失望。不,不是失望,而是绝望。不能给一个女人幸福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一个女人失去性命。
刑警的职责是救人性命,他却无法拯救最应该受他保护的人的性命。
3
第二天是元旦,在四日以前,吉敷放假不上班。所以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他便搭“夕鹤九号”的卧铺车厢,前往青森。尽管搭车的人很多,但是身为警察的他,还是取得票了。
坐在“夕鹤九号”卧铺车厢的床板上,看着窗外的元旦旭日,吉敷的心里没有任何感动,只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糟糕的正月。警方推定通子死亡的时间是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现在的时刻是元旦的早晨六点。那一天的这个时间,通子已经被杀了——或者说是自杀了。但是,用刀子割断自己的颈部动脉,而且还是在列车的卧铺车厢内切割,这样的自杀行为,不是很古怪吗?
车掌已经开始来收b卧铺车厢的床铺的了。吉敷走到a卧铺车厢看看,a卧铺车厢的乘客都还拉下帘子在睡觉。
早上十点的时候,“夕鹤九号”抵达青森车站了。吉敷下车后,走到国旗飘扬,覆盖着白雪的站前广场。这是他第二次来青森,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车站的右手边并列着几个卖苹果的帐篷,因为天色阴霾,所以帐篷内点着电灯泡。
车站前的左右两边,是有屋顶的拱廊道路,这条路叫做新町路。雪地之国的房舍建筑,和东京显著不同。第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就是拱廊的屋顶相当高,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公共电话亭的样子也不一样,所有的电话亭都建在混凝土做的台子上面。从地面到电话亭的入口,有三阶楼梯。不过,这里的楼梯只用于没有雪的日子,冬天的时候,雪会积到盖过楼梯,那时电话亭就正好立于雪地上。
从车站到青森署,走路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吉敷在青森署里没有熟人。从东京的樱田门一课,老远跑来青森的调查本部探访,照理说应该要有个什么原因才对,可是吉敷完全没有去想这方面的借口,因为他心乱如麻。从学生时代起,他就经常到处旅行,可是没有一次的旅行像这次这样,让他有强烈的不愉快感。
他走进青森署正面的玄关,询问调查本部所在的位置之后就长驱直入,进入一间办公室里。一位年轻的刑警站起来,走到吉敷的身边。
“有什么事吗?”那个年轻的刑警问道。
吉敷亮出自己的刑警证件给对方看,表明自己是樱田门一课的刑警,并说自己对“夕鹤九号”上发生的命案有兴趣,是否可以让他看看尸体。
年轻的刑警请吉敷稍待后,便去请示坐在桌子后面的主任。然后,戴着眼镜的主任站起来,绕过桌子,朝吉敷走来。“我是主任门田。你是特地从东京来的吗?如果事先有联络的话,一定会派人去接你的。”
“我姓吉敷。”吉敷简单说完,那个年轻的刑警也报出他的姓氏,他叫中山。
“有什么问题吗?和东京的案子有关联吗?”主任问。
“不是。”吉敷回答。“我只是正好有别的事情,才来这里的。”
“哦?”主任的语气显得有些疑惑。这也难怪,虽说是刑警,但是特地跑来看一具和自己无关的尸体,怎么说都会让人觉得奇怪。
主任好像在等待吉敷接话,但是吉敷却静静地站着不说话。虽然觉得霎时气氛变得有点奇怪,但是吉敷既然不想随便找话题来搪塞,又不想说出镀金汤匙的事,所以便沉默着。
“要不要先看看死者的遗物?或者是……”主任只好看着吉敷的脸,试探性地说着。吉敷的心里非常犹豫,但是他努力不让这样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遗物吗?……现在在这里吗?”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做决定,吉敷便暂且这样说。
“啊,是我们刚才还在研究,一张像遗书一样的便条纸……中山君,去把那个拿过来。”主任随意一说,中山立刻点头答应。吉敷霎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中山走到比较远的桌子那边,拿来一张小小的,约长十公分、宽五公分的白色纸片,然后把纸片递给吉敷。
手拿到纸张的时候,吉敷先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没有办法立刻观看纸上的文字。张开眼睛,一看后,他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而且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没有错。和通子一起生活了六年,他十分熟悉通子的字。纸上“想死,已经不想活了”的笔迹,确实和通子平日的字迹一样。此时通子的字迹,正对着吉敷做无言的呐喊。吉敷垂下眼睑,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地板,主任的黑色皮鞋因为雪而潮湿了。吉敷一直垂着头。
“中山君,带他去看尸体吧。”主任终于说了。
“请跟我来。”中山说着,朝停尸房走去。
从青森署的寒冷走廊,到旁边的地方政府办公室之间,是被雪覆盖的中庭。现在没有在下雪,眼睛所看到的都是灰灰的色彩。
“你什么时候到的?”中山问。
“今天早上。”吉敷回答。
中山好像有很多话要问,但是吉敷一脸不想回答的样子,所以两人只是默默地在走廊上走着。
吉敷独自咀嚼着自己的悲剧。
尸体没有放在冷冻室。吉敷被带到二楼的一间小房间。房间里很冷,比冷冻室更加阴寒,不锈钢的桌面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具新的棺木。
因为是冬天,所以是这样的情景吧!房间一角的小桌子上面,放了几朵花,算是这里唯一的摆设。仔细看,花瓣上有一层灰尘,这是人造花。
“年初一就看这种东西,会带来霉运吧!”中山说。他讲话有地方腔,而且非常率直,应该是个个性直爽的人。
中山轻轻挪开棺木盖子一角,让人可以看到死者的头部。他的动作有点轻率,完全看不到对死人应有的敬畏。“请看吧!”
“谢谢你。”吉敷说,这是他应该表现的礼貌。“是这样的,我本来怀疑这个死者是我所想的人,现在亲眼看到尸体了,就知道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了。”
“哦?那样呀?那就不必再看死者其他的东西了吧?”
“或许吧!”吉敷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其实他的内心里,还是很想看那些东西的,尤其想看那件绣着m字样的白色对襟毛衣。“可是我还是想看看那些东西。可以吗?”
在中山的陪伴下,吉敷再度走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刑警的办公室。吉敷心想:来对了。这次的北方之旅,终于有了愉快的心情。
一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刚才的那位主任。因为现在正値过年的假期,所以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大家都回去陪伴家人了。此时会留在办公室里的人,一定是值班的人,或者像吉敷这种孤家寡人。
中山拿着装在塑料袋里的白色对襟毛衣走过来,那确实是吉敷看过的东西。但是,灰色的m字已经被红黑色的血迹给污染了。
除了那件对襟毛衣外,中山还给吉敷看了化妆品、袋子、镀金的汤匙等等,每一样东西都装在塑料袋里,袋子上还附着标签。
吉敷拿起那支镀金的汤匙,仔细的看。他直觉地认为那是通子的作品没错。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女人所创作出来的东西,他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能说这件事。
如此一来,这件命案要做何种解读呢?吉敷不得不重新思考了。原本他心中最担忧的事情,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一旦排除了先前的忧虑,他的脑子里就自然地浮现出比原先的忧虑更让他忧虑的事情。那就是:凶手会不会是通子呢?从留在现场的遗物看来,通子显然和那个女人的死亡有关。既然通子不是被害者,那么,她会不会是加害者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怎么样?这个东西很漂亮吧?”这个声音让吉敷抬起头。主任走过来,把一杯茶放在吉敷前面的桌子上。
“不好意思。”吉敷说。
“东京那一带可以看到类似这支汤匙的商品吗?”主任在吉敷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
“没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昨天我们的课里,也收到请求帮忙寻找这个东西的要求了。但是,据我所知,东京的一些店面,并没有这样的商品。现在正好是过年期间,大家都在放假,你们想要的答复,大概晚几天才会有吧!”吉敷回答。
“哦。那不就不能靠这支汤匙来调查案情了吗?”不愧是主任,提出来的问题果然尖锐。
“不,也不见得如此。我是因为怀疑那个死去的女人和我正在侦办的某件案子有关,所以才会到此打扰。不过,看过尸体之后,我已经知道我想错了。”
“是这样呀!”
吉敷心中已有被追问是什么案件的觉悟,可是主任却没有再说什么,所以他也就不必继续编谎话了。
“或许那个东西不是一般市面上贩卖的商品。”主任改变话题。
“你的意思是?”
“因为那支汤匙太精致,让人联想到那或许是某一位艺术家的作品。本来我们这边也以为那是市面上贩卖的物品,便到处去问,结果却令人失望,没有人卖那样的汤匙。所以,目前我们已经放弃这个方向,转而从镀金师的方向,来寻找线索。”
“原来如此。”
吉敷想:如是是那样的话,早晚都会追查到通子身上吧?吉敷虽然对镀金的世界毫无所悉,但是想到:如果们举办全国性的镀金师大会,每个镀金师都拿自己的得意作品来参加展览,互相观摩、批评,那么通子或许很快就会被人知道了。
“这张便条被认为是死者的遗书吗?”吉敷很谨慎地发言。“关于自杀的说法,你们有何看法呢?”
“我认为应该不是自杀的吧!”中山立即回答,主任也点头表示同意中山的看法。吉敷的脑子里忙碌的转着。
“第一,死者的旅行袋不见了;其次,在卧铺车厢内的床上划破自己的颈部动脉自杀的方式,是史无前例的。所以无法认为她真的是自杀的。”
“那么,要怎么解释这张像遗书般的便条纸呢?”
“这个嘛——便条上并没有署名,或许是死者生前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写下来。有这种可能性吧?”主任回答。
“推断死亡的时间带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吗?”吉敷问中山。
“是的。”中山回答。
“这么说,就是‘夕鹤九号’还在常盘在线行走的时候了?”
“是的。”
“三点到四点的时候,列车行走到哪里了呢?”
“啊,你对这件事好像很有兴趣呀?”听到主任这么说,吉敷只好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心想有个主任在这里,还真有点麻烦。吉敷很想找中山到外面的咖啡馆谈谈,但是,这里的刑警好像没有那样的习惯,而且,今天是年初一,店家大都没有开门。
“好像是从富冈一带,到驹岭、新地的附近。”中山回答。吉敷从自己的旅行袋里掏出时刻表看。
“‘夕鹤九号’从上野出发的时间是二十三点五分,零点四十三分到五十二分列车停靠在水户站;从水户再出发后,就一路不停地走,直到四点三十六分才在仙台停车。”吉敷一边翻着时刻表,一边说。昨天晚上他就是搭“夕鹤九号”来的,所以还记得这一些。
“没错,因为是有卧铺的列车,所以很多站都不停。”中山回答。
“对杀人凶手而言,车子从水户再出发,在到达仙台之前,有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吉敷不知不觉就说出杀人凶手这几个字,但是一说出口,就立刻觉得神经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因为没有停车,所以也没有人上下车,而所有的乘客又都在睡觉,这种情况下,要行凶很容易。不过,反过来看,凶手行凶后,也很难逃逸。因为列车一直在行动中,所以凶手无法下车,只能一直待在车厢里。”
“没有错。”中山回答。
“所以,凶手行凶的时间应该不是在离开水户后,而是列车快到仙台的时候。你们认为呢?”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主任说。他的口气好像在说:这么简单的推理,我们早就想到了。
“因此,凶手应该会在仙台下车。你们也这么想吧?”
中山点点头。
“针对这条线索,你们查问过了吗?”
“当然查问过了。可是,‘夕鹤九号’上的列车服务人员都说:不记得有人在仙台上下车。”
“不记得吗?”
“他们都说:在自己知道的范围里,在仙台下车的乘客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不会一个也没有吧?”
“嗯,似乎确实一个也没有。因为我也和你有相同的疑惑,觉得‘夕鹤九号’上的乘客,应该有人在仙台站下车;可是,当我们去询问仙台车站的人员时,那里的站员也说不记得有乘客下车。他们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好像没有乘客在仙台站下车。”
“噢!”
“但是,我认为‘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或仙台车站的人员,有可能疏忽看漏了。否则,如刚才所说的,凶手何必等到过了三点以后,列车快到仙台站的时候才动手呢?”
“这确实很奇妙。那么你认为呢?”
“根据仙台站各剪票口的人员说法,‘夕鹤九号’到站以后,在乘客出站时间带里,并没有人从剪票口出去。我认为他们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夕鹤九号’列车上的服务员,就比较有疏忽看漏的可能性了。”
“确实如此。”
“我认为凶手若是真的在仙台站下车了,那么逃逸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在仙台站换搭别的列车逃走,另一种是躲在仙台站的厕所里,等待别班列车抵达仙台站时,混在别班列车的乘客中,和他们一起走出剪票口。”
“唔,‘夕鹤九号’到达仙台站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六分,那个时间出入车站的人本来就少,凶手独自走出剪票口的话,很容易被记下容貌。所以如果能够混在人群中,再通过剪票口,确实安全多了。因此凶手选择在厕所里等待下一班车……这是很有可能的情况。”
“没错。可是,如果凶手真的打这个主意的话,那就得在厕所里待上一段长时间了。”中山翻开自己的记事册,继续说:“先来看下行列车,东北本线有一班从福岛开出来的慢车,会在七点十分的时候抵达仙台站,然后于七点十四分离开仙台。其间虽然还有其他东北本线的列车经过仙台,但都是过站不停的班车。
“另外,常盘线也有一班从原町开出来的慢车,会在七点五分的时候到达仙台。除了下行车外,东北本线第一班到达仙台的上行列车,会在六点四十分时到站。这一班列车从小牛田开出来,是每一站都会停的慢车。也就是说,凶手至少要在厕所里等上两个小时,才有机会混入从其他班车下车的人群。可是,凶手真的会为了随着那些慢车的乘客从剪票口出去,而在厕所里等待两个小时吗?我觉得这是个很大的疑问。”中山如此说明着。
“嗯,如此说来,就算是选择改搭别的列车的方式离开仙台站,如果没有其他班车的话,凶手也会遇到相同的问题啰?”
“不,也不尽然。如果是换搭列车的话,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下行列车的话,确实是一样的;但是上行列车的话就不一样了,其中有一班上行列车的时间,对凶手相当有利。”
“哦?”
“那是上行的快车‘八甲田’。这班车会在早上五点三十六分的时候开进仙台站,十一点到达终点站上野。”
“这么说来,凶手不就可以混入从‘八甲田’快车上下来的乘客之中,与他们一起从剪票口走出车站了吗?”吉敷不假思索地说。
“可是,那样的话,凶手就必须准备‘八甲田’列车从仙台以北的车站到仙台的快车车票。虽然其他的列车也有相同问题,但是其他车是慢车,所以想点办法的话,车票的问题并不大。”
“的确如此。”
“何况,那一天‘八甲田’列车上的乘客,并没有人在仙台站下车,这一点和‘夕鹤九号’一样。”不愧是青森署,考虑得相当严密。
“那么,凶手也可以转搭‘八甲田’列车呀!只要在厕所里等待一个小时,就可以搭到返回东京的列车。”
“但是,凶手也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也问过‘八甲田’列车上的服务人员了,他们也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五点三十六分时,没有乘客在仙台站上车。”
“哦……”
“这个案子很麻烦呀!”中山合上记事手册。
“确实。”
三个人都沉默了。这时,有人叫唤主任的名字,主任对吉敷说了一声“失陪一下”后,就站起来,走开了。
“‘夕鹤九号’列车上,后来还有什么特殊的状况吗?”
“好像没有了。”
“尸体所在的床位在哪里?”
“尸体的床位在下层。位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边,从前面数来第二个。”
吉敷从月台上看到的通子的窗户,好像就是那个位置。
“a卧铺车的床铺沿着走道两侧,朝列车前进的方向排列,并且分为上下两层……”中山拿来旁边的便条纸,在纸上画着。吉敷一看就明了了。
“过了仙台车站以后,当时a卧铺车厢内的其他床位上,都已经没有人了吗?”吉敷问。
中山面露困惑地歪着头,不解地追问:“怎么了吗?”
“凶手很可能是a卧铺车厢内的其他乘客吧?凶手虽然可能在仙台车站下车,但也有可能根本没有下车呀!检讨你刚才所说的,凶手没有下车的可能性也很高;另外,凶手也有可能走动到列车的其他车厢去了。”
“说得也是。当时没有问到这一点……既然如此,现在就打电话问问吧!”
“过年期间找得到人问吗?”
“应该没有问题吧!”
中山一派轻松地走到电话旁边,开始拨电话号码。吉敷眼睛看着他的背,脑子里想着:如果也请他查问b卧铺车厢的情形,应该不会被抱怨吧?但是,大概不须要调查到b卧铺车厢。虽然只要布帘是拉起来的,车掌一看就知道床上有没有人。取下床铺时,就算有人不见了,车掌也不见得会记得吧。不过,a卧铺车的床位比较少,或许会记得也说不一定。
“知道了。”
中山讲完电话,走过来了。“a卧铺车厢总共有二十八位乘客,扣除死在床上的乘客,就是二十七个。车掌去取下床铺时,那二十七个人好像都还在a卧铺车厢内。”
“这样呀!”吉敷回答。
4
离开青森署后,吉敷往车站的方向走去。没有走多久,就碰到位于八甲路中央的一个狭长形的公园。公园内沿着绿地,还有一条细细的水流。
吉敷在公园里一边走一边想。综合目前所知的种种事实,事情恐怕就是这样吧?“夕鹤九号”上死者陈尸的床铺,确实就是通子的床位没有错;但是,死在那个床位上的人,幸好不是通子。
然而毫无疑问的,这个死掉的女性,一定和通子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因为除了同一个床铺的问题外,通子穿过的白色对襟毛衣,竟然盖在死者的胸前。由此看来,会不会应该死掉的人本来是通子呢?而想杀死通子的人,是现在躺在青森署的棺材里的那个女人呢?
也就是说,已经死掉的女人,原先的计划是让通子像死于自杀般地,死在列车的卧铺上。她拿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通子随手写的便条纸,预备在通子的床位攻击通子。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凌晨四点左右,她先把那张像遗书般的便条纸放入通子枕边的化妆品包包,然后割断通子的手腕或颈动脉,杀死通子。杀人之后,在四点三十六分列车进入仙台站时,下车逃逸。
但是,事实上进行时,却不是那么顺利。通子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两个人无言地争夺刀子,结果颈动脉被割断的人,反而是预备杀人的人。当时通子是穿着那件白色的对襟毛衣睡觉的?还是只是把对襟毛衣盖在胸前睡觉的呢?吉敷无法明白这一点。不过,他想象那件白色的对襟毛衣是因为被血沾污了,所以通子把对襟毛衣留在卧铺上,就逃走了。
逃走的时候,她只带着自己的旅行袋,却忘了放着那支镀金汤匙的化妆品包包。青森署好像认为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偷走死者的旅行袋。其实不然,因为旅行袋是通子的,通子只是拿走“自己的东西”而已。
卧铺上的乘客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但是其他乘客因为没有好好地观看死者的容貌,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都以为死者就是在上野车站上车的那个乘客。因此,青森署便依据“乘客的旅行袋不见了”这一点,认为凶手的目的是盗取旅行袋。
吉敷如此推理着。
不过,这样的推理里还是有很多疑点。例如:通子被攻击时,为什么不大声求救呢?还有,两个人拚死般的争夺刀子,其他乘客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是睡觉的时候突然遭受攻击,一时惊吓得叫不出声音吗?还有,在其他乘客感觉有异状前,这个瞬间发生的“意外”就已经结束了吗?也就是说:刀子反弹划过女人的颈动脉的时间,比通子发出声音的时间还要快吗?这就是通子没有发出声音的原因吗?
那个女人的计划是列车靠近仙台站时,才动手杀人。虽然推定的死亡时间带是三点至四点之间;不过,更确切的时间,应该是接近四点的时候。女人必定是在动手杀人的时间逼近时,才拿着自己的行李,来到通子的床铺前,预备杀人之后,就带着行李下车逃走吧?
要杀人的人,应该不可能随身带着太大的行李,所以凶手的行李大概只是一个小袋子。但是,现场并没有那样的袋子。是通子逃走时,匆忙之际不仅带走自己的行李,也把对方的行李也拿走了吗?
恐怕就是那样吧!惊慌逃走之时,通子顺手把眼睛看到的两个行李袋都带走了。可是,就是因为太惊慌了,竟然忘了自己随身的化妆品包,留下可能成为重大线索的仿鹤造形的镀金汤匙;并且还忘了那件褐色的外套。
问题是那件外套口袋里的车票。那是到达盛冈站的车票。虽然还没有证实这件外套到底是不是通子的,但是很有可能是她的,因为那张车票是通子的。通子打算搭“夕鹤九号”去盛冈。
还有一件重大的事实。那就是“夕鹤九号”列车上的乘客服务员的证言:没有人在仙台站下车。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吉敷认为这个证言是相当可信的。对照这两个事实,可以导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通子并没有在仙台站下车。既然如此,她会在哪里下车呢?吉敷不认为她搭到青森了。
从那张车票看来,她会不会去了盛冈呢?
但是,这里又有新的问题了。通子的车票还在外套的口袋里,也就是说通子遗失了她自己的车票。车票不见了,是一件麻烦的事,必须向车掌报备、说明。但是,向车掌说明自己遗失车票,就会让车掌留下印象。这是冒险的行为,是一定得避免的。
中山表示:“夕鹤九号”的乘客服务员说,那一天列车除了在a卧铺车厢发现有人死了以外,并没有发生其他麻烦的事情。
遗失了车票的通子,是如何继续以后旅程的呢?如果她确实搭到盛冈了,从仙台到盛冈这一段,她的床铺已经让给了死者,她自己要藏身在哪里呢?“夕鹤九号”到达盛冈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九分,杀人之后的约两个半小时里,她不会一直都躲在厕所里。
对了,那个女人也有一个行李袋吧!通子在匆忙逃走之际,连那个女人的行李也一起拿走了。躲在盥洗室的通子,发现自己忘了带走外套与车票时,曾经想回去原来的床位,取走自己的东西吧!但是,因为太害怕,所以最后她并没有回去。刚才离开时,很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人,再折返回去的话,就不一定会那么幸运了。如果被人看到自己离开床位,并且被留意到长相,那就完蛋了。
通子想到可以打开那个女人的袋子看看,或许那个袋子里有那个女人的车票,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利用那张车票,继续后面的路程了。
于是——该不会是女人的行李里面并没有车票,所以通子没有在仙台下车吧?应该不是。因为那天的“夕鹤九号”并无什么特殊的事件,所以应该是通子出示了那个女人的车票,进入那个女人的床位吧!虽然有一个女人死在床铺上,但又有一个女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床铺,所以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状,因此才会认定死在床上的,就是在上野上车时的女人。
慢着!吉敷突然想到:推理至此,好像已经很完善了,其实不然,因为这里还有不合理之处。
那就是:那个女人的车票是坐到哪里为止的?
因为女人打算在仙台下车、逃逸,所以等到快四点的时候,才展开杀人的行动。如此的话,女人的票应该是到仙台为止的。因此她的床位,可能在b卧铺车中的某个地方啰?但是——那时应该已经没有床位了
过了仙台以后,从一之关开始,新上来的乘客就都不会用到床位了。b卧铺车的床位只到盛冈,从仙台到盛冈沿途停靠三站,分别是一之关、北泽、水上。过了一之关以后,“夕鹤九号”的车掌就开始收床铺,在到达盛冈以前全部收拾完毕。所以从盛冈起,乘客不用购买卧铺的车票就可以进入b卧铺车厢。因此,车厢内如果有新的乘客,必定是盛冈之后才上车的。通子可以从花卷附近开始,就藏身在客车里,到了盛冈再下车,并且在车站内补足越乘的票额就可以了。
慢着,如果想要行凶的女人是a卧铺车厢的乘客呢?通子不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仍然潜回a卧铺车厢吗?
事实到底如何,现在实在无法明白。不过,如果在那个女人的袋子里找到的车票,是a卧铺的票,通子当然只好回到a卧铺了。拆除a卧铺车厢床位的时间比较晚,列车到达盛冈时,a卧铺车厢内的乘客,应该都还在的帘子内休息,所以穿着白色对襟毛衣,从上野上车的女人已经换了床位的事,或许其他乘客都没有发觉到。
但是,车厢内的服务人员呢?或许注意到了。或许通子会为了从仙台越乘到盛冈的事,而找车内的服务人员商量。
关于这一点,吉敷只要拿着通子的照片,去问“夕鹤九号”上的车厢内服务人员就可以了。但是,吉敷已经连一张通子的照片也没有了;分手的时候,为了彻底忘记,他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连一张也没有留下来。不过,想到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自己现在的行动是绝对不能大意的。
青森署的中山刑警一定还会再问“夕鹤九号”的乘客服务人员吧!到时如果说出东京的刑警来打听年轻女乘客的事,恐怕反而会将通子逼到不利的地步。
目前调查单位应该还不知道通子的事。吉敷能推测到上面那些,是因为跑到上野车站,去目送通子搭乘“夕鹤九号”离去的关系。所以除了自己外,还没有人知道通子也在那列车上。
但是,那支镀金鹤形汤匙,迟早会让青森署的人找到住在钏路的通子。这么一来,就会发现“夕鹤九号”上的死者不是加纳通子,也就是不是其他乘客所说的,“在上野车站上车的女人”。这样发展下去的结果,就是通子的身分,可能会从被杀者变成杀人者。
目前的通子好像处于被人追杀的境况当中。发生了这件事后,恐怕连警方也要追捕她了。这五年来,住在钏路的通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
想起通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语气,虽然没有说出任何求助的话,但是那一句“我想见你呀!”说得好辛酸,像深深的叹息一样,从胸中的深处吐出来。她的内心里,似乎积压了许多话。事情至此,吉敷终于有这样的推测。
为什么不向我求助呢?吉敷想。那时自己曾经数次提议见面,那也算是一种预感吧?但是,通子为什么要坚决地拒绝见面的提议呢?如果那时见面了,通子将烦恼的事情全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因为无论如何,就算拚了命,自己也会保护通子的。
通子错了。六年的婚姻生活里,自己确实疏于照顾她,但是,这并不表示自己对她没有爱情了。吉敷带着悔恨的心情想着。男人本来就不擅长言词,遇到事情时候,就会有“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的心情,或许这种心情也是丈夫间接地对妻子表示爱情的方式吧?
或许这是错觉,女人总觉得如果没有用言语或行动来表示,就无法衡量男人的爱情。其实,不论通子发生什么事情,吉敷都会随时以自己的身体挡在通子的面前,以性命保护通子的,应该把这番话说给通子听的。
通子错了。她一直以为只要不麻烦我,就好了。其实不然。为了保护自己最重视的东西,男人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对男人而言,那是一种喜悦,根本不是什么麻烦或打扰。她为什么要那样误解呢?
但是,最错的还是自己吧?吉敷想。五年前,他生气自己竟然想努力地说服通子了解这样的事情,而他又没有能力以无言的方式,让通子了解。
通子现在面对的,是相当麻烦的事情,恐怕还会因此而丢掉性命吧!或许现在再来证明自己对通子的爱情,是太迟了些,但是自己还是要努力证明,让通子了解。吉敷想:就算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赔上自己所有的事物,也要把通子救出来。
他暗自握紧拳头,肌肉和关节都发出声响,然后走向青森车站。
吉敷心中没有矛盾——没有职业道德与爱情难以兼顾的矛盾。他相信这是意外事件,因为通子不可能企图杀害任何一个人。通子一定是受害人,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他相信有人要通子的性命。
要救通子。要弄清楚通子的性命有危险的原因,然后把通子从那个危险之中拯救出来。吉敷的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5
在青森车站前用过午餐后,吉敷立刻搭乘十四点四十分,从青森车站开出的“初雁十六号”,前往盛冈。他深信通子去盛冈了。
到达盛冈时,已经十七点十五分,冬天的太阳早已下山。
吉敷以前来过盛冈数次,那时通子的父母虽然常常生病,但还健在,所以曾经陪伴她回到盛冈的娘家。通子的家与盛冈城的旧址之间,夹着中津川的昆沙门桥,离新渡户稻造诞生地的地点很近。
通子是独生女,而且是父母年纪大了以后才生出来的,所以盛冈的父母希望她一有空,就回家让他们看看。他们还说:没有见到孙子以前不想死。吉敷没有亲自听到那样的话,但是,好像每次通子去看他们时,他们都会那么说。
从盛冈车站走路回娘家,是有点距离,但是吉敷陪通子来盛冈时,却从来没有坐过计程车。他们会沿着车站前的大马路走,很快就可以走到河边。到了河边后再过桥,离家就不远了。那条叫做开运桥的桥,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
开运桥的桥下附近,有一家叫做“白杨舍”的咖啡馆。坐在那家咖啡馆的窗边座位时,可以俯视河面,看着种在窗外的几株白桦树。通子很喜欢那家咖啡馆,每次回来盛冈时,一定会带吉敷光顾那里;她和那家咖啡馆的女主人,好像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出了现代化的车站大厅,踩过车站前广场的花砖,再经过车站前的短短大路,就是开运桥了。
吉敷没有上桥,他走桥下岔路的右边小路,然后在小路尽头的地方右转,很快就看见建筑在河边的“白杨舍”了。方形纸罩的灯座亮着,虽然是过年的日子,“白杨舍”好像照常营业。
推开门,店内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坐在吧台边。老板娘在吧台里。吉敷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做广濑宪子。已经五年半不见,她似乎老了一点点。
因为推门的关系,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吧台里的老板娘一般说着“欢迎光临”,一边抬起头来看顾客。一看到进来的人是吉敷,便立刻说道:“哎呀,好久不见了!”
吉敷的心里也油然生出怀旧的情绪。不过,如果是在外面的街上遇到老板娘的话,自己恐怕不能立刻认出她;可是,五年半不见的她,却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是因为自己的外貌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吗?还是自己心中所想象的理由呢?
“好久不见了。”吉敷也说。他本来想坐在吧台边,便往吧台走去,但是转念一想,还是走到窗边的位子坐下。从窗户看出去的景物依旧。开运桥和沿河的建筑物的倒影,映在河面上,没有倒影的地方,便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北边河川的河水,看起来非常干净。
种植在窗边的白杨树仍然瘦瘦的,这几年好像都没有长大的样子。以前和通子来这里时,总是坐这个位子。
“坐吧台这边也可以呀!”宪子端着水杯,从吧台里走出来。吉敷听到她脚步接近的声音了。
“坐这里就好了。”吉敷说。坐在吧台的男人,转头看了吉敷这边一眼。
“你们都喜欢这个位子。”她一边说,一边坐在吉敷对面的椅子上。
“上次通子来的时候,也是坐这里。”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吉敷心想:通子果然来过了。
“这个嘛——两、三天前吧?——不,好像更早一点,是去年的事了。”
“她来的时候,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啊。她只是坐在这里,拚命地写信。”
“写给谁?”
“写给你的。就是这个。”
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信封。吉敷接过来,看着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吉敷竹史さま1。刚才在青森署见过的笔迹,现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是通子的字。通子以前就有这样的习惯,名字后面的敬称总爱用平假名来书写。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姓名,只写着通子。
“还好吗?好几年不见了。”广濑宪子说。
“唔?还好。”吉敷回答。他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
“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想看信吧?那就请好好看信,我去那边,不打扰你了。”宪子站起来,走向吧台的客人。她弯腰钻进吧台里,然后和坐在吧台的年轻客人闲聊。
吉敷急忙拆开信封。并不是很厚的信,这让吉敷有些不高兴。信纸折叠成四折。
通子
ps:请不要去钏路。我不想这样写,但是还是这样写了。
译注1:即先生之意,汉字写成“样”,是对人的敬称。
没有写再见。吉敷想。通子没有写道别之类的词句。
吉敷再度看看窗外,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行驶在开运桥上的汽车,也都亮了车头灯。视线回到室内,他举手招呼宪子。“请给我咖啡。”
他大声制止正要钻出吧台的宪子。店里的客人只有吉敷和那个年轻男人,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大声的。吉敷的精神有些恍惚,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脑筋稍微清醒时,咖啡已经在他的眼前了。
“听说你们已经离婚了。之前我竟然都不知道。”宪子一边说,一边拿来已经打开盖子的糖罐子。
“你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会离婚呢?”还是被宪子开口问了。
“原因很多。”吉敷如此回答这个讨厌的问题,脑子里也自然地回忆起五年前的事情。
通子说出那样的话时,吉敷感到一阵青天霹雳。“我想我们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吉敷当时不以为意地随口反问。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晴朗的十一月的星期天上午。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行这样在一起生活了。”听到通子这样的回答,吉敷惊讶得说不出话。
虽然他没有信心可以让通子过着充分满足的生活,但却觉得他们的共同生活的日子应该可以顺利地持续下去。当时的她,仍然热衷于一直以来都很喜爱的镀金工艺,还去银座参观了“钏路湿地之鹤”的摄影展;而吉敷自己则是过着忙碌的刑警生活,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里。通子当时的生活,看起来是相当充实的。
那一天的话,就只说到那里,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感觉——不,应该说是通子对吉敷的感觉,好像愈来愈疏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只能让人如此判断。直到现在吉敷还是不明白分手的原因,所以即使宪子问了,他也无法说明。
那一席话之后,过了半年左右,他们终于离婚了。离婚时,通子说了一句吉敷现在都还记得,却像谜一样的话。她说:“如果没有去看鹤的摄影展,就不会这样了。”
吉敷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认为通子大概是去看了鹤的摄影展后,心中只想借着镀金工艺,来表现出鹤的神态的心思,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从那个摄影展回来以后,通子变沉默了。原本是个开朗的女性,却突然变得不爱说话;吉敷下班回家时,经常看到她坐在阴暗的屋内,只开着手边的小灯,专心地描绘鹤的姿态。
“原因很多?”宪子再问,吉敷露出了苦笑。
“我好像不该问的样子。”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我忘了。”
“骗人,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忘了。”她的背部靠着藤椅的椅背,藤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没办法,忘了就是忘了。”吉敷喃喃自语般地说。通子也喜欢藤工艺。
“不谈这个了。这次通子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和以前一样吗?”
“不,完全变了。她的脸色苍白,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吉敷不禁如此想。信里的语气还算开朗,事实上却不是那样的。
“我忍不住想问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你也是五年没有见到她了吗?”
“不是。这几年来她来过几次,但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一次和上一次大概相隔了一年左右。”
“她写好信后,就立刻离开了吗?”
“嗯,大概在店里待了一个小时吧!她一直坐在你现在坐的位子上,写完信后,就看着河面,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才把信交给我。她说:如果你一个月内来这里,就把这封信交给你,如果你没有在一个月内来这里,就把这封信烧掉。”
“她有说她要去哪里吗?”
“没有说。不过,我有问她:会在盛冈待一阵子吗?她默默地摇头了。”
“她的样子像在旅行吗?”
“嗯,她身边有旅行袋。”
“是褐色的旅行袋吗?”
“是吧!”
“只有一个旅行袋吗?”
“我想是一个没有错。”
“有穿外套吗?”
“没有穿外套。她穿得有点单薄。”
“上衣呢?”
“是夹克衫吧。”
“什么颜色的?”
“我想是蓝色的。”
“下面呢?”
“你在问她是不是穿裙子吗?我想她好像是穿着深灰色的裙子。”
“还有灰色的袜子。”
“对。你都已经知道了呀?”
“夹克衫的下面,是芥末色的衬衫吗?”
“这个嘛……记不了这么多啦。真不愧是刑警。你在追查通子什么事吗?”
宪子好像不知道“夕鹤九号”的事件。
“我没有追查她。她在信里也叫我不要调查她的事。”
“是吗?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吧!她一直很喜欢开玩笑的。”
“是呀!”宪子也说。
6
那天夜里,吉敷并不想在盛冈投宿。除了那封信的因素外,他也不觉得通子还在盛冈。所以,他搭了当天二十一点三十分盛冈开出的下行列车“初雁二十一号”,再度回到青森。到达青森的时候,是二十三点五十四分。
商业旅馆的大门都已经关上,灯也熄了。在新町路走了好久之后,才看到一家专门给情侣投宿的旅馆,吉敷经过一番拜托,才住了进去。虽然通子在信里叫吉敷不要找她,但是吉敷实在不能不去找。吉敷认为钏路那里一定出了什么事;把通子卷入麻烦事件的导火点,一定就在钏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去追查一下呢?
他事先调查过,知道上午七点三十分,有一班青函连络船会从青森开出,所以第二天早早就起床了。这艘连络船到达函馆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
吉敷的眼睛看着连络船窗外的波浪,脑子不断在思考和通子有关的事。当他的眼睛看到津轻半岛时,船开始缓缓往后返。
通子的信里面,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信里写着:“我是有病的人,我想竹史你也知道这一点——”还有:“我不会有问题的,即使一个人也能够处理任何事情了,所以,请你不要找我。”
吉敷从胸前的口袋里,把信拿出来,从头再看了一次。既然知道自己有病,还可以“一个人也能够处理任何事情”吗?身为警官的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有病的女人,独自在日本全国逃亡吗?
有病吗?说到通子的病,吉敷倒可以想得到一二。不,可以想到的太多了。通子这个女人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自己和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她。那些吉敷不能了解的部分,如果通子称之为“病”,那确实可以说是“病”。因此,通子说自己“有病”,那确实可以称之为病。
那是刚结婚不久之后的事吧?吉敷带回从百货公司得到的一套女性化妆品的样品。那是新产品,由一打小瓶子组合而成。那些小瓶子的形状一个个都非常可爱,吉敷认为喜爱镀金工艺的通子,一定会喜欢这样的东西,所以虽然是一个大男人,仍然去百货公司带回那一套样品。
回到家后,他一边说自己带回来好东西了,一边将那些小瓶子拿出来,一个个地摆在被炉桌上。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通子的脸色却变了。吉敷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形,只是觉得:通子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了?完全没有想到通子的脾气和那些小瓶子有关。
第二天的晚上,吉敷下班,快回到公寓的家时,因为当天是收垃圾的日子,他在放垃圾的地方看到好像是通子拿出来丢的纸袋子。他随意看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却赫然发现昨天他带回家的化妆品样品小瓶子,全部被通子扔掉了。
吉敷的心理虽然不愉快,但是也没有特别的生气,他只是很想知道理由。进入家里后,他便问通子原因,通子立刻不高兴起来,也不管炉子上还开着火在煮的食物,就冲出家门。吉敷只好慌慌张张地关掉瓦斯,关紧水龙头,才随后追了出去。
通子像小孩子一样,是个爱闹别扭的女人。不,应该说她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子。她跑出家门后,便去附近的小公园荡秋千。那个公园很小,四周都有大楼围绕,整个公园就像被群峰环绕的低洼山谷,不论什么时候去,都晒不到太阳。所以不管是白天去,还是晚上去,都给人潮湿的印象。
通子知道吉敷追来了,却不管吉敷站在秋千旁问了多少次“怎么了”。在她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以前,她总是闷不吭声地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吉敷经常想:是不是因为是独生女,被宠惯了,所以个性变成这样呢?
吉敷默默地站在秋千旁,但是通子却突然从秋千上跳下来,跑到公园一角的另一个游戏区,那里并排着几个凸出地面的半圆形轮胎。通子在那些轮胎上跳跃着,并且雀跃地问吉敷:“你会这样吗?”让吉敷哭笑不得。她的不愉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吉敷无法理解通子的神经,老是被她作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当然也不能了解她求去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了解她,让她想离开自己?还是自己赚的钱太少,只能让她住在狭小的公寓里,让她不高兴?抑或是做为丈夫的自己每天都因为工作,而太晚回家了?吉敷能想到的原因还不算少,但是却不会认为通子是因为不爱他了,才要离开他。心情已经好转的通子,勾着吉敷的右手臂,一起从公园里走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时,她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还说:“全世界没有一个老婆比我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通子说要离婚时,才会让吉敷觉得青天霹雳。
通子情绪老是难以捉摸。有一次,她说:“我讨厌小的东西。”然后就拿下天花板的灯罩,拆掉黄色的小灯泡,拿到玄关敲破了。还有一次,因为不喜欢吉敷买的酱油小瓶子,竟然拿一公升装的大瓶子来代替。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吉敷觉得通子有“小瓶子抗拒症”的倾向。通子使用的化妆水之类的化妆品,都不会是装在小瓶子里的东西。她对小瓶子里的东西,以接近神经质的态度在排斥。
不只化妆品,她拥有的所有东西,完全没有类似小瓶子的形状。吉敷对这样的情形只是觉得奇怪,却不了解原因为何。虽然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找医生询问看看,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如果早知道这会成为离婚的原因的话,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找医生询问一下的。
即使在盛冈的老家,通子也有怪异之处。老家的房子现在好像已经卖掉了,通子的娘家在盛冈算是有来历的大地主,所以老家是一栋气派的大房子。那个房子只住着通子的父母,房间却有很多间。大概有很多是佣人的房间吧!
夏天的时候,如果有小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电灯下飞来飞去,她一定会惊恐得大叫“杀死它”。此时如果吉敷稍有犹豫,她会立刻关掉电灯的电源,直到蛾飞出去了,她才会安定下来。这确实可以说是“病”吧?而且还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病”吧?
吉敷搭乘十一点三十分函馆开出的特快车“鸿”,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六分,然后再换搭十七点三分开往钏路的快车“天空七号”,其间有一个小时以上的等待时间。他想起牛越。以前——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因为蓝色列车“隼鸟号”的幽灵女事件,吉敷去北海道时,曾经受到札幌署的牛越的照顾。牛越是个举止优闲,有着奇特魅力的人物。
既然来到札幌,又好久不见了,能够见上一面也好。于是吉敷走到红色的公共电话亭,想打个电话给牛越。但是,才拿起听筒,他又放下听筒。时间太匆促了,所以吉敷只是在车站内的咖啡店内喝了一杯咖啡,就上了“天空七号”。
因为是正月初二,所以列车内相当拥挤。车厢内大多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乘客,但是其中有四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正在玩纸牌。纸牌玩腻了后,他们就拿出碗公和骰子,开始掷骰子。看样子,他们是在赌博。吉敷不想看他们,他坐在走道旁的座位上,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雪景。但是,那几个人喝了酒,声音很大,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们的存在。骰子在碗公内跳跃的声音,让吉敷想起一件事。
那时吉敷和通子结婚不久,还是个新人刑警,继中村之后,与他搭档的是一位叫做金越的中年刑警。中年身材发福的金越,剪的也是五分头,有一张圆脸,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前胸大大敞开的衬衫,让人看到已经掺杂了白色胸毛的胸膛。在吉敷的印象里,他好像随时都在擦汗,一靠近他的身边,就会闻到汗臭味或劣酒的酒臭味。吉敷之前的搭档是中村,他也是吉敷和通子婚礼上的媒人;当他听说吉敷的下一个搭档是金越时,曾经皱了皱眉头。当时吉敷不了解中村是何意,但是,一旦和金越开始搭档合作,他便立刻明白中村皱眉头的原因。
在东京的警视厅里,已经愈来愈看不到金越那样的老式刑警了。眼前的人愈是软弱无助,他就愈显现威吓的神态;面对嫌犯时,纵使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他也会毫不顾忌地把人拉进审问室,拍打着桌子,大声逼问。但是,别以为他办案认真;他那样不过是为了向上司讹诈出差的机会,拿点出差费去喝酒。
吉敷曾经和他一起出差,看到他只是简单调查一下之后,就钻进便宜的小酒店里喝酒。对他而言,犯人的目的是什么?他心中早就有定案。他常说:审问就像插在咖哩饭上的小旗子,只不过是点缀而已。不过,他所认定的犯人,有一半以上是无辜的。
他的酒品也不好,吉敷有好几次都因此觉得他很讨厌。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列车还没有开动,金越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喝威士忌,列车离开东京车站时,他已经醉了。记得还有一次是去松滨吧?金越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却一去不回。等了半天之后,吉敷只好到隔壁的车厢去找人,却看到他好像遇到了素行不良的朋友,三个人占据了四人座的座位,旁若无人地正在掷骰子。
别的乘客们都和他们保持距离,离他们远远的。那时金越穿着白色的短袖榇衫,身上还在冒汗,可见当时是夏天。车内的人也像今天一样相当多。他们吆喝着,对着碗公掷骰子,口吐粗话的行径,完全是流氓的模样,而其中最像流氓的人,竟然就是金越。吉敷当时只好无奈地回座位。
过了一阵子,金越擦着汗回来了。他看了一下吉敷,突然说:“喂,借我五千圆。”
金越红着脸,眼睛里还有血丝,吉敷完全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不只醉了,还处于某种兴奋之中。
“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借你。”吉敷说。吉敷很清楚借出去的钱会有何种结局。
“借几天就好了,下个星期我一定还。”金越的眼神和口气,和在审问室里逼问嫌犯一样。
“不行,我没有钱。”吉敷不容分说地拒绝了,让金越气得小眼睛往上吊。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子,拳头也握得紧紧的,一副要挥拳过来的样子。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想想你自己的立场。”金越气得大吼,周围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好笑,到底谁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吉敷当时真想对他说:“你才应该想想自己身为刑警的立场。”和金越搭档工作的那一段时间,吉敷变得愈来愈厌恶刑警的工作。他们在犯罪现场进行的搜证工作,和吉敷原先心中的想象有极大的差别,金越很多时候根本不按程序处理,不把法律当作一回事,而是以缺乏理智的态度来处理事件的。
他们真正接触到的案件,大多是很无聊的事情。例如:因为巨额的债务而强盗杀人的案件,或是强暴案,或分赃不均、黑吃黑的同伙互殴等等案子。金越处理这类案件的能力特别高超,简直是游刃有余,他是个既像刑警,更像流氓的人,别人无法理解的黑帮人物的想法,他却了然于胸。如果单纯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一位优秀的刑警。
但是,这一点却让吉敷觉得十分厌烦。为什么像金越这样低级的人物,却是优秀的刑警呢?这是当时吉敷心中极不以为然的想法。樱田门要对付的,就是犯罪者的世界,那个世界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低劣百倍。这让吉敷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非常失望。
不过,现在想起来,或许当时有人比他更觉得失望,那个人是通子。
因为通子是个美人,所以金越一直很想去吉敷住的公寓。通子的厨艺不差,老实说吉敷并不怕金越来访,只是,吉敷也很清楚通子非常讨厌金越。金越的酒品很差,即使到了吉敷家,也是酒不离口,喝了酒后,便唠唠叨叨地述说身为刑警老婆该如何如何之类,令人不舒服又老掉牙的话题。
吉敷觉得金越讲的那些话,比小学的师长训话,更像在说教,更让人难以忍受。
因为他每次都说相同的话,吉敷夫妇有时难免会忍不住地露出明显的不耐烦神色。这种时候,金越却会拍着吉敷的背,有点嘲弄地说吉敷:“你这个小子就是太迷糊了。”
五年后,金越离开樱田门,从刑警的工作退休了。那时金越已经不是吉敷的搭档,通子也不是吉敷的妻子了。
吉敷的心里想着这些事的当儿,窗外的太阳已在不知何时下山,列车也到达钏路车站了。时间是二十一点五十七分。因为那个晚上已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吉敷便找了一家车站前的旅馆,早早休息、睡觉了。
7
第二天早上,吉敷在旅馆用完早餐,把行李寄放在寄物柜后,便去车站前的书店,买了钏路市的地图。
根据通子信上说的,她开的店在北大路三丁目。信上这么写着:北大路是通过钏路车站前的大马路,这条铬一直到币舞桥为止,我的店就在这条北大路的尾端,位于币舞桥前面一点点的地方。那是一间正面的宽度只有两间2左右,名副其实的小店。
走在积着雪的北大路时,吉敷心中不禁一震,因为这里和盛冈太像了。虽然这条北大路比盛冈的站前路长,但是,也是走到路的尽头时,就会遇到河流。北大路的尽头是旧钏路川,河面上的桥是币舞桥。盛冈那边的桥是开运桥。“白杨舍”位于开运桥前的右侧,钏路的通子的店名叫“丹顶”,则在币舞桥前,也是右侧。
如信上所说,通子的店确实很小,店面也很朴素,一般人经过时,大概不会留意到吧!因为今天是正月初三,一般的店大都还没开店,所以通子的店也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不过,虽然玻璃门里垂挂着帘子,从外表看不出里面的情形,吉敷却觉得里面有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译注2:“间”是日本旧制的长度单位,一间为六尺,约为一点八一八公尺。
有一家咖啡馆有营业,这家咖啡馆和通子的店中间隔了两间房子,是必须往地下走的店。吉敷进去之后,立刻走到负责收款机的年轻女子面前,亮出警察的证件。那个女子的反应让吉敷吓了一跳。通常年轻的女子面对这种情形时,一定会面露紧张的表情,然后等待刑警的问话。可是这个年轻女子却说:“呃。”她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很冷静地说:“现在老板不在。”
“没有关系,找你也一样。我只是想了解这附近的‘丹顶’的经营者。”
“是。但是,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们并没有什么私交,‘丹顶’的经营者只是偶尔也会来这里喝咖啡而已。”
“你说‘说过好几次了’?”
“是的。我和那个人并不熟,不过,印象里她不像坏人,她是个好人。”
“你说‘说过好几次了’,是对谁说的?”
“没错,我对警察说过好几次。……你是警察吧?”
“我是。”
“我确实说过好几次了。”
“说的都是和加纳通子有关的事?”
“是的。”
“你是对哪里的警察说的?”
“我想是钏路署的警察吧……你不是钏路署的警察吗?”
“我不是。我是东京来的。”
“噢。”女子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原来钏路署已经开始调查通子了。钏路署?吉敷转念再想:钏路署为什么要调查通子?该不会是怀疑通子是杀人凶手吧?
“钏路署的刑警说明了要调查加纳通子的理由吗?”吉敷不自觉地发问,但是问过之后,立刻感到自己的问题毫无意义。他不认为刑警会在调查案情时,对询问的对象一一说明调查的理由。
“理由是,杀人,嫌疑。”女子理所当然地说。她肯定的语气,让吉敷颇为意外。但是,不管如何,钏路署似乎和青森署一起行动,已经开始调查“夕鹤九号”上的命案,并且以那支镀金的汤匙为线索,追查上通子了。“钏路署的刑警常常来这里吗?”
“是的。”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查问的?”
“这个嘛,大概是从十天前吧!”
“十天前?”怎么会这样呢?吉敷心想。十天前的话,不是十二月二十二、三日吗?通子打电话到一课给自己的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发现“夕鹤九号”上有尸体的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早上,为什么钏路署会早一个星期左右,就来这里探听通子的事?
“不会是十天前吧?”吉敷说。他拜访青森署的中山刑警的时间是一月一日,那天青森署还不知道死者的身分,甚至还以为死者就是通子。难道是自己去过青森署之后,青森署就发现想错了,察觉到凶手可能是通子,然后循着仿鹤形的镀金汤匙这条线索,追查到嫌犯在钏路经营镀金工艺店,便立刻发动钏路署的人展开行动吗?如果真是这样,钏路署再怎么快,也是今天才会有所行动呀!
“不,确实是十天前了。刑警第一次来我们的店询问的日子,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是星期五。”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是的。”
“从那天起,警方就常常来?”
“是呀,刑警几乎每天都来。”
“真吓人……”吉敷想:一定还有别的事件。但是,那是什么事呢?
“刑警先生,你不是来查问那件事的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是为别的事情来的。”
“你不知道那件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事情?”
“哦……原来东京的人不知道呀!在我们这边,那件事情可以说是大家都知道的大事件呢!这边的报纸每天都有报导,电视新闻也有报导;我还以为东京的人也知道了。这么说来……你不是为那件事来的。”
“我是昨天晚上才到钏路的,而且,我在东京的时候,一直很忙,就算有看到新闻报导,也可能没有放在心上。你说的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件?”
“去年十二月二十日发生的事件。”
“在哪里发生的?”
“就是我们这里——钏路呀!在钏路北边,靠近爱国新城镇,一个叫做广里的地方。”
“广里……”吉敷并没有拿笔做记录。如果这是有名的案子,只要去钏路署问一下,他们应该都有纪录可供参考的。还有,广里这个地名,他有印象。通子给他的信的住址里,有这个地名。
“广里的三矢,高级公寓。”
“三矢高级公寓?”
“嗯。”
吉敷想起来了。钏路市广里三矢公寓,通子的住址确实是这样。
“那里有一大片原始森林,原本很荒凉,开拓者把森林砍掉了一部分以后,才盖了高级公寓。不过,那一带的住宅公寓也就只有三矢高级公寓了。住在那里五楼的一个女人,杀了两个女人后逃走了。”
“名字呢?”吉敷着急地发问。
“名字?你问杀人者的名字吗?”
“是的。”
“还用说吗?当然就是‘丹顶’的加纳通子。”
原来如此。他不知道这件事,难怪通子不要他来钏路。吉敷的心里不禁如此自语着。
“钏路的人都知道这个命案吗?”
“嗯。”
“造成大家注意这个命案的原因,是一个女人杀了两个女人?”
“不只是那样。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命案里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
“对,太不可以思议,真的很奇怪,简直像怪谈一样。”
“怪谈?”
“是呀。因为命案里还出现了穿着盔甲的武士,所以才会那么轰动,本地的电视台还把这个案子当成大新闻来处理。”
刚才那个女子说的怪谈,是什么怪谈?以前来北海道办案时,也听说过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是和某个丧礼上的遗像有关的怪谈。北海道这个地方似乎经常发生不可解的事件。吉敷不禁想象:这次的怪谈比得上那次的吗?
他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个女子正在整理整堆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