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震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35
|本章字节:3364字
严格富了之后,也有许多烦恼。这烦恼跟穷富没关系,跟身边的人有关系。四十岁之后,严格发现中国有两大变化,一,人越吃越胖;二,心眼越来越小。按说体胖应该心宽,不,胖了之后,心眼倒更小了。心眼小没啥,还认死理,人越来越轴了。他伺候的是一帮轴人。别人轴没啥,身边的朋友轴没啥,老婆也越吃越胖,心眼越来越小,人越来越轴,就让严格头疼。严格的老婆叫瞿莉,三十岁之前,瘦,文静;过了三十岁,成了个大胖子,事事计较,句句计较;一个ceo的老婆,家产十几个亿,为做头发,和周边的美容店吵了个遍。由老婆说开去,严格感叹:中国人,怎么那么不懂幽默呢?过去认为幽默是说话的事,后来才知道是人种的事。幽默和不幽默的人,是两种动物。拧巴还在于,人不幽默,做出的事幽默。出门往街上看,他们把世界全变了形,洗澡堂子叫洗浴广场,饭馆叫美食城,剃头铺子叫美容中心;连夜总会的鸡,一开始叫小姐,后来又改叫公主。严格走在街上,觉得自个儿是少数派。本不幽默,也学得幽默了。人介绍他:
"大东亚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严总。
严格忙阻住:
千万别,一盖房子的。
人说他瘦,讲健身,他说:
想吃胖啊,得有得吃呀。
人说他生意大,北京半个城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他摇头:
搬砖和泥,粗活,不要见笑。
人说他幽默。他渐渐也不幽默了。不幽默并不是幽默不好,而是因为幽默,严格吃过不少亏。周围皆是小心眼的大胖子,不管是生活,或是生意,皆是刺刀见红。水该一百度沸腾,他们五十度就沸腾了;水该零度结冰,他们五十度就结冰了;他们的沸点和冰点是一样的。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待朋友翻脸后,或没有翻脸,仅为一己之私,会把上次的玩笑,下回当正经话来说;时间一变,地点一变,人的态度一变,把同样的话放到不同的环境和气氛中,这话立即就变了味,一下就将严格置于死地,无法顺着原路回到原来。话的变味,比朋友翻脸还让人可怕。由此带来的拧巴,比人穷不走运还大。严格摇头:
不让幽默,我不幽默还不成吗?
四十岁之后,严格发现自己最大的变化是,四十岁之前,自己爱说笑话;过了四十岁,开始不苟言笑。久而久之,对玩笑有一种后天的反感。人跟他开玩笑,如是部下,他会皱眉:
不能正经说话吗?
如是朋友,他不接这个玩笑;对刚才说过的事,不苟言笑重说一遍。或者,四十岁之后,严格除了瘦,其他方面也变得跟众人差不多了。不喜欢跟这些人说话,但话每天又得说;话不是不能这么说,只是觉得话越说越干涩,就像日子越过越拧巴,就像老婆整天说自个儿身上疼、眼干舌燥一样,就像发动机缺机油在干转一样,这日子早晚得着火。机油,你哪里去了?
大东亚建筑有限公司下边,有十几个建筑工地。十几个建筑工地,就有十几个包工头。任保良是其中之一。严格除了跟那些大胖子打交道,也常去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民工,没有一个是胖的。见到这些民工,民工有河北人,有山西人,有陕西人,有安徽人,也有河南人;与大胖子说话,话越说越干涩;倒是到了建筑工地,全国各地的民工一开口,又让严格乐了。他们每天吃的是萝卜炖白菜,白菜炖萝卜,但一张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或者说,是这些民工的话,把严格脑子中残余的一点幽默的细胞又激活了。所有的包工头,见严总来了,以为是来检查工程;工程是要检查,但主要,是来听民工们说话,透上一口气。古风存于鄙地,智慧存于民间;有意思的事和话,都让那些胖子就着鲍鱼和鱼翅吃没了;仅剩的一些残汁,还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中;奴隶们创造历史,毛主席这句话没错。
在十几个包工头中,严格又独喜欢河北沧州的任保良。任保良说话不但可笑,还愣。民工们跟任保良说话,觉得他很精;严格听起任保良的话,句句有些傻。或者不能说是傻,是粗;不能说是粗,是愣。但话愣理儿不愣。句句是大实话。初听有些可笑,再听就是实话。原来实话最幽默。一天傍晚,严格去任保良的建筑工地。一幢cbd的楼壳子,已盖到五十多层。两人坐着升降机,来到了楼顶上。夕阳之下,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严格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