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0:36
|本章字节:517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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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托派禁区
1998年8月1日清早,我接到郑超麟先生的侄孙女郑晓方的电话,她悲痛地告诉我:爷爷在今天早上四时二十九分走了!
我即给香港发去电讯:
托派领袖郑超麟在沪去世
受海外关注的中国托洛茨基派(托派)领袖郑超麟,8月1日在上海去世,享年九十八岁,至死坚持政治理想。
郑超麟是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时的领导人之一,留学法国期间与邓小平同住一个房间,后来曾经担任陈独秀的秘书及以陈为首的托派中央宣传部长,解放后曾因托派问题而被关押二十七年。近年,郑曾亮相于《邓小平》文献纪录片第一集,也曾出镜于中央电视台最近播放的文献纪录片《共产党宣言》。
这里是按照中国习惯,享年九十八岁是虚龄。
香港《亚洲周刊》在8月10日发表了这一消息。
当天,新华社主办的《参考消息》,全文转载了这一消息。
由于《参考消息》发行全国,据晓方告知,许多郑超麟的亲友是从《参考消息》上得知郑超麟去世。
郑超麟先生一生坎坷。他曾用一句话向我概括自己的苦难:在国民党的眼里,我是共产党,所以我坐了七年国民党的监狱;在共产党的眼里,我是托派,所以我坐了二十七年共产党的监狱。我曾开玩笑地对他说:对这两种监狱能够有一种"比较感"的人,非你莫属!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自从1984年因采访而结识郑老之后,我们成了忘年交。
晚年,他著述不已。就在他去世前夕,还以九十七岁的病躯,写完一部新著,还写出法国纪德所著《从苏联归来》新译者序(30年代他在国民党监狱中曾译过这本书)。他的许多手稿,至今尚未得以刊印,相信日后总会有一天出现在书店的书架之上。
郑超麟的记忆力极好,可以说是活字典。李谷城先生写《中共建政前领导核心之研究》一书,在香港查不到朱锦堂的资料,托我代查。我在1995年2月8日请教郑老。他当时毫无思想准备,随口便说:朱是安源人,我与他在中共"四大"见过……
他回忆了许多关于朱的事情,以至于朱的音容笑貌都说得一清二楚。
在郑超麟晚年,他的一部书稿,曾送邓小平看过。此事鲜为人知:
那是我在北京看望王力时,他说起邓小平有一次在北京外出,正好路过王辩家,嘱停车,派人前去敲门。因事先无通知,适值王辩外出,未能见面。王辩乃王力夫人王平权之大姐,过去曾与邓小平共事。
我即对王力说,我看过郑超麟一部未出版的手稿,叫《记尹宽》。在上个世纪20年代,尹宽曾任中共安徽省委书记。后来与郑超麟一起奔赴陈独秀麾下而成为托派大将,又与郑超麟一起因托派问题关押于上海市监狱。《记尹宽》一书,曾用相当篇幅写及尹宽前妻王辩。
王力一听,托我回沪后向郑超麟借《记尹宽》手稿。
后来,我把郑超麟的《记尹宽》手稿复印,把复印稿交给王力,而王力则通过内部途径,送呈邓小平。这样,邓小平得知郑超麟仍健在……
郑超麟坐冷板凳坐了那么多年,到了晚年,忽然红了起来,来访者应接不暇。
1998年1月7日,他因胃出血住院时查出晚期肝癌。晓方不愿让爷爷增加痛苦,便一直瞒着他。
到了5月初,他开始感到疼痛。先是腰的两边痛,后来发展到胸部,痛得半夜睡不着觉。他意识到自己得了重病。他加快写作进度,在5月20日把最后一部书稿全部完成。翌日住进了医院。
这时,他的癌症已经严重扩散,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他觉郑超麟晚年很红。在1997年,频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成了中国的热点人物。
得病痛轻了些,就坚决要求出院。6月9日,他出院了。
6月28日,香港李谷城博士夫妇来沪,欲访郑老。我给晓方打电话,晓方告知,医生说,爷爷最多只能活两个月了。医生的预言果然很准确。
郑超麟也自知不起,坦然而又泰然地给自己拟好了讣告,而且把身后事一一吩咐晓方。他把后事的细节,都一一安排妥当。
郑超麟在电话中,告诉他的朋友们:
我这个人什么病都没有。我这个瓜熟了,给了营养也吸收不了。父母给我的生命用完了。我这个瓜,你不去摘它,它也要掉下来。
7月20日晚,中央电视台将播放文献纪录片《共产党宣言》,内中有他的镜头。他正惦记着在晚上看这电视片,却不慎在中午跌了一跤。晓方接到爷爷电话,急急从单位赶回家中,送他到附近医院,缝了六针。回家之后,他的头脑还清楚。到了晚上六时,他昏迷了,被急送仁济医院,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
从此他在昏迷中度过最后的十一天……
郑超麟的命运乖戾,还不仅在政治上。他漫漫二十七年铁窗生涯终于熬到头的时候,分到那二居室新房,在当时已是很不错的了,而他的患难与共的妻子刘静贞恰恰在这个时候死去!当郑超麟晚年在电视中频频出镜,国内外来访者纷至沓来,那二居室房子显得太旧太狭小,经中共上海市委书记黄菊特批,分给他高层新楼一套二房一厅。他刚刚迁入新居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郑超麟晚年,所幸晓方极为孝顺,细心照料,才得享长寿。我曾对郑超麟戏言:邓小平比你小三岁,生活条件、医疗条件比你好得多,却先你而去。你郑超麟如此"超龄",晓方的功劳"大大的"!他大笑说:邓小平比我忙得多,我是"闲人"一个!
他走后,我最初得到的通知是,告别会在8月7日举行因为他是最后一个离世的八七会议出席者,特意选择八七向亲友告别。但是,上海有关部门突然要求提前举行,改为8月5日上午。
我很少出席追悼会,因为追悼会那种压抑的气氛往往使我几天无法正常写作。特别是最近几年,我尽量不出席追悼会。但是,戴厚英的追悼会,我参加了;著名右派分子陈修良的追悼会,我参加了;这一回,郑超麟的追悼会,我也决定参加。
我如期赶往龙华殡仪馆为郑老送行,见到满墙满地都是花圈。据晓方统计,送花圈、花篮的共二百一十九人,唁电挽联五十份,出席告别会的约一百五十人。作为托派领袖,郑超麟去世时能有这么盛大的场面,已是很不错的了。表示悼念的,不仅有郑超麟的亲属,而且有中央电视台、中共党史研究部门、上海市政协、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以及郑超麟的家乡福建漳平市政府。
郑超麟的家,离西宝兴路殡仪馆近,而送别会却在离他家颇远的龙华殡仪馆举行,据云因为他曾在龙华监狱关过七年,所以他选择了在那里作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