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马遇见罗马之光

到罗马的时候是清晨7点，夜班火车上，邻座的三个意大利大婶一直在和上车来欲霸占她们位置的人争吵。我坐在车厢里，看着这些脾气大的意大利人，都要打起来了。意大利大婶死死拽着她们的订票邮件，意大利语吵架声势浩大，她们不依不饶打败每一个来挑衅的乘客，最后乘务员解围才让事情平息。意大利大婶对我态度很好，我帮她们搬箱子到行李架上，一路上她们很体恤我。我不知火车到没到罗马，见意大利大婶又开始搬箱子了，我就问她们：“rome？rome？”（罗马吗？）大婶很热情地回答我：“si！si！”（意大利语:是！是！）

到了预定的旅馆入住，放下行李上街。罗马地铁只有两条线，这个到处是古迹的城市无法随处修地铁，使得公车十分拥挤。不过，我倒是喜欢罗马街道巷子里的早市，早市里有小贩吆喝着卖水果，还有很多仿冒名牌的衣服、箱包的摊位。我看着水果摊老板，用生硬的意大利语对他说“buongiorno”（你好），比画着买了几个香蕉，然后我们互道“gzie”（谢谢），以及“ciao”（再见）。罗马酷暑当头，我仿佛瞬间走入一座硕大的博物馆，三步五步就是一个遗址。罗马恢宏的教堂随时能撞见，顿觉人生渺小，教堂笼罩下的罗马居然真的透露出神圣的意味。

在罗马的第一个傍晚，信步去了西班牙广场（piazzadispagna）。早就听说西班牙广场台阶上随时都人潮汹涌，直到第二天上午再去，才捡了便宜，趁太阳暴晒无人坐在台阶上，好好体味这处巴洛克风格台阶的迷人味道。早年在电影《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安妮公主就在这个台阶上吃着意大利冰激凌，和格里高利·派克扮演的记者见面约会。到了电影《天才瑞普利》里，凯特·布兰切特从这些石阶上走下来，蓝色的披肩拉出忧郁的调子，她在那里的回旋往复是如此优雅。抬头一望，138级台阶，上下分为三段，直通山顶的圣三一教堂。小巧的圣三一教堂，夏日里不允许穿背心、短裤、吊带衣进入，显示了罗马人森严的宗教信仰。

站在台阶上再看下面的罗马身影，意大利修女穿过街道，映衬出西班牙广场上的一派罗马宗教旷然气氛。这里的时光亦是我在罗马的一段美好记忆。我记得那日傍晚，到了西班牙广场，虽然人潮汹涌，却看到角落里有美丽、安静的一对夫妻，男人靓，女人美。他们推着儿童推车到了广场前，男人着白色铅笔裤，头戴礼帽，脚踏凉鞋。我只能驻足观看这对美人，亦只能拍下一个型人的背影，他们展现出一种罗马的精细，散发出一种可供回味的率性。

接下来的傍晚，我费力绕了很大的圈子，才走到那处著名的许愿池，人声鼎沸，没有片刻沉静。这处被罗马人称为“幸福喷泉”的景点，本名叫做特雷维喷泉（fonanadirevi）。按照旅行书的介绍，许愿池是力量的象征。罗马人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只要背对喷泉从肩以上抛一枚硬币到水池里，就有机会再次访问罗马。在大多数人看来，投下硬币，许下幸福心愿，是造访此处的真正目的。喷泉的名字“特雷维”（revi）是三岔路的意思，因为喷泉前面有三条道路向外延伸。我在想：意大利导演费里尼当年是在什么时间来这里拍摄《甜蜜的生活》（dolcevia）里那个著名的场景呢？电影中的罗马之夜，出奇安静，神秘深邃，隐藏好多故事和情感，电影中的这处许愿池也只有男女主角两人。

我在罗马，去了两次许愿池，也学着他人背对池子投币许愿。围绕着许愿池的小摊上，有很多关于意大利电影的黑白海报、打印的剧照，那幅《甜蜜的生活》剧照很醒目。《甜蜜的生活》像是自我心灵的一次梳理，被诱惑和迷失的内心需要指引。导演费里尼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影片（《甜蜜生活》）是一种自我忏悔。五年来，不论是由于职业需要还是个人的好奇心，我一直生活在与影片中那种表面兴奋而实际与好逸恶劳很相似的境地中……从表面看，日常事件富于运动性，有时还有些冒险。然而当人们深入进去，所见到的仅是空虚烦恼和焦虑不安……”

以前，观看整部的《甜蜜的生活》，我被特雷维喷泉的部分打动，并为此着迷。电影中的美国女影星像一个意大利文化的闯入者，带来好奇、性感、美貌以及出轨的欲望，这让费里尼左右为难，漫长的罗马的夜被这种浮动的欲望雕琢着。费里尼说我们的人生充满了迷宫，这个场景亦充满了聚会般的欢愉，那种欢愉又是独孤的、隐藏式的，显得太过私人化。我在罗马想起费里尼的话：“人就像涉足在记忆、梦境、感情的迷宫里。在这迷宫里，忽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过去是怎样的人，未来要走向何处。换句话说，人生只是一段没有感情、悠长但却不入眠的睡梦而已……”

据此，我的罗马假期似乎如梦境。我发现，去过的很多地方一律忘记名字，除非再看地图。我曾坐在纳沃那广场（piazzanavona）喝咖啡，广场上，我的背后是最有名的建筑之一，贝尼尼的四河喷泉。拱卫方尖碑而起的喷泉，由四个男xing形象构成，分别象征着当时已知的且被认为是最大的四大洲的四条河流：多瑙河、恒河、尼罗河，以及拉卜拉坦河。那些雕塑有着流畅的线条和令人目眩的力感。不知道我在罗马的日子，撞见多少名胜，但是我却毫不知情。

罗马的众神庙（panneon，又称万神殿）天顶上，阳光透过直径9米的天窗洒下来，照亮整座众神庙，并且让人可以根据光线移动的位置辨别时间的流逝。这样的罗马之光，在罗马几乎随时都有。万神殿是为意大利带来荣耀的艺术家拉斐尔和为意大利统一做出了贡献的埃曼纽尔二世、温贝尔特一世等人的陵墓。

梵蒂冈的“上帝之手”

罗马的美是那种壮美，阳刚之美，沿着中轴线修建的古罗马城池，显示了一种君临天下般的豪迈气魄。到了罗马，几年前看的书，章节里的相关文字还能隐约背出个大概。我记得台湾作家朱天文在《荒人手记》里关于罗马的描述，确切地说是关于梵蒂冈的那一段。当年看，我是一个大三学生，不知道快要10年后，自己会真的踏足罗马和梵蒂冈，看到那些壁画，被罗马的阳光照耀出枯黄而密实的色泽。

如果说罗马是一座大型博物馆，梵蒂冈博物馆就是罗马里的集大成者！在我造访过的欧洲博物馆里，梵蒂冈博物馆是一条文明星河，包含宇宙苍穹、圣地灵物、教皇演义。梵蒂冈，小小的城邦里，蕴藏了欧洲文明的几个世纪，几个世纪都不足以形容它的风采。

到梵蒂冈，我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在西斯廷教堂（sisinechapel），仰头看米开朗基罗的穹顶绘画真迹。在梵蒂冈博物馆里依次索引，按部就班行走，回旋走廊、中庭、小厅，一一浏览，依然觉得人生短暂，无法穷尽人类文明的浩大。最终，来到西斯廷教堂，真是人声鼎沸，所有的游客都集中在里面，不愿离去。仰头看那些壁画——《创世纪》和《最后的审判》，上帝创造亚当，“上帝之手”，我猜想，米开朗基罗内心泛起的情绪，是一种离愁别绪，或许是对生命太短的喟叹，不然没有如此绝然的手指，纤细，柔美。对，有一个词叫“失之交臂”，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再找来朱天文的《荒人手记》：“我倚傍门侧痴看永桔，天啊他这时的睡姿，俊美无瑕如米开朗基罗壁画中的亚当。昨天，我们在西斯汀大殿下仰叹真迹良久。莽莽云汉，上帝创造了男人。壁顶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人，彼此伸出臂膀，和食指，在空中几将要触及到的，数百年后，激发了史匹柏拍摄出e与人类男孩第一次接触时的经典画面。然我哀哀感觉到，上帝与男人，他们的神情，手势，不是触及，是诀别呀。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你将离开你的父母，无论如何，何时何地，都永远是一条金箴铁律……你将离开你的男人，一个，或一个又一个……”

朱天文继续写：“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无常。”“此刻我的心情，你还记得那首词吗，水远山长愁煞人，就是这样。我们去了梵帝冈。（日本）nhk出资修洗西斯汀教堂壁画，一边拍纪录片。前半厅已洗干净，现洗到中段天井，听说八八年到九二年洗最后审判那部分。当然，去了西班牙广场，相同镜位拍下照片，想象赫本当年。我们打算去费里尼的故乡瑞米尼，也会去威尼斯，翡冷翠。开学前回台湾。”日影远飞，青春过境前的一次长途旅行，几乎可以消耗掉整个年轻生命。

回到现实中来，再多的仰望，如果没有人一道分担，未免孤寂。但至少这种孤寂，让我读懂米开朗基罗的那种绝然，这是在梵蒂冈最大的收获。我望着博物馆窗外的梵蒂冈，太过安静，棕榈树被风吹起的时刻，阳光打在圣彼得大教堂的背后。在离开梵蒂冈博物馆之前，给远在中国的父母写了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圣彼得教堂，还给自己邮寄了那张米开朗基罗的“creazionediadamo”（《创世纪》局部），“上帝之手”。内心没有太多失落和特别的想念，身体是疲倦的。我告诉父母“好好保存这张明信片和邮票”，写到一半，眼眶已经有点湿润……罗马之光，照亮内心那一寸一寸的小忧伤……

我从梵蒂冈博物馆走出，路过梵蒂冈的国门，把守国门的士兵，冬天和夏天的服装不一样，但是一样保留了中古的那种氛围。圣彼得大教堂(basilicadisanpieroinvaicano)是罗马教的中心教堂、欧洲天主教徒的朝圣地和梵蒂冈罗马教皇的教廷，位于梵蒂冈，是全世界第一大教堂。从圣彼得大教堂上俯视整个罗马，我的下意识结论还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最终，我沿着自圣彼得大教堂延展的大路向前，一路走到了圣天使堡，这里是哈德良皇帝的陵墓。据说6世纪罗马爆发黑死病，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在一场弥撒后率领教众游行祈祷。走到天使堡时，教皇看见大天使米迦勒持剑出现在陵墓上方，随后黑死病烟消云散，陵墓上也就竖起青铜的持剑天使雕塑。圣天使桥一直被称作全罗马最美丽的长桥，因桥两边的8座天使雕塑而得名。最初的雕塑全部是由贝尼尼做的，但是天长日久，原作只剩下一个，且已被转移到其他教堂里。这些贝尼尼构思出来的天使雕塑，神态表情各异。我在桥上望见罗马的河水，罗马的小摩托还在穿街走巷，老的石板路和落满尘土的城墙诉说着无尽的故事。

现代罗马等同于一座古罗马，城市还在挖掘新的遗址，博物馆xing质的地点还可能增加很多。几千年的风貌没有被替换太多，古迹遗址外有一种荒漠的感觉，罗马日落又映衬出雄伟，有时罗马还显得飞沙走石般干涸，在这个宗教盛大的国度，意大利的一切闪耀着历史的光晕……而我忘不了那些招摇的“罗马树”，在我到达罗马之前，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树。它们都有茂盛的姿态，树叶和顶部支脉一律呈现拥抱天空的样子，这趟关于内心的意大利之行，被光影和文字浸润，它们和旅行本身一起纠缠着，并且相得益彰，成为我人生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