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逡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本章字节:11456字
可是有一天我居然又看到了叔叔,他站在我们学校的门口,面容苍老得很,我第一次发现叔叔居然苍老了。我试图避开他,可他还是发现了我,他兴奋地向我走来,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月儿,”他颤抖着说,“在那边住得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
“这么长时间不见了,我和妈妈都想你。我们想,想让你搬回家住几天。”
“不用,不用叔叔,我一个人很好。”我说。我的拒绝让叔叔很难过,他认为我仍然在抱怨他们把我赶出家门,所以他表现得很懊悔,他说他那样做是没有办法,他请我原谅。
我告诉叔叔不是他想的那样,我没有怪他,我真的觉得一个人住很好,很清净,“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住。”我说。
叔叔拉着我的手,力求做得像一个实实在在的长辈一样,可是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发抖,这是因为激动而发抖。
叔叔的战栗让我的记忆突然复活。
我做出了对叔叔痛苦思念的表情,并且把手反过来,抓住了叔叔的手,我告诉他虽然我很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我更加害怕家庭中的冷清的、让人不安的气氛,“除非,除非我们住在家里,我妈妈去住那小屋。”我说,接着我又说道,“那是不可能的。”
叔叔的手从我紧握的手中挣脱开,眼睛中含着泪水,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的罪人一样,痴痴呆呆,站在我的面前。
我笑起来:
“妈妈知道吗?她知道今天你来找我吗?”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她天天想你,天天哭泣,她的眼睛一直是红肿的。月儿,回去吧,住两天也行。”
本来我是心平气和的,可是叔叔的话又触到了我敏感的神经,其实在现在看来,叔叔的那些话是再平常不过的,他只不过是如实表达了他所看到的母亲的状态。可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无法听到叔叔表述母亲,我觉得叔叔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和立场。
这一点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我以为你是想我了所以才让我回去,原来你是为了妈妈,你是为了去安慰妈妈。我不会回去的,让妈妈继续痛苦吧,她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才赶走她的女儿吗?”我恶狠狠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话的声音有多大,可能是在大声地号叫,因为我的周围很快围过来很多人。当然,在人群中间,我和叔叔的谈话是不能继续了。叔叔叫了我一声“月儿”就转身走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次叔叔叫我名字的声音,有一段时间它像是沾了水分一样,一直粘在我的身上。甚至在晚上,当我和高斌躺在那张大床上时,我也能听到叔叔在窗外喊我“月儿”,那真是鬼魂一般的、幽梦一般的喊叫。
当然,那天叔叔去学校找我的事我没有告诉高斌,对于我的事情高斌问得很少,他只知道我是孤儿,父母双亡,无亲无故。
他其实应该问我一些事,比如问问我的母亲,问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亲人,可是他没有问,他没有任何疑问就收留了我,这让人很惊奇。
这是一个谜。
我倒是问过他,我说高叔叔,你为什么会收留我这么久?
高斌若有所思,后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
“你在这里不开心吗?”
他是对的,我很开心。
5
在我18岁的时候,确切地讲是我跟高斌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开心的问题,我想我只要开心就行了,其他的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可是有一些事情无论如何也远离不了,它从你一出生就尾随着你,就像影子一样,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我想叔叔和母亲对我来说就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影子,它一直就在我的旁边,我有时看不到它是因为它躲在了我的后面,有一天它总会从我的身后跳出来,挡住我的路。我对于叔叔和母亲来说或许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影子,他们逃脱不了;我也是,逃脱不了影子的骚扰。
这影子真是让人郁闷。
那天见到叔叔之后,我有一点不同于以往,当晚上高斌来接我的时候我躲在了一边,我躲在角落看着高斌焦急地围着车子转来转去,他在距离学校200米的地方等了一个小时,那时候学生大多已经离开。一个小时以后我看着高斌懊恼地钻进汽车,疾驰而去。
我从角落出来,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本来我想打车跟在高斌车子的后面,后来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然后又开始了一次病态的散步,沿着墙根一直走。
那天我沿着墙根一直走,迷迷糊糊居然来到一栋楼前,那是我所熟悉的一栋楼,门洞没有上锁,二楼两扇窗户里透着灯光,那也是我所熟悉的两扇窗户,是叔叔和母亲的。
我不知道叔叔在做什么。当叔叔关上卧室房门以后,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屋子里做什么,以前我认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床上等待,等待母亲能避开我进入他的卧室。
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她卧室的灯也亮着,这就是说现在母亲和叔叔不在一起,他们各自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想到这一点我有点感动,我想或许母亲真的是因为我的离开而痛苦不堪,说不定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伤心流泪。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走到楼上,打开房门,走到母亲的身边喊一声“妈妈”。
我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10点钟,在通常情况下,10点以后母亲和叔叔才会走到一起苟合。
刚过10点,我看到母亲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我在想着她是睡觉了,还是去了叔叔的房间,这个问题决定了我是否回家。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看到叔叔房间里的灯光也熄灭了。
叔叔和母亲喜欢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柔和的氛围中完成他们的交融。这是我在家里时的一个发现,而且我在16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叔叔把灯光熄灭,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各自睡去。
我该上楼了,去看一眼痛苦的母亲。
可是就在我将要上楼的时候,叔叔房间里的灯又突然亮了起来,接着灯光逐渐暗下去,最后变成了昏黄色。我的血液开始沸腾了,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迅速从地上找到一块石头,拼命朝那扇窗户砸去,玻璃的破碎声和我的尖叫声同时响了起来。叔叔房间里的灯光突然大亮,我知道他们要下来了。
我不想让他们见到我,我跑开了,拼命在街上跑,有一辆红色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慌张上了车,让司机把我带到了属于我的、那个坟墓一般的小房子。我打开门,拿走了放在床头的小盒子,那里面是父亲留给我的精致打火机。我带走了打火机,带走了我的父亲。
6
回到高斌那里已经是深夜了,高斌看到我很惊讶,他说他就像是见到了一个天外来客,那时我站在门外面,怀里紧抱着一个盒子,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记得我是被高斌抱进门的,他把我抱到了那张大床上。他要我放下手中的盒子,我不肯,我问他要香烟。
“我要香烟,香烟,快一点。”我说。
高斌愣了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我。
我打开了那个盒子,取出那只精致的打火机,然后打着了它,蓝色的火苗在我手中跳动了。我让高斌坐到了我旁边。
“你看到了吗?”我说,“火苗上面是我的父亲,你认识的,那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男人,你看到他了吗?我看到了,他流眼泪了。”
这是真的,有很多次,当我打着打火机,当蓝色火苗在我手中跳动的时候,我都会看到父亲,可是别人看不到。当和叔叔与母亲在一起时,我告诉他们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在和我讲话,他们都会用无奈而怜悯的眼光看我,在他们眼里,我又疯了,因为他们看不到父亲。
他们看不到,能看到父亲的只有我一个人,这一点让我很开心,因为这在我看来,父亲只属于我一个人,他蔑视所有人,他只把话语的功能留给了他的女儿。
可是那天我对高斌说了谎,因为我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并没有流泪,相反他还很开心,他对着我笑,很诡异地笑。
我说爸爸,你看到了吗?
爸爸说看到了,然后他问我:“好玩吗?”
这句话只有我能听懂,我急切地说好玩,真的好玩,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
那天爸爸不仅和我说话,他还走到我身边,我明显感觉到了,他抚摩着我的头发,喊我宝贝。“宝贝”,这是世界上最亲切的词语,它让我心花怒放。
宝贝,宝贝。
当爸爸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高斌在我的身边,在我和爸爸对话的过程中,高斌就在我身边。我看了看他,我看到他眼神中明显多了怜悯的意味,我知道,他肯定也觉得我是疯子,我从头到尾就是疯子。
从此之后高斌开始怜悯我,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怜悯,我不害怕。
我没有理会高斌怜悯的眼神,用那只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抽了起来。抽了五支烟以后,我知道父亲已经走远,我开始主动躺在高斌的怀里,我蜷缩着,让他抱着。
高斌这才开始和我说话,他问我放学以后去了哪里。我说我用石头砸碎了别人家的窗户,主人出来打我,我怕被他们打死,我拼命地跑。
“你有过被人追打的经历吗?”我说。
高斌摇了摇头。我告诉他那种感觉,那种逃命的感觉是处在生与死之间的感觉,因为你的脑子里会一直想着下一秒钟是不是会被人追上,然后被活活打死,而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会觉得活着是好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砸碎别人家的窗户?”高斌说。
“因为我透过窗户看到有人在***。”
高斌说我真是一个疯子,他还说,别人***干你什么事?接着高斌又把我抱在怀里,拍打着我的脊背,他温和地说宝贝已经没有人追打你了,不要害怕。
我又想起了我父亲,我把那只打火机拿到高斌面前。你看到了吗?我说,就是这只打火机,如果我不及时把它拿出来的话,它今天晚上就会被人偷走,你知道打火机里有什么吗?我的父亲在里面呢,每当我打开打火机的时候父亲就会站在我的面前,我能看到他在蓝色的火苗上跳舞。
高斌抚摩着我的头发,他问我介意不介意让他看一下那枚银色打火机,我迟疑了一下递给了他。
他问我打火机是哪儿来的,我说是父亲留给我的,他说很奇怪,几年前,他每次见到我父亲时都会看到他抽烟,可是父亲抽烟的时候,从来不用打火机,而是用火柴。
“因为在你认识他之前,他把打火机留给了我。”我说。
高斌同意我的说法,之后他又开始讲述我的父亲,他说有一年我的父亲去找他,希望医生能给他动手术。
“他明明只是患了感冒,可是他让我给他动手术。我见你父亲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我问他的名字,他说我只需要记住他的编号就可以了,他的编号是2519,以后如果我要找他,就喊他2519。”
“2519?那不是你的车牌号?”我说。
“对,所以我觉得更奇怪,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怎么和我的车牌号一模一样?对了,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高斌的问题难住了我,从小到大,在我眼里他只有一个名字,就是父亲,我不知道除了父亲之外,我还可以怎么称呼他。
我不知道父亲的名字。
“我拒绝了给你父亲动手术,他走了。我特别希望他能再来找我。他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
“没过多久他真的又来了,依然是让我给他动手术。那次我笑了,我说2519,你拿过手术刀吗?
“他说,‘我没有拿过手术刀,不过所有的刀都可以变成手术刀’。他的回答依然让我感到惊讶。我决定和他交往下去,因为我意识到,从他那里,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
这是那天高斌对我所说的话,我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即:我想知道所有的、高斌所知道的、有关我父亲的事,可是他讲到那里却停止了。我问他想要从我父亲那里得到什么,他避而不谈。他只说后来他们就开始了交往。
“你们成了朋友了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朋友,我只知道他叫2519,他几乎是每个月都会来医院找我,他有时候是患了感冒,有时候根本就没有病,他来医院就把玩我的那些手术刀。如果是别人,我会非常严厉地制止他玩弄我的手术刀,可是他不是别人,当他玩弄我的手术刀时,我会待在一旁看,看着他非常仔细地抚摩那些治病救人的手术刀。
“他会等我下班,有时候他和你的方式一模一样,他会蹲在我的那辆黑色的2519旁边,一直等我下班。不同的是,他等我的时候会不断地抽烟,他用火柴点燃香烟,一根一根地抽,连续不断。有很多次,我见到他坐在我的2519的旁边,围绕他的是满地的烟蒂和火柴的残骸。
“所以你第一次来找我的那天,当我看到你蹲在那辆黑色2519旁边时,我以为我又见到了2519,可是你不是2519。尽管你不是2519,可我知道我也一定会带你回家。”
我几乎不能再听下去,我想打断他的话,提问一些我想知道的问题,可是我的眼泪一直流,嘴巴却不能说话。这一点特别奇怪,我的眼睛和嘴巴不能同时具备这两种功能。
当高斌讲到我的父亲蹲在那辆黑色2519的旁边的时候,我迅速打开我的背包,拿出父亲的打火机。
我希望父亲能够站在蓝色火苗上,陪我说话。可是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没有看到父亲,而是看到了那辆黑色的2519,它站在一片辽阔的白色中间,它的两旁坐着两个人。我擦干眼泪,我终于看仔细了,那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父亲。
我叫着高斌,我说高斌,高斌,你看,我和父亲在一起。
我的举动终止了高斌的讲述,他走过来抱着我。
他说月儿不哭。
他说月儿忘了父亲。
他说月儿我们在一起。
然后,高斌在我的额头亲吻了一下,他说孩子不要想你的父亲,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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