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碎(1)

作者: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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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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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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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66字

今夜,将银灯剔得明一些,再明一些,好把那猩红梦境击退。我本知灯光不关人事,一样送我光明。只是当我独对它时,如豆般的火苗煎熬着我的良心。抬头看见墙上仕女图,簪着紫玉笛钗,面目那般清婉秀丽。每当看见这画,我便想起裴夫人和她曾经对我的所有教导……


泪沾衣襟,连这画像也似沾染了灰尘,面目模糊。


伸手轻轻用绢布擦拭,拂去美人面上蒙尘,却拂不去那一抹泛黄——岁月的痕迹。


啪的一声,不小心将这画像碰落。画卷翻转,露出了反面。慌忙弯身去拾——然而双手一抖,已连退数步。


绝似的容颜……紫玉笛钗……《胡笳十八拍》……初见时他的眼神……梨花舞……画像上的美人果真是裴夫人!


我竟从没有想过去看一看画像的背面。那背面,分明写着:赠宛姿。


而裴夫人的本名,就叫做——林宛姿。


胸口热潮汹涌澎湃,有迫不及待的呼喊:我要去见他!我要亲口告诉他!只有一瞬失神,我即刻已急向殿门外走去。


然而,他早已下朝……他不在龙泉殿……他不在军帐里……他在哪里?


他一定是去了……泰宁宫!


我的心一分分黯淡下去,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妃离宫。风吹过,残花落瓣沾染肩头,落满一地。


“娘娘怎么才回来?方才大汗来过了。”


像游魂忽然有了归依,我抬起灼灼燃烧的双眼,“他来过了……他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大汗娘娘去龙泉殿见他,大汗便去了。”


侍女话未说完,我已转身奔去。


钗松发散,带褪鞋落,我却全不在意。我跑得这样快,撒开步子,完全抛弃女子该有的任何风姿。这一刻,我只想见他……


他在那里,就站在龙泉殿前……眼中有滚烫急涌,狂奔而去,身体便投进他怀里。力量之大,把他撞得稍稍退却。


“真真!”


我满脸是泪,却笑得灿烂,“是我、是我、是我!”疯了一般地凝视着他的面容。狭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分明是和裴青相似。他是裴夫人的儿子,他也是裴青的兄长,他是我至亲之人。


“快来!”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扯着便跑进寝殿里,还砰的一声关上殿门,全然不顾四周的目瞪口呆。


“原来你的身体里,流着一半汉人的血!”终于可以安全说话,我眼中夺眶而出的,是欢乐的泪水,从未哭得如此酣畅淋漓。


他双目顿时转色。


“你不是萧氏所生。你的母亲,今年是不是四十有六,左眉有一颗米粒大的胭脂痣?她是不是……姓林?”


我的话像一阵狂风,吹得他浑身一颤。他牢牢地瞪视着我,声音艰涩,“你说什么?”


我走近他,“她不仅是你的母亲,也是青的母亲,更是我的恩师啊。”


“林夫人……裴青?”


“是的、是的!”心中狂潮翻卷,一口气把所有的话说完,“你和青是兄弟!我早该想到,这世上,除了兄弟,怎会有人这般相像?”


“你怎会知道这些?”


“画像背后的字,”我说,“宛姿,那是林夫人的本名。还有你和青相似的容貌,还有紫玉笛钗!你一定看过林夫人跳梨花舞,所以,你第一次见我时,才会是那种神色……”


“紫玉笛钗是裴青赠你?而梨花舞,是林夫人教你?”他打断我的话,连连追问。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我太过激动,竟把自己和萧史推到了悬崖边……只能吃力地解释说:“你初次相问时,我存有戒心,未吐真情。紫玉笛钗确为裴青所赠。他是御前侍卫,我是公主侍读,从小就玩在一处。他母亲进宫来教习公主舞艺时,我也一同学了梨花舞……”


我从他眸中看到了某些东西,那是令人不解的惊讶、失望、愤怒,还有隐藏至深的矛盾与痛楚。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已经洞悉了什么,然而所有情绪都如同那抹蓝紫色一般在他琥珀色的眼底一掠而过,快得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曾经存在过。


他退开数步,肃然默立。我对他的举动不知所措。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立着。我迷惑,他难解。


我想起裴家的遭遇,心间如利刃剜过,忍不住打破这静寂,“你母亲她……”


他眉间轻微地印上一抹蹙痕,眸中深沉如同夜色,冷然一哂,“母亲?”这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疏远隔阂,却又压抑着一丝复杂情绪,听得人心中一痛。


“她离去时,我还是幼儿。只以为母亲很快回来,谁知道,这一去就是……整整二十年。”


十四岁那年母亲去后,我的惊恐、彷徨、无助、孤独,种种情绪浮上心头……泪水徐徐滑落,“你想她吗?”


他淡然道:“开始怎么也不能接受,母亲怎么能狠心舍下我?后来,是思念,是不解,再后来,便只是漠然……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母亲。”灯火迷蒙,映得他的侧脸轮廓深邃,如若刀削,眉宇间阴霾始终未散。


“你的母亲,是爱你的。每年七夕,有品级的贵妇都入宫参加庆典,然而林夫人却总留在相府内。我曾经问过裴青。他说看见母亲那一日偷偷哭过。我从前不知原委,原来那一日是你的生辰……”


我伸手握住他修长的手指,掌心传来潮湿而温暖的气息。抬眼见那眸中渐渐浮起的温情,已将先前压抑的愁绪吹散了几分。


“你还记得吗?《胡笳十八拍》。林夫人翻来覆去只弹那最后几拍: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他静静听着,眼眸底处涌动着水样的清光。我胸中波涛起伏,“她心里的苦也许比你更多。你是汉人之子……我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快活。”


他低眸看我,神情坚定而决然,“我是个契丹人。”


不知不觉心底生满荆棘,逐渐将我引向激愤与狂乱。也许有些话,我们始终回避交流,今天都要说个明白。


“不,你不能是契丹人,我恨契丹人!你本性纯良,只是在契丹人的狼窝里迷失。契丹人凶残无义,惨无人道。契丹反叛自立,夺我大周江山,戮我大周子民,使边关不得安宁,百姓流离失所。幽州失陷,威震三关的楚玉将军惨死沙场,就连女儿也被耶律炀那畜生残害而死。十二万大周将士的鲜血,他们谁没有家庭,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幽州之战,就没有这场可怕的和亲,就没有这一切的痛苦……”


“没有幽州之战,就没有今日东丹上京的安宁繁荣。我们,也不会相遇……”他突然接过我的话。


“你迷住我,初时也许只是因为那熟悉的舞姿,惊人的美貌,也许只是男人的征服欲、新鲜感,直到王北被擒后你对我说的一番话……”


他的眼睛异常闪亮,似乎将这殿里全部的光亮都吸入眸心,反射出灼灼夺目的光芒,叫人迷惑其中。


“你说,以契丹之法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以渤海之法治渤海,使各族百姓相安无事。你可知道,那正是我父汗、是我,一生追求的梦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懂我的女子……”


他负手而立,原本清癯柔和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阴霾,眸底冰冷寒危,“你道契丹人反叛自立,屠戮大周百姓。让我来告诉你实情——”


“周朝天历九年,契丹大旱,牧草尽枯,百姓无以为生,死者相枕,白骨遍地。我父汗多次上书,周朝不但不予赈济,反治各部落纳贡不足之罪,先后斩杀首领及家眷上千人。我二哥耶律信押运进贡的牛马美人,只因山崩迟至数日,竟被绞死在营州城头……都督赵文翙还把他尸身悬于城头,横加折辱!”


“天历十一年,楚玉与柳盛求功,诬契丹和奚族各族怀有异心,妄加征伐。楚玉连战连胜,捷报频传至长安。皇帝犒赏三军,用的法子竟是一个头颅换五分银子!周军畏惧契丹部落兵卒勇猛,又贪求军功,纷纷杀妇孺老弱。那满满的送去换银子的头颅中,有多少孩子、女子、老人……他们也是契丹人,他们何罪之有?”


他的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隐抑愤怒情绪。我怔然,无言以对。


“楚玉镇守幽州十数年。且问问他威震三关的匾额后,藏着多少契丹与奚族无辜冤魂?杀他时,我没有一分犹豫。若是我抓住他女儿,也不会让她活着!”


楚玉的女儿尚且如此,而我是他杀父仇人景宏的妹妹……我浑身顿时如扎满银针,痛不可抑。


“我再来告诉你,因旱灾而死和无辜被杀的契丹平民,就有三十多万!到天历十二年,契丹已是十帐九空。再不叛,契丹就灭了。”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另一种声音,来自正义的对面……可是,我却落下那么多的泪水。


“你觉得我残暴、猜忌、野心勃勃,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你其实完全没有说错。我并非本性纯良,我就是狼群中最嗜血的那只!你不愿黑鹰军践踏你的国家,但是真真,你可有想过,我也要保护我的国家、我的百姓。契丹人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契丹民族不能遭受灭族之灾!现在,还有渤海。战乱之后,渤海百姓更需要休养生息。我占渤海三年,少征税银十数万,开垦南面荒地,治理潢水琉河。我绝不能允许,渤海旧势力重新兴风作浪……”


想到萧史在渤海旧宫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无法分辨,他们谁是对的……


他伸手执我的手,把我拉到床后。毡毯一拉,床后的整面墙上露出巨大地图。他手指地图北端,向我道:“这是耶律炀所占北契丹。除了耶律部,北面还有郁羽陵部和日连部。你没有去过北契丹,那里情形和这里完全不同。受部落旧制裹束掣肘,人人都以游猎为生。部落骑兵虽骁勇善战,却蒙昧无知,民俗野蛮!”


我凝视地图上北面大片土地,想起遥远的西汉,“如今的契丹,正好比数百年前的匈奴!”


他眸中一闪,“但是,匈奴人如今在哪里?”


我的心有些怅惘,“我在史书上读到过,一支降了汉朝,消融于无痕,而另一支退到关外,也最终消亡……”


“昔年纵横草原的匈奴何等剽悍,铁马金戈所掠之处血流成河,逼得秦始皇劳民伤财,广筑长城,打得汉高祖年年纳贡求和。在匈奴人眼中,汉人开不得弓,骑不得马,只能任凭宰割。可谁曾料到,匈奴人自诩天下无敌,最后却人亡族散。匈奴人自认兵强马壮,足可驰骋天下,却被霍去病孤军深入,直贯龙城。在那一刻,毁家灭国的匈奴人才知道,并非只有匈奴人才天赋异禀,善于骑射。只要肯学肯练,汉人也有足以踏平草原的铁骑神弓!从向匈奴称臣的汉高祖到称霸的汉武帝,不过才短短几十年,汉人就已由弱转强,由守变攻,打得不可一世的匈奴人胆丧命亡!为什么?因为匈奴人是井底之蛙,贪小利而舍大业,自认弓马无敌,空有满国之财却不知强国治军。如果匈奴单于早知励精图治,虚心向汉人学习,扬长避短,他们的铁骑又岂会绝迹漠北!”


他目光中透出一股苍凉之气,与我一同追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千百年后谁可预料?也许我们都不过是车轮下一颗碎石。


“正如你所言,昔日匈奴就像今日契丹。虽已独立,部落酋长们却仍只知掠夺抢劫,不知高瞻远瞩。”他又指南方,“你再看南面,渤海、燕云……父汗与我打下的土地,现今都在我治下。这里除契丹人,还有渤海人与周朝数万汉人。他们中能工巧匠众多,锻冶、垦荒、纺织、畜牧、修筑、建桥……天福正是借助各族人之力,才能建为塞北长安。”


他继续道:“我父汗早有改革弊制,推行新政的决心。要建立统一的兵源,统一的朝廷,要在契丹境内推广新政——南北面官制。北面官制授契丹人,南面官制授汉人,以国制治契丹人,以汉制待汉人。这正是你在平叛中所言治国之策!我爱慕之人,有大胸怀,大智慧。希望你,正是这样的女子!”


他这样坦然道出,我心中又羞愧又激动。在彼此的两两相望中,似乎我们曾经的一切距离、猜忌和隔阂都消失了,有一种新的情感悄然燃烧起来。


“但是新政将破坏原有部落制,损害部落酋长利益,必然遭到他们的极力反对。改革只能从南方开始推行。南契丹靠近汉族聚居地。契丹人多年与汉族杂居同处。无论是战争、通商还是民间往来,都使得各部落逐渐改变游牧习性。所以当年父汗令我到东丹为王,又赐我述律家侧妃。因为南方最强的述律部,是新政的坚定支持者。”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有些感伤,“但就在攻下幽州、打下渤海、新政之推行只欠东风之情形下,父汗竟突然……”


我握紧他的手。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父汗猝亡,我在汗位的争夺中落于下风。或者说,我当时只顾悲伤,根本失去了争夺汗位的雄心和先机。所以,我被迫留在东丹,舍弃上京旧部,舍弃北方大片土地。但是,我从未敢忘怀父汗遗愿,要在东丹完成他未竟之事。然而,各族百姓习俗迥异,矛盾日增。契丹贵族怀念旧制,无法容忍汉人地位日高。更加上渤海旧势力暗地里居心叵测的挑唆,部落中上下都说我重汉弃祖,贪慕汉人虚文俗礼,振兴之路注定荆棘密布。”


我忧心道:“新政若成,契丹扬威四滨,你彪炳千秋。此路若走不通,你不仅会失却现在的一切,还将留下万世骂名。”


“这件事必须我来做,也只能由我来做。万世骂名有何惧,为我父汗之遗志,为契丹万民之未来,我从未退缩过!”


他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意气,仿佛苍茫大地不过挥手沉浮。神情中的傲然与霸气,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而那豪气中,却蕴着轻易难以察觉的无奈与悲凉。


从未如此靠近他的心灵,我百感交集,“到今日,我才真正了解你。”


耶律楚目不转睛地注视我,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眼中却隐隐暗云涌动,“在这一切中,我唯有一个私心,那就是你。”


“大汗!”我已止不住哽咽,“心怀天下的人注定会成功!你确是草原上的雄鹰,辉耀长空。你既有凌云壮志,也有爱民之心。你的杀戮,正因你不能容忍自己的子民被残害。但我恳请大汗,不能只靠以血还血的霸道杀戮来守护子民,更不可靠此开拓疆域。你还要有一颗慈悲之心,这样才能使天下人都心悦诚服。王道治国,仁者爱民,即便以暴易暴是必需的手段,无奈的选择,也要克制手中刀剑,使它少伤无辜。”


说到这,我胸中也是豪情难抑,不自觉走向他寝宫中的长案。案上正横铺一纸。我执笔在手,挥毫写下,“天下大仁。”


他近身看我书写,极为动容,坚毅道:“我决不负卿之言!”说罢另取过一支笔,在“天下大仁”四字后写下,“永志不忘。”


此刻此际,眼前这个人已经深深征服了我。他胸怀丘壑,心若瀚海,勇达天下,泽被万物。过往我对他种种,有畏惧、感动、顺应,还有算计与猜疑。而现在,我的心里,只留下敬与爱。


有人骤然推开殿门,殿中火苗猛地一阵摆晃,几乎灭去——刚沉浸于幸福中的我的心也惊跳不止。


“大汗,不好了!律妃娘娘她……小产了……”


梦境中的猩红色变成了事实。我死死瞪着进来的两位掌事,手中笔无声坠落,正落在我写下的“仁”字上,似极一个绝好的反讽。


她还是小产了……虽然用药五日后我已下令停止一切行动。按庄太医所授之法,为避免被查出,留仙奉命下在暖炉中的堕胎药是逐日增加分量,到第十日才会完全起效。


然而事实是,五日,已经足够杀死她腹中小生命!我不能为他诞下子嗣,却又害死了他的孩子!


我什么也感受不到,耳中像塞满了棉花,很努力才听清耶律楚的声音,“我去去就来。真真,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让你难过了……”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全都没有听见。


空寂的大殿里只剩下我一人,这样安静。这一刻心间的碎裂,像冬日冰湖表面裂开的冰层,开始时只是小小裂缝,逐渐噼啪作响,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落下湖底深渊。


不愿落于沟渠,却陷于污泥。不愿美玉有瑕,而美玉终碎为齑粉。我以为我可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却成为良心与道义的罪人。


抬手徐徐拔出脑后幽冥穴中的骨针……针在人在,针出人亡!此时此心,我宁愿承受着粉身碎骨,也不愿承受那来自灵魂深处无比尖锐的、永世不得解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