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本章字节:14198字
他回来时,我在黑暗中把眼睛睁开。有痛意漫到四肢百骸,漫到灵魂深处……
灯亮处,我半靠龙泉殿的大床,任雪白寝衣长摆倾泻而下,一直流淌到他脚底。他俯下身,我迎向他。身体被抱住了,有刮骨钻心般的剧痛。
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襟。大汗,为什么你的神色这般惊痛,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抓紧我,紧得要把我双臂捏碎……他向我吼着什么,可是为什么我都感受不到……好像是听见了,好像是看见了,却只有一片鲜红。
他伸手到我眼下,指尖剧烈抖动,承下我的泪:那已经不是泪,是鲜红的血滴。
缓缓一滴,又一滴,胸口红蛇蔓延……就像风吹过,落红点点,像花绽放,是临去一刻绚烂的美,连凋谢都要拼死再美丽一场。
寝宫门开,仆役们惊慌失措,涌进来,奔出去,灯火明灭。
我猛然被放倒在床上。右侧颈下某处被牢牢按住,片刻后我才又听见了狂乱的声音,“你怎么了?真真!我命令你快说!”
“我要死了。”我的声音安静缥缈,眼睛疼得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搭上我的脉搏。针扎进我前额,痛得我喊了一声。然而针如密芒,一直不停扎下去……衣裳被解开了,胸前停满银针。我痛苦地躺着,听到他焦灼地逼问:“我连次问你,你都道她咳血之症并无大碍!今日怎会弄成这样?”耶律楚疾言厉色。
庄太医伸手探向我颈后一摸,倒抽了口冷气,颤声问我:“玉妃娘娘,我留在你幽冥穴中的骨针呢?”
我想张口回答他,喉咙却涌上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耶律楚的眼神已是几欲发狂,“还有针留在她体内?”
庄太医急忙辩解:“针在体内才可暂保她性命!如今针出……”
话未说完,耶律楚左手一个手刀,便劈向庄太医天灵盖。
一声闷喊,庄太医身子歪倒下去。
他瞬间杀人,我心痛如剜。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身上银针起了效力,突然又有了气力,“你……方才还应我不可妄杀!”
他并不看我,只扬声召唤:“传令北营,一个时辰内把天福有声望的行医之人都找来!但缺一个,我只问北营!”
手下诺诺狂走而去……他这才转过身来,盯视我唇边血迹,“我不信没一个能治得你。再有庄某这样的,来一个,我杀一个!”
我心口苦涩酸楚,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便是杀尽天下名医也救不得我了,你何必枉费心机!”
他一拳砸在床边铁柱,砸得那铁柱当即微弯,床猛地震荡。
“为止我咳血,庄太医才将骨针留在我脑后幽冥穴。是我自己拔的针,与太医何干?你无故杀人,是要我身上再添血债吗?”话未说完,口中已噎满腥甜,呛得我神志迷离。
他见我情状,自悔失态,颓然在我身边坐下。
片刻后我才略略回神,努力伸手把他右手拉过贴在脸侧,“你这只手……不要了吗?已是屡次受伤。”
“你这样做,是为了惩罚我吗?”他喉间一缕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
我费力伸手向他,“是惩罚……我自己。”
他凝视我,默然不语。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那么用力,那么吃力,似乎拼尽全力才能再次跳动,“是我做的,”我黯然垂眸,“律妃的胎,是我暗地叫人堕下的……”
他眉间一凛,似乎立刻就要说什么。我却掩住他口,“我嫉恨她……你以为我美玉无瑕,和善心肠。你看错我了。是我买通她身边侍女,给她寝宫暖炉中下了堕胎药。”
他并没有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只是唇边带着酸涩,“这件事,你做不了。”
“是我做的。”我猛然一挣,抬起上身,“药已连下五日,难以挽回了。”
他双眸冷然如冰,“庄太医?还是再加上萧史?我不该有所顾虑,容他至今。”
“没有别人,只有我……述律赤珠是你需要的人,华阳公主是你所爱之人。我一直以为,是她们横在我们中间。其实,我才是那个该离开的人。”胸口剧痛,“是我杀了,你的孩子……以命抵命,我死得应该。”
他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半晌才吐出字来,“没有孩子,真真。从来都没有过……孩子。”
寥寥数字化作利剑,瞬间击碎心房。我拼命眨动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坠入昏迷。
耶律楚怅然道:“赤珠诈孕,我早就知道。”
痛到心口,我却骤然笑了,“你又糊弄我,像在扶余时一样……你总是糊弄我。”
强撑许久的霸道与威严化为乌有,他脸上只有深深的疲倦,掺杂着不忍,“是真的。我不欲你知道,只想令你活得轻松单纯,更不愿你受人利用,却没想到你会干出这样的傻事。”
多少种滋味一齐翻上心头,然而重负释然的轻松却被幡然醒悟的沉重狠狠揉过,碾成了酸楚的苦涩扼在喉间,“怪不得,那时在死狱中……她道出有孕,你就神色不对。”
原来是他不要述律家的孩子。我在周朝宫廷里就听宫女们暗地里说过,父皇和王爷们给女子服汞,或是点她腹下石门穴,便可阻孕。
“为什么……当时不点破?”
像有一把利刃在他眉心划过,耶律楚语气沉重:“赤珠与巫医合谋诈孕,这事非同小可。只要拿住真凭实据,我便准备逐她出宫,述律家自然无话可说。纸终包不住火,只等她计破,今后天福宫便再无弄宠争斗。”
“那个巫医是你抓起来的?小厮也是?”我强忍着痛楚继续追问。
他双眼紧盯寝宫门外,等待得异常心焦,见我挣扎着要起身,才按住我答道:“你为毁容之事赌气伤心,我只能加快动作。这几个人突然失踪,赤珠慌张,为防我进一步彻查,定有今日这场小产之变……”
“你要推行新政,必得依靠述律。你不能因为我废去律妃……”
我心中深悔,还要再言,他伸手止我,哽咽道:“别再说了,我已心碎。”
我唇边只有深深喘息。是难言的痛苦,一点点浸透在心房最脆薄的地方,化作一片冰冷滋味,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按萧史与我的计划,为律妃诊治的巫医是关键人物。前五日的药下得轻微,但五日后逐日加重时很容易会被发现。所以,这巫医必须意外身故,律妃只能换人诊治。这样即使事情败露,小产之责也可推到死人身上。而收杂物的小厮要把暖炉内的香灰毁去,免成罪证。
我们还商议,如若事情败露,便以全家人性命安危,逼这个小厮告密,说发现律妃孕中月信之迹,诬她诈孕,把水搅混。
却没有想到,她真的诈孕。而耶律楚心知肚明,只在她背后等待。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撒开大网,却只网住自己。
当我们终于尽释前嫌,却已走到别离。而这一次的别离,永远都不会再相遇。
晨色与无望一起弥漫入殿。偌大的宫殿一派沉寂。声声更鼓重重敲落,宣告时间的逝去。
十多人跪于殿前,在晨雾下如同许多没有生命的木偶。很久才听见耶律楚的低吼,“折腾一夜,全都束手无策?”
众人低伏。领头一老者在那里缓缓奏道:“娘娘失血之症沉疴已久,气血皆枯。又因幽冥穴突遭催逼,血海崩漏,就算已封住血脉……”
话未说完,耶律楚已经极不耐烦。他神情暴戾,眼底泛出杀意,“若救不活她,你们……”
“大汗!”身旁另一人怯怯开言,“小人冒死进一言,娘娘的症状不像是失血症,倒像是……”他像咬着了自己的舌头,停住了。
“说!”
“娘娘是否中毒?”
我血脉已被巫医封住,不再流血。阿君正跪于床前,用温布擦拭我的额头、面颊,缓解我蚀心之痛。听见“中毒”二字,我的心也猛然惊跳。
冰山终于浮现一角。那个惊天秘密的泄露,会连累多少人……但是瞒着不说,这些巫医又是首当其冲。
耶律楚像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回身盯住我,好一会儿才缓缓走来,在我身边坐下,握住我一只手。他的手指比冰雪更寒冷,阵阵寒意直逼我心口。
“那时奥姑说的……没有错?”
翕动嘴唇,我轻声吐出,“是毒。”
“什么毒?”
我咽下喘息。他急切追问:“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告诉我!”
他狠狠的逼视令我的慌张无处可逃,只得低声道出:“牵肠散。”
“牵肠散?”惊愕的声音在殿中空洞回响。他眼神犀利地扫过下跪众人,“你们中可有人知道?”
众医默然。
“你听……我说,”疼痛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带出一丝呻吟,“牵肠之毒已有年余,无药可救……我早知有今日,不要为难他们。”
我未及说完,他已倏地站起身,双眼灼灼生威,“快马加鞭,去请奥姑。”
耶律楚始终未离一步,为我换下血污衣裳,按揉我颈下止血穴位,又把凝肌丸压碎了放在小勺里喂我。
我勉强咽下,却猝然剧咳。鲜血与药液都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溅而出,点点黑紫近墨。
有女人的声音,听不懂的咒语念动着……身体上滑腻而难受……我眼神涣散,仿佛有无数黑色的影子在身体上扭动。
啊……竟然是许多黑色的小虫吸在身体各处。
我惊叫起来:“大汗救我!”
“忍耐,”他按着我肩膀,“正在吸取毒液。”
忽冷忽热,四肢百骸里好似生出万千锋刃,不断撕割着早已难以负载的经脉,又像碎石在我心口上磨砺得血肉模糊。仅存的一丝清醒忽被吞噬,神志随之卷入无底黑暗,渐渐昏沉下去。
“各穴之毒暂时都已吸出,可缓些日子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耳间、手腕金银环叮当作响,头上戴着样式极为复杂和怪异的双角金冠,连脸上也涂抹着不可思议的图案。
她站在我面前,像一个鬼魅。
我躲进耶律楚怀抱。
“不要怕,这是奥姑,她方才在救你。觉得好些吗?”
我点点头。这次醒来,周身剧痛消散大半,连呼吸也轻松许多。
安慰与无奈纠结在他唇边,“除了以毒攻毒,没有其他办法?”
奥姑默然不语。
“蛇液剧毒,她怎能吃得消?”
奥姑道:“幽冥蛇液天下至毒。任何人只沾一滴,五步内即刻丧命。但这种毒液遇上其他毒便会尽力融释,两相吞噬。因此解越厉害的毒效用反而越好。幽冥蛇血更有生肌去腐之奇效,能再造人体内血海五脏,功效可比九转丹。”
我忍不住道:“这蛇救得人性命?”
奥姑摇头道:“此蛇虽有奇效,却极难取到。它只生长在黑山险峰绝顶,出没诡秘,无影无踪。四季中只在冬眠时才能将它自洞穴取出,放置在特制笼内,以温火烤之。它一旦醒来,会扑向离它最近的活物,此时取它新鲜蛇液,才可解毒。饶是这样,每年往取者多无功而返,或是伤了性命。民间说:冬取幽冥,九死一生。”
耶律楚默默听完,淡淡道:“看来只能一试。”
奥姑看着我,神色忧虑,“上回娘娘发病是在冬季,可以取蛇,这次却不行了……”
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凶暴,“为何?”
奥姑浑身一晃,银环叮当乱响,“大汗,现在是……夏季,不是冬眠时候。没有人能在夏季取到幽冥蛇。”
“能熬到入冬吗?”耶律楚蹙起眉头,额前青筋隐现。
奥姑说道:“我用黑蛭为她吸毒血,缓她毒发。但她血已将枯,此法不可再用。”
暮色昏黄的残影,萎败而虚渺。我将必死,他与我都心知肚明。
殿里只剩下我们。我安静地环着他的脖颈,依偎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此刻温存,浓烈甘醇,让人深深迷醉。
“如果真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妻子。我们成婚的那夜,红烛彻夜燃烧,你挑起红巾,对我说你有多么快活。还要喝交杯酒。洞房里撒满五色果子,多子多福。我们生了一堆孩子,每一个都像你这么英俊勇猛,有蓝紫色的眼睛……后来我们老了、死了,就埋在一起……”
我泣不成声,却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悲伤与渴慕。
“就在今夜。”他把我轻轻放在床上,站起身说:“我去安排。”
他的话听在耳里并不真切,一切都变得朦胧。这一刻,心中梨花竞相开放,满园洁白。即使错了季节,即使明日就要在寒风中凋零,可是它们曾经美丽过,芬芳过……
“就在今夜!”我欢悦地笑,任泪水肆意奔流,“就算明天死了,又有谁在乎?只要有今夜,我们谁也不许难过,都要高高兴兴的。”
“好。”简单的一个字,却似给我最郑重的承诺。
龙凤花烛高照,成双成对,明媚如春日最温暖的阳光。橘红的灯火一跳一跳,泛彩生华,红晕荡漾,映照我们的好合。
没有新娘服,我重又穿起那件舞剑时穿过的红裙。我如此虚弱。他替我扣上胸前闪闪的盘扣。周身繁复的花纹红得耀目,似大片红云缓缓曳地,腰间是最潋滟辉煌的宝石织锦,仍旧艳美不可方物。
一抹炫目的笑容在他的注目下漾起。天地间仿若只剩了他的双眼看着我,深情如许,仿佛想永远记住我此刻的样子,直到阿君托着成双的龙凤纹理金杯送到面前。
同心结,永结同心,跨过千山万水,越过多少苦难,来赴这生死之约。
美酒双杯交饮,一盏幸福美满,去滋润荒凉心田。
他深深望我,唇边虽漾起浅笑,却凛如冰雪。我畅意举杯,强忍锥心之痛,手臂与他交缠。这一杯,要尽饮到底。
苦辣滋味自舌尖一路流下,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四肢,到底还是没能止住冲口而出的咳嗽。
他轻拍我,“你总是这样,非要逞强。”
酒入愁肠,化作满眼泪,我犹觉得欢喜,“谁说的?你看,我都喝完了。”
伸手去扯他身上长袍。他轻轻反握住我的手,阻止我鲁莽的举动。
我执拗,不知羞耻,誓不回头。不知是跟谁赌气,非要解他身上衣服,即使身体软得举不起手臂。他纵容着默默配合我在灯下看他身上的旧伤口。他的身体泛着青铜光泽,没有一丝赘肉,只有最健美的男人才能拥有。双肩宽厚,胸口也不像耶律炀那样长毛蜷曲,而是干净又坚硬。手臂上带着几处箭伤,腰间也有刀伤,却使他更带英雄气概。
他背上刻着一只飞鹰,我从前竟从没有去注意。
“这是我们的家族标志,每个耶律家的男人背上都有一个。”
飞鹰下是一排深深的伤口,像是被狠狠鞭打过。我把脸贴在他背上,泪落在他的伤口,“谁打的?用什么打得这样重?”
他神色有些黯然,“是我父汗用铁骨朵打的。”
我知道铁骨朵是契丹的一种铁制刑具,比鞭子威力大得多,平常人挨上七八下就没命了,不由心疼道:“为了什么缘故,你父汗竟下得这样的毒手?”
他久久不语。我头抵着他胸口非要他说,他才道:“为了素颜。”
我也黯然,伸手触摸他肩膀,上面留着两个小小牙印。我脸有些发烫,手指在这伤口上久久摩挲。
他见我这样子,道:“怎么不问这个伤?是坏丫头咬的。”
我埋首到他肩头,却更用力咬在这旧伤口上,一直咬到鲜血染唇。
他吃痛,却不挣扎,只是惊奇,“你要做什么?”
“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印记。若你忘记我,我希望只是输给生死,不是输给其他女人。”
“你不会输给任何人。”他看着我,眸底藏着深沉的晦暗光影。
“我不信,”我的泪划过面颊,“我好妒,心眼很小……你一直都爱着素颜对吗?你从来都没有忘记她……我是多么妒忌她……”
“你错了,”脸上闪过难言的痛楚,仿佛我正拔出他心口尖刺。他的声音如此荒芜,“我和素颜,那是一场噩梦。”
心口陡然烧起一团烈火,无数疑问轰地冲向脑中。
“我一直以为……妃离宫难道不是因为素颜住过,你才……”
他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我占东丹只有三年,而素颜去了五年有余,她怎会住过妃离?‘妃离宫’三字,那是我母亲在上京住过的宫室的名字。”
“那宫里每一样陈设?”
“都是专为你准备的。”
“那些书……”
“是我的书,挑出来给你的……”
“这件衣裳呢,像一件新嫁娘的礼服……也不是王妃从前的吗?”
“不是。那是给你的……真真,我从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女人。”
十指与他相扣,纵然眼中含泪,却在他的注视下露出最动人的微笑,像天边最美丽的晚霞——满天里都是流光溢彩,艳红、纱紫、金橘、翠绿、碧蓝、玫瑰……飞星碎玉,绚丽如织……纵然身后是即将坠落的无边黑暗,仍然如此明艳曼妙。
“你真美。”
我迎向他,身心中渐渐泛起的痛悄悄湮没在他如痴如狂的凝视中。他的唇贴上了我的,而我燃尽所有热情迎合他。此刻,没有公主,也没有真真,只有我,只是我,灵魂在最深最浓的爱恋中眷恋纠缠。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迷失的孩子,终于找到彼此,懂得彼此,珍爱彼此。
不是天意,并非注定,这是我无憾的邂逅。没有怨尤,无悔无错,只是他执拗的抉择。
他褪去我的红衣,却只是抱着我,轻轻亲吻我的身体,好像我是个易碎的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