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母亲在那里住了6年，直到母亲去世。她的记忆里，那6年，伍顺海从来没有去过那儿一次。每次都是她去找伍顺海要钱，伍顺海见了她，每次都皱着眉头，不是指责她画了口红涂了指甲油，就是批评她不该穿吊带衫露出大把胸脯像个妓女。她回敬他，她穿得像个妓女，也只是像妓女，那个女人穿得像个贵妇，却是地道的妓女。

如果他不把她们赶出蔷薇山庄，逼得她们住进那条破巷子，她一定永远是个淑女。

乔诺看着伍顺海，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伍顺海仿佛看出她的想法，解释道，“你妈挺固执的，她离开的时候，我本来要把这房子给她，可她不肯要。她当时太恨我了，所以……”

为什么把这套旧房子给母亲，而不是蔷薇山庄，他还是太自私。

乔诺不想听他为自己辩解，这些辩解一点用也没有，她打断他，“我得走了。”

“你，你还会来吗？”伍顺海声音里透着惶恐，像个孤独的老人害怕子女离开似的。

“如果你还想活，过两天我接你去医院。”

“其实，爸爸不是贪生怕死，爸爸是想多看看你，爸爸真的很想你……小诺，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来看你的惨状，看你遭的报应？”她狠毒地刺激他。

伍顺海看出她的用意，但他心里没有一丝恨意，只有悔恨，当年不该让她离开他。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小诺。我就是明天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你真要死，不必等到明天，你现在就可以从这个窗户跳下去，我不会拦你。”

伍顺海的心宛如被尖刀捅了一把，但他没法恨乔诺，是他先用刀捅她的。

世间凡事都有因果，先有因，后有果，这是他自己种的苦果。

乔诺走了，伍顺海趴在窗边，看着乔诺走出院子，消失在视线里，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他搬来一条凳子，站了上去，双手支撑着窗子，耳边回响起乔诺的话，可是犹豫了半天，末了，他放下手，又从凳子上下来了。

他不是贪生怕死，他自认也是条汉子，他从白手起家到成为苓城呼风唤雨的一个人物，不是条汉子，成就不了他的一段传奇。

他是不舍，不甘！他想再见那个女人一眼！他要问她为什么要害他！

4私人医院

伍顺海从碧云街6号院搬进了姚大夫的私人医院，她之所以选中这家医院，是那天她注意到这里的软硬件都非常好，很适合病人休养，不过费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虽然伍顺海心疼钱，不停念叨着，“把钱打了水漂”。但他住进医院后，渐渐的不怎么念叨，也安安心心住下来了。医院与碧云街6号院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两个特护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咳嗽一声都会引起她们的高度注意。其实被人伺候的日子，他曾经享受过，当时只道是寻常。日子潦倒了，才感觉到奢侈，分外怀念。此时又回到这种环境中来，仿佛中间做了一个梦。可是梦一醒，又万般惆怅，他以前依仗的是自己，他还是个血性方刚的汉子，可现在他依仗的是乔诺，她轻贱他，鄙视他，偏偏他又下不了决心与她和这个世界诀别，他欠她的，她无论怎样对他，他都没什么可抱怨的。而且，慢慢的，他一天一天地又觉出生命的好，对生产生无限留恋，希望能多活些日子，好死不如赖活着，谁知道还有没有来世。

虽然每次化疗都痛苦不堪，但是求生的欲望使伍顺海承受下来。其实，化疗只不过稍微延长他几天日子，他还是会死的，癌细胞已遍布全身，而且他有些内脏已经被一种激素损坏了，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垂死前的挣扎。

乔诺看着伍顺海这样痛苦地苟延残喘着，虽然嘴上说是想折磨他，心里却宁愿他早一点痛痛快快地死，早点解脱。比如像她母亲，像汤尼，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乔诺也见过那种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吊着一口气的病人，要多痛苦就有多痛苦。到那种地步，生命不由自己主宰，一点尊严也没有。

但是伍顺海不肯死，他拼命地抓住生命的尾巴，他心底还是有许多不甘，只是没法说。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当年在商海叱咤风云，何等威风呀，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乔诺哪会不了解他，于是由他了。

乔诺偶尔来医院，有时站在窗边看雨。周其峰说雨总会停下来的，不知要等到何时。

乔诺有时拿一本杂志，坐在阳台的沙发里，听伍顺海在屋里呻吟或咳嗽。

伍顺海似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恩怨，病痛轻点的时候，絮絮叨叨着蔷薇山庄的记忆。

乔诺有次在蔷薇山庄开pary，邀请了全班同学；乔诺有次在花园追蝴蝶，撞到栅栏上了；

乔诺有次生伍顺海的气，躲到屋顶的阁楼睡了一晚；……

每一幅画面都充满了温情，但这些通通被那个女人夺去了，不再复返。

乔诺的快乐和幸福在那个女人走进蔷薇山庄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伍顺海说他破产没有多久她就跟他离婚了，房子卖掉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说她跟他的时候正值妙龄，她给过他十几年好日子，他不恨她，他欠她的。

他给了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纵容她百般刁难乔诺母女，打击她们，践踏她们。他竟然欠她？！

那些年她和母亲受的罪呢，他就不欠吗？

伍顺海说起那个女人时，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有一种难得的安详，似乎忘掉了身体的疼痛。也许他真的原谅那个女人，不恨她只肯同富贵，不肯共患难。

精明如伍顺海者，也会如此糊涂的慷慨。

但乔诺不会如此慷慨，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点点滴滴——趾高气扬地走进蔷薇山庄；开着母亲曾开过的车子；进入高档女子会所……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对她和母亲不屑的语气和嘲笑！她骂她们是垃圾！

每次乔诺找伍顺海要生活费，她都羞辱乔诺，有一次还放狼狗出来咬她……这些伍顺海通通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给过他十几年好日子，而对乔诺母女只用一句对不起就想扯平。这些怎么扯得平？他还是太自私！

她相信如果他不破产，他还那样风光无限，他不会想她回来，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爱她。

他对她的爱早就被蔷薇山庄的门隔断了。

乔诺不想跟他算账，这笔账算不清，他给了母亲一颗孕育她的精子，她不想做他的女儿，可她没得选择，谁也没法选择自己的亲生父母。

有一次在阳台上，听到伍顺海在梦里叫着，“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害我倾家荡产……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现在要死了，你都不来看我……求你来，求求你来看看我吧……就算我曾经欠你的，可是我，我都补偿了，你也把我害得一无所有了……你就念在当年的情分上，发发好心，来看看我吧，看我一眼吧……来吧，来吧……求你，来吧……”

伍顺海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悲怆难过。

乔诺怔住，谁害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他那样精明的人竟然被人害了。

乔诺看着病床上痛苦不堪的伍顺海，脑海里浮出那个女人冷冷的吊梢眼，是她么？！

5小米汤

“现代女人的‘三从四得’。三从，从不温柔，从不体贴，从不讲理。四得，说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惹不得。”

“一个女人爱你，你是丈夫；十个女人爱你，你是情人；一百个女人爱你，你是偶像；一千个女人爱你，你是英雄；全国的女人爱你，你是人民币；全世界的女人爱你，呃，你是卫生巾。”

“哈哈哈……小米汤，你输啦！你是卫生巾！”

“去你的死丫头片子，要没卫生巾大姨妈来了怎么办？就算汤哥我是卫生巾那也说明是美眉们的必需品嘛，没有我，美眉们来事了不成，对不对。”

“哈哈哈……”

乔诺坐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等周其峰，拿了本杂志随意翻着，笑声传进乔诺的耳朵，她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邻座，四五个红男绿女。

这一抬头，引来一个兴奋的声音，“嗨！乔诺，乔诺！……”

乔诺怔了一下。

“乔诺，天哪，是你吗，乔诺？！”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从那边的沙发里跳起来，那神情仿佛见了天外来客。他的同伴们也都朝乔诺这边看过来。

“乔诺，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汤中意，小米汤啊。”男人一双机灵的小眼睛发着光。

小米汤，那个总是咧着嘴怪笑，跟在她身后，任她打骂羞辱的男孩子。

乔诺记忆的大门打开了——

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整日里东游西荡，逃课，打架，抽烟，喝酒，偷东西……汤中意这名字虽然取得中意，但他的人生并不怎么中意，他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生下来没几天，被人扔弃在一家小卖店门口。店主是对中年夫妻，多年没有孩子，于是收养了他，给他取名中意。

汤中意有次跟邻居家的孩子打架，把那孩子的鼻子打坏了，那孩子的母亲气坏了，骂汤中意野杂种。汤中意才知道他不是这对夫妻亲生，是被扔在这店门口的，于是产生叛逆心理，处处与养父母作对，也不再好好上学了，成了他父亲嘴里的小混混、小瘪三。

他经常偷些烟酒零食什么的给大家分享，被他父亲抓到过几次，打个半死，可是刚好没多久又继续偷。乔诺那时抽的烟全是他从家里偷的，后来她戒掉了，出国了，他就没偷过了。

乔诺打量着汤中意，说道：“是你啊。”

乔诺刚才一直低着头，绸缎似的长发挡住了半边脸，而且汤中意跟朋友们玩得起兴，所以没注意到邻座的乔诺，直到她抬头看他们这边，他才捕捉到她的脸，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汤中意扔了同伴到乔诺跟前，兴奋地说道：“唉，乔诺，天哪，乔诺，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

“是住这里吗，怎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想死我了……”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

乔诺给了一个答案，“是的。”什么都是的，懒得细说。

“我还以为看花了眼呢，做梦都想不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坐吧，你要点什么？”

“不要了，就想跟你说说话。”汤中意盯着乔诺，“这会见到你，我脑子都转不过来，短路了，神啊，让我先喘口气吧。你这些年怎么样？是回来休假，还是准备当海龟？……”

乔诺一眼看到底，汤中意和当年那个小男生没两样。

“乔诺，你一点都没有变呢，还是那么漂亮，还是我的女神啊。”

怎么没变？她不再抽烟，不再打架，不再东游西荡，她脱胎换骨了，不再是小太妹。在瑞典，她是个收入颇丰的精英白领，她举止仪容，妥当得体，但她不打算跟汤中意说这些。

“你没有变，还跟以前一样，可爱。”

“女神，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你就直接说我幼稚得了。你准备呆多久，一直住这儿吗？”

“可能住一阵子，不过还没有确定。”

“那是，还要回瑞典吗？你真不仗义，当年一声不吭就偷偷跑瑞典去了，要不是周宁说，我们都要登寻人启事了。你不知道，你走后杜远差点把苓城翻了个底朝天……”

乔诺的耳膜一震，脑海里浮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她有多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汤中意看着乔诺，见她没吭声，于是停了下，又说道，“杜远倒是变了，不怎么说话了。他开了家跆拳道馆，自己也当教练，他在全国比赛中得过奖，挺有名气的，电视台还经常报道他的跆拳道馆呢。我们哥几个当中算他是最有出息的了……”

乔诺打断他：“你自己呢，现在做什么？”她不想谈论杜远。

汤中意自嘲道：“我能有什么出息，就做点替人消灾除祸的小生意，混口饭吃。”

乔诺明白了汤中意的营生，她倒是正要找个这样的人，而他比外人更合适，看来是天意。

“把你电话给我吧，也许我还会找你，我们可以合作。”

汤中意一愣，笑道：“乔诺，不要这么挖苦我嘛。我那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用的也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法子，我又没有别的能耐，只能在这道上混日子嘛。”

“上不了台面的事只能用上不了台面的方法，号码给我。”

乔诺从包里拿出个笔记本，递给汤中意。

汤中意接过，龙飞凤舞写下了自己的号码。

“你的呢，咱得礼尚往来吧，别又一声不吭地跑了，我可没地儿找。”

“刚换的号，我自己还不记得。”

“乔诺，你又不仗义了吧，好吧，那你回头一定要打给我。你一时半会还不走吧？”

“不走。”

“那好，那好！说话算数啊，等你电话！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我想见你时，自然会打你电话。”

“那我天天等着你的召见哦！你要不召见我，我就把这个酒店一间房一间房地搜个遍，要不我就在苓城所有的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

“你别威胁我，我不吃这一套。”

“不敢不敢。”

乔诺的手机响了，她知道是周其峰，看了眼门口，起身对汤中意说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好，一定要召见我啊！！”

汤中意目送乔诺出门，见她钻进门口一辆黑色的奥迪，他吹了声口哨，心里念着，“神啊，你一定要提醒乔诺打我电话，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转身拿出手机，拨了杜远的电话，那边喂了一声。

汤中意刚想说见到乔诺了，转念之间，又换成了，“忙吗，不忙找你蹭饭去。”

6墓地

周其峰带乔诺去看了她母亲，一处半山腰的陵园，这里有密密麻麻的松柏和墓碑。

天依然下着雨，周其峰为乔诺撑着伞，雨打在伞上仿佛在细细诉说一些久远的故事。

乔诺离开斯德哥尔摩前，去过汤尼的墓地，回到苓城，又来到母亲的墓地，她四周都与死亡有关联。谁说不是呢，她告别一个亡者，面对另一个亡者，还有一个即将成为亡者。曾经息息相关的人，转眼间与她阴阳两隔。有一天她也会面对自己的死亡，面对周其峰的死亡。

想到周其峰，乔诺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多么可亲的男人啊，他也会死么？

乔诺转过脸看着周其峰，如果他真的会死，她宁愿她来代替。可是有谁可以代替他人的死亡，特别是自然规律决定的死亡。在这种死亡面前，人是那样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