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

——姚大夫，你在医院吗，我这儿有个朋友被车撞了。

——伤着腿了，膝盖。

——我一会就到，你先准备一下。

——嗯，谢谢了。

他打完电话，看了乔诺一眼，说道：“你先忍一忍，一会儿就到了。”

乔诺说：“没事。”

不一会儿，他把车开到了一栋白色的建筑前，四周绿树葱茏，花木扶疏，十分幽静。不像一般的医院那样人来人往的，乔诺一看就明白这是所私人医院。

男人的车子刚停好，就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推着轮椅的护士过来了。

男人下车向中年男子说了句：“姚大夫，麻烦你了。”

姚大夫说：“不麻烦。看看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男人于是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小心翼翼地把乔诺扶下来。姚大夫立即把轮椅推过来，男人帮着姚大夫把乔诺轻轻扶到轮椅上。

姚大夫亲自推着乔诺进了楼，一边温和地对乔诺说道：“一会我给你做下检查，看看是什么结果，你先忍耐一会。”

乔诺说了声，“谢谢。”

乔诺的风衣和鞋子都脏了，护士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病服。乔诺没想到自己刚回苓城就成了病号，她配合护士换了衣服，又配合姚大夫做了检查。

姚大夫给她登记时，男人知道了她的姓名。

结果出来后，姚大夫举着片子在观片灯下，跟乔诺和男人说了她的伤情，主要是膝关节交叉韧带拉伤，没什么大碍，不要做剧烈运动，休养一阵子，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男人听了姚大夫这番话，松了口气似的。

姚大夫包扎了乔诺膝盖的伤口，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病房输液。乔诺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男人坐一旁的沙发里拿了本杂志随手翻着。

乔诺因为疲倦，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跟前，光着身子，背上一条鲜红的血印子，还渗着血。她吓坏了，叫妈妈，可是妈妈不回答她，突然倒在了地上。这时一群戴着面具的人跑过来，嚷嚷着乔诺杀了她妈妈，要抓她。乔诺说她没有杀妈妈，可是她手上却拿了把刀，刀口正滴着血。乔诺吃了一惊，那些人向她扑了过来，她忙扔掉刀没命地狂跑，她的鞋子跑掉了，她跑过的地方满是荆棘，留下一串血迹斑斑的脚印。她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最后，她跑到了一个悬崖边，前面是万丈深渊，而那些人紧追不舍，挥舞着手向她一步步逼了过来。她无路可逃，绝望地叫喊着“别抓我，别抓我！……”

“没人抓你，没人抓你……”

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乔诺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她在他怀里。

乔诺一怔，问道：“你是谁？”

男人回道：“我是陆宇。”

乔诺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噩梦。

这个噩梦，她反复做了10年，她看过无数心理医生，但是都没有用。她最后索性放弃了，不再看医生，于是这个噩梦一直纠缠着她，怎么也摆脱不掉。

以往的生活就是个噩梦。

乔诺恢复神智，清醒了过来，从陆宇的怀里挣脱出来。

陆宇于是从床头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说道：“你做噩梦了？额头有汗。”

乔诺没说话，接过纸巾擦了下额头。

陆宇又说道：“等会要不再让姚大夫给你检查下头部吧。”

“不用麻烦，我还不至于神经错乱，车撞的是腿，不是脑袋。”

“但你摔倒了，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娇贵，不经摔的，检查一下不碍事，以免落后遗症……”

“我没那么娇贵，你叫下护士，马上输完液了。”乔诺打断了他的话。

“出了门可别赖我啊。”他说着摁铃叫来护士帮乔诺拔了针管。

乔诺输完液，姚大夫又吩咐了一些注意事项，陆宇就带乔诺离开了医院。

陆宇问乔诺：“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乔诺说：“帝雅银座。”

“你不是苓城人？”

“我是苓城人。”

“是不是有家不能回？你刚才去的巷子要拆了，以前住那儿吗？”

“我没有家。”

陆宇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陆宇把乔诺送到酒店，但乔诺只让他送到电梯口，对他说道：“你请回吧，我自己能走。”

陆宇见她这样子，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道：“我明天来接你去输液，什么时间方便？”

“不麻烦你了，酒店有医护人员，他们可以给我输液。你把药给我就可以了。”

“姚大夫那边比较专业。”

“普通护理就可以扎针输液，用不了多专业的人，我这儿没事了。”

陆宇于是从包里把药拿出来给她，另外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名片，说道：“名片上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打给我。”

乔诺接过药和名片，点了点头，“好的，再见。”说完瘸着腿进了电梯。

陆宇离开酒店时，抬头看了看上面，不知她在哪个亮着灯的窗口里。

3碧云街6号院

乔诺在酒店休息了3天，膝盖不怎么疼，也不怎么肿了，于是出了门。

她这次换了件黑色的风衣，她的世界，不是白，就是黑，两种极端，就像她的人生，她从不知道服装或人生的中间色是什么样子。

乔诺走出酒店的大门，高大英俊的门童殷勤地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上了车，对司机说道：“碧云街6号院。”

红色的出租车穿行在雨中的街道。

最后，出租车停在了一条街道旁，司机问乔诺，“是这里吧！”

“这里是碧云街6号院吗？”

“是的。”

“那就是了。”

乔诺付过钱，下了车。

碧云街6号院是几栋很老的居民楼，像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看起来破旧不堪。

在阴冷昏暗的楼道里，乔诺找到502门号。一张破旧的铁门，锈迹斑斑。乔诺按了按门铃，叮咚——叮咚——低哑的声音打破了楼道的寂静。

没人开门，乔诺等了片刻，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个男人低沉嘶哑的声音，“谁呀？”

乔诺辨不清，有些犹疑，问道：“是伍顺海吗？”

里面说道：“是的。”

乔诺的心一紧，是伍顺海，她熟悉又陌生，爱过又恨过的那个人。但是他的声音不对，他的声音是洪亮的，有力的。

伍顺海又问：“是谁呀？”

乔诺做了个深呼吸，回道：“乔诺。”

沉默，空气突然凝固了，过了一会儿，里面又传出声音来，“乔诺？！是小诺吗？真的是小诺吗？”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惊喜和激动，“小诺啊，真的吗，真的是你吗？！等会啊，我这就来开门，小诺，小诺……”听起来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他真的老了。

不一会儿，铁门开了，一张憔悴消瘦的脸出现在乔诺眼中。不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那张脸饱满自负，永远都是踌躇满志的神情。

伍顺海佝偻着身子，紧紧盯住乔诺，眼睛浑浊灰白，没有一丝往日的神采。他嗫嚅着：“小诺，是真的吗，让我好好看看……小诺啊……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10年了，10年了呀……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不肯原谅我……”伍顺海因为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乔诺避开伍顺海的眼神，没说话，她受不了他眼中的沧桑与苍老。这样子，她没法恨他，只有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能恨一个人，她不习惯以强凌弱。

她没法恨他，但不表示已经原谅他！

伍顺海见乔诺脸上的神情淡淡的，显然不是他想象和期待的那样。他明白，她虽然回来了，但不表示已经原谅他。他有些尴尬，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叫乔诺坐，“快坐吧，孩子……”

乔诺环视屋子，阴暗而拥挤，家具破旧，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像个旧物储藏室，根本连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伍顺海更加尴尬，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脸上呈现一种酱紫色。

周其峰只告诉了乔诺伍顺海境况不好，没有告诉她不好到这种地步，所以这情形出乎乔诺的意料。她没想到曾经住在豪宅里风光无限的他，此刻竟然穷困潦倒地躲在这里苟且偷生。

她不知道他何以落魄至此，只知道他病入膏肓，肺癌晚期，时日不多。

正是因为“时日不多”，她回来了。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真的还有一份亲情。不过，当年他将她们母女赶走，是否念及过亲情？她脑海里浮现母亲背上的血印子和那张被痛苦扭曲的脸，心里一阵酸楚。她回来是想替母亲看他痛苦，看他痛哭流涕的忏悔么？如果他真的忏悔，母亲在地下会不会感应到，会不会开心？

乔诺抹去母亲的血印子和脸，盯着伍顺海，问道：“你怎么住在这里？”

伍顺海避开乔诺的眼神，回道：“生意赔了，蔷薇山庄的房子卖掉了。”

乔诺脑海中浮现一栋在山脚下开满蔷薇的房子。房子已经易主，那片蔷薇是否还在？

那是她在海外10年来对苓城记忆最深的地方，那里给过她快乐幸福，亦给过她悲伤痛苦。

乔诺用嘲笑的口吻说道：“你这么精明的人也会赔得倾家荡产，落魄成这个样子？”

“生意场上风云变幻，人算不如天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母亲曾经日夜诅咒伍顺海身败名裂不得好死，难道诅咒会应验？

乔诺嘴角冷笑了一下，看着窗外，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头正吐着新叶，清新得翠绿，生机勃勃。屋子里却有一个垂死之人，冷清而寂寞。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吧。虽然他的生活中还有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和他究竟有多亲？半路夫妻，她不信那个女人爱他胜过爱他的财产。

她从不相信爱情这玩意，汤尼跟她谈论爱情时，她说，信什么不好，信爱情？

汤尼因此说她有人格缺陷。

不信爱情就有人格缺陷了，这算什么逻辑？但乔诺不跟他辩论，她懒得辩论，不屑。

按汤尼的说法，她母亲信了爱情，没有人格缺陷，但是她却被深爱的男人扫地出门了。

与其这样，乔诺宁愿被汤尼说成有人格缺陷。

乔诺冷冷地问道：“那个女人呢？”

伍顺海咳嗽了一下，半是真咳嗽，半是掩饰尴尬，说道：“我们离婚了，我不想拖累她。”

乔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看来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你抛妻弃女地要她，她还是跟你离了婚，人一旦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了。美女，豪宅，什么都是过眼烟云。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下场，你还会赶走我和我妈吗？”

伍顺海仿佛被人狠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小诺，我对不起你和你妈。”

乔诺却不肯听他忏悔，话锋一转，问道：“你不肯治疗，是因为没钱吗？”

伍顺海沮丧地说：“迟早是要死的，治不治都一回事，多活一天多遭一天罪。”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要死很容易，每天都有人自杀。”

伍顺海怔住，她活脱当年的他，而且胜于他，比他更绝情、冷酷。

“小诺，我知道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我妈已经死了，你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没用，她也听不到了。你如果是担心钱不治疗的话，我可以给你解决。”

“没必要把钱打水漂。我见过那些病人，经过无数次痛苦的化疗后还是死掉了，还不如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死。”

“不，既然你说多活一天多遭一天罪，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多遭几天罪，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感觉。你把我妈赶走后，她就是这样过的，你欠了债，得还。”

伍顺海一愣，说道：“我受罪没关系，只要能让你妈安息，你心里能好受些。”

“我没什么不好受的，我就是想替我妈看看你痛苦的样子，你越痛苦我妈越开心。”

“我会让你和你妈如愿的，我做好了准备，给自己买好了墓地。”

乔诺冷笑道：“可见你当年的选择不见得多英明，临死还得撑着一口气为自己料理后事。”

伍顺海沉默不语了，良久，又低声说道：“小诺，你还是那样恨我！其实我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你知道这10年我有多想你吗。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不会见我，所以我找你周叔，向他打听你在那边的情况，我看到你的照片，就好像你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这辈子错就错在不该让你离开我。当年我要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你就能跟在我身边，是你妈一定要带你走……”

“你真自私，你想让我妈一无所有吗，你想害死她？”

“不不不，小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我爱你，也不会原谅我。这次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再三求你周叔叫你回来。不管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只要能让我再见你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回来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累了。”乔诺不愿听他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小诺，对不起，是我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我不是个好爸爸。其实这些年来我非常自责，我真的很想去瑞典找你，可是你除了你周叔谁都不肯见。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还好，你周叔说你在瑞典，生活还过得去……”

“没错，所以你的医药费不成问题，我有足够的钱给你治病，只要你有本事活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次能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说点别的吧，你要换个住的地方吗，这种地方不适合病人住，如果你还想活。”

“不用了。那会和你妈刚结婚时就住在这里，我们白手起家……后来有钱了，你妈也没舍得卖掉这房子，就搁着了，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乔诺没听说过这些典故，但她记得她和母亲离开蔷薇山庄没地方住。周其峰给她们租了套房子，母亲带着她住了一个月，她不想欠周其峰的，后来就搬到了那条破旧的巷子里。那儿的环境跟蔷薇山庄没法比，乔诺觉得从天堂到了地狱，蔷薇山庄的气味是芳香四溢，而那条巷子却是污浊不堪，鱼龙混杂，各种小商贩，流氓地痞，各种营生人等，形形色色。乔诺放学回家走进那条巷子，常有小流氓冲她吹口哨。她在那条巷子里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甚至骂脏话，她从宫殿里的公主变成了市井中的小太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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