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年来千辛万苦的目标就是摧毁伍顺海的王国，让他倾家荡产，一无所有，让他生不如死。当他的目标变成现实，他第一次走进蔷薇山庄时，他反倒有些不敢面对这栋建筑和那满园的蔷薇，他觉得自己像个强盗，光天化日之下夺走了别人的东西。不过，是伍顺海先抢了他的，他是要回来，让他付出一些利息而已。

陆宇耐心地等待着乔诺。

过了一会儿，乔诺从车上下来了。陆宇于是打开铁门的锁，推开了大门。

乔诺跟随着陆宇，进了院子。16年前，她跟着母亲走出这个院子，再没有踏进半步。她们没有生活费了，她就站在蔷薇山庄的门口按门铃，伍顺海出来给她钱，像打发乞丐，她拿了钱转身就走了。

那时的她其实就是乞丐，伍顺海和她母亲离婚时，她母亲赌气一毛钱不要，后来伍顺海通过周其峰，给了她们一笔赡养费。但是母亲把那笔钱投入股市，结果血本无归。母亲受离婚和炒股失败的双重打击，性情大变，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就逼着乔诺来蔷薇山庄向伍顺海要生活费。母女俩的生活的确没有依靠，乔诺又被母亲打骂着，她只得一次次忍辱来蔷薇山庄向伍顺海讨钱。人一旦窘迫到无法解决温饱的地步，尊严将变得一文不值，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首先得活着，活着才有力气去恨。在蔷薇山庄门口，她忍受着郑小宛的冷嘲热讽。

伍顺海既怕女儿受委屈，又怕郑小宛生气，只得给完钱打发乔诺赶紧走。

乔诺刚开始来要钱时，还会因无法忍受那种屈辱掉眼泪，后来她不再掉眼泪了，她在心底发誓，总会有一天，她要让那个女人掉眼泪。

乔诺走过一条用鹅卵石铺成、长满荒草的小径，跟着陆宇进了房子。

房子里面并不是乔诺想象的那样脏乱，没有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虽然说不上一尘不染，但也还干净，只是空气里有一种久没人住的气息。不过房子里很空，几乎一件装饰品都没有了，甚至连墙上的壁画都没有了。伍顺海是个好附庸风雅的人，以前每个角落都摆了些古董什么的，用来掩饰他品位上的缺失，以致乔诺那会儿总担心玩过头，不小心碰翻了椅子柜子，打碎了那些瓶瓶罐罐。现在那些东西都没有了踪影，不知是伍顺海变卖了，还是被郑小宛拿走了。不过房子里找不到郑小宛生活过的痕迹，一张照片都没有，反倒不及碧云街的那间老房子，至少那里还有张她和伍顺海的合影。

乔诺上了楼，陆宇却没有跟上去。乔诺推开她的卧室门，刹那间，有些恍惚，怀疑她的眼睛看错了，仿佛回到了16年前。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变，跟她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甚至她扔在椅子上的一件紫色睡衣都还在。这是整栋楼里唯一没有变的房间，伍顺海对郑小宛百依百顺，唯独不许她动这间房，这也让郑小宛耿耿于怀，她跟伍顺海闹，伍顺海在这方面没做半点让步。

靠窗的写字桌上有一个相框，那是乔诺10岁那年站在蔷薇花旁的照片，她笑靥如花。当时的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她并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未来是不可预测的，她怎会想到幸福的表面下暗藏着怎样的危机。

乔诺拿起相框端详了一会，看着16年前的自己，然后又把相框放回了原处。

乔诺看了看四周，下了楼。

陆宇站在院子里，他听到乔诺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乔诺，问：“找到回忆了吗？”

“看到了16年前的影子，可是回不去了。”

“回忆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没人能回到回忆里。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如果我搬进来，你会来陪我吗？”

“如果你希望我陪你，我会的。”

“这里曾经住过郑小宛，到处都有她的影子，你怎么面对我？”

“每个人都有过去，如果沉溺在过去里，就永远也到不了现在和未来。”

“不过，我不想搬进来。有些东西在心里安放着，触手可及，就好了。”

陆宇拉起乔诺的手说道：“那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没法保证。”

“不需要你保证，我努力就行，你走远一点，我就追一点，只要你能让我看到。”

“没想到你这么粘人，你会很辛苦。”

“那是因为你总想离开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紧跟着你的步子。”

乔诺没说话，也许陆宇说中了她的心思，她想离开他，只是不确定那个离开时间，或许就在明天，后天。

两人离开院子，陆宇锁上大铁门，把钥匙放到了乔诺手心。

“物归原主，这儿属于你了。”

乔诺看着手心的钥匙，她做梦都想要回的东西，如此容易就到手了。

“你当年一定费了很多力气才拿到的，这么轻易就给我，不心疼吗？”

“只要能换到你，再珍贵的东西我都愿意给你。”

“世界上有什么是最珍贵的？”

“人的心。”

陆宇看着乔诺，乔诺迎着他的目光。他站在栅栏旁，头顶是团团簇簇的蔷薇，阳光透过蔷薇洒在他身上，他仿佛站在金光里，格外英俊。

乔诺一时有些恍惚，半晌回过神来，说道：“蔷薇开得真好。”

陆宇回头，看着满院的蔷薇，牵起了乔诺的手。

5车祸

周其峰忙完一个应酬，本来想回家，可是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静湖水岸，他实在不放心乔诺，那个帖子还在网上疯转。

乔诺问道：“你这会来看我，不怕那些流言蜚语吗？那么多眼睛在盯着你呢，没准静湖水岸的门口就有人趴着。我和陆宇在咖啡馆就被好事之徒拍照片发网上了，你看到了吗，微博正疯转呢，我现在成了明星，明天可以给一些公司当代言人了。”

周其峰说道：“这些人纯粹是胡闹。不过我们查出来了，这事是郑小宛干的。”

“她永远这样上不了台面，就会背后捣鬼。”

“这可能只是开始。”

乔诺盯着周其峰，没说话，她知道他的话没有说完。

果然，周其峰说道：“她有个游手好闲的哥哥郑小勇，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

“我知道他，是个赌棍，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不过偷鸡摸狗倒挺在行的。”

“可是这种人防不胜防，你在明，他们在暗，而且你一个女孩子，很危险。”

“怎么，你希望我退缩，我要举手投降的话，那不正好中了他们的意。”

“可是你跟他们斗有什么好处，即使斗赢了又能怎么样？”

“如果你来是为了重复这些话，那你现在就走，我不想听，你别管我的事。”

“但是我向你妈，也向你保证过，我会照顾你，我不想看见你出事。”

“既然你从来都没有说服过我，干嘛还要再输一次。你那边查出了是郑小宛，你准备怎么处理，你们学校应该很关心这件事吧。”

“我担心闹大了反而对你不好，所以准备冷处理。”

“不了了之？这样对你可不公平啊，你那个副校长不当了？”

“你知道我对名利没那么看重，你比副校长更重要，我不想把你推到风口浪尖，我只想你平平安安地生活。”

“我和她交手了，就已经在风口浪尖了，你觉得我还有可能回避吗？”

“好，我说服不了你放弃，可是你就算真跟他们斗也得讲讲方法。”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方法，我的方法比她的更狠更绝。”

“在公司当着众人的面打郑小宛的耳光刺激挑衅她，这就是你的方法？”

“不刺激不挑衅，她会还手吗？难道你希望我跟你一样，像一只缩头乌龟躲在壳里伤心？你以为这样能换来别人的同情？再说了，你要别人的同情干什么，为什么不自己出击，跟那些伤害你践踏你的人狠狠地搏斗一次？”

“你怎么跟你妈一样固执，你妈当年要是肯听我半句劝，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你妈就是不甘心不死心，拼了命跟你爸斗，跟郑小宛斗，结果怎么样，把命都斗没了。你要走她的老路吗，就算你跟他们斗赢了，你妈还能活过来吗，你还能回到从前吗？”

乔诺火了，从沙发里站起来，说道：“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你怎么能体会到我妈和我的不甘心不死心，谁愿意吃饱了饭没事撑着跟人斗，谁不想舒舒服服地过太平日子。”

“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失去过？我现在担心你正是因为怕失去你啊，你要万一有个闪失，我回头怎么跟你妈交待，我迟早有一天要去见她的。”

“你以为她等得了吗，我等得了吗？周其峰，我鄙视你，你是个懦夫！你当年没有勇气跟我妈在一起，你明明爱她为什么不娶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我爸那个无赖。她离婚了你也可以娶她呀，可你还是不敢，你只会躲在一旁伤心难过。你既害了你的妻子也害了你自己，更害了我妈。如果你不放手娶了我妈，她会被我爸抛弃吗，会遭受郑小宛的污辱吗？她死了那么多年，你也没胆量为她讨回公道，你只会逃避躲避。我甚至怀疑你到底爱不爱我妈，你只是表面上装装罢了吧，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周其峰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无比痛苦，他没想到乔诺会用如此恶毒的语言伤害他。

“乔诺，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来是我错了！”

乔诺盯着周其峰，也是一怔，两人都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对方，空气凝固了。

良久，周其峰说了句：“好吧，我不管你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转身走了，门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

乔诺跌坐在沙发里，她听到屋外车子发动的声音，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然后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钟在摆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乔诺觉得胸口闷得难受，简直无法呼吸，她拿起茶几上的酒杯，猛地朝那个钟狠狠地砸过去。

哐啷一声，碎片散落一地，是她的心。

乔诺出了门，车子急驰在夜色里，风从车窗里钻进来，呼呼作响。

她走出蔷薇山庄16年来，从来没有跟周其峰闹得这么凶过。

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事，也无论她坏到什么地步，他都包容她，呵护她，宠爱她，从不放弃她，可是现在他对她失望了，他心灰意冷了。

就因为她不肯听从他的，一意要报复郑小宛？

她何尝不想放下一切，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她做不到。她每次从那个噩梦中惊醒，想到母亲痛苦绝望的眼神，想起母亲背上的血印子，想起她和母亲所受的屈辱，她就恨不得置郑小宛于死地。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是他为何不知道她心里的痛啊。

他竟然对她失望了，他不管她了，他再也不会宠爱她了，他要抛弃她了。

乔诺的心像被刀子划过。

夜色如鬼魅，她在风中急驰……

泪水模糊了视线。

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她一个人在瑞典，无论多么孤独寂寞，无论吃多大的苦，哪怕在餐厅被男人调戏，哪怕流氓欺负她差点被强奸，她都没有流过泪。她一个人舔着伤口，内心日渐强大、坚硬和冷漠，她看着身边的一切，无动于衷，她已不知道何为悲，何为喜。

支撑她的动力，除了要回苓城夺回母亲失去的一切，就是周其峰。她知道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在苓城守望着她，向她张开怀抱。

他是这世上令她唯一感到温暖的亲人，是她安全的港湾，他会容下她所有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对她失望了，他不要她了……哐啷！一阵惊天动地的撞击声！

乔诺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同山崩地裂，她脑子猛地一沉，陷入黑暗中。

刹那间，四周一片静寂，就像10年前一样，她的身子正掉入一个无底的深渊……周其峰接到交警的电话，无法相信他的耳朵，只觉胸口堵得慌，忙赶到车祸现场。只见乔诺的车子冲上了路边的护栏，现场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玻璃的碎片。警车和救护车停在一旁，乔诺正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

周其峰跑上前去，拉住担架，喊道：“小诺，小诺，你怎么了？快醒来，看看我？”

乔诺双目紧闭躺在担架里，她已昏迷，听不到周其峰的呼喊。

救护人员拉开周其峰，“让开，让开，救人要紧！”

乔诺被抬上了车，救护车呼啸着离去。

周其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有乔诺的血，他心如刀割，返身上车，跟上救护车。

乔诺被送进了苓城第一人民医院的急救室，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大夫急忙跑上前。虽然她戴着口罩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周其峰仍认出是前妻林玫，忙叫住她，“林玫！”

林玫一愣，疑惑地看着周其峰。

周其峰说道：“林玫，拜托你，是乔诺……”他嗓子一哽，眼睛发酸。

林玫吃了一惊。

周其峰又说了句，“拜托！”

林玫点了点头，急忙朝里走去。

门关上了，急救室的灯亮着。

周其峰觉得他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他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仿佛喘不过来。万一乔诺有什么闪失，他该如何面对。他脑子纷乱不已，手机响了很久才听到，是周宁。

周宁一听周其峰的声音不对，问他在哪里。

周其峰说他在医院，乔诺出车祸了……

不一会，周宁和丁可心、陆宇赶到了医院。

陆宇神色凝重，他这几天提心吊胆的，就怕乔诺走极端出事，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陆宇得知乔诺是因为跟周其峰吵架了，情绪失控出的车祸，但见周其峰内疚不已，也不便说什么，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乔诺。

大约等了三个多小时，急救室的灯灭了，紧接着，林玫出来了。

四人忙迎上去，周其峰紧张地问道：“她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林玫摘掉口罩，说道：“断了一根肋骨，脑部有震荡，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周其峰等人听到脱离生命危险，都松了口气，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好。

林玫又说道：“不过，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是个未知数。”

众人又都一愣，看着林玫，说不出话来。

没多久，乔诺被推出来了，头上缠着绷带，脖子上戴着颈托，处于昏迷之中。

四人一见乔诺这样子，都是一阵心酸。

乔诺被安排到了一间特护病房。

乔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如此宁静，看不到一丝愤怒，仿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