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本章字节:7444字
遥远的家乡荣成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
在那个渔家小院,有他年迈的父母,辛苦操劳的妻子和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一年前,他离家赴西非之前,妻子说:“他爹,在自个儿家里,再穷,再苦,大伙儿都知根知底,没人笑话咱。这回,你要出国了,得打扮得体面点儿,在外国人面前,可不能丢咱中国人的脸面!”
他依了她,特地做了一身深蓝色的西服,还买了一双新皮鞋。出门的时候没舍得穿,是准备到了外国穿的。
临走,他娘哭得双眼泪涟涟,就像儿子这一走就见不着了似的。
他爹说:“你哭啥?顺儿出国是光荣的事儿,咱也跟着光荣哩!顺儿啊,到了外国,穿上西装,照张相片儿寄回家来,让你娘天天都能看见你,她就放心了!”
他儿子说:“爹,你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别操心,我在家替你孝敬爷爷、奶奶,孝敬俺娘!”
张永顺一步一回头,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中国,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在烟台工作的时候不觉得,这回离得这么老远,才知道想家的滋味真难熬!天天盼着家信,不管里头写点儿啥,都一字一句地念到心里,好像在和全家人面对面地说话,解一解那无尽无休的思念。谁知道,这回又接到家里的来信,急急忙忙拆开了看,寄来的却是一个凶信:他心爱的儿子遭遇了车祸,大腿骨折……
这封信,他收到以后已经看了好几遍,看一遍掉一回眼泪。这事儿,他没让任何人知道,毕竟是自家的私事嘛,说出来只能让大伙儿跟着他伤心,也无济于事,由此再勾起大家的思家情绪,更影响生产。他这个人要面子,一个男子汉,遇事要挺得住,把痛苦藏在自己的心底。
公事、私事,一起翻腾起来,折磨着这个好强的男人……
天亮了……
10月29日一早,船长就继续张罗割摆的事。吃过早饭,张永顺走上甲板,又该披挂上阵了。
“别慌!今儿动手早,时间肯定来得及!”船长递给他一支烟,“先抽支烟,定定神!”
张永顺点着了烟,猛吸一口,说:“昨儿要不是天黑,努一把力也就干完了!”
船长说:“事到临头,要沉住气,急不得,安全第一!”
张永顺扔了烟头,将一把砍鱼刀插在腰里的绳子上,说:“你放心吧!”
大伙拉着绳子,他顺着船舷下去了。有了昨天的经验,动作也显得更加利索,转眼间,人已经沉人水底。绳子抖了抖,上面知道他是让放松,就给他松一松。过了一会儿,绳子又抖了抖,上面继续往下放。
张永顺一直下到船的最底部,脚站在舵下面的龙骨上,观察着昨天“盘车”的效果。巨大的网衣漂在他的头顶,随着海流浮动。缠着推进器的部分,似乎比昨天稍有松动,看来“盘车”已经起了作用。他伸手抓住漂浮的网衣,使劲拽了拽,仍然很紧。他从腰间拔出刀子,割断那些漂浮着的散乱的网衣……
海面上水花跃动,张永顺浮出水面:“盘车!”
推进器又倒转起来,转着转着,突然又停了,轮机长走出了机舱:“不大对劲儿,好像又缠紧了!”
“噢?你等等,我下去!”
一个猛子,张永顺又不见了……他抓住残留的网衣,把身体靠近螺旋桨,仔细检査那一团乱麻。外边松动的网衣已经割掉了一些,但中心部位仍然缠得很死,把螺旋桨的轴和叶片都紧紧地包住了,所以,“盘车”也盘不动了。他拔出刀子,挑开左缠右绕的网线,一层层地往里清理,像庖丁顺着骨骼解牛——不,割摆可比剔肉难得多了,聚乙烯制成的网线,本身就很结实,再缠成疙瘩扭成团,要想“快刀斩乱麻”是不可能的。打鱼的人,织网的时候惟恐网不结实,可是到了缠摆的时候,破网成了无用之物,却又嫌它太结实了。渔船上午生产时间一刻值千金,为清理这团乱麻却要花费大好的时光!想到这些,强烈的紧迫感使张永顺心里冒火,使足力气把刀猛割下去!
刀刃触在什么硬东西上了,手腕被猛地一震!是不是碰到了螺旋桨的叶片?不是,不是,黑糊糊的一大团,离叶片还早着哩。他伸手摸摸,那是网纲,钢丝绳做成的网纲,和网线一起缠在里面了。这么粗的钢丝绳,刀子怎么能割得断它?
张永顺再一次浮出水面,朝船上喊:“给我一把钢锯!”
“是不是有铁东西?”船长问。
“摆上缠着钢丝!”
“要是情况太复杂,就不要勉强,实在不行就返港修理!”
“等我锯断了钢丝,再看看!”张永顺不肯打退堂鼓,“时间不能再拖了,抓紧干吧!”
船长何尝不想就地解决?早割了摆,船就可以抓紧时间早投产!
张永顺带了钢锯,第三次下水了。
甲板上,人们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水面,等待他的消息:下面的情况顺利不顺利?钢丝绳割断了没有?这个办法行不行?如果不行,咱们再想办法!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仍然不见张永顺上来……突然,绳子一阵抖动!按照事先的约定,这是要求放绳子的信号。也许他要钻到螺旋桨的底下去割摆,嫌绳子不够长?
船上马上把绳子放松了一截,可是,却并没有被他拉紧,绳子松松地垂在水里,奇怪啊!
已经6分钟过去了,水里还是没有动静。大家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上,时间太久了!怎么回事?他会不会……一个不祥的预兆突然跃上船长的心头,他大喊一声:“快拉绳子!”
船员们立即拉紧绳子,不管割摆割到什么程度,先把张永顺拉上来再说!
张永顺顺着绳子露出了水面。啊!他已经四肢瘫软,面孔发紫,背上的氧气瓶纠缠着纵横交错的网衣和钢丝……
10月29日上午9时许,塞内加尔达喀尔港。
从拉斯帕尔马斯返回比绍的金城途经达喀尔,比绍船队指挥船“海丰”829恰恰也站锚达喀尔港,有事请金城上船处理。
驾驶室里,金城正在谈话,猛然间,报务员急如星火地跑来:“金代表!金代表!‘远渔’17呼叫!船上出事儿了!”
金城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割摆的事,本能地感觉可能是在这件事上出了问题!放下正在处理的事务,他步履踉跄地往外就跑,不留神跌了一跤,腿上碰出一道血痕!顾不上这些,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报房,单边带里正传来“远渔”17船长车培照的呼叫……
金城赶快答话,请他立即报告发生了什么情况!
车培照要找的就是金城,因为金城不在才不得已求救于指挥船“海丰”829,竟然金城正好在船上,便十万火急地报告:“我船大副张永顺下水割摆,由于身体被网衣缠住,氧气用尽,打捞上来,人已经窒息!”
金城指示:“立即抢救,做人工呼吸!如果胸腔按摩无效,就口对口呼吸,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他的生命!”
大西洋上,“远渔”17的全体船员都围在甲板上,想尽一切办法抢救他们的大副,但是,·张永顺已经停止了心跳,停止了呼吸,任凭他的伙伴们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喉咙,也唤不醒他了!
张永顺静静地躺在甲板上。本来白白净净的面庞,如今变得青紫,嘴角、鼻孔渗出一片血迹。可以想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曾怎样拼尽全力与死神搏斗,要战胜死亡,回到人间!他是自告奋勇、主动请缨下海割摆的,这位向来自爱、自重的大副,至今没有做完他自己规定的工作任务,该是多么遗憾!一个上有高堂,下有儿女的远洋船员,至死没有来得及返回故乡看一看梦魂萦绕的家乡和亲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写下最后一封家信,该是多么悲伤!遗憾也罢,悲伤也罢,这一切都已经永远地埋藏在海底。如果人们能够预料到这个结局,谁又肯允许他潜入那一去不回的大海!
金城在接到“远渔”17呼叫之后,就立即报告了吕洪涛。在整个抢救过程中,“海丰”829和拉斯帕尔马斯吕洪涛办公室的单边带都一直开着,焦急地等待着抢救情况的报告……
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张永顺没有被救活!事实上,在人们把他从海里拉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牺牲了,只是谁也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怀着百分之一的希望紧急抢救,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金城一分钟也不能停留了,决定立即返回比绍。
吕洪涛说:“遗体要马上送医院太平间冷冻!比绍医院的条件比较差,有没有太平间?”
“不知道……”金城含糊了。他来比绍还不到一年,碰到死人的事还是头一回,哪知道太平间的情况?想了想,说:“出事地点到比绍和达喀尔的距离差不多,我看不如把遗体运到达喀尔来,这里的一切条件都比比绍好得多!”
“好吧!”吕洪涛同意他的意见,“赶快通知他们把遗体送过来!船上缠摆割完了没有?”
“还没有,”金城说,“我调别的船送来!”
10月30日下午,“烟渔”618运送张永顺的遗体到达达喀尔。
金城陪同当地警察局的验尸官上船验尸。
张永顺的遗体覆盖着白色床单,躺在船舱里。金城的心脏一阵紧缩!他出门的时候,张永顺还好好的,忙着在船上指挥生产,而现在看到他,却已经是一具僵硬的遗体,再也不能跟他说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