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俯下身去，伸手轻轻地掀开床单的一角，露出张永顺的脸。那张脸冰冷、青紫，鼻孔和嘴角旁边都带着血迹，头上还有一处碰撞伤痕，张永顺下海割摆的时候，金城不在现场，不知道他的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经怎样奋力拼搏，那情景连在船上的人也不可能看到，现在，这张永远沉默的脸却仿佛在叙述着一切……

验尸官检验完毕，张永顺的遗体立即被送往当地最好的医院——达喀尔市立医院，存放在太平间里。金城由翻译王大龙陪同，前往当地警察局。张永顺之死是在工作中突然发生的，没有病历，没有死亡证明，警方当然要调查死因；金城作为此事的负责人，也必须去接受调査。

调査过程极其烦琐复杂，由边防警察局到警察总局，再到高等法院，每一关都要详细询问、详细记录，他们甚至还派人到船上去亲自了解情况，反复核实，然后才在调査报告上签署意见、签字盖章。最后经政府内政部审查批准，才发给了法医验尸报告、死亡证明和安葬批准书。

张永顺之死，本身已经给金城带来巨大的悲痛，如此繁复的手续又使他疲于奔命，苦不堪言。年轻的翻译王大龙实在跑得太累了，脱口说了一句：“真麻烦！”内政部的一位工作人员听到了，耐心地解释说：“手续虽然麻烦，但一样也不能省。我们要对死者负责，同时也是对你们负责！这些文件具有法律效力，向你们国家的政府和死者家属都是最有力的交代！”

“谢谢！谢谢……”金城不禁被他们这极端认真的工作态度深深地打动了！从进警察局到取得这些文件，金城和王大龙已经整整跑了四天。

这四天之中，金城还同时为张永顺的后事做了许多准备，并且奉吕洪涛之命，到医院拜会了法医，说明情况，恳请他不要对遗体进行解剖。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心理，保留一个完整的遗体，无论对死者、对他的亲属和同事都是一个精神安慰。身为老教授的法医对此表示理解，宽容地接受了这一请求。

11月4日，为张永顺遗体安葬的日子。一早，金城便匆匆赶到医院，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起进人太平间，来接张永顺。

冷气森森的太平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白色的冷柜并排摆列，里面住满了刚刚结束人生还没有到达墓地的人们。工作人员拉开了一个抽屉，张永顺出现在金城面前。他仰面而卧，全身赤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遮掩地向人展示那副血肉之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永远离开充满劳累、充满思念的人间！金城动情地抚摸着他的遗体，仔细察看，担心医院擅自做了解剖。没有！张永顺遗体完好无损，周身上下没有任何解剖的痕迹。那位法医果然言而有信，好人哪！

金城守在他的身旁，看着工作人员为他化装。

非洲人看惯了黝黑的肤色，他们认为黑色是最美的，习惯地给张永顺涂上了黝黑的油彩。

“不对，不是这样！”金城指指张永顺的脸，再指指自己的脸，比比画画地解释说，“他是中国人，黄种人，还是请按照他本来的肤色给他化装！”

噢，明白了。不同国籍、不同人种、不同语言的人，当他们共同面对着一位死者时，心灵仍然沟通了。虽然听不懂金城说些什么，但他们凭着自己的感觉，理解了那语言和手势的含义。任何人从生到死，都属于他的祖国、他的民族；如果人死了真的有灵魂，他在另一个世界仍然要寻找他的同类，会见他的先人。几十年前，他以自己的面目来到世间，现在，还让他以自己的面目而去吧！

工作人员重新为他化装。黝黑的油彩难以完全洗去，再以黄种人的肤色覆盖，完全化装之后的张永顺黑里透红，比他生前更显健康，多多少少带有非洲的影子。其实这也没有错，生有处，死有地，大西洋畔的非洲离中国多么遥远，张永顺却万里迢迢地奔这里来了，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拼搏，在这里牺牲，在这里安葬。这是他永远安息的地方，他和这方水土有生死之缘啊！金城拿出张永顺的衣服，为他穿上。崭新的白衬衣外面，穿的还是他出国时新做的那身西服，打上他那条黑红条纹的领带，脚上也是从国内带来的那双新的黑色皮鞋。张永顺生前是打鱼人，整天忙着拉网捕鱼，没有时间打扮自己，也没有机会到街上去风光，现在他要走了，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吧！

该走了。

“等一等！”金城说着，拿出一个空空的铁盒。

“我要留下他的一些指甲和头发……”金城比比画画地解释说，“将来带回祖国，交给他的家人！”

哦，工作人员完全明白了，精心地为张永顺修了指甲。金城一点儿都舍不得丢掉，小心地收起来，装进铁盒里。又在他头部后面不影响观瞻的地方剪了几绺头发，也装进铁盒。这才给张永顺戴上帽子——这顶蓝色的布帽也是他从国内带出来的。

上午10时，张永顺的遗体安放在医院礼堂。

他仰卧在棕色硬木的棺木里，面容红润，服装整洁，静静地等待和那些热爱他的人们告别。

棺木是金城特地定做的，选择了最好的木料，由当地木工精心制作，坚固、庄重、美观。棺木旁边摆满了花圈。

吊唁的人群佩戴白花、臂戴黑纱，心情沉重地走进来，默默地走过张永顺的身旁，和他做最后的告别。他们是：中国驻塞内加尔大使和政务参赞，中水在塞内加尔的合作伙伴“阿菲加迈公司”股东罗尼、总经理卡布里，中水副总经理、驻拉斯帕尔马斯总代表处代表吕洪涛、驻塞内加尔代表处代表黄耀祥和船队代表、驻几内亚比绍代表处代表孙锡江和副代表金城，中国驻塞内加尔各专家组代表。

张永顺生前所在船“远渔”17在他牺牲之后继续完成了割摆，除留下一个人值班，其余十四名船员全部赶来，和他告别，为他送行。

礼堂里一片哭声，吊唁的人群从礼堂一直排到大门外，队伍延伸到很远很远……

11时，张永顺的遗体移往灵车。按照塞内加尔的风俗，移灵时必须由死者的亲属抬棺。张永顺在西非孑然一身，他的父母、妻子、孩子都还远在中国山东荣成那个小渔村，这里没有他的任何亲属。

但这里有他的同事，与他同呼吸共患难的“战友”，也都是他的亲人。年过半百的金城可以算是他的老大哥了，亲自送这位兄弟上路吧！金城和三名工作人员一起抬起棺木，一步一步，移向灵车。

灵车出发了，前往达喀尔公墓。前面一辆车开道，后面跟随着送葬的车队，浩浩荡荡……

通往公墓的路长达5公里。一路上，所有的路口都打开绿灯；所有的行人止步驻足，所有的车辆一律停车让路，向灵车行注目礼，所有的警察都立正敬礼。

灵车经过总统府门前，持枪站岗的警卫“咔”地把枪举到胸前，两臂交叉，向灵车致以军人的敬礼！

一个中国人客死他乡，素不相识的人们真诚地为他志哀，显示了这个国家的文明和人民的善良。他们并不知道死者是谁，令他们肃然起敬的是“人”这个庄严的字。一个人，无论在他生前是平凡还是伟大，在这个世界上都只能生活一次，在他仅有一次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活着的人理应表示这最后的尊重。

墓地到了。

宽阔的围墙内铺满了茵茵碧草，草坪中一座座坟茔，长眠着一个个亡灵。

在靠近东部围墙的地方，新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墓穴，这就是张永顺永远安息的地方。墓穴的位置是金城亲自为他的弟兄选定的，这里是公墓的东端，象征着中国在地球上的方位。

棺木停在墓穴旁边，送葬的人们肃立在灵前，为张永顺举行安葬仪式。

仪式由金城主持，孙锡江致悼词：

张永顺同志，山东荣成人，1942年2月17日生，1960年在烟台渔业公司参加工作，196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6年9月13日到中国水产联合总公司驻几内亚比绍代表处工作，历任渔捞长、大副。1987年10月29日，在为“远渔”17潜水排除故障时不幸因公牺牲，终年四十五岁。

张永顺是中国共产党的好党员，中国人民的好儿子，中水公司的好职工。为了祖国的远洋渔业，他艰苦奋斗，顽强拼搏，不怕牺牲，直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张永顺同志的牺牲，激励着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继承他的遗志，为他未竟的事业而继续奋斗！

张永顺同志，安息吧！

悲痛的哭声淹没了悼词，滚滚的热泪打湿了白花。人们向棺木三鞠躬，庄重地抬起来，放人墓穴。

吕洪涛和大使、参赞、国际合作伙伴再度肃立在灵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然后握起铁锹，铲起非洲赭红的土，培在棺木上。

新墓修起来了，张永顺安息在水泥覆盖的墓室里，头朝着东方——祖国的方向，这是金城特意安排的，以慰亡灵。墓前树立着褐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镌刻着吕洪涛亲笔题写的碑文：

张永顺同志之墓

1942—1987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墓碑，而是中国远洋渔业的一块基石。张永顺永远活在中水人的心里。逢年过节，昔日的伙伴们都要来为亡友祭奠扫墓，向他报告活着的人在西非继续走过来的每一步历程；每当国内同胞登上这片土地，也总要来到他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表达一份崇高的敬意。

大西洋畔，鲜花烂漫，芳草萋萋，四季常青。为国蹈海的英灵不死，浩气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