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本章字节:8250字
“连骨灰都留不下,亡灵怎么安息?”
“我们不同意海葬!”
“不同意!”
……
不仅是湛江的人,连其他公司的船长也都异口同声地抵制这一决定。王成遗知道,这不仅是为一个林尤丰,每个人都不可能不想到自己。他们都是风里行、浪里闯的打鱼人,谁也不敢保证这辈子不遇上天灾人祸。一旦这样的命运落到自己头上,客死他乡,不能魂归故里,谁愿意接受啊?!
“我也不愿意这样做,可是没有办法,请各位船长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王成遗声泪俱下,“现在死者的遗体装在船上,我们很快就要过苏伊士运河,不实行海葬又有什么办法?”
“可以在附近找个荒岛火化嘛!”有人提议。
这一提议立即得到许多人的附和。
“不行啊,同志们!”王成遗说,“我们沿途经过的岛屿都是主权国家的领土,根本找不到一个荒岛,如果随便登陆,在人家的领土上火化遗体,那会引起国际纠纷的!”
人们不说话了,出现了暂时的沉默,这说明,他们已经开始承认严峻的事实,除了海葬,别无选择。
还是王成遗打破了沉默:“同志们,总公司领导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要坚决执行!希望各位船长体谅领导的难处,说服船员们,服从这一安排。在具体方法上,大家提出的合理要求,我们能做到的,尽量做到!”
电话会议开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心情沉重。尽管说服工作极为艰难,为了下一步约三分之二的航程的顺利进行,为了一百九十六位船队成员的安全,对于领导的决定,必须坚决执行。但考虑到远渔船队对海葬方式的感情障碍,海葬仪式还要作尽可能周密的安排;目前船队所在的海域,风力太大,浪涌较高,不利于施行海葬,时间可以适当推迟,但必须在过苏伊士运河之前施行。
11月11日,船队所在海域风力减弱,海面也较为平静。航行领导小组决定:海葬仪式于下午3时举行。
当日中午12时,召开航行领导小组成员、各分队长以及各船船长参加的电话会议,王成遗向全船队宣读了湛江公司、拉斯帕尔马斯总代表处和总公司的决定,李连鹏对此作了进一步的说明。
这时,船长们再次苦苦哀求:能不能另外想个办法安葬,船员们对海葬方式实在不能接受!
王成遗反过来再苦苦哀求大家:“自己的弟兄,谁也不能割舍!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都不可能做到,实行海葬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希望大家理解!既然已经决定海葬,我们只有尽量把仪式办好,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不惜代价,对死者、生者都是一个心灵安慰!”
下午2时,按照命令,航行在印度洋上的船队停止行进,“远渔”627向“海丰”101靠帮,领航小组组长王成遗、副组长李连鹏和湛江公司分队长邓成仔登上“远渔”627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切的招呼,船员们一个个面色铁青,神态凝重。当王成遗面对他们时,内心升起一种愧疚和感激相互扭结的复杂情感。他们都是林尤丰的老乡,和林尤丰朝夕共处,感情深厚,在远离祖国、远离亲人的印度洋上,他们就是林尤丰最亲的人,大家一块儿出来,却不能一块儿回去,就要在今天把自己的弟兄丢下了,心里是何等滋味啊!这些乡亲们希望保留林尤丰的骨灰,这点要求并不算高,但又实在无法满足,王成遗作为领航小组的负责人,深深地觉得对不起他们!而这些闯海的硬汉子,在此非常时期,却又能体谅他的难处,强忍悲痛,服从领导安排,违心地给林尤丰清理遗物,打制棺木,准备海葬,这种顾全大局的胸怀又多么令人敬佩!
按照命令,船队向“海丰”101靠拢,围成一个圆,船头向着圆心。与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印度洋相比,这个圆也许太小了,但这是一个用人心组成的圆,一个风吹不破、浪打不散的圆,它为一名年轻的闯海人在大洋深处画了一个人生的句号,为一支不屈的远洋船队画了一个从悲痛中起航的新起点。
林尤丰的遗体停放在“远渔”627的后甲板上,他的弟兄们用船上的鱼闸板为他打制了棺木,搭了灵棚,供奉着香、烛和供碗。这些东西,不知道船员们是什么时候带出来的,难道他们早在出发之前就曾预见到不测吗?不,这些本不是为林尤丰准备的。闯海人都是把生命托付给大海的人,他们深知“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一真理。但他们同时又相信汪洋大海中有威力无穷的海神,能够保佑他们航行安全;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不灭,还会以无声的语言和亲人们默默地交流。没有上过渔船的人,也许对渔家的这些习俗不以为然,而你一旦上了渔船,看到他们与风浪死神搏斗时的壮烈,先前的成见便会悄然融化了。
下午3时30分,海葬仪式开始。“远渔”627全体船员在林尤丰的遗体两侧列队,其余船员在各船甲板肃立。
葬礼由王成遗主持,李连鹏宣布追悼会开始。全体船员为林尤丰同志默哀一分钟,由“远渔”627的船长陈克眼致悼词。高大威武的老船长此时已经悲痛欲绝,犹如失去爱子的一位慈父。他那发抖的手已经拿不住一张纸,痉挛的嘴唇已经难以读完那短短的悼词。
最后,只好由王成遗宣读:
同志们:
今天,我们按照湛江公司、拉斯帕尔马斯总代表处和总公司的指示,怀着沉痛的心情为林尤丰同志送葬。
林尤丰同志,海南人,生于1966年8月10日,生前系中国水产总公司湛江渔业公司“远渔”627船船员。在第七批赴西非远洋船队航行途中,于1990年11月8日急性心肌炎猝发,经抢救无效,不幸病故。对林尤丰同志的猝然去世,我们感到非常悲痛!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绝不能被这一不幸的事件所吓倒,林尤丰同志为了中国的远洋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我们活着的人还将克制我们的悲痛,继续为远洋渔业的发展作出我们的贡献!
总公司已经电告我们:总公司将全力以赴做好林尤丰同志去世后的各项善后工作,特别是林尤丰同志家属的工作,我们相信总公司及湛江公司会做好这一切,以慰亡灵。
我们希望全体同志,特别是各分队领导同志,各船船长,能克制自己的悲痛,很好地负起责任,坚守岗位,认真、谨慎地安排好各方面的工作,特别是注意安全防范工作,保证船队顺利航行,胜利到达目的地。
让我们大家同心协力地完成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
林尤丰同志,安息吧!
悼词中没有列举林尤丰为远洋渔业作出的业绩,因为他的理想、他的抱负都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便“出师未捷身先死”,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实在是太年轻、太年轻了!
简短的悼词,王成遗几番哽咽,几番泣涕,不忍卒读!八艘渔船汽笛长鸣,为这位早丧的闯海人志哀!
王成遗向林尤丰的遗体深深地三鞠躬,举起酒杯,默默地洒在甲板上’一杯、两杯、三杯……
船长陈克眼率领“远渔”627的全体船员,绕遗体一周,向他们的小兄弟做最后的告别。
王成遗掀开蒙在林尤丰身上的白布,露出那张年轻的脸。一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好小伙子,正是朝气蓬勃的青春岁月,却已经无声无息地躺下了。看见他,谁的心都会颤抖!王成遗动情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心如刀绞。哆哆嗦嗦地拿起剪子,把头发剪下一绺,拉着他的手,把指甲也剪下来。小林,这是你遗体的一部分,就让我们带回去吧,带给你的父母双亲,带给你的寡妻孤儿,带给生你养你的那片土地,你也算魂归故里了!
遗体要人殓了。王成遗、李连鹏……四个人郑重地抬起林尤丰,安放在那用鱼闸板制作的棺木中。林尤丰身穿一套灰色便装,这是他随身带来的最好的衣服。他本来打算,此去西非,至少要干两年,这套衣服是准备在劳作之余上岸游览观光时穿的,没有那一天了,现在成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穿的寿衣。他的遗物——一个出门在外的船员还能有什么太多的遗物?新发下来没有穿过的雨衣、雨靴,还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收录机,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现在,都随他去吧!
该封棺了。这件大事由谁来做?自然是德高望重的陈船长。
陈克眼手握榔头,“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前,每敲一个钉子,都像是重重地打在他自己的心上,敲一下,哭一声,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孩子,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
棺木钉上了,一层薄薄的木板,把两个世界隔开了。
棺木用两根铁链拴住,为了增加重量,又添上了七块压铁——海水的浮力大,千万别把他托起来,让他安安稳稳地沉到海底;海水的流压大,千万别把他冲走,让他就在这个地方安息,我们以后经过这里,还要来看他呢!
八根绳子栓住棺木,一百九十六名骨肉同胞痛哭失声!
棺木贴近水面了……
棺木沉入水中了……
林尤丰,永别了!
甲板上,船员们从消防箱中捧起沙土,一把一把撒向大海:林尤丰,这是祖国的土、家乡的土,让它在这里陪你长眠!
安葬了林尤丰,王成遗挥泪下令:“起航!”
船队从悲痛中惊醒,拔锚起航,朝着既定的方向,向大西洋继续前进……
碧海滔滔,云天悠悠,无线电波传送着发给北京的电报:
林尤丰同志遗体海葬仪式已于11月11日当地时间15:30举行,过程基本顺利。
海葬点:北纬7°39°,西经74°29°,水深1500米。
好多年过去了,至今在“海丰”101驾驶室里的海图上,仍然标着这个永难忘怀的地点,每当我们的船队驶经这里,都要鸣笛向长眠在海底的林尤丰致意,船员们把烟、酒、食品抛向大海,向自己的弟兄献上一份祭奠。
“远渔”627船长陈克眼在到达西非之后的很长时间内,一想起林尤丰就心绪不宁、辗转难眠。他向领导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请他们发个调令,把林尤丰调到陆地上来工作,别让他永远长眠在不见天日的海底!
据说,代表处真的满足了他这个要求。痴情的船长,终于偿还了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