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本章字节:6950字
那一次,船从南渔场回来,停靠在努瓦迪布港。可是港口的船太多,排队等了三天,仍然加不上水。当时船上只剩下五六吨水,淡水机每天也只能淡化一吨水,二十多号人吃饭、饮水都是很大的消耗,何况当地船员洗澡又洗得勤,由于宗教信仰的原因,他们每天要五次洗浴,五次礼拜,用水也就多了。可是船上只剩下这么点儿水,一时半会儿又加不上,如何得了?当时,天又不作美,正赶上沙尘暴。这种天气每年都有一次,狂风肆虐,把撒哈拉大沙漠的黄沙抛上半空,遮天蔽日,一刮就是一个多月。可是,天上最坏的季节,却是海里最好的季节,毛塔海域鱿鱼旺季恰在此时,大自然就是这么玄妙。李敬尧心想,我们不能在这儿傻等啊,一天天地干耗,耗的不仅是时间,更是鱿鱼,是美元!等加上了水,鱿鱼鱼汛也就错过了,可惜,实在太可惜了!犹如农民不敢贻误农时,战争的指挥员不敢贻误战机,李敬尧怎能舍得放过这次鱼汛?他马上召集大副赵忠义、轮机长蒋央龙开会,说,咱们干脆别等了,把船开回去吧,等打完了鱼,再回来加水!
赵忠义、蒋央龙是他的左膀右臂,只要他一声令下,马上冲锋在前。可是,水呢?船上没有足够的水呀,船只要开出去,就得在外头作业一个来月,没有水怎么行?把大家渴死、干死啊?
是啊,这是一个连傻子都想得到的难题。水是生命之源,人可以在一定时间之内不吃饭,却不能不喝水!李敬尧啊,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敢玩儿命,玩儿你自己的命倒也罢了,船上二十来号人,二十来条命呢,你玩儿得起吗?
“我们不是没有水,只是水少一点儿。”李敬尧说,“现在,我们不只是水贵如油了,而是要把水当金子使,想尽一切办法,把用水量节约到最大限度。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再洗澡,把仅有的水用于饮用和做饭。如果这还不行,咱们就剃光头,连洗头、洗脸的水都省了,从我开始!”
说剃就剃,李敬尧带头剃了个秃瓢儿。大副和轮机长也不怠慢,紧跟着也把那三千烦恼丝统统刮去。当头儿的这么干,船员还有什么话说?你剃我也剃,大家争先恐后,满船的人二十多个秃瓢儿,一个个锃光瓦亮,给努瓦迪布港口平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剃头完毕,拔锚起航,没有加水的9405船就这么离港了,顶着猛烈的狂风和漫天黄沙,重返“战场”,几多英武,几多悲壮!
他们在南渔场又苦干了一个月。上网,下网,每天十六网,中间还要理鱼、打包、装舱,剩下多少时间睡觉?只有天知道了。这些,对打鱼的人来说都是常事儿,久而不觉其苦。而此次出海,苦就苦在水上。常人难以想象,在沙尘暴中灰头土脸一个月,不洗脸,不洗澡,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些普普通通的渔业工人,他们所肩负的是什么“大任”啊?报纸上找不到他们的名字,电视里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史书里载不上他们的业绩,他们只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劳动者!此外,我们也不要忘记,船上还有几名当地船员,既然上了中国的船,在这特殊的时期,他们也和中国船员一样,不洗澡,不洗脸,节省着每一滴宝贵的水。那么,宗教礼仪规定的每天五次洗浴怎么办?这一点,伊斯兰教的先知早就想到了,在没有水净身的地方,也可以跪伏在地,以双手蘸着沙土“净身”,称之为“土净”。现在,他们就只好“土净”了,那吹落在甲板上的黄沙,见证着他们的坚贞与虔诚!
这一个月,真是度日如年。轮机长和大管轮除了本身的职责之外,每天还负责量水,用了多少,还剩多少。终于,船舱里装满了鱿鱼,水也坚持到了最后,当这些“泥人”回到努瓦迪布港时,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洗澡!让我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吧!
莫!莫!莫!
当初李敬尧出国时,只打算干两年就回去,但没到两年就当了大副,对象又吹了,干脆就不走了,想干满三年再说。接着,没到三年,他又提升为船长,一路干下来,到1998年,已经满四年了。四年风吹浪打,把一个稚嫩的小伙子磨炼成了富有经验的船长。回首这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酸辣苦甜咸,五味俱全,自从两年前断了情书的鱼雁往还,这一切他还能对谁诉说?大西洋上望东方,他想家了。虽然,家里至今还瞒着他,不告诉他母亲得脑血栓的消息,但母子连心,每封家信里都饱含着慈母的牵挂;而远行的游子,又何尝不让思乡之情把心揉碎。
他找到周先标说:“周代表,我已经超期服役了,该回国了。9405船的船长,请你安排别人吧!”
“是吗?你都在这儿干了四年了?”周先标沉吟道,“按理说呢,应该让你回去看看,可是……”
话说到这儿,他又停住了。
“周代表,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现在是9405船最好的时期,换个船长,必然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各方面的工作才能配合默契,生产难免受到影响。要是产量降下来,岂不可惜!敬尧,你说呢?”
周先标把他的意见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却反问李敬尧,让他表态。李敬尧还能说什么?领导看重他,这是他的荣耀,他的骄傲,人可不能不识抬举啊!
“好吧,我先不走了,接着干吧!”他干干脆脆地表了个让周先标放心的态,又回到他的船上。
直到1999年2月,李敬尧才得以回国。这时,他仍然不是中水的正式职工,还算随船实习的大学生。未来向何处去?他面临着选择,中水也面临着选择。母校上海水产大学又向他招手,像他这样在大西洋上经过四年锻炼、当过船长、富有实践经验的人,留校任教是再好不过了。中水也不想放他。这名最年轻的船长是中水培养起来的,现在正处于如日中天的好时机,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才流失呢?而对于初出校门就踏进中水的李敬尧来说,在中水的这五年,也许是他终身难忘的,将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中水,不会忘了中水驻毛塔代表处。在毛塔的时候,日夜想着回国,但真的要离开了,却又一步三回首,心里默默地说: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一眼!唉,毛塔,毛塔,那么穷,那么苦的地方,他却那么留恋。这不奇怪,那里曾经是他的“家”啊!
双向选择的结果,李敬尧留在了中水,任远洋渔业公司劳务部工程师。
2004年3月,李敬尧与一位青年女教师喜结连理,在北京建立了家庭,我采访他的时候,他正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之中。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说起过去,说起那一段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初恋情缘。他说,去年的某个机会,他和那个过去的“她”相遇,久别重逢,恍若隔世。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李敬尧有多少话要说啊,向她诉说那无尽的爱,还有无尽的恨!但是,一个冷战,他清醒了:她早已为人妇,你对别人的妻子说这些干什么?拉倒吧!
她似乎也不想翻腾过去,事已至此,再翻腾又有何益?但显然,对于自己少女时代的初恋,她也难以忘却,“不思量,自难忘”,这么多年来,一直折磨着她,“为伊消得人僬悴”。也许是为了彻底了断吧,她拿出一枚小小的象牙戒指,郑重地递给李敬尧:“这个,还给你吧!”
那是李敬尧送给她的。刚到西非不久,他用自己挣来的钱买的,托人捎给了她。非洲盛产象牙,一枚小小的戒指,值不了几个钱,但爱情难道可以用物质和金钱来衡量吗?现在,爱情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枚作为物质的戒指,就更没有必要以金钱计算它的价值了。
“算了,”李敬尧苦笑一下,“你留着吧,老同学,作个纪念!其实,过去的事儿,我也不该怪你,你有你选择的自由,哪儿写着非得嫁给我不行了?”
话说得挺逗,她却没有笑,只静静地看着他。李敬尧能这么说,已经表示了对她的理解和宽容,因“绝交信”而结下的疙瘩就算解开了。她也就没再坚持还给他那枚戒指,仍然留在了自己手里。毕竟是老同学、老朋友,不能成亲也无须成仇,何况往日的友谊是那么纯净,也不应该去否定它。我们无从猜测她此时的准确心态,“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也许是吧。本想就此了断的,却不料仍然不能了断,“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分手的时候,李敬尧转过身就没敢再回头。他怕搅乱人家,也怕搅乱自己。过去的事儿别再想了,连国家大事都提倡“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向前看”,自己的这点儿事儿算啥呀,亏得你还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船长!
他的眼前,顿时浮现出浩瀚的大西洋,他好像又回到了船上,透过驾驶室前方的玻璃注视着高天阔海,从容地发出舵令:“方位190度,左满舵,前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