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本章字节:8074字
1990年元旦,跨人90年代的第一天。
这一天,全国人民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而在接近北极圈的白令海上,“烟远”1号仍然顶着六级风浪,照常作业。这里离祖国太远了,听不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听不到父老乡亲那乡音浓重的佳节问候。船长特地告诉厨房:“中午多炒几个菜,咱们也过年了!”
上午11时,快要吃饭了,后甲板上还在忙着下网,下了这一网,大家就去吃“年饭”!
船员王新龙站在叉纲旁边,正在认真地察看下网情况。
小伙子年方二十八岁,却已经有七年的工龄。风浪的颠簸摔打,使他炼就了一副好身手,干什么活都板是板,眼是眼,让船长放心。上一个航次结束时,家里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婚姻大事,海誓山盟的姑娘在等着他。可是,船又要走了,人手不够,王新龙毅然推迟婚期,又出发了。姑娘哭了:你这个人啊,我怎么就留不住你?怪不得人家说,“有女不嫁打鱼郎”,你们船员的情爱在大海上!小伙子满怀歉意地抚慰未婚妻:等着我,再等我一个航次!……今天过年了,再过几个月,等到雪冰消融、春暖花开,船该返航了,他欠未婚妻的情意也该补偿了!
此刻,小伙子把那份儿柔情蜜意藏在心灵深处,全神贯注着风浪中的大海:网乱不乱?如果网乱,得重新下网……
突然,网机由于气闸松动,网板滑向大海!王新龙正好站在网板叉纲中间,被钢丝绳打倒,跌人海中!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把一片繁忙中的同伴们惊呆了!
“邢经理!”船员的嘶喊已经变了腔,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在船上带队的公司副经理邢戟胜闻声立即向后甲板跑去……
海天阴沉,黑浪翻滚,王新龙竭尽全力与风浪搏斗,向他的船招手,但是,风浪的呼啸和机器的轰鸣淹没了他的喊声……
船员们急忙往海里扔救生圈,扔浮子,可是他够不到了,被船甩开了二百多米——船已经下了网,如果停下来,将发生缠摆事故,不能停!
邢戟胜看着自己弟兄陷于灭顶之灾,急得要疯了,他大吼一声:“拿酒来!”
白酒递过来了,邢戟胜“咕咚”喝了几口,借着这股热力,迅速扒去外衣,亲自下海去救王新龙!船员们拉着绳子,从左舷把他放下去,邢戟胜跳入海水,立即冷透骨髓!他那瘦削的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两腿像僵了似的不能动弹!要知道,这是北纬60°的白令海啊,又是在隆冬季节,人的血肉之躯怎么能抵挡这冰浪的包围和压榨?!
船艉的螺旋桨搅起巨大的漩涡,邢戟胜身不由己,由左舷被卷进尾部船底……
不好,快救邢经理!
几名船员冒着危险把邢戟胜救上来了,可是,王新龙还在海里!
放救生筏吧!
不行!救生筏没有动力,在这么大的风浪中,根本没法向王新龙靠近!
现在,必须立即掉转船头,靠拢王新龙!可是囊网还拖在海里,船掉头之前必须先起网,不然,缠摆事故随时可能发生……
船长李振安命令二副张贞文:“赶快上网!”
囊网起上来了,95米长的船体回旋了一个大大的弧线,180°转弯掉头,向王新龙靠拢……
救生圈、绳子纷纷扔下去,甲板上的人一起喊:“新龙!抓住绳子,抓住救生圈……”
好小伙子!王新龙在摔下船舷时腿已经被卡断,又在冰冷的海水里搏斗了这么久,他仍然活着,而且头脑还清醒,此时他心中惟一的信念就是:活着,活着!活着上船,活着回去!家中的爹娘在盼望着他归来,心上的姑娘在盼望着他归来,他不能死!拼着全身的力气,他伸手抓住绳子,往手腕上缠了几圈,这样就牢靠了,纵使他没有力气爬上那五米高的船舷,弟兄们也可以把他拉上去了……
船上放下软梯和救生筏,船员王本学腰系保险绳,飞快地爬下软梯,一把抓住了王新龙,水手曲维强在软梯的尽头连忙伸手接应。海面上的救生筏张开了,张华建、于辉纵身跳下去,和王本学一起把王新龙拉上救生筏。船上的人们一起拉着保险绳,把他们拖上船来!
随船医生乔树春立即为他检查、急救,浑身青紫的王新龙已经瞳孔放大,恐怕不行了!
一定要救活他!政委程远升俯下身去,为他口对口做人工呼吸,吸出来一大摊海水,王新龙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呼吸和心跳。
王新龙死了!在最后的时刻,他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却永远失去了生命。从他落水到抢救上船,他的弟兄们一共只花了四十五分钟,几乎连一秒钟都不敢耽误。可是,对于身在冰海中的王新龙来说,这四十五分钟太长了。他等不及了,刚才伸手抓住绳子、缠住手腕的动作,已经用尽了他剩余的力气,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搏!
他去了,悲壮地去了。大海边出生,大海里成长,他在风浪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最后又复归于大海。在大海上,他尝尽了艰难苦涩,也享受了豪情快慰,大海使他平凡的生命闪耀出光芒,也给他留下难圆的残梦……
甲板上静静地躺着个四十五分钟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再也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弟兄们围着他号啕大哭,喊着他的名字,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一个生命竟然这样匆匆完结,固执地呼唤着,诉说着,表达着同舟共济的未尽情谊。
王新龙默默无语。也许,他在冥冥之中的亡灵已经听到了这些朴实的弟兄的絮语,为着最后的倾心交谈而深感欣慰?只是,阴阳两界的相隔使他不能对大伙儿说一声“谢谢!”不能郑重地拜托他身后未了之事……
人们把他抬到医务室,替他脱下那水淋淋的工作服。船员们纷纷把自己从未穿过的、最新的衣服拿出来,给这位以身殉职的好兄弟换上。唉,新龙快要做新郎了,要是你能等到结婚的那一天,让我们好好打扮打扮你,该是个什么劲头儿啊!
炊事员的双手颤抖着,把饭菜供在他的遗体前,痛哭失声:“新龙,你走得太急了,我做好的‘年夜饭’,你还没尝一口呢!”
全船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走过他的身旁。大伙儿哭着进去,又哭着出来。
无线电波把这个噩耗传到烟台远洋渔业公司,传到公司驻美国西雅图办事处。
急驰的汽车从烟台朝着海阳县盘龙镇奔去,公司副经理周洪俭怀着铅一样沉重的心,前往探望王新龙的父母。盘龙镇正在开庆功大会,王新龙的父亲、副镇长王桂海精神抖擞,喜气洋洋。今年过年,新龙不在家,虽然在父亲的心里是个缺憾,但他一想到儿子快要回来了,马上就成家立业了,便感到一丝快慰。他极力抑制着盼子归家的渴念,全副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等待和儿子团聚的那一天。可是,周洪俭带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怎么对这位父亲说啊?
周副经理踌躇再三,还是把这个噩耗闷在心里,又受了一夜折磨,第二天,才鼓起勇气在王副镇长的办公室里说出了那句难以启齿的话……
可怜的父亲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愣愣地瞪着眼睛,嘴角颤抖不止,突然大叫一声,昏死过去!跟随周洪俭前来的医生急忙抢救,王桂海清醒过来,不住声地连连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周洪俭步履沉重地来到王新龙的家,正在为儿子操办喜事的母亲听到凶信,大喊一声:“我的儿啊……”也昏倒在土炕上!
被噩耗击碎了心的父母久久不能平静,他们提出,要见一见儿子,无论如何再看他一眼。可是,这办不到啊,从白令海到烟台,万里迢迢,遗体怎么运回来?他的同事们已经开船把他送往美国阿拉斯加州的荷兰港,只能在那里就近火化了。
周洪俭递上火化手续单的传真件:“老人家,你签个字吧!”
王桂海凝视着这张印着黑字的白纸。他花费了二十八年心血养育成人的儿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看到的只是这张薄薄的纸!他本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希望突然醒来,发现儿子并没有死,可是,当他看到这张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死者王新龙”的名字,在“死者家属”那一栏里留着空白,等待他签上自己的姓名,他绝望了,哆哆嗦嗦地拿起了笔……
白令海上风雪呼号,“烟远”1号日夜兼程,赶往美国阿拉斯加州的荷兰港……
三十个小时以后,于1月3日傍晚时分到达。
荷兰港上,天空阴沉,暮色朦胧,雪花和雨丝交织在一起,降落在海上、船上、地上,似乎苍天也在为新龙哭泣,为新龙送行。
美国殡仪馆的灵车开来了,停在码头上。
“烟远”1号全体船员肃立在前甲板上,邢戟胜代表公司致悼词:“王新龙同志,山东海阳县人,1962年3月18日生。生前系烟台远洋渔业公司‘烟远’1号船员,为我国的远洋事业,奋斗到死……”
无限往事涌上心头,千言万语难以表达胸中的悲痛,悼词几次被泪水噎住,邢戟胜泣不成声!
大舱门打开了,副经理邢戟胜、政委程远升、船长李振安和轮机长袁相韩四个人下到舱里,每人捧着一角,把停放王新龙遗体的门板抬上吊盘,一直护送上码头。
雨雪霏霏,全体船员随着王新龙的遗体上岸,把他送上灵车。
走了,走了,土生土长的中国船员在死后踏上了异国的土地。他在冰海中失去了生命,又将在烈火中化为一缕青烟。
“烟远”1号拉响了汽笛,为身死异国的船员仰天长啸!
灵车缓缓开动,车轮碾着雪、碾着水、碾着人们被斯裂的心。车走一步,人随一步,不忍分离。
灵车开远了,人们追不上了,邢戟胜突然“扑通”跪倒在一片雪水的码头上:“新龙兄弟,我们丢不下你啊!”
紧随着邢戟胜,全体船员都“扑通”跪倒,痛哭失声……
悲怆肃穆的葬礼使苍天泣血,使大地流涕。码头上,碧眼黄发的外轮人员悄悄地聚拢来,轻声探问:“这是为什么人举行葬礼?”
得到的回答是:“一名普通的中国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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