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9754字
黄昏时候,买卖小小忙了一通。莫里斯的情绪也好起来了,他同顾客们互相打趣。瑞典人油漆匠卡尔·约翰逊带着酒后的笑容,走进来买两块钱啤酒、卤菜和瑞士干酪片。掌柜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他,最初怕他要赊账。他账上欠的一直不还,莫里斯终于不赊给他了。可是这次漆匠有现钱。一个从不三心二意的老主顾安德森太太买了一块钱东西。然后,来了个生人,做了八角八分钱交易。他走后,又来了两个顾客。莫里斯微微感到一点希望。也许情况是在好起来。但是过了八点半,他又闲得手足无措了。多年来,周围几英里内,始终只有他一家做夜市生意,他就靠这点来谋生。可是如今,施米茨跟他唱对台,一小时也不饶。莫里斯偷偷抽几口烟,接着就咳起来了。艾达在楼上捣地板,于是他把烟蒂捺熄放好。他感到心神不定,就站到橱窗口去看街景。他看着一辆电车开过去。劳勒先生打店门口走过,他早先也是这里的主顾,每逢星期五晚上,至少来照顾五块钱生意。莫里斯有好几个月没看到他了,但是知道他现在要上哪儿去。劳勒先生避开他的眼光,匆匆忙忙地走过去。莫里斯目送他拐了弯,直到看不见为止。他划了根火柴,查看一下现金出纳机九块半钱,还不够开销。
朱利叶斯·卡普推开店门,冒冒失失探头进来。
“波多尔斯基来过啦?”
“谁?哪个波多尔斯基?”
“那个难民。”
莫里斯恼火地说,“什么难民?”
卡普咕哝一声,随手关上门。他身量矮小,神色自负,已经上了年纪,仍然穿得很整洁。早先就象莫里斯一样,他在自己的鞋铺里起早摸黑地干活,如今成天穿了绸睡衣,只等晚饭前接替一下路易斯。尽管这小个子木头木脑、老出岔子,以前莫里斯和他相处得不坏。自从卡普把裁缝铺租给了另外一个杂货商,他们俩就不讲话了。几年前,卡普常在杂货铺店堂后间消磨很多时间,为了穷而大发牢骚,好象穷困是个新发明,而他是第一个受害的人。自从他开酒店发迹以来就来得比较少了。但是,他仍然上门找莫里斯,就他受欢迎的情况来说,他来得还是太多,他往往来数落一番杂货铺的短处,滔滔不绝地提出一些没有人要听的劝告。他的红运使他无往不利,他无论到哪里,都能碰上好运,可是,莫里斯认为,他的好运却是别人的损失。有一次,一个醉鬼朝卡普的橱窗扔石块,结果砸了莫里斯的橱窗。另外一次,萨姆·帕尔把赛马的一个消息泄漏给这酒商,自己却忘了下注;而卡普押了一张拾元钞票,竟赢了五百元。多年来,掌柜一直不怨这人的运气好,可是近来发觉自己但愿他碰上一点小小的不幸。
“波多尔斯基就是我打电话让他来看看你铺子的那个人,”卡普答道。
“这个难民是怎么个人,告诉我,是你的仇人吗?”
卡普不悦地瞪视着他。
“如果是朋友,你怎么会劝他来买一家买卖让你摘光了的铺子呢?”
“波多尔斯基可不是你那号人,”卖酒的答道。“这地方的情形我告诉了他。我说,‘这个地区的情况在好转。你可以廉价买进来以后把铺子拾掇好。已经败落了多少年啦,二十年来没有人在铺子里改变过什么。’”
“你真该长寿一点,我改变多少”莫里斯开了个头,没讲下去,因为卡普在窗口紧张地望外边漆黑的街道。
“你看见才过去的那辆灰色汽车吗?”卖酒的说。“这是我二十分钟内第三次看到它了。”他的眼睛一直在东张西望。
莫里斯知道是什么事情在使他担忧。“你自己店里装个电话,”他建议,“那你就会放心些。”
卡普盯着街上又看了分把钟,忧心忡忡地答道,“在这一带,酒店不能装电话。要是我装了,那些穷酒鬼个个都会打电话来要我送货去。你当真去了,他们又一分钱也没有。”
他开了门,再一想,又把门关上。“你听我说,莫里斯,”他压低了声音,“要是他们再开回来,我就关上大门,把灯熄掉。然后从后窗口叫你,那样的话,你就打电话给警察局。”
“你得付五分钱,”莫里斯沉着脸说。
“我的信用可是头等的。”
卡普离开杂货铺,心中忐忑不安。
上帝保佑朱利叶斯·卡普吧,掌柜心里想。少了他,我的日子才会好过呢。上帝造了他这个人,就为了让我这倒楣的杂货商忘不了自己的困苦生活。对卡普来说,生活不是那么艰难,真是个奇迹,他想。可是有什么好妒忌的呢?他宁可让那酒商既有一瓶瓶酒,又有钱,也不愿变成他那样的人。生活已经够糟的了。
九点半钟,一个陌生人进来买一盒火柴。过了十五分钟,莫里斯关掉橱窗里的灯。除了电车轨道那边的洗衣店门前停着一辆汽车以外,街上空荡荡的。莫里斯机警地细细瞅那汽车,但是看不见里面有人。他打算关上门去睡,随即又决定再开最后几分钟。有时候,十点差一分还有人来。一毛钱毕竟是一毛钱。
通过道的边门一声响,吓了他一跳。
“是艾达吗?”
门慢慢开了。泰锡·福索,一个相貌平常的大脸盘意大利姑娘,穿一身在家装束,走了进来。
“你关门了,博伯先生?”她不好意思地问。
“进来吧,”莫里斯说。
“抱歉得很,我已经脱了外衣,不想走到外面街上去,只好从后面进来。”
“没关系。”
“请给我两毛钱火腿,给尼克明天中饭吃的。”
他懂得她的用意。她是在替尼克打圆场,弥补当天早晨他走到街角那儿去买东西那桩事。他额外加给她一片火腿。
泰锡再买了一夸脱牛奶、一盒纸餐巾和一大只面包。她一走,他就掀起现金出纳机的盖子。才十元。他以为自己早就苦到了底,这下才知道苦是没有底的。
我一辈子做牛做马,却落得一场空,他心里想。
然后,他听到卡普打后窗口叫他。他走进里间,精疲力竭了。
他抬起窗,刺耳地嚷道,“什么事呀?”
“打电话报警去,”卡普嚷嚷。“那辆汽车停在马路对面。”
“什么汽车?”
“强盗的。”
“车里没有人,我亲眼看过的。”
“我跟你说,看上帝份上,叫警察吧。我会付电话费的。”
莫里斯关上窗户。他查了电话号码,正要拨警察局,这时店门开了,他赶紧走进店堂。
有两个人正站在柜台的那一头,脸上都蒙着手帕。一个蒙一条脏得硬邦邦的黄手帕,另外那个的是一条白的。蒙白手帕的人开始一盏盏关熄店堂里的灯。掌柜足足过了半分钟才明白过来,倒楣的是他而不是卡普。
莫里斯坐在桌边,积满尘垢的灯泡发出暗淡的光线,正好落在他头顶上,他眼光呆滞地望着面前几张团皱了的钞票和一小堆银币,其中还有海伦的支票。蒙着脏手帕的持枪歹徒,胖乎乎的,戴一顶漂亮的黑礼帽,对着掌柜的头晃了晃手枪。他那长着粉刺的额头粘满汗珠,贼头贼脑的眼睛不时朝昏暗的店堂里偷觑。另外那个身量高一些,头戴一顶旧便帽,脚穿一双破运动鞋,为了控制颤抖,身子倚在水斗上,用一根火柴梗剔着指甲。就在他身后,水斗上面的墙上,挂着一面破镜子,他不时转过身去盯着它看。
“他妈的,我一清二楚,你收进来的不止这一些,”那个胖家伙对莫里斯说,嗓音嘶哑而不自然。“你把其余的钱藏哪里去了?”
莫里斯直感到恶心,说不出话来。
“快说实话,该死的。”他把枪口对准掌柜的嘴巴。
“市面不景气,”莫里斯嘟哝道。
“你这个撒谎的犹太人。”
水斗边的家伙挥挥手,引起另外那个人的注意。他们走到房间中央站在一起,戴便帽的笨拙地俯身凑近戴漂亮的礼帽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不行,”胖家伙恶狠狠地说。
他的同伙再把身子俯低些,一本正经地隔着手帕悄悄跟他说话。
“我说他把钱藏起来了,”胖家伙咆哮道。“哪怕砸烂他的狗头,我也要搞到手。”
他走到桌子边使劲打掌柜耳光。
莫里斯呻吟着。
水斗边的家伙连忙把一只杯子冲了冲,盛上水。他端着杯子走到掌柜那儿,在递到他嘴边去的时候,泼了一些在他的围裙上。
莫里斯想要一饮而尽,但只空喝了一下。他用受惊的眼光盯住那个家伙的眼,而他却望向别处。
“请你饶了我,”掌柜的嘟哝道。
“快说,”拿枪的人警告道。
高个子直起身来,一口把水喝光。他冲了冲杯子,把它放在碗橱搁板上。
接着,他开始在橱里碗盏中间搜寻,还把底层的锅子也拉了出来。接着,他匆忙地抄遍房间里一个柜子的所有抽屉,再趴倒在地,摸索长沙发底下。他冲进店堂里,把现金出纳机那个空的放钱抽屉抽出来,伸手到槽里去摸,但是什么也没摸到。
他回到厨房里,抓住另外那个人的胳臂,急切地对他低声说话。
胖家伙用胳臂肘把他往旁边一推。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你这胆小鬼,要拆我的台吗?”
“他的钱全在这儿啦。我们走吧。”
“买卖不好,”莫里斯嘟哝道。
“你这个犹太混蛋才不好,懂吗?”
“别揍我。”
“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你把钱藏哪儿去了?”
“我是个穷人。”绽裂的嘴唇吐出话来。
脸上蒙着脏手帕的人举起手枪。另外那个人朝镜子瞧着,乱摇手,黑眼珠都快鼓出来了。莫里斯眼看着一下又一下打将下来,感到对自己、对落空的期望、数不清的挫折、烟消云散的岁月,都厌倦了。他也不知道一共挨了多少下。他原来对于在美国生活抱极大希望,而所得无几。正因为他的缘故,海伦和艾达得到的更少。是他骗了她们,他和他这家吸人膏血的铺子骗了她们。
他没吭一声,倒了下去。这样的结局和这一天很相称。这就是他的运道,而别人的运道都比他好。
在莫里斯的脑袋上扎着厚厚的绷带卧床养伤的那个星期里,艾达有一阵没一阵地照管着铺子:她每天上下奔波二十次,浑身筋骨酸痛,忧虑得头直发胀。星期六(海伦工作地方照例休息半天)和星期一,她留在家里帮她母亲。可是她不敢再冒险请假。艾达连饭也是断断续续吃的,渐渐搞得神经极度紧张,只好不理莫里斯怒冲冲的反对,停业一整天。莫里斯硬说自己不需要照料,催她至少营业半天,否则他剩下来很少几个顾客也要保不住了。艾达上气不接下气,说她没有力气,腿又痛。掌柜挣扎着想爬起来穿裤子,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不得不费力地挪动身躯重新躺下。
星期二铺子停业那天,附近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大部分时间站在萨姆·帕尔店铺的街角上,叼着根牙签,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往来的行人,或者沿着一排店铺有的空关着从帕尔家的铺子溜达到街的另一头酒吧间。再过去,有一个货车停车场,远处是一所大仓库。有时在酒店里慢吞吞喝一杯啤酒后,陌生人转过街角,经过围着高篱笆的煤栈,溜达下去,绕过这一段街,最后又回到萨姆的糖果铺那儿。有时候,那人走到莫里斯的关着门的杂货铺前,双手搭起凉棚盯着橱窗往里看;他叹口气,走回萨姆的店门口。他在拐角上看够了,就又围着街区兜,或者到邻近别的地方转悠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