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21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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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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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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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60字

有几个晚上,他去窥察那两个挪威人。他脱掉围裙走到街角上,站在萨姆·帕尔的门口台阶上,看马路对面兼营花式熟食的杂货铺。橱窗里装满各式亮晃晃的食品罐头。店堂里灯亮得象白天,架子上密匝匝地排满引起食欲的商品,看得他发馋。店里不断有顾客,而他的店里往往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在两个合伙老板关门回家以后,弗兰克穿过马路来到他们那一边,从橱窗外向黑魆魆的店堂里张望,仿佛从看到的一切,他可以懂得交好运的诀窍,从而改变他的运道和生活。


一天晚上,关门以后,他出去溜达了很久,后来走进一家叫做“咖啡壶”的通宵服务的咖啡馆,他以前来过这儿一两次。


弗兰克问老板是否需要做夜班的人。


“我需要一个在柜台上卖咖啡、快餐的人,还帮着洗洗盘子什么的,”老板回答。


“我来给你干这些活儿,”弗兰克说。


工作时间是从下十点到早六点,工资三十五元。弗兰克早晨下班回到杂货铺里,就开门营业。干完一个星期,他把三十五元钱放进现金出纳机,并不按键记下这笔账。这笔钱,加上海伦的工资,使他们免于破产。


白天,伙计在店堂后面的长沙发上睡觉。他装了一个闹铃,只要有人打开前门,随时会把他叫醒,这样他就没受睡眠不足的痛苦。


他懊悔不该把一桩好事办成坏事,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在这个牢房里生活。这个想法虽然由来已久,却再次勾起他心中的痛苦。他做了不少噩梦,梦中的情况都发生在夜晚的公园里。垃圾的那股臭味一直留在他鼻子里。他的生命在呻吟中消蚀,满嘴的话说不出口。早晨,他站在橱窗口,望着海伦去上班。她回家的时候,他还站在老地方。她朝店门走来,稍稍带点罗圈腿,眼睛朝下,根本不看他这个人。千言万语涌上他的心头,堵住他的喉头,其中有些是非同小可的,他要倾诉,可是这些话天天都给憋死在肚子里。他一再想一走了事,可是,这岂不又是他惯用的最后一招溜走。这次他要待着,除非别人把他装在棺材里抬出去。即使墙塌壁倒,他们也只能用铲子掘他出来。


一次,他在地窖里找到一块二尺阔四尺长的松木板,是从一大段松木上锯下来的。他用一把大折刀,把它雕成个小玩意儿;出乎意料,他雕成了一只飞鸟。尽管比例不称,样子还挺美。他想把它送给海伦,可是太粗糙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的。于是他试着另做一样东西。他着手给她雕一朵花,终于雕成一朵刚开放的玫瑰。完工以后,这朵玫瑰很炅巧,花瓣初绽,然而挺秀,好象真花一样。他想漆成红色再给她,但是决定不上漆。他用商店包装纸把这朵木花包好,外面用印刷体写上海伦的名字,在她下班前几分钟,把包裹捆在门廊虽的信箱外面。他看到她进来,听她上楼去,他朝门廊里一张,发现她把花拿走了。


这朵木花使海伦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一直恨自己昏了头,竟然爱上这个伙计。她认为,她陷入情网只是为了摆脱困境,因而更觉得自己是环境的牺牲品。她生活在一场噩梦中楼下的店铺、店里的伙计,就是梦魇的象征。这个居心叵测、赖着不走的伙计,她早该怒喝一声,撵他出去,却自私地放过了他。


早晨,弗兰克把一桶垃圾倒进街沿上的垃圾箱里去的时候,看到他雕的那朵木花扔在箱底。


莫里斯在出院回来的那天,就恨不得一下子套上裤子,奔到楼下店堂里去。可是,医生听了听他的肺部,用毛茸茸的指关节敲敲他的胸口,说道,“你病情进展很好,何必性急呢?”他私下对艾达说,“他一定得休息,我说的是‘一定’,不是‘随便’。”看到她大吃一惊,他解释道,“六十岁,毕竟不是十六岁。”莫里斯争了一下,也就躺回床上去了。此后他对会不会再走进店堂也就不摆在心上了。他恢复得很慢。


春天终于慢腾腾地登程;至少白天已经长了些,春光照进卧室的窗户。但是街上寒风在呼啸,使他睡在床上还起着鸡皮疙瘩。有时候,经过半天明晃晃的阳光后,天空转黑,稀稀拉拉地下起雪来了。他满怀忧伤,一连好几小时沉湎于童年生活的回忆中。他想起绿色的田野,他永远忘不了儿时奔跑的地方。多少年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和仅有的一个妹妹,他不停地思念。哀号的风声向他泣诉。……


下面街上的遮篷摇动着,唤起他对杂货铺的恐惧。他好久没问艾达,楼下情况怎样了。但是,即使他不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凭本能就知道。当他有意去想的时候,他记得现金出纳机难得出声,这样他就又知道了。他听到楼下静得令人感到压抑。静得象一块块无声无息的墓碑压着伤心的泥土的坟场,你还能听到什么呢?死亡的气息从地板裂缝里冒上来。他懂得艾达为什么千方百计在楼上找事干而不敢下楼。这样的地方,除了铁石心肠的非犹太人,谁待得下去?他铺子的命运象只不祥的乌鸦模模糊糊地在他脑子里盘旋。但是他的健康一开始好一点,这黑羽毛的东西就瞪出了凶光闪闪的眼睛,使他愁个没完。一天早上,他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翻阅隔夜的《前进报》,他越想越觉得严重,突然浑身冒汗,心怦怦乱跳。莫里斯把被子推在一边,歪歪斜斜爬出床来,开始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


艾达赶进房来。“你在干什么,莫里斯你病着呀?”


“我一定得下楼去。”


“谁用得着你?楼下没有事,去歇着吧。”


他打心底希望回到床上,在那儿躺着,但没法平息心中的焦虑。


她求他不要下去,他就是不听。


“这几天他做多少钱买卖?”莫里斯一面束紧裤带,一面问。


“等于没有。也许有七十五元。”


“一个星期?”


“还能是一天?”


真可怕。但他本来担心还要糟。挽救铺子的种种打算在他的头脑里嗡嗡直响。他觉得,只要他下楼去,就能使情况好些。待在楼上这个没人需要他的地方,才使他害怕。


“他整天开着吧?”


“从早到晚我也不懂为什么。”


“他为什么待在这儿?”他问,突然激怒起来。


“他就这么待着,”她耸耸肩膀。


“你给他多少钱?”


“一个钱不给他说他不要。”


“那么他要什么要我这个穷人的血?”


“他说他要帮你忙。”


他自言自语。“你有时候注意他没有?”


“我为什么要注意他?”她说,有点着急。“他偷过你什么东西?”


“我不要他再待在这儿了。我不要他捱近海伦。”


“海伦连话也不跟他讲。”


他盯着艾达看。“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她。她跟纳特又是怎么搞的?她就象你,什么事也不告诉我。”


“他今天一定得离开。我不要他待在这儿。”


“莫里斯,”她犹豫地说,“他帮了你大忙,相信我的话。再留他一星期,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不行。”他扣好羊毛衫,不理她的央告,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


弗兰克听见他下来,凉了半截。


几个星期以来,伙计一直害怕掌柜总有一天会病愈起床;可是,说也奇怪,他同时却盼望着这一天。他白白花了不少时间,想编一段故事来使莫里斯发发善心留下他。他打算这样说:“我不是宁可饿死也不愿用那次抢来的钱吗?我一心要把它还进现金出纳机去,也确实这么做了,虽然我承认为了活命,偷吃过几个面包卷,也偷喝过牛奶。”这番话是否有用,他毫无信心。他本来还可以提出,他帮了掌柜那么久的忙,他长时间在店里耐心操劳。可是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偷他的钱,这就使他什么都提不出口了。他可以说,在莫里斯灌了一肚子煤气后,是他救了他的命,可是,尼克的功劳不下于他。伙计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好央告掌柜的理由掌柜对他的信任都被他糟蹋尽了。但是就在这时,他想到一个古怪而令人兴奋的念头,这张王牌他一直没用,成败在此一举了。他寻思,如果他最后老老实实讲出那次抢劫中有他一份,靠忏悔也许能使莫里斯真正了解他的。本性,同情他想和过去一刀两断的苦心,理解伙计的困境他长期相助的用意,也许能说得使掌柜让他留下,这样他就可以再次得到机会和所有有关的人了清一切。反复考虑后,他明白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毁了他。然而,如果莫里斯坚持他非走不可,他认为不妨一试。既然弄得这样,他还怕损失什么呢?但是就算自己讲了这一切,也得到了掌柜的宽恕,他仍然没法想象自己会感到如释重负的宽慰;因为只要他隐瞒着他对他女儿干下的事儿,那么他的耽误已久的忏悔就不可能彻底,也不可能令人满意。而关于那桩事,他知道自己永远说不出口。所以他觉得,不管他能讲什么,总还有一桩恶心的事情不敢讲出来,更恶劣的罪过不敢坦白,这确是十分令人沮丧的。


掌柜从过道门走进店里,脸色苍白,阴郁的眼睛露出不友好的神色。这时弗兰克正站在柜台边靠近现金出纳机的地方,用小刀修剪指甲。


伙计抬手摸摸帽子表示问好,慢慢地从现金出纳机旁边移开。


“看到你又回到店堂里来,可真高兴,”他说,后悔自己在掌柜养病的日子里,不该一次也不上楼去看望他。莫里斯冷冰冰地点了点头,就走进后间。弗兰克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一个膝盖跪着把取暖炉点上。


“这儿挺冷的,我还是把它点上吧。这一阵我为了节省煤气费一直没开它。”


“弗兰克,”莫里斯坚定地说,“我煤气中毒以后,多亏你救了我;在我病中,你一直帮忙开门营业,我感谢你。但是现在你非走不可了。”


“莫里斯,”弗兰克心情沉重,回答说,“我发誓打那次以后从没再偷过一个子儿,要是我说的不是实话,叫上帝当场把我打死。”


“这并不是我要你走的道理,”莫里斯答道。


“那又是为什么呢?”伙计臊红着脸问。


“你心里有数,”掌柜眼望着地下说。


“莫里斯,”弗兰克逼到最后,痛苦地说,“我有一点要紧事想告诉你。我早就想告诉你,就是鼓不起勇气来。莫里斯,别责备我过去做过的事,因为我如今改过自新了。那天晚上来抢你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我。我向上帝发誓,当时我一走进来就不想干,可就是脱不了身。这事情我曾经想告诉你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首先回到这儿来的,而且我一有机会,立即把分到的钱放回出纳机里可就是没有胆量说出来。我不敢正面看你,就是眼前我在对你说着,也觉得恶心。我所以把这桩事告诉你,好让你明白,我为了过去干过的事受着多大的罪。我非常难过,你头上还受了伤尽管不是我打的。有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可能你看我还是老样子,但是只要你能看出我内心的变化,你就会知道我改过了。现在你可以信任我,我敢起誓;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求你让我留下来帮助你。”


说完这番话,伙计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舒畅就象满树的鸟儿一下子欢鸣起来。但是,莫里斯带着阴沉的眼神说,“这我早知道了,你没告诉我什么新鲜事儿。”鸟儿的欢唱顿时俏无声息。


伙计痛苦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躺在楼上床上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打伤了我,于是我记起……”


“但是我没打你,”伙计情绪激动得打断对方的话。“我是给你水喝的那个人,记得吗?”


“我记得。我认得你的手,我认得你的眼睛。刑警把那个并没抢过我的强盗带到这儿来那天,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干过坏事。后来,那次我在过道门后,看你偷了我一块钱放进口袋里去,当时我想起来,我以前在哪儿看到过你,可是就说不出在哪儿。我煤气中毒那天,你救了我,当时我差一点认出你来了。以后我躺在床上,想来想去都是些烦恼事情和我在这铺子里浪费了的一生。我记起来你第一次到这儿,我们两人就坐在这张桌子边,你告诉我,你这一辈子老做错事情。我一想到这点,就对自己说,‘弗兰克就是那个抢过我的人。’”


“莫里斯,”弗兰克嗓子嘶哑地说,“我对不起你。”


莫里斯懊丧得话也讲不出来。他怜悯伙计,但不希望身边留一个坦白认罪的罪犯。就算他悔改了,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多一张嘴吃饭,多一双眼睛盯视死神吗?


“你对海伦讲过我干的事情没有?”弗兰克叹息着说。


“海伦根本不关心你。”


“给我一次最后的机会吧,莫里斯,”伙计哀求。


“打我头的那个反犹家伙是谁?”


“沃德·米诺格,”弗兰克过了一分钟才说,“他现在病了。”


“唉,”莫里斯叹了口气,“他父亲真不幸。”


“我们本来打算抢的是卡普,不是你。请你让我再留一个月吧,伙食费和房租都由我自己来付。”


“要是我不给你钱,你拿什么来付用我欠的债来付吗?”


“我找到了一份小差使,晚上这儿铺子关门以后去干的。挣几块钱。”


“不行,”掌柜说。


“莫里斯,我在这儿帮忙,你用得着的。你不知道情况有多糟。”


可是掌柜早铁了心不要这个伙计,决不愿让他留下。


弗兰克挂好围裙,离开杂货铺。随后,他买了一只小提箱,把不多的几样东西收拾好,再把尼克的收音机还掉,向泰锡告别。


“那你现在上哪儿去呢,弗兰克?”


“我说不上来。”


“还会回来吗?”


“也难说。替我向尼克道别。”


弗兰克临走前写了个条子给海伦,再一次说他干了对不起她的事,感到后悔。他在条子上写道,她是他生平碰到过的最好的姑娘。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一生。海伦看着条子,哭了起来,但是根本不想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