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15100字
莫里斯虽然很喜欢弗兰克在铺子里作的种种改进,但是一下就看出,这些改进对买卖丝毫没起作用。买卖惨极了。弗兰克一走,收入减少到无可再少的地步,比上星期还少十元,真是可怕。他原想,他已经看到过铺子最不景气的情况,可是现在这样的不景气,使他差一点昏过去。
一个星期天晚上,在不生炉子的后间里,一家人穿了大衣蜷缩着。“我们怎么办呢?”他绝望地问他妻子和女儿。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艾达说,“马上拍卖吧!”
“就是要脱手,最好还是卖出去,”莫里斯争辩道。“如果我们卖掉铺子,还可以在房子上捞回一点。那样,我可以还清债,也许还能剩个一两千块钱。要是拿去拍卖,房子怎么卖出去呢?”
“就是我们想卖掉铺子,谁会买呢?”艾达顶了他一句。
“我们不宣告破产,能把铺子拍卖吗?”海伦问。
“拍卖的话,我们一个钱到不了手。而东西卖完以后,铺子空着等人来租,房子就没人买了。这一带已经有两家铺子在召租。批发商一听说我要拍卖,他们就会来逼债,逼得我宣告破产,把我的房子也拿走。要是把铺子盘出去,那么我们的房子还可能价钱卖得好一点。”
“没有人会买的,”艾达说。“该卖的时候,我叫你卖过,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就算你把房子和店铺都卖掉了,”海伦问,“以后你怎么办呢?”
“也许我能找到个糖果店之类的小买卖。要是我能找到合伙的人,我们可以到好一点的地区去另开家新铺子。”
艾达唉声叹气地说,“卖分把钱的糖果,我才不干。合伙买卖,我们也有过经验。那个合伙人真该死!”
“你不可以去找个活干吗?”海伦问。
“我这样的年纪,谁会给我活干?”莫里斯说。
“同行中你还有些熟人,”她答道。“说不定有人能替你在超级市场找到一份出纳的差使。”
“你父亲腿上静脉曲张,难道你要让他成天站着?”
“总比坐在一家空铺子的冷冰冰的后间里强些。”
“真的,我们怎么办好呢?”莫里斯问,但谁也不答腔。
到了楼上,艾达对海伦说,如果她结了婚,情况会好些。
“我该嫁给谁呢,妈妈?”
“路易斯·卡普,”艾达说。
第二天黄昏,艾达趁卡普一个人在酒店里的时候去找他,把他们家的难处告诉他。酒店老板从牙缝里吹了声口哨。
艾达说,“你记得去年十一月里你打算给我们介绍一个叫作波多尔斯基的人,一个有兴趣经营杂货买卖的难民吗?”
“记得。他说他要来看看,可是他得了感冒,肺不大好。”
“他在别地方买了没有?”
“还没有,”卡普存着戒心说。
“他还想买吗?”
“也许。可是象你们家那样的铺子,我怎么能介绍给他呢?”
“不用你替铺子说好话,只要对他说价钱便宜。两千块现钱,如今莫里斯就肯卖了。假如他连房子也要,我们开给他的价钱也不会贵的。他年纪还轻,会把买卖搞好,准能和那两个挪威人竞争一下。”
“等我哪天打个电话给他,”卡普说。他漫不经心地问到海伦。她一定快要结婚了吧?
艾达就是希望他提这件事。“告诉路易斯,别不好意思。海伦怪寂寞的,希望有人陪她出去走走。”
卡普用拳捂着嘴咳了一下。“我没再看到你们的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话口气随随便便,迈步却很谨慎,因为他知道自己举足轻重。
“弗兰克不再替我们干了。”艾达郑重其事地说。“莫里斯要他离开,上星期就走了。”
卡普扬了扬他的一对浓眉,慢腾腾地说,“我说不定可以打个电话给波多尔斯基,让他明天晚上来一下。白天他要工作的。”
“最好早上来,那时候莫里斯还有几个主顾上门。”
“那我就叫他星期三上午来,”卡普说。
后来,他把艾达提到海伦的话告诉了路易斯,可是路易斯从正在剪的指甲上抬起头来说,她不是他要的那一类姑娘。
“只要你口袋里有钱,任何女人都能成为你要的那一类,”卡普说。
“她不会。”
“等着瞧吧。”
第二天下午,卡普来到莫里斯的铺子里,说话的口气中仿佛他俩是最最亲热的朋友,他给掌柜出了个主意:“让波多尔斯基来这儿看看吧,可是别让他看太久。千万别谈买卖情况。别劝他买什么。等他看完以后,他会上我家去的,我会向他说明情况的。”
莫里斯点点头,不动声色。他觉得,他非得在闭上眼睛以前离开这铺子,摆脱卡普不可。他勉强同意照酒店老板说的去做。
星期三一大早,波多尔斯基来了,一个腼腆的年轻小伙子,身穿一套厚厚的浅绿色服装,象是用马披的毛毯改成的。他戴的一顶小小的、异国情调的礼帽,手里拿着一顶没系紧的伞。他的相貌老实,眼睛里流露出心地善良的神色。
莫里斯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感到局促不安,邀请波多尔斯基到后间去坐,艾达在后间里紧张地等着,但是客人彬彬有礼地用手碰了碰帽沿,说他就留在店堂里好了。他悄悄缩到门角落里待着,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幸好这时零零落落进来了几个顾客。波多尔斯基兴致勃勃地看着莫里斯在行地招待顾客。
店堂里一空下来,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搭讪几句,但是波多尔斯基虽然不断地清清嗓子,话却很少。莫里斯想到这个可怜的难民十之八九历尽艰辛、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才积下几个钱,不由得产生了同情心,不忍对他蓄意诳骗,就打柜台后面走过去,拉住波多尔斯基的上衣翻领,认认真真地把铺子的败落情况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只要花点钱,用时新的方法经营,在适当时间内准能使铺子兴旺起来,靠它过上象象样样的日子。
艾达在厨房里尖声尖气地喊掌柜,说她需要他帮忙剥土豆皮,但是莫里斯只顾自己讲话,没完没了地讲自己伤心事,仿佛处身子苦海之中;接着他记起卡普的关照,尽管这时候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觉得酒店老板是个十足的混蛋,也突然停嘴不讲自己的故事。然而,他得把话挑明,才能从这人身边走开。“我的铺子本来可以卖两千块,可是谁能给一千五六百现钱,我也就卖了。房子我们以后再谈好了。公道吗?”
“怎么能说不公道呀?”波多尔斯基咕噜着,随即又不作声了。
莫里斯走进厨房。艾达望着他,仿佛他才杀过人似的,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又进来两三个主顾,到十点半以后,本来就稀稀拉拉的人流干脆断了。艾达坐立不安,急于要设法把波多尔斯基打发走,但是他不走。她邀他到后间里去喝杯茶,他彬彬有礼地拒绝了。她说卡普现在一定急着要见他了。波多尔斯基点点头,却不动身。他把伞面绕紧在伞柄上。艾达没话找话,心不在焉地答应把她的全部色拉配料方单留给他。他再三向她道谢,使她大觉意外。
从十点半到十二点钟,谁也没进铺子来。莫里斯下地窖里躲了起来。艾达垂头丧气地坐在后间里。波多尔斯基待在屋角里等着。后来,他拿着伞悄悄溜出杂货铺,谁都没看到他走掉。
星期四早上,莫里斯在鞋刷上吐了几口唾沫,擦了擦皮鞋,穿上一套服装。他在过道里按铃要艾达下来,然后穿好大衣,戴上礼帽;这两样东西虽然旧了,但因为极少用而还挺整洁。穿着停当,他按了一下“无销售”,踌躇不决地捡起八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放进袋里。
他出去找他从前的合伙人查利·索别洛夫。好多年前,斗鸡眼查利,一个善于捣鬼的机灵鬼,口袋里只装着一千块向人借来的钱,来找莫里斯,提出要他拿出四千元来合伙买进一家查利看中的杂货铺。掌柜素来就讨厌查利的神经质和那对白多黑少的斗鸡眼一只眼明明在看东西,另一只却在看别的地方。但是,经不起那家伙的纠缠怂恿,他被说服了,他们俩买下了这家铺子。莫里斯心里还认为是笔好买卖,感到挺满意。但是查利提出来由他管账,因为他在夜校里学过会计。莫里斯没理艾达的警告,就同意了,还替自己辩解,反正账簿就在眼前,随时可以查看。可是,查利天生嗅觉灵敏,早就察觉这个笨蛋容易受骗上当。莫里斯从来也没看账簿,直到两年以后铺子倒闭。
掌柜目瞪口呆,伤心不已,起先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查利有凭有据,用数字证明灾难的必然性:日常开销太大两人自己的工资太高,查利还承认是他的过错;还有利润太薄,货价一直在涨。莫里斯这才知道,他的合伙人背着他营私舞弊,涂改账目,看见能偷的东西就偷。他们卖掉铺子,拿到一笔可怜的款子。莫里斯莫名其妙地蚀了老本,而查利很快就筹齐款子,赎回铺子,重新进货,渐渐把它经营成一家买卖兴隆的无人售货食品店。两人有多年没见,但是最近四、五年来,这位先前的合伙人从迈阿密过冬回来,莫里斯也不知他为了什么原因,总要来找掌柜,和他一起坐在后间里,查利大谈他们年轻时的往事,眼光到处乱转,戴着戒指的手指在桌上擂打。过了这么多年,莫里斯对他的憎恨也淡忘了,尽管艾达仍然受不了这家伙。掌柜越来越惊慌,决定去找查利·索别洛夫求救,找个职业什么都行。
艾达下楼来看到莫里斯戴了帽子、穿着大衣,郁郁不乐地站在门边,她吃惊地说,“莫里斯,你上哪儿去?”
“进坟墓去,”掌柜说。
看着他极度懊丧的神情,她双手抓紧胸口,大声嚷道,“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他把门打开。“我去找活干。”
“回来,”她怒冲冲地喊道,“谁会给你事做?”
他知道她底下还会讲什么,就径自走了。
他匆匆走过卡普的店门口,看见路易斯的柜台前并排站着五个顾客全都是醉鬼,瓶酒买卖着实兴旺。而自己在四十小时内,才卖掉两夸脱牛奶。莫里斯巴不得酒店烧个精光,明知这种想法是可耻的。
到了路口,他停了下来,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去。他记不得有那么多条路好走。他没精打采地选了一条。天气不坏,只是还有点风看来还会好起来;但是他对大自然的热情已经所剩无几了,因为大自然对犹太人也是什么恩赐也不给。三月的风推着他的肩膀赶他前进。他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儿份量,只剩下一个空躯壳,听任摆布,不管后面推他的是什么:风、忧虑、债务、卡普、强盗或者毁灭。他不是自己在走着,他是被推着向前去的。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谈不上自己的意志。
“我那么卖命干为了什么?我的青春在哪儿?到哪儿去了?”
岁月消逝,他既没发财,也没有人同情。他能怪谁呢?命运不作弄他的时候,他却作弄了自己。关键在于作出正确的抉择,而他却作了错误的抉择;即使选对了,到头来还是错。要弄清原因,你必须受过教育,而他没有受过。他只知道要生活得比较好,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还没学会怎样才能得到较好的生活。交运是一种天赋。卡普有这种天赋,他有几个老朋友也有,如今他们是家境富裕,儿孙绕膝,而他那个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可怜的女儿,看来会成为一个老处女,即使她自己并不积极争取。生活困顿,世风日下。美国变得太复杂了。一个人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到处是店铺、不景气、烦恼,实在太多了。他投奔到美国来得到了什么?
地下铁道里十分拥挤,他只好站着。后来,一个孕妇要下车,招呼他去坐下,他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没人过去,他就坐了下来。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在了些。只要他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可是他到站了,悄悄叹了口气在默特尔大街下车。
莫里斯来到索别洛夫的无人售货超级市场。尽管以前听艾尔·马库斯讲起过这个铺子有所扩充,但他看到市场的规模,还是吃了一惊。查利买下了隔壁那幢房子,把两所房子之间的墙壁打通,又把店堂朝后院里扩展了四分之三,这就使原来的空间增加了三倍。结果就扩充成一家巨型市场,有许多铺面和架上堆满食品杂货的部门。莫里斯胆战心惊地从橱窗外望进去,发觉这家超级市场熙熙攘攘,看上去象一家百货公司。他感到心痛,想当初他要是留神照料好自己的产业,现在这家市场可能有一部分是他的了。查利·索别洛夫的不义之财,他并不羡慕。但是一想起他要是有一点钱,就能替海伦做多少事,他更懊悔自己穷得什么也没有。
他张见查利站在水果柜边,这个犹太大店主看着这番繁忙景象,踌躇满志。他戴了一顶德国式灰呢帽,穿一套藏青哗叽服装,上衣敞着没扣,裹着大肚子的绸衬衫上,系一条围裙。他穿着这身打扮来回巡视。莫里斯打橱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开门,走了好长一段才到查利站的地方。
他想讲话,可是无法开口,冷场了很久,直到店东说他忙着有事,才开了口。
“你有工作给我做吗,查利?”莫里斯喃喃地问,“出纳员什么的?我的买卖糟透了,打算拍卖。”
查利仍然不能正眼看他,笑了笑。“我已经雇定五个出纳员了,不过也许还能让你干几个钟头。先去楼下把大衣挂在衣帽柜里,我再告诉你干什么。”
莫里斯眼看着自己穿上白色工作服,胸口上红线绣着“索别洛夫市场”几个字。他每天要在付款柜边站上几个小时,包扎、结算,然后把收进的现金在索别洛夫的那些大型镀铬现金出纳机上记账。下班前,店主会过来清点的。
“你差了一块钱,莫里斯,”查利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马马虎虎算了。”
“不行,”掌柜只听得自己在说,“既然差一块,我就赔你一块。”
他从裤子袋里掏出几枚两角五分的硬币,数了四个,往他那位老合伙人的掌心里一搁,然后他说不干了,挂好他穿过的那件浆挺的工作服,穿上自己的外套,威严地走向大门,同玻璃窗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身影合在一起,一下子就走了出去。
莫里斯紧挨着一小队默不作声的人群沿着第六街走去,在一家家职业介绍所门口停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看黑板上粉笔写的招聘工种。需要下列人员:厨子啦、面包师傅啦、侍者啦、脚夫啦、打杂的啦。不时有人悄悄地离开人群走进介绍所去。莫里斯随着人流信步走到四十四街口,发现介绍所门口写着,一家自助餐厅要找一个站蒸汽保温柜台的。他登上狭窄的楼梯,走了一段,进入一间烟味熏人的房间。掌柜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直到坐在翻盖写字台旁宽脸盘的介绍所老板恰巧抬起头来。
“你要找活干吗,先生?”
“餐厅里站柜台的,”莫里斯说。
“有经验吗?”
“三十年经验。”
老板笑了。“你倒是老手。不过他们只要孩子,一星期给二十块钱。”
“有没有活儿给我这样经验的人干?”
“你会不会切做三明治那种肉片,要切得又匀又薄的。”
“最在行了。”
“那你下星期再来一趟,也许我能替你找到差使。”
掌柜继续随着人群朝前走去。到了四十七街,他看到一家犹太人的饭馆招聘侍者,他提出申请,介绍所说,他们早找到人了,不过忘了把黑板上的字擦掉。
“那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吗?”莫里斯问经理人。
“你是千什么的?”
“我早先开店的,卖杂货和熟食。”
“那你干吗要找侍者的事干?”
“我找不到站柜台的工作。”
“多大年纪了?”
“五十五。”
“但愿我能活着看你再过上五十五年,”经理人说。莫里斯转身要走时,经理人递过一支烟来给他,他说因为咳嗽,戒烟了。
到了五十街,他爬上黑洞洞的楼梯,在一间长方形房间尽头的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
介绍所的老板,肩宽臀肥,粗短的手指夹着一支熄灭了的雪茄,一只胖脚搁在椅子上,正在跟两个戴着灰色帽子的菲律宾人谈话。
他一看到坐在板凳上的莫里斯,就嚷道。“你要干吗,老头儿?”
“没什么。我累了,坐一会儿。”
“回家去吧,”老板说。
他下了楼;后来在一家自助餐厅的一张堆满盘子的桌子上,喝了杯咖啡。
这就是美国!
莫里斯搭公共汽车到东十三街去,小贩布赖特巴特就住在那条街上。掌柜希望他没外出,结果只有他儿子海米在家。这孩子坐在厨房里,一面吃着牛奶麦片,一面在看连环画报。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来?”莫里斯问道。
“七点光景,说不定要到八点,”海米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莫里斯坐下来休息。海米边吃边看连环画报,一双大眼滴溜溜直转。
“你几岁了?”
“十四岁。”
掌柜站起身来,在口袋里摸到两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拿出来放在桌上。“乖一点儿,你爸爸喜欢你噢。”
他在合众广场搭地下火车,一直搭到布朗克斯才下车,直奔艾尔·马库斯住的公寓。他深信艾尔一定会帮他找个事情。他想,哪怕是最不足道的事,譬如说巡夜,只要有事做,他都会满足的。
他按了电铃,应声开门出来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眼神忧郁的妇女。
“对不起,”莫里斯说,“我叫博伯,是艾尔·马库斯的老主顾。我是来找他的。”
“我是马科利斯太太,艾尔的小姨子。”
“要是他不在家,我可以等他。”
“那你要等很久了,”她说,“昨天他们送他进了医院。”
他明知是怎么回事,却禁不住要问。
“死了的人还能活下去吗?”
在寒风飕飕的暮色中,他回到家里,艾达看了他一眼就哭了起来。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