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纳
|类型:社科·自然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11300字
我们现在把这个原则应用于人,先应用在人的精神生活方面,以及以精神生活为对象的艺术,戏剧音乐,,戏剧,史诗和一般的文学。在这里,特征的重要的次序是怎样的呢?怎样确定各种变化的程度呢?历史给我们一个很可靠很简单的方法:因为外界的事故影响到人,使他一层一层的1思想感情发生各种程度的变化。时间在我们身上刮,刨,挖掘,象锹子刨地似的,暴露出我们精神上的地质形态。在时间侵蚀之下,我们重重叠叠为地层一层一层剥落,有的快一些,有的慢一些。容易开垦的上质好比松软的冲
1作者在此和以下好几处说的“层”字,都是借用地质学上的术语,
积层,完全堆在浮面,只消铲几下就去掉了:接着是粘合比较牢固的石灰和更厚的砂土,需要多费点儿劲才能铲除。往下去是青石,云石,一层一层的片形石,非常结实,抵抗力很强:需要连续几代的工作,挖着极深的坑道,三番四复的爆炸,才能掘掉。再往下去是太古时代的花岗石,埋在地下不知有多少深,那是全部结构的支柱,千百年的攻击的力量无论如何猛烈,也不能把那个岩层完全会掉。
浮在人的表面上的是持续三四年的一些生活习惯与思想感情;这是流行的风气,暂时的东西。一个人到美洲或中国去游历回来,发见巴黎和他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他觉得自己变了内地人,样样都茫无头绪;说笑打趣的方式改变了:俱乐部和小戏院中的词汇不同了;时髦朋友所讲究的不是从前那种漂亮了,在人前夸耀的是另外一批背心,另外一批领带了;他的胡闹与骇人听闻的行为也转向另一方面;时髦人物的名称也是新兴的:我们前前后后有过”小爷”,”不可思议”1,”俏哥儿”,“花花公子”,”狮子”,”根特佬”2,”小白脸”,”小浪荡”。不消几年,时行的名称和东西都可一扫而空,全部换新;时装的变化正好衡量这种精神状态的变化;在人的一切特征中,这是最浮浅最不稳固的。下面是一层略为坚固一些的特征,可以持续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大概有半个历史时期。我们最近正看到这样的一层消灭:中心是一八三○年前后,当令的人物见之于大仲马的《安东尼》,见之于雨果戏剧中的青年主角,也在你们父亲伯叔的回忆***现。那是一个感情强烈,郁闷而多幻想的人,热情汹涌,喜欢参加政治,喜欢反抗,又是人道主义者,又是改革家,很容易得肺病,神气老是痛苦不堪,穿着颜色刺激的背心,头发的式样十分触目,就象台威利阿在版画上表现的。如今我们觉得这种人物浮夸,天真,但也不能不承认他热烈豪爽。总之他是血统簇新的平民,能力和欲望很强,第一次登上社会的高峰,粗声大气的暴露他精神上和心底里的烦恼。他的思想感情是整整一代的人的思想感情:要等那一代过去以后,那些思想感情才会消灭。这是第二层,历史挖掉第二层所费的时间,既指出那一层的深度,也说明那一层的重要程度。
现在我们到了第三层,非常广阔非常深厚的一层。这一层的特点可以存在一个完全的历史时期,例如中世纪,文艺复兴,古典时代。同一精神状态会统治一百年或好几百年,虽然不断受到暗中的摩擦,剧烈的破坏,一次又一次的镰刀和炸药的袭击,还是屹然不动。我们的祖父看到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的消灭:那是古典时代,在政治上是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爆发的时候告终的,在文学上是和台利尔与特·风塔纳一同消失的,在宗教上是由于约翰·特·曼斯德的出现和法国教会自力更生派的衰落而结束的。这个时代在政治上从黎希留开始,在文学上从玛兰布开始,在宗教上从十七世纪初期法国旧教的和平而自发的改革运动开始;持续了将近两世纪,标识鲜明,一望而知。文艺复兴期的风雅人物穿的是骑士与空头英雄式的服装,到古典时代换上真正交际场中的衣著,适合客厅与宫廷的需要:假头发,长统袜,裙子式的短裤,舒服的衣衫同文雅而有变化的动作刚好配合,料子是绣花的绸缎,嵌着金线,镶着镂空的花边,美观而庄严,合乎既要漂亮又要保持身分的公
1法国大革命以后的执政时期(179699)时髦人物有一句口头禅,叫做“我拿名誉打赌,真是不可思者??”所以社会上给他们起的外号就叫“不可思议”。
2巴黎从前有条热闹的大街叫做根特街,便是这个诨名的来历。
侯的口味。经过连续不断的小变化,这套服式维持到大革命,才由共和党人的长裤,长统靴,实用和古板的黑衣服,代替用搭扣的皮鞋,笔挺的丝袜,白纱颈围,缕空背心,和旧时宫廷中的粉红,淡蓝,苹果绿的外衣。这个时期有一个主要特点,欧洲直到现在还认为是法国人的标识,就是礼貌周到,殷勤体贴,应付人的手段很高明,说话很漂亮,多多少少以凡尔赛的侍臣为榜样,始终保持高雅的气派,谈吐和举动都守着君主时代的规矩。这个特征附带着或引伸出一大堆主义和思想感情;宗教,政治,哲学,爱情,家庭,都留着主要特征的痕迹,而这整个精神状态所构成的一个大的典型,将要在人类的记忆中永远保存,因为是人类发展的主要形态之一。
但这些典型无论如何顽强,稳固,仍然要消灭的。八十年以来,法国人采用了民主制度,丧失了他的一部分礼貌和绝大部分的风流文雅,他的语言文字不同了,变质了,有了火气,对待社会和思想方面的一切重大问题也改用新的观点。一个民族在长久的生命中要经过好几回这一类的更新:但他的本来面目依旧存在,不仅因为世代连绵不断,并且构成民族的特性也始终存在。这就是原始地层。需要整个历史时期才能铲除的地层已经很坚固,但底下还有更坚固得多,为历史时期铲除不了的一层,深深的埋在那里,铺在下面。你们不妨把一些大的民族,从他们出现到现在,逐一考察;他们必有某些本能某些才具,非革命衰落,文明所能影响。这些本能与才具是在血里,和血统一同传下来的;要这些本能和才具变质,除非使血变质,就是要有异族的侵入,彻底的征服,种族的杂交,至少也得改变地理环境,移植他乡,受新的水土慢慢的感染;总之要精神的气质与肉体的结构一齐改变才行。倘若住在同一个地方,血统大致纯粹的话,那末在最初的祖先身上显露的心情与精神本质,在最后的子孙身上照样出现。荷马诗歌中的阿开雅人,伶牙俐齿,爱唠叨的英雄,在战场上遇到敌人,未动刀枪,先背一本自己的家谱和历史。骨子里就是欧里庇得斯剧中的雅典人,会谈玄说理,颠倒黑白,无事生非,在舞台上忽然来一套教训式的格言和公民大会上的演讲:也就是后来在罗马统治之下,自命风雅,殷勤凑趣的”希腊佬”,吃白食的清客:也就是亚历山大里城中喜欢藏书的批评家,拜占庭帝国时代好辩的神学家:象约翰·冈塔居才纳一流的人,还有那些坚持阿托斯山上有什么永久光明的推理家,1都是纳斯托和于里斯的嫡派子孙。讲话,分析,辩论,机智的天赋,经过二十五个世纪2的文明与颓废,始终保存。同样,在野蛮时代的风俗,民法和古老的诗歌中,我们看到盎格鲁·萨克森人是强悍的蛮子,斗志旺盛的肉食兽,可是激昂慷慨,天生的童道德。
富有诗意;经过了五百年诺曼人的征服和法国文化的影响,他又出现在文艺复兴期的热烈而富于幻想的戏剧中,出现在复辟时期[一六六○一六八八]的粗暴与***的风气中,出现在革命时期的阴沉严峻的清教主义中,出现在政治自由的奠定和含有教训意味的文学的胜利中,出现在今日支持英国公民英国工人的毅力,骄傲,高尚的习惯和高尚的格言中,再看西班牙人:斯特累菩和拉丁史家已经说他是孤独,高傲,倔强,喜欢穿黑衣服的人,
1巴尔干半岛上的阿托斯山从拜占庭帝国时代起就是一个基督教的圣地。山上修院林立,十四世纪时,一般修土声言在静坐时只要目视丹田就能看见一道神秘的光,象耶稣升天时的光一样;为此引起的论战持续至十年之久。约翰·冈塔居才纳是十四世纪时一度篡夺拜占庭帝国的人。
2从希腊文明初启的纪元前十一世纪,算到纪元后十四世纪。
以后在中世纪,他的主要特性还是不变,虽然西哥德人给他输入了一些新的血液,他仍旧那么固执,那么倔强,那么英勇,被摩尔人赶到了海里,他花了八百年的时间把祖国一尺一寸的夺回来,长久而单调的斗争使他变得更兴奋更顽强,守着异教裁判和骑士制度的风俗习惯,一味的偏执,狭窄。在熙特的时代[十一世纪],胖利普二世的时代[十六世纪],查理二世的时代[十七世纪],在一七○○年的战争中[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在一八○八年的战争中[拿破仑驱逐西班牙波旁王室],直到今日在上面专制,下面反抗的一片混乱中,西班牙人还是原来的西班牙人。最后,考察一下我们的祖先高卢人:罗马人说他们有两件事情自命不凡:打仗凶狠,说话漂亮。的确,这是在我们的事业和历史上表现得最有光彩的天赋:一方面是尚武的精神,勇敢非凡,有时甚至发疯;另一方面是文学的天才,说话文雅,文笔细腻。十二世纪,我们的语言才形成,我们的文学作品和风俗习惯中马上出现一个快乐与俏皮的法国人:自己要开心。也要别人开心,话说得流畅而太多,懂得跟女人谈心,爱出风头,为了充好汉而冒险”也为了感情冲动而冒险,荣誉感很强,责任心比较谈。《纪功诗歌》,《故事诗》和《玫瑰歌》给你们看到的,诗人如查理·特·奥菜昂,史家如约安维尔与佛罗阿萨给你们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一个法国人,就是以后在维龙,勃朗多末,拉伯雷笔下的法国人,也就是以后锋芒更露的时代的法国人,拉封丹,莫里哀,伏尔太时代的法国人,十八世纪的风流的客厅中的法国人,一直到贝朗瑞时代的法国人。每个民族的情形都是如此;只要把他历史上的某个时代和他现代的情形比较一下,就可发见尽管有些次要的变化,民族的本质依然如故。
这便是厚始的花岗石,寿命与民族一样长久;那是一个底层,让以后的时代把以后的岩层铺上去。倘使往下探索,还可发见更深的基础;那是一些巨大无比,暖昧不明的地层,语言学正在开始发掘。在民族的特性之下还有种族的特性。某些普遍的性格证明天性不同的民族有古老的亲属关系:拉丁人,希腊人,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克尔特人,波斯人,印度人,都是一个老根上长的芽;民族的迁移,混交,气质的改变,都动摇不了他们身上的某些哲学倾向与社会倾向,某些对道德的看法,对自然的了解,表达思想的某种方式;另一方面,他们所共有的基本特点,在另一种族中,例如在闪米人与中国人身上,并不存在,他们有另外一些特点,在他们之间同属一类。不同的种族在精神上的差别,正如脊椎类,筋节类,软体类动物在生理上的差别;他们是按照不同的方案构造的生物,属于不同的门类。最后,在最低的一层上还有一切能创造文明的高等种族所固有的特性,就是有概括的观念;人类凭了这一点才能建立社会,宗教,哲学,艺术。不管种族之间有多少差异,这一类的才能始终存在,不是控制其余部分的生理上的差别所能损害的。
以上是组成人类心灵的感情,思想,才具,本能,一层一层叠起来的次序。你们看到,自上而下的地层怎样的越来越厚,地层的重要的程度怎样用稳定的程度来衡量。我们借用自然科学的规则在此完全用到了,结论也得到证实。最稳定的特征,在历史上和生物学上一样,是最基本,最普遍,与本体关系最密切的特征。一不论在心理方面还是在器官方面,必须把个人身上的原始特征和后来的特征加以区别,把原素和原素的配合加以区别;因为原素是最初的东西,原素的配合是以后化出来的。凡是为一切智力活动所共有的特征才是基本的特征:例如用突如其来的形象来思索的能力,或者用一长串密切相连的观念来思分都有影响,对人的一切精神产物都发生作用的:人只要一开始推理,想象,说话,就有用形象或观念来思索的能力,而且这能力居于指导地位,把人推往某一方向,阻断他的某些出路。其他的特征也是如此。可见一个特征越接近本质,势力范围越广大。而势力范围越广大,特征就越稳定。决定各个历史时期及其中心人物的因素,决定现代的入于歧途与不知厌足的平民的因素,决定古典时代附属于宫廷的贵族与出入客厅的人物的因素,决定中世纪的独往独来的诸侯的因素,已经是非常普遍的形势,也就是非常普遍的精神倾向了。但是象西班牙人那样需要剧烈尖锐的刺激,需要把紧张与集中的幻想猛烈发泄出来的民族性,象法国人那样需要明确与连贯的观念,活泼的理智需要自由活动的民族性,那是与本质更密切得多的特征,是全部与体质有关的特征构成的。至于构成种族,构成中国人,阿利安人与闪米人的特色的因素,那是最原始的禀赋了,例如语言有没有文法,句于是否完整,思想是否只限于代数一般的枯燥的符号,或是有伸缩性的,有诗意的,有细腻的层次的,或是热烈的,粗暴的,猛烈的爆发出来的。这儿正如在生物学上一样,必须看了原始思想的胚胎,才能在已经发展完全的思想中辨别出思想的特点;原始时期的特征在一切特征中最有意义;根据语言的结构和神话的种类,可以窥见宗教,哲学,社会,艺术的将来的形式,正如根据胚胎上子叶的有无与数目,可以猜到植物所隶属的部门和那个部门的主要特征。可见在人类,动物,植物中间,特性从属的原理所确定的是同样的等级;最稳定的特征占据最高最重要的地位;而特征的所以更稳定,是因为更接近本质,在更大的范围内出现,只能由更剧烈的变革加以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