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哲学三

作者: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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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社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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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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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84字


文学价值的等级每一级都相当于精神生活的等级。别的方面都相等的话,一部书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它所表现的特征的重要程度,就是说取决于那个特征的稳固的程度与接近本质的程度。以后你们会看到,文学作品的力量与寿命就是精神地层的力量与寿命。


首先有表现时行特征的时行文学,和时行特征一样持续三四年,有时还更短促;普遍和当年的树叶同长同落:包括流行的歌曲,闹剧,小册子和短篇。你们倘使有勇气,不妨念一念一八三五年代的一本杂剧或滑稽戏,你们一定看不下去。戏院往往翻出这一类的老戏重演;二十年前轰动一时,今日只能叫观众打呵欠,戏码很快在广告上不见了。某一支歌曲当年在所有的钢琴上弹过,现在只显得可笑,虚假,乏味;至多在偏远鄙塞的内地还能听到;它所表现的是那种短时期的感情,只要风气稍有变动就会消灭;它过时了,而我们还觉得奇怪,当年自己怎么会欣赏这一类无聊东西。时间就是这样在无数的出版物中作着选择,把表现浮浅的特征的作品,连同那些浮浅的特征一同淘汰。


另外一些作品相当于略为经久的特征,被当时的一代认为杰作。例如丢尔灰在十七世纪初期写的那部大名鼎鼎的《阿斯德雷》,牧歌体的,其长无比,尤其是沉闷无比;但当时的人对宗教战争的凶杀抢掠厌倦已极,很高兴在花丛与树荫之下听听赛拉同的叹息和细腻的谈吐。又例如特·斯居台利小姐的那些,《居鲁士大王》,《克来利》,无非铺陈一套西班牙王后带到法国来的过分与做作的风流文雅,用新的语言发表的堂皇的议论,细腻的感情,周到的礼貌,就象朗蒲依埃府中夸耀气派很大的袍子和姿态强直的鞠躬一样,许多作品都有过这一类的价值,现在都变为历史文献:例如利利的《攸费斯》,玛利尼的《阿陶尼斯》,巴特勒的《休提布拉斯》,该斯纳的取材于圣经的牧歌。1现在我们也不缺少类似的作品,但残还是不提为妙。你们只要记得一八○六年的时候,“埃斯梅那先生在巴黎完全是大人物的排场”2;你们也可以计算一下,在文学革命[揭法国浪漫主义]初期波认为登峰造极而现在黯淡无光的作品有多少:《阿达拉》,《阿庞赛拉日族的最后一人》,《那契士》,3以及特·斯塔埃夫人和拜伦的好几个人物都在内。如今路程过了第一个站头,从我们的地位上远远的回顾,当时人看不见的浮夸与做作,我们不难一望而知。米勒伏阿写的有名的悼歌《落叶》[一八一一],卡西米·特拉维的《美西尼阿女子》[一八一八二二,爱国诗歌集],我们读了同样无动于衷;因为两部作品都是半古典派半浪漫派,混合的性格正合乎处在两个时期的边境上的一代,而两部作品风行的时间也正是作品所表现的精神特征存在的时间。好几个非常凸出的例子很显著的指出,作品的价值或增或减,完全跟着作品所表现的特征的价值而定。仿佛自然界在此有心作正反两方面的实验。有些作家,在一二十部第二流的作品中留下一部第一流的作品。既是同一作家,他的才具,教育,修养,劳力,始终相同:但写出平庸作品的时候,作者只表达了一些浮表而暂时的特征,写出杰作的时候却抓住了经久而深刻的特征。勒萨日写的十几部模仿西班牙人的,普累伏神甫写的一二十个悲壮或动人的短篇,现在只有好奇的人才授求;但每个人看过《吉尔·布拉斯》[勒萨日作]和《玛依·雷斯戈》[普累伏作]。因为在这两部作品中,艺术家很幸运的找到了一个经久的典型,每个读者在周围的环境中或自己的感情中都能发见那个典型的面貌。吉尔·布拉斯是一个受过古典教育的布尔乔亚,当过大大小小的差事,发了财,不大计较是非,一辈子脱不了当差身分,少年时代脱不了流浪汉作风,在社会上随波逐流,绝对谈不到清心寡欲,爱国心更其缺乏,只顾自己的利益,拼命捞公家的油水,可是他心情快活,讨人喜欢,决不假仁假义,偶尔也能批评自己,做出一些老实的事来,骨子里还识得善恶,心地慈悲,老年安分守己。做一个规矩人收场。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性格,这样一种复杂而挫折很多的命运,不但存在于十八世纪,现在也有,将来也会有。同样,在《玛依·雷斯戈》中间,那交际花心地不坏,为了爱奢华而堕落,但天生感情丰富,最后,对于为她作了那么多牺牲的死心塌地的爱情,也能用同样的爱情报答。显而易见那是一个非常经久的典型,所以乔治·桑在《雷奥纳·雷奥尼》中间,雨果在《玛利翁·特洛尔末》中间叫她重新出台,只是颠倒了角色,更动了时代笛福写过二百卷作品,塞万提斯写过不知多少戏剧和中篇;前者以请教徒和生意人的头脑,把细节写得逼真,精密,正确到枯燥的程度;后者的笔下完全表现出西班牙骑士和冒险家的幻想,才华,缺点,


1《攸费斯》是十六世纪的英国爱情,《阿陶尼斯》是十七世纪的意大利长诗,以神话为题材;《休


提布拉斯》是十七世纪的英国讽刺诗,形式如《堂·吉诃德》。该斯纳是十八世纪的瑞士诗人兼画家。


2[原注]斯当达语。[埃斯梅那是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生前红极时,死后即默默无闻。]


3三部都是夏多布里昂的作品,《那契士》是散文诗。《阿庞赛拉日族的最后一人》(短篇)写十六世纪时西班牙的摩尔放的一个部落。《阿达拉》是一部异因情调与感伤气息极重的爱情,以上三部作品在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初期风行一时。


豪侠;一个留下一部《鲁滨孙飘流记》,另外一个留下一部《堂·吉何德》。而部作品所以能传世,首先因为鲁滨孙是个十足地道的英国人,浑身的民族本能至今可以在英国水手和垦荒者身上看见:下起决心来又猛烈又倔强,纯粹是新教徒的感情,老在暗中酝酿的幻想和信仰就是引起改宗和期求灵魂得救的那一种,性格坚强,固执,有耐往,不怕劳苦,天生爱工作,能够到各个大陆上去垦荒和殖民;其次,因为这样一个人物除了民族性以外,还代表人生所能受到的最大的考验,代表人类全部发明的缩影,说明个人一脱离文明社会,就不得不赤手空拳把多少的技术,工艺,重新建立起来,平时我们却象水中的鱼一样,时时刻刻受着技术与工艺的好处而不知道。同样,在《堂。吉何德》里面,你们先看到一个骑士式的,精神不健全的西班牙人,就象八个世纪的十字军和夸张的幻想所造成的那样:但除此以外,他也是人类史上永久典型之一,是个英勇的,了不起的,想入非非的理想家,身体瘦弱,老是挨打;而另一方面,为了加强我们的印象,他又是一个有头脑,讲实际,鄙俗而放荡的粗汉。在标志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不朽的人物中间。我还想举出一个,他的名字已经成为日常用语;就是菩玛希的斐迦罗,一个更神经质更有革命性的吉尔·布拉斯。作者不过是个小名家:他锋芒太露,不能象莫里哀那样创造出活生生的人物:但一朝描写他自己,写出他快活的心情,花样百出的手段,玩世不恭的态度,伶俐的口齿,写出他的勇敢与仁厚的本性、无穷的生气,他就不知不觉的画出了真正法国人的肖像,而他自己也从小名家一跃而为天才。历史也作过反面的实验。有些例子,天才降落到小名家的地位。某个作家能够叫最伟大的人物站起来,自由活动;但在许多角色中间留下一些没有生命的人,等到一个时代告终就象死了一样,或者可笑之至,只有考古家和历史家才感到兴趣,例如拉辛剧中的情人都是一般侯爵,除了态度文雅,没有别的特点;作者有意粉饰他们的感情,免得“小爷们”看了不快,在他手里,他们变了官廷中的傀儡,直到今天,外国人,即使有学问的外国人,也受不了希卜利德和瑟法兰斯那一类角色。同样,莎上比亚的小丑毫无风趣,他的青年贵族荒谬绝伦,直要职业批评家和好奇的专家才会另眼相看;他们的文字游戏使人无法接受,他们的比喻无法了解;他们的装腔作势与莫名其妙的废话是十六世纪的习惯,正如字句高雅,长篇大论的台词是十七世纪的风气。这些也是时行的人物;当时的外貌和作用在他们身上过于凸出,其余的东西都给遮掉了从这个正反两面的实验上,你们可以看出深刻而经久的特征多么重要;缺少这些特征,一个大作家的作品就降为第二流,有了这些特征,才具平常的作家可以产生第一流的作品。


因为这缘故,倘若浏览一下伟大的文学作品,就会发见它们都表现一个深刻而经久的特征,特征越经久越深刻,作品占的地位越高。那种作品是历史的摘要,用生动的形象表现一个历史时期的主要性格,或者一个民族的原始的本能与才具,或者普遍的人性中的某个片段和一些单纯的心理作用,那是人事演变的最后原因。我们毋须把不同的文学作品一一检验。只要注意到文学作品今日在史学方面的应用就可证实。凡是从前的笔记,宪法和外交文件的缺漏,我们都用文学作品补足。文学作品以非常清楚非常明确的方式,给我们指出各个时代的思想感情。各个种族的本能与资质,以及必须保持平衡才能维持社会秩序,否则就会引起革命的一切隐蔽的力量。古代的印度几乎完全没有可靠的历史和年表,但留下英雄的和宗教的诗歌,使我们蜀到印度人的心灵,就是说看到他们的幻想的种类和境界,看到他们梦境的范围和关系,参悟哲理的深度和由此引起的迷惑,宗教与制度的根源。再看十六世纪末期和十七世纪初期的西班牙;念一遍《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和流浪汉体的,研究一下洛泼,卡特隆和别的剧作家的戏剧,就有两个活生生的人物出现,流浪汉和骑士,给你指出这个奇特的文化的一切悲惨,伟大和疯狂的面目。作品越精彩,表现的特征越深刻。我们十七世纪时在君主政体之下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可以在拉辛的作品中摘录出来,例如法国的国王,王后,王子王孙,朝臣,女官,教士的肖像,当时所有的主要观念,对封建主的忠诚,骑士的荣誉感,宫廷中的阶级和礼貌,臣民和仆没的忠心,文雅的态度,规矩礼节的影响和势力,在语言,感情,基督教,道德各方面或是人为的或是天然的细腻的表现,总之是组成旧制度主要特征的全部意识和习惯。至于近代两部巨大的史诗,《神曲》与《浮士德》,又是欧洲史上两个重要时期的缩影。一个指出中世纪的人生观,一个指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生观。两者都表现两个最高尚的心灵在各自的时代中所达到的最高的真理。但丁的诗歌描写人离开了短促的尘世,周游超自然的世界,唯一确定的,长久的世界。带他去的是两种力量:一种是狂热的爱情,那在当时是支配生活的主宰;一种是正确的神学,那在当时是支配抽象思维的在宰。他的梦境忽而可怖之极,忽而美妙之极,明明是一种神秘的幻觉,但在当时是理想的精神境界。歌德的诗篇描写入在学问与人生中受了挫折,感到厌恶,于是仿惶,摸索,终究无可亲何的投入实际行动:但在许多痛苦的经历和永远不能满足的探求中,仍旧在传说的帷幕之下不断的窥见那个意境高远的天地,只有理想的形式与无形的力量的天地,人的思想只能到它大门为止,只有靠心领神会才能进去。许多完美的作品都表现一个时代一个种族的主要特征:一部分作品除了时代与种旅以外,还表现几乎为人类各个集团所共有的感情与典型,例如希伯来的《诗篇》,描写一神教的信徒面对着全能的上帝,万王之王,最高的审判者;《仿效基督》描写温柔的灵魂和仁爱的上帝交谈;荷马的诗,歌代表人类在英勇的少年时代的行动,柏拉图的对话录代表人类在可爱的成年时期的思想,差不多全部的希腊文学都代表健全而朴素的感情;最后是莎士比亚,最大的心灵创造者,最深刻的人类观察者,眼光最敏锐,最了解清欲的作用,最懂得富于幻想的头脑如何暗中酝酿,如何猛烈的爆发,内心如何突然失去平衡,最能体会肉与血的专横,性格的左右一切力量,促成我们疯狂或健全的暧昧的原因。《堂·吉诃德》,《老实人》,《鲁滨孙飘流记》,都是同样重要的作品。这类作品比产生作品的时代与民族寿命更长久。它们超出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个会思想的头脑,就会了解这一类作品:它们的通俗性是不可摧毁的,存在的时期是无限的。这是最后一个证据,证明精神生活的价值与文学的价值完全一致,艺术品等级的高低取决于它表现的历史特征或心理特征的重要,稳定与深刻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