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本章字节:30430字
蒋少祖在走出来的时候没有找到王桂英,不知她什么时候离去的,感到失望。但对于周围的人们的礼貌和兴趣使他立刻便搁开了这。“等下我作一个详细的考虑,”他想,继续地说笑,握手,鞠躬,并且露出极大的热诚继续和一位年青的,戴眼镜的记者谈话。这个谈话是席间便开始的。这位记者目睹了春间发生的热河的失陷,愤慨地向大家描述一切。他说到军队的窳败,承德陷落时所发生的笑剧,人民的疾苦,和汤玉麟的逃亡。出门时他正说到溃败的情形。大家都走散了,只有蒋少祖一个人继续和他谈。蒋少祖站在门廊里,一面和大家鞠躬,握手,一面听着他。年青的记者说得很兴奋,甚至在蒋少祖和别人握手的时候也不停止。他霎着眼睛看着那些和蒋少祖握手的人们,不时愤怒地大口呼吸。这个年青的记者显然企图谄媚蒋少祖,但同时又想发现他的弱点。他们走出门。蒋少祖在狂风里按紧帽子。
“那么,怎样呢?你说到汤玉麟部队的汽车。”
记者因狂风而沉默,主要的因为已经离开了人群,他冷却了刚才的热情。
“总是这样。我们三次被皮鞭打下来,跌在雪里。后来终于逃出来了。”他简略地说。“关于这有一本书。老百姓在溃败里表现了情绪!可耻的是冯庸大学的那些男女将军!”他加上说,愤恨地笑着,他搜索地看了蒋少祖一眼。“啊!那本书,我看过。”蒋少祖悦意地笑了一笑。说,“好,耽搁了你的时间,再见,啊!”
他向记者伸手。记者短促地凝视着他,然后轻轻地触他的手(显然这位记者此刻特别不习惯这些),转身走开去。蒋少祖盼顾,下意识地希望看到王桂英,然后缓慢地沿路边走开。
他坐上人力车。车子抗着风暴艰难地行走着,他开始思想。最先他想到王桂英,这是他出门时便安排好了的,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即刻便发觉这种事并无可想:当时的感觉已经是结论了:他在当时感觉到应该等一下想她,这便是结论。他当时觉得好像有严重的思虑存在,但现在却不再感觉到这了他觉得失望。他不安地微笑着,在车上移动身体。
“还有什么呢?幸而我们有一些经验。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上帝!她和夏陆在一起不是要较好么?在现在,我是可以退让的。还有什么?她怎样想?但我今天是胜利的!并且在将来,我也愿意她胜利!”他慰藉地,自信地想。车子转弯,他机械地注视寂寞的百货陈列橱。
“很可能的……这是必然的,”他想,这些句子给他启示了重大的意义。特别因为风暴和寂寞的街道,这些空虚的字眼给他以重大的意义,他兴奋地笑着。藏在大衣的高领里,看着远处,想到一·二八时和王桂英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切是怎样的不同了啊!”他想。
接着他想到陈景惠日内就要分娩的事,想到自己假若没有回来,应该怎样安排,减少她的痛苦。细密地考虑了这个以后,他想到父亲的来信:父亲要他回家一趟。
他想了很久不能解决。家庭的纷乱令他忧郁,其次,他怕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和王桂英的事。最后他想到金钱对他的事业的帮助把父亲的财产考虑到自己的事业上来,这于蒋少祖是第一次。于是他又思索父亲的来信。
他感到那种兴奋,那种肉体的愉快,觉得一切都美好。他用快乐的声音催车夫快点走。
父亲来信的语气是忧伤而温和,显然不知道他和王桂英的事,而且,由于金素痕的贪婪,显然这笔财产是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并且这笔钱比落在金素痕手里要有意义得多!这爹爹当然想到。……那么,这中间还有别的因素没有?啊,好大的风!”他快乐地喊车夫快走,亟于要把这个思想告诉陈景惠。“真是悲剧,老人是处在怎样的危境里!所有的人都剥削他他们蚕食蒋家!尤其是混蛋王定和!所以我怎么能够不伸出手臂去!我要使这个形势完全改变!是的,假若我愿意,我能够做到的!我要领一支生力军到我们的队伍里来!这个钱可以使爹爹满意,可以使我做很多的事!”他快乐地想,“是的,那么还有四天,我明天去苏州,后天再回来!是的……怎么以前没有想到!”
他下车,抛给车夫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这于车夫简直是意外),按紧帽子迅速地跑进门。
“在这样的冬天,夜里起着风暴,有一个家,有一些愉快的计划,这是多么好的事啊!”上楼时他想。
他温柔地唤醒陈景惠,笑着扶她坐起来,替她披上衣服,然后替她倒开水他细致地,快乐地走来走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抓住她的温暖的手,向她低声说话。
半醒的,疲倦的陈景惠柔媚地笑着听他。显然她觉得意外,因为夫妻间近来因为蒋少祖要去北方而情绪恶劣。她好久不知应该怎样,但他愈往下说,她便愈显得温柔。“我离开,大概一个月,我很耽心你觉得怎样?将来我再不离开!……”蒋少祖说,笑着。
“没有什么,我高兴你去,真的。”陈景惠回答,幸福地笑了一笑。
“一切全过去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不阻止他,因此他会想得更多,更关心。”她向自己说。
“外面是在起风?”她问,倾听着。“能够这样,我真高兴。从前我们都错了。”她柔弱地笑着说:“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要帮助你,真的,我原是有兴趣的,要是生活好!对了,应该的,你明天去苏州,说我问候爹爹。……啊,少祖,好大的风!”她说,露出惊异的表情。她的对外面的风暴的这个惊异的表情保证了这个家庭的强大的幸福;这个幸福好久便应该到来的。
蒋少祖明白这个,带着有礼的,文雅的态度吻她的手;而觉得这种态度保证了幸福。
风暴摇撼楼房,玻璃打抖。
“风暴并不能摧毁我们!让它来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多可笑,”蒋少祖在房里来回走着,压着手指,兴奋地低声说:“我抨击他们!我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怎样生活吗?”他说,额上的皮肤向上游动。
“不过,我觉得你不该招惹太多的仇人!像夏陆那样,多可惜!”
“没有什么。我为仇敌而存在。”他说,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离开银行大厦后,夏陆认定自己应该明天离开,于是去码头问船。这个行动减轻了他的痛苦。必须有所执着才能减轻痛苦;想到他是去问船,即要离开这个邪恶可憎的都市,去到遥远的、陌生的南方,他的痛苦便缓和了。而在到达江边后,他感到蒋少祖和王桂英都是值得轻蔑的,恰如这个都市是值得轻蔑的;他觉得这个都市是蒋少祖和王桂英的化身。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陆考虑了一下,觉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后数了身边的钱,走进附近的酒店。离开酒店时便起了风暴。他毫未考虑,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码头的石级,坐在栏杆旁的地上吸着烟。
黄浦江畔有灿烂的灯火。那在以前因汽艇的往来而热闹的江面此刻已经宁静,风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着。灯火辉煌的江轮泊在江心里;灯光照亮激怒的水波。远处有汽笛的惊骇的尖叫,然后一切静寂了,灯光减少,风暴在低空里猖獗着。
码头石级上已经没有一个人。的下有寂寞的囤船的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陆觉得它正在猛烈地摇荡,并且觉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摇荡。他藏在衣领里吸着烟,不时盼顾希望不让巡警发现。
这个风暴是令他那样的狂热、兴奋。他觉得,风暴是伟大的,因此他的爱人和仇敌都渺小,都值得轻蔑。想到两个钟点以前他企图和蒋少祖和解的软弱的心情,他就愤怒地嗅着鼻子。
夏陆因弟弟的死亡和王桂英的遗弃而顽强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过这样的思索。以前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后,他觉得他需要一个生活的原则。在他的眼前是混乱的自己,混乱的世界,没有这个原则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行为是坏的;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原则。这个顽强的努力没有结果加深了他的痛苦。这个愈来愈抽象的思索每次总使他昏热混乱:在他眼前世界崩颓下去了。
他问自己他应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他多次地觉得自己已经毁灭了。但立刻他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思索,重新搏斗。
现在,坐在冰冷的石级上抽烟,他又来做这个,他检查过去的成绩,反复地使用着他自己发明的几个术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爬着。他跌了下来,又重新爬起,几乎每次总经过这样的程序。每次都从“我为什么生存?”这个题目开始,然后想到别人的生存,向上爬于是跌下来。他接连地吸着烟,凝视着激怒的江面,因严寒而打抖,问:“我为什么生存?”别人需要我吗?”
“恐怕要有警察来!”他想,愤怒地盼顾。
但意外地,违背了习惯的程序,他堕入了深远的、恍惚的梦想。不再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他觉得他看见了全人类,看见了它的活动。这个活动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里进行着。他看见人类互相残杀,看见流血,看见动摇的家庭生活,并且看见了恋爱、失恋。他一瞬间看见这一切,而在他企图意识它们,把它们变成思索的对象时,它们消失了。于是他又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
随后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发现了几个问题。他抱着头。忽然他听到音乐,神圣的、庄严的音乐,而风暴在指挥这音乐。“哈,多么好,这是心灵!”他想。在这个音乐里他又看见什么看见一个壮丽的山峰,在峰巅上,一位庄严的,长胡须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里,左手托着腮,右手指着前面。这个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辉里,智慧地、坚强地指示着人类的未来。音乐更美,心灵更丰富,风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为这个生存!并不是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夏陆想,同时音乐和老人消失了,周围好像在落雪。夏陆盼顾:没有雪。立刻夏陆震动,看见了狂怒的、执着武器的群众;这个群众奔向人类的未来,旗帜在风暴里招展。
夏陆英雄般地凝视着江水,于是群众隐没了。
“我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夏陆叹息着,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么。“怎样到达?对了,工作,工作,工作!为了弟弟的死!为了这一代的无数的鲜血头颅,不必记着女人和男人,多么简单!谁是对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对的!我们生在怎样的时代!还要记着自己是可耻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么死了?当然,我活着那么我为什么活着,不是很明白?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的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么?……”夏陆说,愤怒地摔去了最后的烟头。
“看黄浦江的怒涛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远不忘记这个风暴的冬夜!多么冷!而假若要落雪!……中国啊,这是何等险恶的夜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死去!总之,让一切不幸的人,残废的人,失去了人世的温暖的人,被夺去最后一文钱的人!让他们有个安身的地方吧!”
他站起来,留心着巡警,束紧了大衣,缓缓地走上石阶。
四
早晨落雪。车到苏州时,看见积雪的河岸和城廓,蒋少祖感动了。他想到,去年虽然经过两次,他却有整整四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没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了:现在,这片土地上,是静静地落着雪。……蒋少祖此刻所经验到的深挚的感动,是只有那些在外面斗争了多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离开了自己把它当做生活、斗争、死亡的场所的外地,而回到故乡来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而因为这个回来是短促的,并因为故乡的土地上是落着雪的缘故,蒋少祖就特别地感动。他没有坐车子,沿着落雪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着严肃的、感动的笑容观察着街市;无论街市已经怎样改变,每一个角落都能唤起他的回忆来。“是的,我们在这里跑过,阿菊跌倒了!我们是到文庙去看祭孔的!而这里,我在这里迷了路!真好玩,这样小的圈子里也会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但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们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死了,还是跑出去了呢?啊,遗忘了,正如苏州的人们也遗忘了我们!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不过,爹爹他们的生活是一定还没有改变吧;他一定愈发憎恶这样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来了吧!从前他还干涉县政的!是的,这样!这里却还是那口井,在里面自杀过一个女人!是的,多残酷的时间啊!”蒋少祖想,两手安适地插在大衣荷包里,挟着手杖在迷茫的雪里行走着。
他带着显著的不安和畏惧走进门,但露出特别洒脱的风度在阶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雪,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他走上台阶,站下望着因落雪而更为阴冷的大厅,叹息着,压着手指。最先发现他的是年青的,但苍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着她的大女孩阿芳;她们从廊后走出,走过大厅。
面对着陌生的男人,姨姨低头;女孩也低头。但女孩在偷看,认出了他,于是喜悦地、猜疑地喊叫妈妈。
姨姨站下来。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姨姨脸红了:蒋少祖没有说话,因此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受惊地笑着向前走。
“二少爷回了。”她低声说,希望不让蒋少祖听见这个称呼。随后,如她所常做的,她转身唤穿着显得过于宽大的皮袍的,瘦而苍白的女儿,要她行礼,并且喊二哥。显然她企图用这个行为减少她的委屈。几年来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假若没有孩子们,她便无法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了。
阿芳有礼地鞠了躬。她原来对这个优美的二哥的来临存着天真的喜悦的,但这个鞠躬使她变得畏惧而猜疑。她觉得妈妈所以要她鞠躬,是因为这个二哥带来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觉得妈妈又要向她讲述不幸了:妈妈的不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妇女。
蒋少祖拉着阿芳的手,笑着拍她,然后笑着往内走他明白应该怎样解除姨姨的困苦。转进走廊,他迎面遇到了冯家贵。冯家贵因耽心大门而发慌地奔跑着,看见他,站下,喜悦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着手。
在说话之先,他喊住一个过路的男仆,威严地吩咐男仆去照应大门。
然后他向少主人鞠躬,问好。他是特别狂喜,这在他吩咐男仆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态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的主人平常他并不这样的。平常,他和另外的仆人们中间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有时他甚至阿谀他们。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的书房。献茶后,如蒋家的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么,老太爷近来身子坏!当然,精神怎么会好呢?怎么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祖,在老人的口腔和颈部的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抽得凶!”这时阿芳羞怯地走到门边,说爹爹等二哥去。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么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的啼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么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的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的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的尖锐的目光使他什么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的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的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的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么,等下详细谈吧。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的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他的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青人的独立的生活和成就的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的单纯的微笑下面,他的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的情形么?”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的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么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的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的空气逝去;这个谈话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么进款也没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的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的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
随后他从抽屉里取出蒋纯祖的来信来给蒋少祖看,问他注意到这个弟弟没有。
蒋纯祖在做练习的格子纸上拙劣地、歪斜地写了一大篇。他写信像做文章。显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向父亲说些什么,但他的感伤和狂乱的热情令他写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写学校周围的风景,随后他回忆在苏州度过的儿时,于是,很快地,预言了他的悲凉的命运。信就在这里草率地停止。蒋少祖忧愁地看完,觉得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父亲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的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的心灵的秘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的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么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后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的反应。他说到田地房租等等的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的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外的雪,然后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的目的是什么,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的儿女们的那种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的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后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著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象了自己的叛逆和对父亲的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的豪华和雄心壮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的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的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的健康是显著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的天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的健康,但注意小孩们的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
老人以简单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蒋少祖。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想,……以后我要尽力帮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话……”蒋少祖说,眼睛潮湿了。
老人转过脸去。
“我想,爹爹要把财产找一个地方藏一些,为了小孩。其次,对于大嫂。”
老人摇手打断了他。
“是的,当然这样!不过你对于家里面,这些年;”他顿住,皱眉看着他。老人怕激动。
这时,意外地,冯家贵通报老姑奶奶的来到。老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随后他明白了,面色陡然改变,颤抖着从火旁站了起来。蒋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哥,亲哥哥,哥哥!……”老姑妈在门前激动地喊,小脚乱闪。老姑妈带着十二岁的孙儿陆明栋。她和小孩身上都还有雪。
蒋少祖闪到旁边姑妈未能认识他。老人走出来,以手扶住门。
“什么事吗?”老人以颤抖的、宏大的声音问。
蒋捷三并没有料错:果然妹妹是为了蒋蔚祖的事情来苏州的。蒋蔚祖夫妇的丑闻已经传到了姑妈这里;因正义而愤怒的陆牧生忘记了蒋家姊妹的警戒,昨天晚上全盘地告诉了她。夜里姑妈未能睡眠,半夜起来向女儿说她要去苏州。天在落雪,沈丽英哭着劝她,但她异常的执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蒋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妈唤醒了放假在家的孙儿,深夜里坐车到和平门。陆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车。然后,在天刚亮的时候,陆牧生夫妇便跑到蒋家姊妹处。这个消息唤起了她们的恐怖。
老姑妈带孙儿同行,因为爱孙儿,因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这幅图画她的老年的孤苦和孙儿的幼小无依感动。
老姑妈进门便激动地喊哥哥。苏州的大而空洞的住宅现在特别令她凄凉,她忆起了蒋家的最煊赫的时代。陆明栋畏缩地跟着她走。祖母在车上曾经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说话,但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觉得到苏州来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怜苦命的蒋家!”她哭,跑到哥哥的巨大的胸前。
老人脸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事,说!”老人痛苦地呼吸着,可怕地看着她。
老姑妈揩眼泪。开始叙述。老人离开门(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稳),愤怒地看着她。
“非教训素痕一顿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来!”姑妈说。
蒋捷三冷笑了一声。
“蒋家这样凄凉,哥哥!这样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为儿孙做马牛!……”
蒋捷三仍然冷笑着,但眼里有了泪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泪里闪出了光采的、怜爱的、怜恤的微笑。“明栋,叫舅爷!”姑妈说。
陆明栋畏缩地站着,脸死白。祖母捣他,他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他用鼻音低低叫了一声。姑妈痛苦地、愤恨地叹息了一声,又捣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蒋捷三悲凉地笑着说,叫他们进房。
而姑妈发现了蒋少祖。
“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她惊骇地叫,同时看着老人。老人皱眉,走进房,显然老人不愿意妹妹说出他的弱点来。“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气!可怜蔚祖呀!少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大家!……”姑妈又流泪,走了进去。
他们进房时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写字。他们没有做声。姑妈在火边坐下来,低声谴责孙儿,因孙儿不懂事而痛苦着。冯家贵捧着茶走进来,谦卑而忧愁地向姑妈笑着。老人喊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写完了信,转身向着冯家贵。老人的脸色激动得可怕。
“马上去南京,把这个信交给大少爷!他认得字看他记不记得老子!”他说,咬着牙。
冯家贵好久不能懂得这个使命,迟疑着,愁惨地笑着。“要不要给大奶奶看呢?她要看……”他问。
“混蛋!不许她看!先亲自交给大少爷,看他是我的儿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来。
“是,是。”冯家贵发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门外向蒋少祖做手势,蒋少祖走了出来。“二少爷,叫我马上去么?”他忧愁地问。
“马上去。”蒋少祖,看了父亲的出诸绝望的愤怒的信,震动了。“就去。不要给大奶奶看。看也不要紧。”他加上说。
“不,不!拚死都不给她看!写些什么?”他低声问。“叫大少爷回来。”
“啊,对,他回来!”冯家贵叹息,露出哭相看着蒋少祖。接着就宝贵地捧着信,自信地、坚决地走开了;他的老腿在跨过门槛时颤抖着。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垫着头,不说话,看着空中。老人脸上有迟钝的、痛苦的、颓唐的神色。佣人端来参汤,这原是他吩咐的,因为他心里虚慌;但现在他不理会。姑妈喊他,他不回答。姑妈伏在床边安慰他,摸他的发冷的额角,要他喝汤,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他凝视着空际。姑妈恳求地看着蒋少祖,好像要蒋少祖,为人子者,跪下去恳求至少蒋少祖是这么觉得。蒋少祖轻轻走到床边,站住不动。
“烧口烟,叫姨娘烧口烟好不好?”姑妈说。
老人摇头,但指柜子。姑妈打开了柜子,不知哥哥要什么,情急地看着蒋少祖。
“抽屉。”老人说,摔出钥匙来。
蒋少祖开了抽屉,取出文契,老人点头。然后老人指床边的小柜子,姑妈取出烟具来。
老人抽烟,翻着文契。他捡出两张来在烟灯上烧掉,大家惶惑地看着他。他所烧的是两张租契,这家佃户业已破落,不能偿还了;严格治家的老人原来是并无烧掉的意思的:只在现在他才完成了他的宽恕。想到这家佃户的惨况,在烧的时候他大声叹息。以后他要参汤,并要儿子到床边来。“这七张,镇江跟昆山的,先交给你。”他用低的、打抖的声音说:“素痕知道。无论她怎样吵不许拿出来!你要早些回来。”老人停住看着他;“有些东西你下回来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镇江去!记住你的弟弟妹妹。……”他停顿着。“我要写好,那都是他们的。”他说。
“是的……。”
“你要争气,不许自私自利!”
蒋少祖看着文契,想到了各样的困难,并且考虑到了父亲死后的纠纷。父亲的死亡是很可能的,他想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严肃地看着父亲。
“我想,爹爹最好请一位律师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皱着眉头说。他的意思是指遗嘱。但老人皱眉,严厉地看着他,不回答。
“我有我的办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说,转向着妹妹。显然故意地如此。“那么,你们在南京怎样?”
“说来话长,哥哥。”姑妈叹息,望着窗子,在膝上摆好手,说,“自从您妹婿去世后,一串痛苦的光阴!儿子死得早,……女儿呢,又是这样!现在他们的生活呢,说良心话,倒还好,不过牧生脾气坏,我在他们身上用了那么多,现在他们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房子房子给他们化去了。哥哥,孙儿孙女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呢,也不久,怎么能忍受现在这种样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阴,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从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穷光!您想,可怜吴家大房那样惨,老头子讨饭!我们还沾亲!”她说,揩眼泪;“二房三房做了官,儿子留洋了,就那样狠心!哥哥,我们这辈子人这样命苦!”
“你住两天罢。”蒋捷三说。“我要给小孩子一点东西。我先给你两付手镯看。”他说,指蒋少祖开橱。
“是的,就是这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两付巨大的绿玉的手镯。“这是宋朝进贡的。要好好留着啊!”他恳切地说。在他心里,这手镯是留给妹妹的纪念。
看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
……”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后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细心。”老人说,然后转身烧烟。
饭后,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的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的书房里翻着哥哥的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的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的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的旧朽与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的一切苦恼和不幸。随后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的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的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的杀死小孩的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么留恋,这有什么!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了么?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于是愉快地站下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它吹着口哨。
“多么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后吃惊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想,“假若二十年后,我的事业成功,那么,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朋友,一盆火,还有我的孩子们!多么好啊,能够休息是多么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原是多么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的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的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么?看见什么?”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动,垂下眼睛来看着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里有轻蔑的,愠怒的表情。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
“爹爹不冷?看什么?”
老人哼着。“看看。”他说,重新看着松林高处。
整个下午,姑妈和姨姨长谈。姑妈同情姨姨,向姨姨说了南京的情形,说了她自己的生活和苦恼,然后询问姨姨自己家里的情形。
姨姨迟疑了很久,她觉得向蒋家人说自己家里的情形是不对的。姑妈唤起了她的屈辱,她开始哭,说她家里穷,说她是卖到蒋家来的,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和家里人都不识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的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说她这样的女人是该受雷殛的。她的小孩们恐怖地站在旁边。
于是姑妈跟她出主意,说可以请蒋少祖写信。但她回答说她不想写信。
姑妈不忍,说她自己回南京时可以去镇江看看。但姨姨怀疑,拒绝了。姑妈流泪,一定要把钱币分给小孩们,和姨姨坚持了很久。以后姑妈吩咐孙儿伴小孩们去玩。但不幸的小孩们不肯出去,他们要站在母亲身边,守卫母亲。
姑妈回前厅以后,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经黄昏了,房里映着雪光,小孩们和仆役们在房里阴惨地走动着。姨姨叫大女儿关上门,然后唤小孩们到床边。
她坐起来,开始向小孩们说话,然后向阿芳耳语。
阿芳知道这个不幸要来临。她觉得这个不幸是已经确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着垂着手,眼睛发闪。“今朝知道么?阿哥回来,姑妈回来,商量家里头的事,家里头快要遭难了!”母亲向女儿耳语,“大哥疯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抢东西!阿芳,你大了,长成大人,要懂事,娘心里头难过,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着自己的手,嗅着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带好弟弟妹妹!要学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钱买来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说一句,说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愤怒的声音。全身搐抖着。小孩们痛哭。
母亲抱起小女孩,把她压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着跑到窗边,不要母亲抱。
“妈妈,妈妈,我不许你说!你再说我就死!”阿芳跳脚,哭着,愤怒地大声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仆推门进来,掌着灯。
第二天上午蒋少祖回上海,应诺父亲年后一定带妻子回来帮忙料理家务。老人不适,发烧,没有起床。晚上,冯家贵完成了任务,带蒋蔚祖来家了。
老人喊进了痴呆的儿子,严厉地斥骂他。蒋蔚祖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但忽然跪下来哭泣,请求父亲饶恕。
然而第三天蒋蔚祖便又要去南京。于是愤怒的老人锁上了蒋蔚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