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本章字节:4881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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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纯祖,怀着兴奋的、光明的心情,随演剧队向重庆出发。演剧队沿途候船,并工作,耽搁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武汉外围的战争临到了严重的阶段。战事的失利使生活在实际的劳碌里,希望回到故乡去的那些人们忧苦起来,但对于生活在热情里面的这些青年们,情形就完全相反;对于他们,每一个失败都是关于这个民族的坚定的一个的新的表示和关于将来的道路的一个强烈的启示;每一个失败都激起他们的热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们觉得,旧的中国被打垮,被扫荡了,他们的新的中国便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前飞跃。
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不自觉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适合、并证明他的梦想:而不能适合他的梦想的,他就完全感觉不到。他从未梦想过他会到四川来,并从未梦想过会接触到这些人。三峡的奇险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觉得他将永远地在这个雄壮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的激动的心情;他把这种激动在各种样式里提到最高点,因此他丝毫都不能真地欣赏风景如那些古代的诗人们所欣赏的:大家以为古代的诗人们是如此欣赏的。在演剧队里,蒋纯祖也一样:他丝毫都不能注意到实际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态度,他只希望别人对他好,他把这希望当做真实;他从未思索过别人,他只注意自己的思想和激动;他只求在他自己的内心里找到一条雄壮的出路:这条路已经从人间的一切和自然界的一切得到了强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的无限混乱的内心,他觉得他的内心无限的美丽。虽然他在集团里面生活,虽然他无限地崇奉充满着这个集团的那些理论,他却只要求他的内心他丝毫都不感觉到这种分裂。这个集团,这一切理论,都是只为他,蒋纯祖的内心而存在;他把这种分裂在他的内心里甜蜜地和谐了起来。在集团的纪律和他相冲突的时候,他便毫无疑问地无视这个纪律;在遇到批评的时候,他觉得只是他的内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荣、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这些批评或者竟至于感不到它们。
他最初畏惧这个集团,现在,熟悉了它,颁皁地知道了它的缺点,就以反叛为荣。而这种反叛有时是盲目的、兽性的。在这个集团里克(sidneyhook,1902),英国的席勒(ferdinand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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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常是不懂得原则的。更常常的是,原则被权威的个人所任意地应用,原则被利用,这一个个性征服了另一个个性。年青的人们,亟于获得。过于宝贵自己,就不能宝贵这个地面上的苦难的人生。年青的人们,在热烈的想象里,和阴冷的,不自知的妒嫉里造出对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并且陶醉着,永不看见自己,以致于毁灭了自己。
在演剧队里,集聚了热情的青年男女们,有些是有着经历的,有些是初来者。在演剧队里,是统治着人们称为浪漫的空气的那种热烈而兴奋的,有些凌乱的空气。但因为这个演剧队是在民族的最高的命令里组织起来的缘故,最高的命令就对这种空气做着顽强的斗争。演剧队的负责人,对演剧的外行,代表着这个最高的命令。演剧队里面的人们,无穷地热爱着这个最高的命令,同样无穷地热爱着他们的自由的热情的生活;像蒋纯祖一样,他们在内心把这两件东西和谐了起来。这两件东西在这个集团里常常是和谐的,因为大家相信,这是一个艺术的集团;但有时它们无情地分裂了开来,造成了严重的风波。
常常是因为恋爱问题而造成这种严重的风波。在这个时代,热情的男女们,确信自己们已再无牵挂,确信自己们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里,确信在恋爱里有着庄严而美丽的一切几乎是物主义的许多观点。提出精神是物质的产物,思维是人脑的
这些男女们,或这些梦想家们,经过三峡里面的那些穷苦的县城和村镇,在每个地方做宣传工作;事实是,对于这些偏僻的地方,较之宣传工作,他们的生活发生了更大的作用。对于这些地方,他们是远方的奇怪的战争的流亡者和代表人,并且是富裕的顾客。这些偏僻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从这里懂得他们的民族正在进行的这个战争的。那些活报,那些街头剧,那些“放下你的鞭子”,获得了大的效果,但这些男女们的诚恳而乐天的态度,富裕的金钱,和严肃而又随便的生活获得了更大的效果。
这些小镇是建筑在悬崖上,或简直是建筑在两棵可畏的巨树的间隙里的,它们是非常的古旧,非常的贫穷。走在它们的滑腻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屋舍中间通过,遇到一个粪池或遇到一个猪圈,蒋纯祖总有悲凉的,怀慕的心情。那在绝壁下面奔腾着的狭窄的江流,远处的雾障和雾障下面的夺目的闪光,那些在险恶的山峰上面伸到云雾里面去的浓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涛上摇荡的小木船,使蒋纯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苍白的乡民们的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壮;而他自己,离开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远方漂流,开始了怎样悲凉的生涯。
对于两性间的关系,蒋纯祖曾经有道学的思想;他用这种悲凉的生涯破坏了这些思想。对于他、悲凉的生涯是壮阔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专制的学校生活使他对两性关系有着暧昧的、痛苦的、阴冷的观念,他常常觉得这种关系是可耻的;但他又有美丽的梦想学说。
在剧队里,蒋纯祖多半异常沉静,但有时是活跃而喧嚣。像一切素质强烈的人一样,蒋纯祖的声音异常大,动作异常重;感情猛烈,好胜心强。也像一些强烈的人一样,因为欲望的痛苦比别人强,蒋纯祖是羞怯而混乱的。
蒋纯祖曾经用道学的思想来满足妒嫉并防御欲望的痛苦,现在,在新的环境里,他再无防御;他是爆发了出来。他不能够觉察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他是深深地感觉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青的梦想家,不愿意想到他们。他觉得,仅仅是悲凉的生涯,以将来的痛苦惩罚现在的错失,便可以解决一切。他想象他现在有错失,这种想象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现在的错失究竟在哪里。
这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个人主义者。剧队里面的人们,多半是这种个人主义者。经验较多,而失去了那种强烈的热情的人们,就常常显出投机的面貌来。而那些缺乏心力动力因见“四因”。
在这个演剧队的内部,有一个影响最大的带着权威的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团存在着。这个小集团的领袖显然就是剧队的负责人王颖;负责剧务和负责总务的两个人都属于这个集团,张正华显然也属于这个集团。这个集团里面的人们的一致的行动,权威的态度和神秘的作风,唤起了普遍的艳羡与妒嫉。这个集团常常对某一个人突然地采取一种态度:对这个人,他们原来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们以一致的态度。包围了这个人,说着类似的话,指摘着同样的缺点,使这个人陷到极大的惶恐里去。有时候,剧队召开会议,这个集团一致地提出、并赞成某一个议案,并一致地打击反对者。他们聚在一起严肃地谈话,另外的人一走近,他们便沉默;他们对工作抱着自信的,坚决的态度,他们极活跃,但又极沉默;显得他们心里有着秘密的,神圣的东西,世界上没有力量可以打击他们。特别在遇到别人的恋爱的时候,他们就鲜明地,压抑不住地表现出这种东西,他们傲岸地,镇定地走过去,好像老军官在新入伍的兵士们面前走过去。这种最高的满足唤起了人们的艳羡和妒嫉;人们希望加入到他们里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们就反抗。
蒋纯祖迅速地战胜了他的音乐上的竞争者,成了音乐工作的负责人。他对这有很多感想。他觉得自己的音乐知识是很有限的,为什么别的人们竟然比他更贫乏;他发现很多人,特别是少女们,都能够唱歌,但不求理解,毫无更多一点的音乐才能。在戏剧上这也一样。队里的对社会科学和文艺的学习空气很浓厚,但对于音乐都很淡漠;对于戏剧,则重复着关于演技的探讨。在社会科学的学习上面,由于那个权威的集团,蒋纯祖怀着痛苦的情绪:他亟于学得更多、他亟于接近这个集团。他想到,是由于这个集团的操纵的缘故,大家忽视了戏剧和音乐的实际的部门,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他所从事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有了实际的理由,敢于在心里确定了对这个权威的集团的不满。
其次,他发觉到,虽然他负责音乐工作,在队里,甚至在音乐工作上面濂学以周敦颐为代表的学派。因周敦颐原居道州营道
因为这种下意识的敌对的情绪,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对这几个权威者,特别是对王颖所做的逢迎:他觉得这是可耻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颖身边的那个位置。所以,除了那些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绪以外,他不能批评他的环境。他暗暗地想这个集团是故作神秘,阴谋操纵,但还不敢肯定这个思想,并把它公开地说出来。直到他被卷进了一个严重的斗争的时候,他才突然地觉醒,明白了这一切,猛烈地轰击它们。
使别人对他更不满的,是他的恋爱。他接近了高韵。在轮船上他单独地教高韵习歌,于是他们接近了起来。蒋纯祖后来知道,高韵是胡涂的,放任的、总在可怜自己的女子,具有这种女子的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怀着混乱的热情和梦想,蒋纯祖不能认识她;在爱情里,人们努力地改造,并歪曲自己的对象,不能认识所爱的人。高韵的那种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蒋纯祖。她是很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是软弱的;她眼里好像总有软弱的,哀怜的光辉,蒋纯祖觉得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在她的身上颤动着,他希望亲近这个力量。
她喜爱装扮,她随身带着各样的化装品。伴着这些化装品:她有着骄傲;一个女子,在这里,看到了华丽的、动人的将来。她对文艺有一点知识,她能够写东西;她每天严肃地写日记道亦不变。”人的认识只在于与天意相符合,唯圣人方能洞见
蒋纯祖注意到,她用娇懒的、拖长的、戏剧的声调说话,显然在这种声调里她得到一种美感。她沉思她的内心的矛盾和忧苦,这些忧苦的思想,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常有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现实的利害的一种审察,所以她不愿意承认它们,一切弄得很混乱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可怜,于是一切就又澄清了。她是懂得自己的能力和魅力的。在这些荒凉的山谷外面的那个浮华的世界里,她将要显露身手;这个时代的那些热情的原则和理论增加了她的骄傲,使她对将来的浮华世界抱着更大的雄心。她永不以这些理论思索她的隐秘的忧苦,这些热情的理论和她的实际的忧苦是全然不相干的。一个动人的,准备过浮华的生活的女子有一种冷酷的冲动,们蒋纯祖却觉得这种冲动,这些颤栗,是由于心灵的软弱和善良。
她是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各处乱跑像鸟雀。她喜欢说理论,她喜欢把一切庄严的事情和自身的生活联结起来。她学习着,渐渐地她就相信,戏剧运动是无比伟大的,她,高韵,在拯救中国。她说她认识很多的戏剧家和作家;于是她以女人的专制态度批评或赞美他们。她在汉口演过一个四幕剧,她倾心地听取别人的批评。这一切领导她走向那个浮华的世界。
她喜爱蒋纯祖,因为他诚实,漂亮,有才能,并且纯洁。她的年龄并不大新义,史称“荆公新学”。
高韵在船头上嘹亮地唱歌;高韵在船顶上,在灼热的阳光下练习跳舞,并教蒋纯祖跳舞。她的浸着汗水的,微笑的脸;她的微笑的,妖冶的嘴唇;她的蓬松的垂到腰部的发辫对于蒋纯祖,再没有更美丽的东西了。于是蒋纯祖更相信他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更不相信他的精神的和肉体的痛苦了。
蒋纯祖在恋爱里无视别人,因此别人不能饶恕他。张正华和他疏远了,并对他抱着敌对的态度。王颖和高韵曾经很接近,现在突然对她冷淡,并对蒋纯祖抱着敌对的态度。于是普遍地有了敌对的态度。但蒋纯祖丝毫不在意这个;假如他注意到,他便感到愉快,因为他知道,张正华和王颖都曾经接近过高韵,他相信他们是在妒嫉他。
在一个团体里,一对男女的特殊的接近,特别在这个接近的开始的时候,常常要引起某种感情。大家不能漠视这种新的局面。在这个团体里,恋爱是普遍地存在着;大家对旧的局面已经认可反对“不自贵而贵物”,坚信乱世必将为太平之世所取代。参
有几件事情同时发生着。在巴东的时候,有一对男女离开了分配给他们的工作,到野外去玩到晚上才回来。有一个叫做胡林的队员,属于那个小集团的,把不应该拿给别人看的东西拿给爱人看了,并对这个小集团替他的爱人做某种工作上的请求。其次,有些人故意地忽视了社会科学的学习,并表示他们要另外组织一个座谈会。
这些事情,特别是最后一件事情的发生,主要的是因为那个权威的,小的集团的存在。大家觉得,假如这个小的集团的确是对的,那么它便应该公开地欢迎所有的人;或者它就应该更秘密一点:因为权力的炫耀使大家不能忍受。像目前的情形,除了造成投机逢迎和盲目的反抗,很难有别的;虽然它的存在提高了团体里面的学习的,竞争的空气,但学习和竞争,常常是为了逢迎或反抗。
领导者王颖是在那个最高的原则里训练得较为枯燥,或善于克制自己的人。他常常表现出一种洒脱的,亲切的态度,但因为他身后的那个权威的缘故,逢迎者无限地颂扬他《新青年》编辑部,宣传个性自由,提倡白话文,倡导文学革
他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青年,他有他的欲望,蛊惑,和痛苦。他所崇奉的那个指导原则,是常常要引起他的自我惶惑的,但现实的权威使他战胜了这种惶惑。较之服从原则,实际上他宁是服从权威。权威者以为一切事情都逃不过自己的眼光和力量,以为别人的错失是难以饶恕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即便处在别人的那种地位也决不会犯错:他有勇壮的心情。人类常以别人的缺点为欢乐,常常是,别人的堕落,就等于自己的升高:在敌对的空气被各种原因造成以后,这种顽强的感情,就成为王颖的行为的主要的动机了。同时,他的权威的态度,就更鲜明了。他曾经以洒脱而亲切的态度接近过高韵,他每次总以机智的话引得她大笑。在他心里,是有着爱情的幻想的;他梦见恋爱的诗情。他在他的日记里记着一些关于他的,爱情的隐秘的话;那些的话,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懂得,特别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这一点,对于他的心灵,是一种甜美的满足。他是一个很贫乏的梦想家,这种人,在社会上,是能够由各种条件的缘故而完成一种事业的,但他们带着那种贫乏的幻想走路,这些幻想,不妨碍他们的事业和理论,这些幻想刺激,并安慰他们的心灵。心灵贫乏的人,甘于这种分裂,他们几乎不能看到他们的幻想的庸俗。他们幻想妻子服从,并安慰自己,他们幻想一个革命的家庭,他们幻想舒适的,新的生活,他们幻想最高的权威的甜蜜的激赏。他们把一切融洽了起来,并且安适地找到了理论根据,因此他很少反抗这些幻想,他们惯于小小地卖弄权威,他们愉快地屈服于他们的生活里面的现实的利害。假若权威离开,他们便会回到家庭里去做起主人来;但权威很少离开他们,因为他们是克己的幻想家,又是现实的人,能够不被幻想妨碍地去尽他们的职务。他们说,生活会训练他们,事实是,生活逐渐地洗除掉了他们的年青的情热在这种情热里,他们能够做最大的牺牲。生活逐渐地把他们的幻想训练得更平庸,并把他们训练得更圆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们规定了几种快乐和痛苦,他们便不再寻求,或看到别的。
他们有时亲切而洒脱,有时严厉而冷淡,但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教诲别人。他们常常只说教诲的话,在别的方面,他们就闪灼不定。王颖相信自己是在教诲高韵,但女人的敏锐的心,看到了另一面;高韵准备接受,假如他把他的权威也放在她的脚下的话。高韵渴慕英雄,但必需这英雄是有小孩般的弱点,为她所能征服的,而在目前的生活里,王颖不能为满足一个女人的奇想而表显这种小孩般的弱点,他,王颖,如他自己所描写的,在生活里闪电般地通过,只是纯粹的英雄。革命的原理提高了他,他是严刻而骄傲。于是高韵批评他,说他是虚伪的。
高韵接近蒋纯祖,因为觉得蒋纯祖是不虚伪的。她偶然地教蒋纯祖跳舞,很使蒋纯祖苦恼,蒋纯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东西直觉主义学派,研究的主要内容有:1数学的基础问题,即
演剧队经常有检讨会,在这些检讨会里,蒋纯祖沉默着;他是在学习着。他很快地便学会了批评别人,但在恋爱心情里,他对一切都沉默了,对这些检讨会,他心里有窒息的痛苦,但保持着特殊的冷静。到万县的时候,演剧队召开了一个总检讨会,提出了每一个人的个性的缺点和工作的错误。到达万县的前三天,蒋纯祖发觉到他的环境有了变化:那个小的集团积极地包围了他。首先是张正华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好像是很偶然的。张正华以友爱的,关切的,然而矜持的态度询问了他对工作的感想,然后批评他太忧郁太幻想。蒋纯祖觉得这个批评是友谊的,异常感激地接受了。张正华的批评使他内心有兴奋,他觉得他确实是充满了忧郁的幻想,而且性格软弱。他觉得很惭愧,他觉得他辜负了别人的友爱。但接着胡林和他谈话,他厌恶胡林,而这个虚矫的谈话使他厌恶得战栗;最后,在第二天早上上船以前,王颖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是在各种严重的印象里进行的,于是蒋纯祖明白了他的处境。但他依然感激张正华,感激他的真诚和友谊。他肯定,并夸张这种友谊,为了减轻自己的可怕的颓唐。
王颖在他们演剧的那个庙宇的阴暗的左厢里单独地和蒋纯祖谈话。这个谈话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王颖轻轻地拍蒋纯祖的肩膀,迅速地走进庙宇的左厢,于是蒋纯祖跟了进去。王颖在小木凳上坐了下来,请蒋纯祖坐在道具箱上。王颖迅速地开始说话,虽然他在笑着,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肯定的,全知的,权威的印象。
他问蒋纯祖对工作有什么感想,蒋纯祖怀疑着,回答说没有什么感想。于是王颖说,队里很多人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他觉得很不愉快。蒋纯祖看着他。“那么王弼(226249)三国魏名士,玄学家,魏晋玄学主要
“没有什么苦闷。”蒋纯祖含糊地说,看着他。
“蒋同志个人方面,在音乐方面,有点收获吗?”“弄得很糟!”蒋纯祖说,恼怒地皱眉。
“啊!啊!”王颖说,愉快地笑,看着蒋纯祖;“我们希望在这个团体里大家能够共同学习,困难的地方,大家讨论。我觉得蒋同志有一个缺点5月。编入《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本文批判了王明等人的
蒋纯祖迟钝地看着他,不回答。蒋纯祖脸红,突然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蒋纯祖,在随后的几天里,不能从他的仇恨的情绪解脱,但阴暗而冷静地分析了别人和自己。在这种分析里,蒋纯祖很有理由相信自己是破灭了,同时很有理由相信,这个破灭,是悲壮而光荣的。
到达万县的当天下午,万县的几个救亡团体为他们布置了一个热闹的茶话会。这个茶话会,这种团体的光荣的享受使蒋纯祖重新兴奋了起来。他的独唱得到了最大的喝采,使他感到愉快。他艰辛地抑制了自己;他什么也没有想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住所去:他们住在一个放了暑假的中学里面。中学在山坡上,有狭窄的坡路从夏季浓密的丛林里通到江边。他们回来的时候天气无比的酷热,各处有苦闷的蝉声:通过丛林的浓密的枝叶他们看到闪着火焰似的波光的江流。他们走到坡顶的时候,遇到了凉爽的,饱和的大风,丛林的枝叶波动起来,尘埃在学校的空旷的操场上飞腾着。远处的山峰上面腾起了庄严的乌云。乌云升高,风势更强、更急,四围的丛林发出了更大,更愉快的喊声。于是,在年青的人们里面,歌声起来;蒋纯祖唱得比别人更优美,更嘹亮。他的声音立刻使杂乱的歌声各个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转成了欢乐的大合唱。
他们,这些年青的男女们,站在丛林中间的坡顶上,在风暴中开始了他们的大合唱,开始了他们的最欢乐范畴。具有客观普遍性。从宏观世界到微观世界,不同事物
强力的雨点,开始急迫地击响丛林。在这种急迫的声音后面,跟随着深沉的吼声。巨雷在峡谷上空爆炸。于是青年们在接连的闪电中通过草场向楼房奔跑;歌声散开,在雷雨的灰沉的压力之间,单独地升起来的嘹亮的歌声显得更美丽。随即,楼房的正面的窗户被打开了,在浓密的雷雨中歌声兴奋地透出来。
歌声消隐了。从黄昏到深夜,雷雨猛烈地进行着。
淋湿了的、兴奋的青年们奔进楼房。接着他们开始了他们的严肃的会议。
在一间宽敞的课室里,他们点了蜡烛,坐了下来。他们心里依然有激动,他们觉得一切都美丽而和谐。他们不能确知,这种和谐是什么时候破裂的,这种激动,是什么时候变化了的:有一个庄严的,威胁的力量迅速地透露了出来。
王颖严肃地站了起来,简短地说明了这个会的动机,和今天的检讨的主要的对象。王颖自己并不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庄严的力量显露了出来:他的简短的、冷静的话代表了这个力量,并表征了它的强大。王颖站着,霎着眼睛沉思地看着面前的烛光。大家沉默着看着他。“有几件事情必须纠正:我们要打击队里的个人主义的因素。”王颖说,坐了下去,开始察看面前的记事簿。大家紧张地看着这本记事簿。
“我提议先开始自我批判!”胡林站了起来,向前倾身,肯定地,豪壮地说。这是一个缺乏心力,容纳着一切种类的黑暗的思想,在权威的庇护下体会着自我的无限的忠诚,因此对这些黑暗的思想毫不自觉的青年。这种青年有时有着某种特殊的善良。他,胡林,已经写好了他的大纲,积极地准备着这个斗争。他直接地是为了爱情的胜利。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向前倾身,向他所追求的那个女子那边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大家注意着他,他得到了无上的幸福。
剧务的负责人阴沉地站了起来,说他认为戏剧的工作没有大的进步。他低声说,对于创造性的缺乏,他应该负责,他觉得羞耻。他显然希望说得更多,但因为现在还是开始,他克制了自己。他说,在和民众的接近方面,有了显著的进步,这是应该满意的;他坐了下去。
有了短时间的沉默。
王颖站起来,说某某两位同志,在巴东的时候以个人主义的作风离开了工作,以致于妨碍了一个戏的演出,应该受到批判。被批判的青年站了起来,说他承认这个错误,已经批判了自己,认为以后不会再重复。他显然很痛苦;他的爱人没有站起来。
王颖提到胡林的错误:他有个人主义的缺点。胡林,正在等待这个,豪爽地,愉快地批判了他自己。他希望开始他的演说,但张正华拉他的衣裳,使他坐了下去。张正华站起来,说他因为粗心而弄丢了一件演戏的衣裳,应该接受批判,他说得谨慎而谦逊,显然他意识到,在普遍的严重和苦恼里,他的这个自我批判是愉快的:他努力不使别人看到这个愉快。接着有另外两个人说了话。大家沉默了,大家显著地注意着蒋纯祖和高韵。
蒋纯祖觉得,这一切批判,一切发言,都是预定好了的,做出来的,为了把他留在最后。他头脑里有杂乱的思想;有时他注意着屋外的暴风雨,忘记了目前的这一切。他觉得他很颓唐,他不知应该怎样,高韵站了起来,他紧张地看着高韵。
高韵善于表现自己,激动地站了起来;而一感觉到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切美丽的妇女一样,她就获得了自信。她站了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但现在她知道了她要说什么。她柔媚地笑了一笑,以生动的目光环顾。
“我感觉得到我身上的小布尔乔亚的感情上的缺点,”她以拖长的、嘹亮的、戏剧的声音说,“它常常苦恼我,总是苦恼我!在这个时候,我就想到我的母亲,她死去了十年。”她以娇柔的,颤抖的声音说。她停住,用手帕轻轻地拭嘴角,“在这十年内,我成长了,走入了这个时代,我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欺;中国的妇女,从来没有得到过解放。但是现在我已经得到了真理!”她特别甜蜜地说,“假如我再不批判我的弱点,我就辜负了这个真理,……但是,一个女子的痛苦,我想大家是应该了解的!”她动情地注视大家很久,然后含着光辉的微笑坐了下去。
蒋纯祖,在爱情中盲目着,创造了这个女子的高贵的,纯洁的心灵,为它而痛苦。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被高韵感动,觉得她的话是异常的,智慧的。他想,他从未听见一个女子说出这种话来。
“我们不能满意,高韵同志宽恕了自己!”王颖说。
“是的,高韵同志宽恕了自己,虽然她是值得原谅的……”胡林做手势,兴奋地说,但蒋纯祖站了起来,使他沉默了。
蒋纯祖,激起了爱情,得到了仇敌、雄壮地憎恶这个仇敌,从颓唐和阴郁里觉醒了。激情的、野蛮的力量来到他身上,在内心的这种兴奋的光辉下,他觉得他对目前的这一切突然地有了彻的的了解:他觉得他了解自己的诚实和高贵,并了解他的敌人们的卑劣。对于他的敌人们的那个小集团的权力,他好久蒙瞳地艳羡,并嫉视着,现在,在激情的暴风雨般的气势里,他觉得唯有自己的心灵,是最高的存在。在激情中,他觉得他心里有温柔的智慧在颤栗着。他站起来,迅速地得到了一句话一个极其光明的观念;他准备说话,他的嘴唇战栗着。
“希望蒋纯祖同志遵照发言的次序!”王颖严厉地说。“本来就没有发言的次序……”蒋纯祖以微弱的声音说,愤怒地笑着。
“请你坐下!”
“发言次序!”胡林大声的。
这个小的集团,因为某种缘故,对蒋纯祖布置了一个残酷的打击;据他们的观察,并由于他们的凶猛的自信,他们认为蒋纯祖是一个软弱的,幻想的人物,一定经不起这种打击。他们确信这个打击将是今天晚上的最愉快的一幕。大家都这样觉得,所以他们尽先地,迅速地,因为各种兴奋的缘故有些混乱地结束了他们的序幕。所以,在张正华批判自己丢掉了一件衣服的时候,张正华心里有压抑不住的愉快:较之各种严重的痛苦,已经获得了谅解的他的错失是一件光荣的事。他,张正华,信仰这个时代的这种庄严的命令,确信各人的弱点真是如他们所批判的那样。但在发言的时候,他觉得他的愉快是可羞的。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批判变成了喜剧,而他的愉快是一种奴才的品行;缺乏心力的张正华不能明白地意识到这个;没有另一个张正华在冷静地观察他自己,他是非常完整的,所以他常常是善良的。
在会场的短促的沉默里,他想再站起来说话。他感觉不到,因他所愉快地丢失的那件衣服,蒋纯祖已经把他往昔的密友,看成了最大的敌人。王颖说话了,使他丢失了机会。王颖努力使这一幕依照次序进行,他们要痛快地击碎蒋纯祖。蒋纯祖的起立刺激了这个兴味。在这个瞬间,先下手是必要的。于是,这个时代的那种青春的,庄严的力量,就在这个课室里猛烈地激荡起来:它最后把一切都暴露了。雷雨在窗外进行着。
常常是这样的:在理论的分析之后,跟随着煽动。在理智的公式里面变得枯燥,而内心又有着激情的风险的年青人,他们的理论,常常是最有力的。他们看不见这种激情的风险,于是这种风险暂时之间与他们有利。他们迅速地把自己提得和那些理智的公式并肩了。
在发言次序的要求下,王颖开始发言,蒋纯祖含着痛苦的冷笑坐了下来。他偶然地注意到,从他的右边,射过来一对女性的怜悯的目光。他的眼睛潮湿了。他感激这位女同志。他转过头去,凝视窗外的猛烈的雷雨。
“首先要说的,是蒋纯祖同志,在工作和生活里面,表现了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根深蒂固的毒素,并且把这种毒素散布到各方面来!”王颖严肃地、猛烈地大声说。他看了桌上的簿子一眼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显然,对于这些话,他是极其熟稔的他差不多不再感到它们的意义了,“这种小布尔乔亚是在于他们有小小的一点才能,充满幻想,不能过新的集团生活。这种个人主义是从旧社会的最黑暗的地方来的,由此可见,在革命阵营里,他们是破坏者。这种个人主义是被黑暗骄纵惯了的,由此可见,他们的任务是散布毒素!蒋纯祖同志骄傲着自己的一点点才能,甘心对理论的领导无知!蒋纯祖同志是个人主义的典型,我们要当作典型来批判!社会发展的法则和革命的进展,每一次总证明了这种真理!”王颖说,抬起他的细瘦的手臂来。在这里,他就不在意到自己的那些幻梦了;这差不多是每一个人都如此的。在这里,不是理智,而是人类的相互间的仇恶起着领导作用;而这种无限地,野蛮地扩张着的仇恶,是从这个黑暗的社会里面来的。“蒋纯祖同志以恋爱妨碍工作!而对于恋爱,又缺乏严肃的态度!”王颖以尖细的声音说,看着蒋纯祖。他确信在他的这个猛烈的力量之下,蒋纯祖是倒下去了。好像人们以大力推倒了堵壁一样,他心里有大的快感。“是的,这样,看他怎样表演吧,看他哭吧!”王颖想。
蒋纯祖含着愤怒的冷笑站了起来,看王颖:在这个注视里有快乐。
“请王颖同志举一个例:怎样妨碍了工作?”他低声说;他的声音打抖。
王颖沉默了一下,显然有点困窘。他拿起记事簿来看了一下。
“比方,在夔府的时候,你和高韵同志逃避了座谈会,而到山上去唱歌。”他说,“其实是无需举例的!”他加上说,因为提到高韵,他突然有些羞恼。
“是的!”蒋纯祖说,有了困窘;心里有颓唐。“大家看着我。把一切暴露出来:我应该怎样?”他想。“我赞成王颖同志的话!其实这是不必举例的!”胡林起立,慷慨地大声说。
“难道怕羞吗?”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卑劣的东西,你不配是我的敌人!”他大声说,他重新有猛烈的力量。他短促地听到外面的雷雨的喧哗。
“同志们,我们从汉口出发,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我们自问良心,我们做了些什么工作?”胡林慷慨激昂地说,举起拳头来。随即他弯了腰,凑着烛光看他的大纲;他旁边的同志向这个大纲伸头,他迅速地按住了纸张。“同志,我们想想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想想我们负着什么使命,而这又是怎样的时代!我们家破人亡,我们凄凉地从敌人的刺刀下面流浪,我们的城市遭受着轰炸,我们的同胞血肉横飞!”他停住,喘气。“我们的工作受过了多少的打击,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而我们,我们青年。”他张开手臂,偏头,他的声音颤抖了,“我们自问自己是不是忠心,是不是严肃,是不是辜负了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工作,但是啊,多么不幸!在今天居然有人醉生梦死地幻想,醉生梦死地恋爱!”他突然啼哭了。“亲爱的同志们,多么伤心,多么难受啊!”他激动地哭着叫,“同志们,外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里做一个勇敢的海燕啊!”
他,表现出非常的难受,蒙住脸。蒋纯祖面孔死白。场内有骚动的空气:很多女同志流泪了,有的且小声地哭了出来。她们是深刻地被击中了,因为她们,在这个苦难的,悲凉的时代,有着恋爱的幻梦,而即使在这个幻梦里,也充满着悲凉。她们觉得,在人间,没有人理解她们,她们是异常的孤独。她们中间的有几个严肃地看着窗外的暴风雨。“多么卑劣的东西!”蒋纯祖战栗地想。
“不要把女同志的眼泪变成你们的卑劣的工具,你的眼泪应该流到粪坑里去!”蒋纯祖轻蔑地说,停住感到大家在看着他。“你们这些会客室里面的革命家,你们这些笼子里面的海燕!我在这里,说明:假如你们容许我,一个小布尔乔亚,在这里说几句话的话,请你们遵重发言次序!”他猛烈地大声说。“我诚然是从黑暗的社会里面来,不像你们是从革命的天堂里面来!我诚然是小布尔乔亚,不像你们是普罗列塔利亚!我诚然是个人主义者,不象你们那样卖弄你们的小团体你们这些革命家的会客室,你们这些海燕的囚笼!我诚然是充满了幻想,但是同志们,对于人类自己,对于庄严的艺术工作,对于你们所说的那个暴风雨,你们敢不敢有幻想?只有最卑劣的幻想害怕让别人知道,更害怕让自己知道,你们害怕打碎你们的囚笼!胡林先生,你不配是我的敌人,你无知无识,除了投机取巧再无出路!你们说自我批判,而你们的批判就是拿别人的缺点养肥自己!我记得,在汉口的时候,有一位同志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我深深地敬爱他在这里我不愿意说出他的姓名来但是后来当我发现,他所以接近我,只是为了找批判材料的时候,我就异常痛心,异常愤怒!他是善良的人,他是中了毒!你们其实不必找材料,因为你们已经预定好了一切,你们是最无耻的宿命论者!你们向上爬,你们为了革命的功名富贵,你们充满虚荣心和一切卑劣的动机我必须指出,王颖同志曾经特殊地接近过高韵同志不知他是不是敢于承认他的所谓恋爱!”“蒋纯祖同志是革命中间的最可恨的机会主义者,是偶然的同路人!”胡林愤怒地叫。他所激动起来的那个非凡的效果,是被蒋纯祖的雄辩不觉地打消了。现在,他希望依照预定的程序把问题推到更严重的阶段上去。
“发言次序!”蒋纯祖冷笑着说,异常快意地看着他。蒋纯祖意识到,他的强大的仇恨情绪造成了肉体上面的锋利的快感;他好像胜任他推倒了一扇墙壁,在一切东西里面,再没有比这墙壁倒下时所发的声音更能使他快乐的了。蒋纯祖从未作过这样的雄辩: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自己比一切人更会说话。沉默的,怕羞的蒋纯祖,在仇恨的激情里面,成了优美的雄辩家;他转移了会场的空气,获得了同情了。接着他开始攻击王颖。
“我很尊敬王颖同志,我有权希望王颖同志也尊敬我!”他说,笑着。他的身体简直没有动作,但显得是无比自由的,这造成了最雄辩的印象。“领导一个团体,是艰难的,王颖同志有才能!”他说:“但并不是不能领导团体,或没有领导团体的人,就是小布尔乔亚,大概从来没有这样的定义的。”他的声音因自信而和平,他听到了左边有悄悄的笑声,“应该把同志当作同志,但我是不把胡林先生当作同志的,因为我并没有投机取巧或痛哭流涕的同志应该公开出来,否则就秘密进去。领导我们好了,但不必以权力出风头,故做神秘;偷东西给爱人看,并不就是革命。同志们,王颖同志曾经问我:‘你感到生活苦吗?’同志们,你们怎样回答了他?显然应该回答:‘我是小布尔乔亚,我苦闷啊!’而王颖同志则生活在天堂里,毫无苦闷!同志们都知道,革命运动是从人民大众的苦闷爆发出来的!最高的艺术,是从心灵的苦闷产生的,但王颖同志没有苦闷,他什么也没有!‘历史的法则和革命的发展每一次都证明了这真理!’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了王颖同志的会客室巩固!王颖同志批判我疏忽了工作,我接受,但王颖同志从来不关心戏剧和音乐的工作,他除了权力,除了得意洋洋地打击别人以外什么也不关心!还有,”蒋纯祖兴奋地说,“王颖同志说接近民众,怎样接近呢?那是包公私访的把戏,那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味道,王颖同志问民众,第一句是‘老乡,好吗?’第二句是‘生活有痛苦吗?’第三句就是理论家的结论了:‘应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志们,我承认我不懂得社会,我没有经验,我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也如此,但在接近战争的地方,这样问还有点效的!我是从一次血的教训里看到了王颖同志所谓人民大众!最后,我要说,”他说;“压迫了别人的心,什么批判也不行的!我们都是痛苦的人,我们都是活人,我们都有苦闷:爱情的苦闷,事业的苦闷,离开了过去的一切,使我们的父母更悲惨的苦闷,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和不理解的苦闷!再最后,我要说,暴风雨中的痛哭流涕的海燕胡林先生不是我的同志,也不配是我的敌人!”
他坐了下来。他记得,他并未想过这些话。现在他说出来了,于是他第一次把他的处境痛快地弄明白了。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蒙瞳着,苦闷着,不能对他们的环境说一句话,并且不能有明确的思想,但由于内部的力量,他们冲出来,说出来了;于是他们自己愉快地感到惊异。
于是他,蒋纯祖,踌躇满志了。在这一篇雄辩的演说里,他提高自己到一个光明的顶点;在交谊的假面下,他擂下憎恶的冰雹去;在狡诈的真诚里,他心里有温柔。他是光荣的胜利者了。但没有多久,他心里便出现了可怖的痛苦。
因为同情已经转移到蒋纯祖身上去,王颖痛苦,并且愤怒:他仇恶一切人,他颤栗着。他不能构成任何观念,不能即刻就说话。胡林看着他。胡林预备说话,一个女同志站了起来。
这位女同志是温婉,和平,而严肃。她同情斗争的双方,她觉得他们都不应该说得这样偏激;她,在女性的优美的感觉上,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和同志;她觉得掀起了这么大的仇恶,暴露了这么多的痛苦把人间的最深切的情操如此轻率地暴露了出来,是可怕的事。她充满了正义感,站了起来。“我不会说话。”她说,带着一种严肃而柔弱的表现,“我希望大家不要把问题看得这样严重……我觉得大家应该互相理解,团结起来。”她说,犹豫了一下,她坐了下去。张正华接着站了起来。
蒋纯祖,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不注意张正华,但严肃地看着这位女同志。
张正华希望补救,被事情的发展刺激起一种严肃的感动来,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做一种和解。但目前的这种形势,使他在说话开始以后仍然倾向于王颖。而因为原来的那种严肃的感动的缘故,他觉得他是公正的。他开始觉得这些争论都是不重要的,他努力说明它们是不重要的,认为这样便可以打消了蒋纯祖,而得到胜利的和解。事情严重了起来,那个庄严的力量的冲击,那种心灵的激荡,超出了他,张正华的兴味的范围;他不再觉得这些争论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心里有严肃的感动。他是和平的人: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地磨练了他的。
他丝毫未注意那位女同志的话,使那位女同志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苦恼。
“我觉得蒋纯祖同志的话也有理由的:一件事情,总有理由的。”他说,带着他所惯有的那种迟钝的,粗蠢的严肃态度。显然他觉得他说出了真理。“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我们要服从什么……不错,我们都是小布尔乔亚,但是这里有前进与落后之分,演说的本领,不能辩护的。不错,王颖同志也有缺点,一个人总有缺点,但客观上王颖同志是对的……那么,我希望在这里告一个段落!”他说,坐了下去。他非常稳重地坐了下去,以男性的,自信的,明亮的眼光看大家,好像那些对自己的发言,或者仅仅是发音感到满足的不会说话的农人一般。
王颖对他感到不满,甚至仇恨。
“我要请蒋纯祖同志指出来,究竟怎样才是接近民众!”王颖以愤怒的声音说,提出了最使他痛心,而又最能够辩护的一点。“接近总比不接近的好!孙中山先生革命了四十年,才懂得唤起民众,由此可见,蒋纯祖同志在这里表现了取消主义的,极其反动的倾向!蒋纯祖同志侮蔑革命,不管他主观意志上如何,客观上他必然要反革命!”他说。蒋纯祖已经有了那种朦胧的,锋利的痛苦,这句话使他颤栗。“我们的革命要坚强起来。我们要清算这些内部的敌人,这些渣滓!我们现在,凭着窗外的暴风雨作证,要开始彻的地清算!”他凶猛地说,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冷笑着看着他。那种痛苦突然发生,在看着那位女同志的时候,好像得到了一种启示,这种痛苦更强。他迷晕,不再感到别人的攻击,不再感到场内的紧张的空气。在这种迷晕里面;王颖的那句话使他颤栗。不是由于王颖的攻击这对他现在已毫不重要了而是由于这句话,这句话如猛烈闪光,使他颤栗:这是他的青春里的最深刻的颤栗。
他看见别人站起来,又坐下去了:他简直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向主席提议,”胡林大声说,捧着他的纸张,“已经明显地发生的事实是,有几位同志要从内部分裂我们的团体:他们要另外组织座谈会,这是机会主义的阴谋!而蒋纯祖同志,是这个阴谋的领导者……我仍旧称你为同志!”他向蒋纯祖大声说。
在那些女同志里面,发生了普遍的不安。她们有两个原来在看书,有两个则在分花生米吃她们只注意她们的花生米:在这种激烈的场所里,她们只注意她们的温柔的,小小的娱乐现在她们抬起头来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懂得胡林所宣布的这种阴谋。
有些听惯了这一切,认为这一切和自己不相干,而在看书的男同志,抬起头来了。
“我们要清算阴谋!”胡林大声叫。
有一个瘦小的、戴眼镜的青年站了起来。他有激怒的表情:他因激怒而不能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叫做……迫害!迫害!你是伪善!……”他说,看着胡林,“我承认我有意思……改组……座谈会,但有什么妨碍?为什么是蒋纯祖同志?为什么迫害?”他猛烈地说,晃动着。“我承认这是我们的意见!”另一位青年站了起来,援助他,“恰如蒋纯祖同志所说,你们是妄自尊大,压迫了大家!是你们才阴谋操纵!你们从来不听别人的意见!你们神秘,神秘得很快乐!”
接着有另外的两个人站起来攻击王颖:攻击混乱而猛烈地进行着。
“所谓取消主义是,把革命的枝叶斩除掉,使一切生机死灭掉!”第二个青年突破了一切声音,大声说:“而所谓机会主义是专门向上级讨好!你们不能向同志们学习,你们是革命的贵族主义!
接着第一个青年开始攻击;第三个抢着说话,秩序又很乱了。
“会场秩序!”剧务的负责人大声叫:“我们必须消除个人主义的倾向,打击分裂。”
“我要不要援助他们?”蒋纯祖想。
“什么叫做个人主义?什么叫做分裂?什么叫做阴谋?”他站了起来,愤怒地说。他的痛苦消失了。他在强烈的虚荣心里面站了起来,愉快地、但有些惋惜地丢弃了他的痛苦。“王颖同志说:可不管你主观意志如何,客观上你是反革命!说得多么漂亮,多么轻巧呀!王颖同志父亲不是工人,母亲不是农人,王颖同志不配接受我的恭维,他不是什么普罗列塔利亚;那么,不管王颖同志主观上如何,客观上王颖同志反革命!王颖同志,你的这顶帽子,你戴得很舒服吧!”特别在不明确的痛苦之后,蒋纯祖拿出他在学生时代惯用的无赖的,毒辣的态度了。在世界上,再没有比那些朦胧地痛苦着的十五六岁的男学生们更会无赖,更能毒辣的了。“那么好极了,这顶帽子就把王颖同志从头到脚地盖起来了!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请王颖同志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是工人,而他的母亲是农人,工农大众的儿子,真是祖上积德呀!”他笑了起来。因为普遍的严肃的缘故,没有附和的笑声:大家觉得蒋纯祖太狠恶了。于是蒋纯祖重新有痛苦。
“我抗议蒋纯祖同志对我个人的谩骂!”王颖愤怒地叫。“你证明呀!”在恶劣的激情和痛苦中,蒋纯祖无赖地叫。他坐了下来,迷晕地笑着。
“为了维护王颖同志的革命的人格,我们要惩罚蒋纯祖同志!”胡林慷慨激昂地说:“现在事情极明白,蒋纯祖同志是反动派的领袖!我提议开除蒋纯祖同志!为了给反动派作榜样起见,开除蒋纯祖同志!”
他停止。大家紧张地沉默着。
“果真革命判决了我,一个个人主义者吗?”蒋纯祖痛苦而恐惧地战栗着,想。
“这是预定的阴谋,为了蒋纯祖同志的恋爱!我提议开除胡林同志!”那第二个青年站了起来,说,“胡林同志在工作上毫无成绩,根本就不学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胡林同志投机取巧,同时追求两位女同志,他曾经告诉别人说,他包准两位都弄到手,这有多么无耻!女同志们都在座,刚才还为胡林同志欺骗!胡林同志的眼泪是世界是最下贱的东西!而王颖同志居然袒护他,而蒋纯祖同志,帮助了我们的学习……”他流泪,继续说:“革命里面也要有正义……”“我不能忍受侮辱!”胡林叫。
蒋纯祖,得到了无上的援助,心里有甜美的友爱感情,露出轻蔑的表情站了起来。大家又看着他。
“我向同志们提出辞职!……”他说:“就是说,胡林同志是对的,请开除我!”
“假如这样,请也开除我!”第二个青年说。
“还有我。”戴眼镜的青年站了起来,说。
“在荒凉的世界上,也有友情的。”蒋纯祖,眼睛潮湿了。“我反对胡林同志的提议!”张正华站了起来,愤怒地大声说:“我主张蒋纯祖同志接受批判!”
“我接受真正的朋友的任何批判,我反对你们的任何批判!”蒋纯祖骄傲地说。
“请主席表决!”胡林说,谄媚地看了王颖一眼。
王颖站着不动,严肃地看着大家。在这里,王颖开始体会到蒋纯祖和他的朋友们了:体会到敌人,是一件艰难的事。他,王颖,只是要打击蒋纯祖,现在也还是要打击,但决不愿意事情有这样的结果;就是说,决不愿意蒋纯祖像现在这样胜利而骄傲走开。这个结果将破坏他的信用和权威,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体会到会场里面的一切,他想到,蒋纯祖的确并不如他所批判的那样。但这样的思想对他永远没有效果,因为他随即就想,他在原则上是决无错的,他,革命者,应该坚实。他想他不能有同情,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小资产阶级的一切他觉得是如此。于是他开始作结论,而为了缓和会场空气,在结论里面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胡林;他觉得同样无情地批判胡林,不为任何感情所动荡,是革命者的公正的行为。
“应该彻的地检讨一切,不是开除不开除的问题,失去了每一个同志,我们都觉得痛心!”他严肃地说,相信是痛心;把自己提得和原则一样高了,“蒋纯祖同志不接受批判,是值得痛心的事,我以个人的资格劝告蒋同志,希望他在这样的感情过去以后,会反省过来,而这样的感情,是小资产阶级的!”他沉重地说,停顿了一下。“而胡林同志,浮嚣,夸张、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的最坏的弱点!”他严厉地说;胡林愤怒地,惊异地看着他,然后微笑着摇头。“今天我们的结论是:个人主义的一切,幻想和自由主义的作风,是要不得的!任何分裂的企图,是应该遭受打击的!同志们,赞成这个的请举手!”有人举手。在女同志里面,除了高韵以外,全体都举手。“我们的结论是:第一、健全我们的座谈会,各位同志可以随时供献意见;第二、民众工作上面,态度应该特别严肃,蒋纯祖同志的讥讽,是错误的!方国栋同志和刘采琴同志任意行动,妨碍了工作,是要不得的!张正华同志疏忽地弄丢了团体的东西,事情虽小,却表现了马马虎虎的作风,是要不得的,我们希望蒋纯祖同志安心工作,大家克服困难,共同学习,但蒋纯祖同志的艺术家的派头,自由主义和颓废主义,应该受到批判!”他兴奋地大声说。他觉得空气转移了;“蒋纯祖同志对我个人的放肆的攻击,我能够原谅,但是对理论领导的攻击,应该受到批判,同志们,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我们是处在如此伟大的时代里,我们的任务是重大的,假如有一点点错误,我们就对不住死难的同胞和为民族而流血的同志!
他说完,有一部分人,尤其是女同志们站了起来:这一部分人,对斗争的双方都没有特殊的感情,不能看到问题的深处,由于疲乏的缘故,承认了王颖的结论。他们因为王颖是领导者的缘故,承认、并且同情了这个结论。这对于王颖是一个大的帮助。但这个帮助立刻就被削弱了,因为大部分的人坐着不动,注视着会场的左角。他们注视剧队的总务和秘书沈白静;这种注视,在斗争进行的时候,行断地发生,现在集中了起来。沈白静是长着络腮胡须的,丑陋的,大脑袋的,在外表有些呆板的人。感觉到大家的目光,托着腮,用另一只手抚弄桌前的蜡烛。他眼里有一种光辉:他在沉思着。沈白静的经历很少人知道:大家知道他是经验丰富的,冒过多次生命的危险的坚贞的人。他是这些年的剧烈的斗争所产生的优秀的人物之一。在这年青的一群里面,他是年龄最大的,但他没有家庭,没有结婚,没有任何特殊的朋友:大家对他都是朋友,显然他觉得这样最愉快。他是这个演剧队的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属于那个小集团。但他显得和这个小的集团并无值得夸耀的关系,在某些事里,当他认为必须依他的意见做的时候,他对这个小集团显得很严刻;而因为被大家敬爱着的缘故,这个小的集团听从了他。大家不知道实际的情形,但大家看得出这种举足轻重的影响来。大家渐渐地看出来,他和王颖之间有了磨擦。但他自己决不把这个说出来,好像他是在很冷静地观察着。他和大家很亲近,但他不愿参加演剧或唱歌,他对这些毫无兴趣,他总是逃开了:大家闹得怕羞起来,但大家对他有真诚的严肃,这是年青的人们对于很苦的生涯和正直的性格的一种最坦白的爱慕。在座谈会里,他很少说话:他显得好像不懂得从王颖嘴里大量地,动人地说出来的那些理论。他不阻挠座谈会的分裂,他说他没有意见,但希望各人努力工作,从工作中学习。大家常常向他聚扰来,喧嚣地包围着他,希望他多说一点话;特别是女同志们,坚信他有无数的故事,只是不肯说。在这个演剧队里,他是最动人,最深刻的存在。那些年青的心灵,一面集中在那些火热的理论上,一面就集中在这种坦白的爱慕里。
显然王颖敬畏他,同时又觉得他妨碍自己。王颖渐渐地相信他是错误的。对这个最大的检讨会,他未参预任何意见。在会议进行的全部时间里,他注意地听着,有时呆呆地望着某一个固定的地点,沉思着。那些年青的人们的眼光不停地落到他的身上来,他有时向这种眼光回答一个含着威力的逼视,但多半是不理会。分裂严重起来,王颖的领导是怎样的脆弱,他现在明白地看出来了。那些在人生中走了上另一个阶段的人们,对他们希望着的后辈的一切表现,是常常怀着老年人所有的慈爱和理智的冷静的观察:他,沈白静,对于这些幼稚,是大度地容忍着。但到了现在,王颖的这个空泛的结论使他愤怒了起来。
往昔那些年的残酷的生活,使他对目前的这个叫嚣的场面有了憎恶。突然地,在他的心里,往昔的那些为民族而流的鲜血和目前的这个场面,成了强烈的对比。
会场的空气的集中,沈白静的那种严厉的目光,以及他的抚弄蜡烛的那个深刻的动作,使王颖的结论失败了。并且使那些以个人的激情的目的冲击着的反对者们胆怯了。“王颖同志的话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蒋纯祖严肃地大声说,“胡林同志提议开除我,而我提出辞职!而假如胡林同志真是那样无耻的话,那就必须惩罚!”他说,虽然沈白静使他有些胆怯,他依然相信着他对沈白静的深挚的爱慕,他相信沈白静会赞同他。他努力地倔强起来说了这几句话,希望表示,并证明他在沈白静方面的忠诚。他看着沈白静。
王颖,不觉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严肃地看着沈白静。“我有一点小意见!”沈白静站了起来,低而迅速地说,看着烛光。显然他心里有大的力量在冲击。他在全体的沉默里停顿了很久,露出他的迟钝的,沉思的表情:他在审查自己。于是他用他的那种重浊的,沉静的,笨拙的声音说话。“同志们,”他说,“我们大家都犯了错误,为什么呢?第一,王颖同志的领导不健全,有缺点,这些缺点大家已经指出来了!我相信王颖同志会要改正,会要和大家融成一片!同志们,王颖同志也有优点,那就是他坚强,肯工作,这难道大家没有看到吗?但是缺点是不能原谅的!”(王颖不觉地露出痛苦的笑容)“胡林同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味想着自己,简直不知道工作是什么东西!而蒋纯祖同志,完全是个人主义者,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蒋纯祖同志,你承认这个吗?”他问,看着蒋纯祖。
“我承认你的批评!”蒋纯祖沉默了一下,说。他的脸打抖。他痛苦地看了王颖一眼:现在,屈服于会场里的严肃的、诚恳的空气,并深切地感到这种空气,他对王颖和解了。他回答了沈白静,感到自己站在这种崇高的场面里,是纯洁的。沈白静继续安静地,严肃地说下去。蒋纯祖感动地听着,觉得自己心里有清新的力量,觉得自己能够随着这个时代前进,理解,并征服自己的弱点。
“同志们刚才很多次提起我们的那些为工作而牺牲了的同志,但同志们是否能真的学习他们?很成问题!很成问题!我不会向你们描写什么,同志们不能以为这个时代是享福的时代!”沈白静愤怒地说。他,这个老兵,被刺激起来了。“刚才在辩论的时候,你们里面有人看书!在女同志里面有人吃花生米!这对得起为工作而牺牲的同志吗?这难道不可怒吗?”他说。他对大家从来如此严肃:他的被刺激起来的心灵,向目前的这个时代要求更多,更多的东西;他确信先前有过这些东西。那两个吃花生米的两个女同志中间的一个,低下头,低声地啜泣了起来。于是他更激烈,更严厉,更沉重。他说到了他从来未对它们发表过意见的问题。“大家争论恋爱问题!但恋爱是什么呢!只有真的明白恋爱的意义的人才配恋爱!我看见不知道多少醉生梦死的幻想这叫做恋爱?大家说这是艺术的团体!正是艺术的团体,应该更严肃!同志们,没有一件事情是好闹着玩的,同志们,我们应该觉醒!”
在女同志们里面有激动的哭声传出来。他向那边看了一眼。
“不要哭,而要觉醒!同志们,”他感动地说。坐了下去。他抱住头。
“我们……接受……你的批评!”那个啜泣的女同志站了起来,说。
沉默了一下,王颖站了起来。
“我们接受从沈白静同志的丰富的经验来的批判。”他严肃地说,看着桌面。“我们希望各位改正缺点……好,今天散会!”他痛苦地抬起头来。
沈白静最先走出去。大家悄悄地走出去,有人吹熄了几只残烛,在黯澹的光线里人们更静默。走过楼道的时候,有人开始说话:简短、微弱、严肃。这种表现,是人们走过生命的最严肃的场所时所有的。
蒋纯祖走出楼房。已经过了十二点钟,雷雨已经止歇,草场上有凉爽的、愉快的风,各处滴着水,繁星在天空闪耀。蒋纯祖站在滴水的桃树旁凝望楼窗:楼窗里有灯光和人影。蒋纯祖轻轻地叹息,并且盼顾。
蒋纯祖觉得一切和谐,他对一切都已经和解:他心里有顽强的感动。他轻轻地叹息,并且盼顾。他重复着这个动作,在这个动作里他深切地感到了愉快的凉风,滴水的小树,和在他的周围恬静地呼吸着的一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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