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本章字节:29240字
?天、堂
一
傅蒲生夫妇,带着他们的“总是不安静”的孩子们住在南岸。两年来,傅蒲生“转运”了,和一些朋友们合伙开着一个什么公司,或者堆栈关于这个,傅蒲生自己也闹不清楚,因为事情是变化万端,而且内幕复杂来往于重庆仰光之间,一帆风顺地赚到了很多的钱。这个好运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的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国的哲学家预言说,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傅蒲生,被扫帚星照耀着,要走好运;扫帚星的光辉来迟了两年但对这个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异常的感激。因此,他的小孩们就总是不能安静了。以前,傅蒲生还用人生的艰苦来恐吓幼小的他们,现在他们完全被惯坏了。在这些孩子们里面,汪卓伦的小孩痛苦地生长着。
由于蒋淑珍的冷静的眼光和特殊的烦恼,由于另外的小孩们的赤裸的歧视,幼小的汪静变得沉默、顽强、偏执。他在学习着孤独,在孤独中发展他的幻想。蒋淑珍,看着这个只有六岁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觉得很痛苦。蒋淑珍每天都在这里面浮沉,常常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常常的,无论她怎样的坦白无私,她不能对这个小孩感到她对她自己的小孩们所感到的那种感情;内心冲突的结果,她就对幼小的汪静有着痛苦的厌恶。无论她在哪一间房里,她总感到这个小孩藏在她的后面,偷偷地看着她特别偷偷地看着她抚爱她自己的小孩。她有时觉得小孩的眼睛很可怕;她常常急急地,惊慌地从它逃开,有时,她不能忍耐了,责骂了他。在这种发作之后,她总是跑到楼上去,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流泪,或者啼哭。幼小的汪静,无疑地是注意到了这一切。他心里有着严重的疑问。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顶楼,爬在桌上,不动地,严肃而畏惧地凝视着这张他觉得是神圣的照片。
傅钟芬,因为怀孕的缘故,被迫着和她的那个中学教员结婚了。对于这件事情,傅蒲生是没有意见的,蒋淑珍却不能饶恕。她说她绝对不能饶恕。女儿用将要自杀的声明来恐吓她,她也没有动摇。这个软弱仁慈的女人,在这件事情里,是升到她的父亲的光辉中去了,她说,对于这样的女儿,只有要她自杀。整整的一个月,她是冷酷,顽固。她说,女儿不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儿不离开,她就离开回到苏州去。傅钟芬,从她的宽大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接济,躲在外面不敢回来。到了最后,傅蒲生只有请蒋淑媛和沈丽英来帮忙了;他计划,假如这也没有效果,他就用飞机送女儿到昆明去。看见了蒋淑媛和沈丽英,蒋淑珍就猛烈地发作了。最初她愤怒地咒骂一切,继而她大哭。大家以为她已经动摇了,但是晚上她吞了鸦片。
大家把她的生命抢救出来以后,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说,他记得,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他曾经说过:“我傅蒲生愿意为你牺牲。”在以后器。
傅钟芬跑回来了。是晚上,怀孕的、苍白的傅钟芬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向母亲跪了下来。
“妈,女儿有罪。”傅钟芬说。
蒋淑珍厌恶地,痛苦地看着她。
“起来!”蒋淑珍说,那种表现,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妈,我不想活了啊……”傅钟芬大声痛哭,说。“起来!”蒋淑珍重复地说。
这样,事情就算是过去了。蒋淑珍没有参加婚礼那样一个豪华的婚礼使傅钟芬在行礼之后就大哭,并且憎恶她的丈夫。婚后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那个教员,每天都在他的岳父面前打旋,骗了很多钱去。他的唯一的快乐,是召集很多同事到家里来谈论金钱和女人。于是,生产以后,傅钟芬就带着小孩回到父亲家里来。傅钟芬觉得她的一生是完了;从前的那些豪华的幻梦,是不停地惊扰着她。她的心肠很软;特别使她痛苦的,是她的敏感的性质。她总觉得别人比自己美丽,比自己善良,幸福。
蒋纯祖来到的时候,沈丽英恰好在重庆。她是到重庆来替女儿办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的,她是为自己而做这件事,她是不停地兴奋着。大家都注意到,在这些时,她的眼泪特别的多;有时是因为快乐,有时是因为生气,悲伤。她为女儿的事情已经焦虑了很久,她觉得,女儿是这样的愚蠢、自私,丝毫都不理解她。
陆积玉,到重庆来以后,觉得非常的苦闷。主要的,她觉得别人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钱。在幼年的时候,她便受到金钱的刺激,现在,在这个冷酷而奢华的社会里,她更觉得痛苦。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金钱的,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衣料的,现在她更是如此。在她的心里,是存在着单纯的,蒙昧的情感,有时发为一种对人世的利害的虚无的,悲凉的抗争,但她的生活的目标,始终是在于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她确信她只能看到要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必须穿得好,必须有钱。在年龄较轻的时候,在南京的时候,以纯洁的浪漫和倔强,她反抗过这个信念她记得,在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想到自杀但现在,她需要独立、友谊、爱情,以纯洁的苦恼,她向这个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觉得这个被金钱支配着的社会,中间的友谊和爱情是丑恶的有时候,她是这样的感伤另一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着独立的尊荣,友谊和爱情她是痛苦地渴望着金钱。她是那样的为自己的贫穷而痛苦,觉得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觉得别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里穿着她的祖母和母亲的破烂的衣服,因而轻蔑她。这个世界的势利的眼光,这使她战栗着,手足无措了。
到重庆以后,她回家去住了几次,并且换了四个工作地点,用她自己的话说,因为别人的势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远不能懂得自己的美貌,永远不能懂得冷静的做作,虚伪的风情,以及豪华世界的这一切秘诀的。她是拼命地积蓄着,为了做衣服,请朋友们上馆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积蓄了好几个月,然后慷慨地一掷,以获得友谊和独立的尊荣,但这并不总是灵验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里流泪。
她是这样地走上了人生的战场,开始和命运恶斗了。这一切,她都告诉了她的母亲,因为她别无可以诉苦的对象。没有来得及提防,她堕入恋爱了。这个她也告诉了她的母亲,并且带着一种骄傲:她觉得她是独立了,对人世的一切,有了明澈的观念。但接着她就又向母亲诉苦。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子为人很好,一点都不势利,并且对她很忠实,但有一个令她痛苦的缺点:舌头不大灵活,说话不方便。她为这个特地跑回家来向母亲诉苦。祖母坚决地反对这个不灵活的舌头,母亲也不以为然,于是她就替她的爱人辩护,和母亲吵闹,说母亲干涉她的婚姻。但离开以后,她却又来信向母亲忏悔,并且请求母亲替她找一个收入较多的工作。
她恋爱着。她和她的爱人在江边上做了一些令她胆怯的散步。向他诉说她的过去,她的弟弟,并且向他诉说这个势利的社会所给她的痛苦,她心里的悲伤、失望、和人生的虚无。她说得非常的热烈,像她的母亲一样的热烈。她的老实的爱人完全赞成她,偶尔告诉她说,将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的机关的一个会计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青人,他固执地相信他爱陆积玉,决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他觉得这很可耻而是因为他和陆积玉有相同的痛苦;他们同样地受着这个势利的社会的压迫,同样地觉得人生虚无,于是,在他的忠厚的心里,就有一种神圣的鼓励了。在江边的这些散步里,他是瞥见了他和他的爱人的将来:他们将携着手,奋勇地向他们这目标挺进。对于这一点,正如对于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一样,他是深信无疑的。
于是,这个痛苦的会计员,在人生的战场上,有了一个忠实的同志了;于是,这个悲伤的陆积玉,对于人生的苦重的义务,有了明确的信念了。在这一点上,她的母亲是她的光辉的榜样。
她仍然为她的爱人的舌头而痛苦着。而他说话,她就痛苦;他也觉察到这个,因此很少说话。为了适应这个,她做了极大的内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个人都有缺点,正是缺点使人可爱。后来她想,正是她的爱人的缺点使她怜恤,同情,看见了温厚的心,进入恋爱。于是,到了最后,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绪。从那个逻辑的推论到这个爱情的创造,中间经过了痛苦的内心斗争。现在她对这个安心了。
沈丽英,因为她的热情的性格的缘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时代的变化,很爽快地就给了女儿以完全的自由。当她觉得有困难的时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难并不在于她自己,而是在于她的丈夫。她说:对于儿女们的婚事,陆牧生是看得很严肃的。
在王定和的纱厂的境遇最艰辛的那个时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陆牧生和王定和斗争很激烈,差不多要决裂了。九月以后,王定和囤进了大批的棉花,并且严厉地裁员,在工厂差不多变成了商栈的时候,境遇转了。在这一批棉花上面,陆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也收进了五大包。王定和对这五大包棉花守着沉默,因此他们之间就恢复了和平了。陆牧生,和他荣誉的心一同,有着粗豪的手腕,练达的王定和对这个很为鉴赏。在家庭里,陆牧生是尊荣而刚愎的丈夫和父亲,但热情的沈丽英常常叫他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丽英愈崇拜他,愈惧怕他,就愈要在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叫出呆子或傻瓜为了取得平等地位,为了那难以描述的内心感激。对她的嘹亮的叫声:呆子或傻瓜,陆牧生总是感到心惊,好像青春并不曾消逝,好像昨日的幻梦突然地复活,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明;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牧生总是感到那种难以说明的羞耻和温柔相混合的情绪。然而,为了尊严的缘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积玉装出古板的面孔来。陆牧生在楼上找不到拖鞋,愤怒地叫起来了,沈丽英在楼下锐声喊,呆子!于是陆牧生的声音就奇妙地变温和了。陆牧生突然地发怒,把饭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丽英,在从前是要拼命的,现在哭着喊:傻瓜!于是一切就过去了。
境遇好起来,沈丽英健壮了一点,这种声音是常常可以听到。沈丽英,当她在突然之时发觉了蒋淑珍以尊严对抗王定和的尊严的时候,不觉地大为惊异。
现在,沈丽英卖去了两包棉花,来重庆为女儿订婚。陆积玉的要求非常的多,使她常常流泪:有时因为快乐,有时因为生气,悲伤想到了在远方的陆明栋。
这时候,蒋纯祖,怀着羞耻的情绪,来到大姐的家里。他恐惧见到傅钟芬,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苦恼地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自己,以及对亲戚们,他的这一次的归来,是凯旋呢,还是败北。他不能确定这个。这是一种西式的房子,下临长江,左边有美丽的树木,单独地住着傅蒲生一家。他走了进去,立刻就看见了傅钟芬。
傅钟芬坐在砖墙前面的一张藤椅里。她是抱着她的女孩在晒太阳,在她的后方,迎着上午的阳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采来。这种虹采美妙地影响了傅钟芬,以致于蒋纯祖在最初的一瞥里,没有能够认出她来:在最初的一瞥里,蒋纯祖看到了鲜明的,迷人的、庄严的女子,他希望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他心里有甜美的,崇拜的、庄严的情绪。他常常偶然地遇到他的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对着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造成的圣洁的事物,感到这种情绪。傅钟芬,在阳光和虹彩里垂着头,她的蓬乱的发辫、披在她的肩上的那件红色的毛线衣,和她的怀里的那个穿着黄色的毛线衣的、甜睡的婴儿,对蒋纯祖唤起一种虔敬的印象!他觉得这个女子是神圣的。在这种虔敬的印象里,他认识了她,傅钟芬。他心里有了痛烈的羞耻,但这种虔敬的情绪,并未消逝;它反而增强了。在他认出来之前,他是敬畏着他所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圣洁的图画,在他认出来之后,他心里有忏悔的、怀念的、尊敬的感情。于是,这个圣洁的图面,便照耀着他的四年来的生活了。他觉得傅钟芬是为他而受苦,为他而心里有着神圣的静默在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这个为他而走进了这种苦难的、悲哀的、寂寞而华美的图景的。
现在他希望她看见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觉得,在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慰藉,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悲哀。他怀着尊敬的、羞耻的情绪在枯黄的草地上走了过去。傅钟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认识他了。显然决未想到他会出现,她显然非常的惊动。她的身体的震动使小孩醒来。
小孩皱眉,被阳光刺激,啼哭起来。
“你怎么来了?”傅钟芬皱着眉,忧愁而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心里的神圣的尊敬消失;它让位给那种现实的感情了。他因为此而有些慌乱。他觉得傅钟芬不愿意看见他,他觉得,他的到来,破坏了她的和平。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他忧愁地笑着看着她。
“你妈妈在哪里?”他问,然后偷偷地看着啼哭着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妈,小舅……”傅钟芬掉头,喊。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努力,因为她是非常的疲弱。她垂着眼睛,显得苍白而庄严。“妈妈在房里。”她低声说,可怜地笑着。“好,我自己去。”蒋纯祖说,但仍然站着,忧愁地笑着看着小孩。傅钟芬突然受惊,看了小孩一眼,然后谴责地、严厉地看着他。蒋纯祖感到狼狈,但忧愁地笑着。“你病了么?”他问。
“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
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的这种态度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的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
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
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的烦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告诉他说,他的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静的笑容。
她的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的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的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的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
蒋纯祖,一直敬爱着这个姐姐,觉得她是焕发着慈爱的光辉,觉得她是旧社会的最美、最动人的遗留。但现在突然地觉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蒋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可怕的是她的仁慈和冷静,可怕的是,假如和她冲突,便必会受到良心的惩罚可怕的是,她虽然没有力量反对什么,但在目前的生活里,他,蒋纯祖,必须依赖她。蒋纯祖从此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那样迅速地就沉没;并且明白,什么是封建的中国的最基本、最顽强的力量,在物质的利益上,人们必须依赖这个封建的中国,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静,它永远是麻木而顽强,渐渐就解除了新时代的武装。
但蒋纯祖却受到了傅蒲生的热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无所不谈。他们谈仰光的故事,重庆的新闻,国际间的消息,以至于钢笔,手表,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泼。每天晚上都要开留声机学唱戏对这个,蒋淑珍是异常的厌恶每天晚上都要分东西给小孩们,和小孩们大闹。在蒋纯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傅蒲生曾经因走私之类而被什么机关拘留过一次,但很快地就出来了,说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结了十二个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蒋纯祖描述这十二个新朋友的性格。他说,十二个之中,有四个是怕老婆的,有五个是贪钱如命的,其余的三个,则是慷慨而侠义的。他叙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轶事,他的着眼的地方,他的轻视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说到自己时,他也如此他的善良的、乐天的性情,他的混浊的善恶观念,他的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的描写金钱的能力,使蒋纯祖走进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感到快乐。
这十二个新朋友中的某几个,在傅蒲生家里出现,成为他的客人了。他们都是和傅蒲生走一条道路的。蒋纯祖,为了娱乐傅蒲生,运用着傅蒲生的方法,猜出来,在这几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个是慷慨而侠义的,使傅蒲生大为鉴赏;虽然蒋纯祖一看到这几个人,就觉得傅蒲生的话是怎样的胡谄了。这几个人,以及和傅蒲生来往的一切人,有的对傅蒲生恭敬,有的对他亲热,都带着这个社会的那种复杂的、强烈的精力;蒋纯祖觉得,他们这些人中间的每一个,都非常的可怜,随时都会在什么黑暗的地方沉没,但他们的整体却赋予他们以那种强烈的精力,在他们的背后,展开了这个社会的豪华的、冷酷的图景。
傅蒲生希望蒋纯祖和他们交游,但蒋纯祖立刻就厌倦了。傅蒲生送了蒋纯祖两套西装,一只表,一只钢笔;希望蒋纯祖在休养几个月之后和他“共同迈进”,蒋纯祖答应了。蒋纯祖,有荒凉的感情,希望飞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来。蒋纯祖的活泼的精神,是对别人,也对他自己,掩藏了他的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里,楼上楼下,小孩们嚣闹着。他们差不多总是逃学。他们,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以攻击门外的穷苦的小孩们为最大的快乐。蒋淑珍对他们很严厉,然而,在父亲的骄纵下,这种严厉来得太迟,对他们很少影响。他们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他们觉得生活是撒娇、胡闹、寻乐。蒋纯祖在这些小孩们里面感到一阵烦恼。最初,他喜爱他们,因为他们活泼而美丽。但后来,小孩们对他非常不敬,他对这活泼和美丽感到一种妒嫉。他好久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们的活泼和美丽为什么会唤起妒嫉。他妒嫉地想,这些小孩们,将来必定是非常的糟。
后来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为他不能得到这些小孩们的心,他们的活泼和美丽,是奉献给他所仇恶的事物了。于是他对他们严厉而冷淡。他对六岁的汪静始终有好的感情,他时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蒋淑珍很烦恼。他觉察到姐姐的烦恼,感到愉快;这种感情在他是特别自然的。
这个小孩在这个家庭的所处的地位,以及他自己的那种动人的自觉,使蒋纯祖感动地面对着汪卓伦,并且感动地面对着将来。住在父亲家里,傅钟芬嫌烦,常常打骂小孩们,对汪卓伦的小孩也一视同仁:对这个,她是毫不注意。蒋纯祖抗议了。某一天,傅钟芬打汪静的手心,因为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打开她的抽屉。蒋纯祖推开了她的房门,抱开小孩,严厉地说:“你没有权利打他。”但在听到了傅钟芬的生气的声音的时候,蒋纯祖又感到狼狈和羞耻。他抱着小孩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抱着小孩站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曾经把这张照片翻转了过去,因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听见了小孩的活泼的脚步声:汪静用力推开房门,他带一种惊异的热情,看着他。显然汪静喜爱他,对这个,他觉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进来,含着笑容抬头看他。然后看照片的所在。他站了起来,翻转照片,抱起小孩来。小孩那样严肃地看着照片,以致于蒋纯祖确信他认识他的母亲。但蒋纯祖始终没有向小孩谈到这个,他觉得,谈这个,对于大姐,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对于严肃的小孩,是一种冒渎。
“你几岁?”蒋纯祖问。
“六岁。”
“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
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的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上,恰巧和他的母亲的照片一样高。
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的眼泪。
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的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
关于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于她们内心的不安,以及关于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
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么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的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的回忆,在她的心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的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
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的沉默而谦恭的爱人。
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的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年。
“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
“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后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的后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后生,是惊动过她的青春的。“从我们的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么,他们都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个老皮匠你后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尸的,都假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后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么?”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
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及他的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
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的身体又在发烧。他的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
蒋淑珍问了一句什么,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都没有办法,我们怎么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么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干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么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的眼泪。
“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
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的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的痛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的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的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的优越来,使他感到良心的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
坐在他的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
“我忘记了你的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
“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
“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的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的苦恼。
“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
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
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
“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主意?痛痛快快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她显得顽强一样。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
沈丽英觉得欢喜。
“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
“妈,不许你说!”
“是啊,怎样?”
“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服!”
“你还要做什么衣服!你有那么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
“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的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的心情。
“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我要彼鼋浚牛棺∧盖祝怠
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
“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
“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
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的帮助;她明白她的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在椅子里。
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的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
“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
“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的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
“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的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么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道!不过,我的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
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的那种冷静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
“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不需要什么,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世界本来荒凉。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的眼睛严肃而明亮,看着沈丽英。
“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说,好像小孩。
“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
“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
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
“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的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于是望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后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的暮年。
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的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陡积玉是沉静而庄严。
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后用手帕按住眼睛。
“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照片。
但她们的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积玉则记得蒋淑华的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
“纯祖,你到的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么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的怎么样呢?”
“有人放火,把我们的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
“啊,这样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的事情有什么意见?你的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势来。
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的冷淡的表情。
“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
“那么,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
“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
“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
“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而觉得愉快。
“那么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
“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
“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的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
蒋纯祖的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的这种把握,正是对于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么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
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
“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
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在思索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的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的命运。
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是的,‘他们结婚以后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苦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