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本章字节:33148字
m
二
到重庆来以后,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万同华已经不忠实了。这或许是一种不正常的敏感,一种对背叛的畏惧,或许是,华美的声色,俘掳了他的年轻的理智。
到重庆来以后,他无时不想到万同华,但这些想念,包含着他觉得是恶劣的东西,并且包含着无情的分析,不满和逃遁;这些想念,没有一次是伴随着纯净而新鲜的爱情,或者是亲切的依恋,或者是对未来的甜美的预期的。最初他对这觉得很恐惧,在恐惧里,他向万同华写了极热情的信,要她坚强、努力、看见“我们时代的理想”。这些信里充满了誓言,并且充满了热情的愤怒。在这些信里,隐隐地透出了他对万同华的不满。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在哪一点上对万同华不满,但他在重庆所接触到的繁华的生活,以及他的华美而迷乱的热情,使他觉得万同华是黯淡的、枯燥的存在。他觉得,在乡下生活,万同华已经麻木。他隐隐地觉得万同华不美、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觉得万同华是缺乏一切进步观念,和“我们时代的热情”。在第一个月里,万同华来了两封信,写得很平淡,说,她们都平安。蒋纯祖,以那么多热情的誓言,换来了两张平淡的便条,痛恨起来,突然地对万同华冷淡了。
他的热情并不能替他装饰出一个动人的万同华来。他的热情,和随后的他的冷淡的、有些邪恶的信,是残酷地压迫了万同华。
在第三、第四个月里,他又狂热起来,向万同华写了请求饶恕的长信,在信里咒骂重庆的生活,剧场、音乐会,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连地写了很多封信。但万同华从此没有来信了。
有一封信里,他诚实而苦恼地说,他已经发觉了自己的对她的不忠实。万同华没有来信,他怀疑这封信产生了恶果,于是写了长信去辩白。在他说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他是被自己的忠实感动着的;他隐隐地希望,由于这封信,万同华从此离去或者追到重庆来。在以后的辩白的信里,说着自己的忠实,他是被自己的虚伪激怒了。万同华仍然没有来信,痛苦到极端之后,他决心不再虚伪宁愿死,不愿虚伪。但无论怎样,在重庆的热闹的生活里,在他阴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独,悲凉的激情里,他都不能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他觉得万同华已经和他隔得很遥远了。
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有了钱,他是奢华地过活着,俨如一个花花公子。他的作品被发表了出来,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在他们里面迅速地得到了优越的地位。他从音乐会到剧场,从饭馆到酒店。在音乐会里,结识了所有的音乐家,并且轻视他们,他坐在远远的后面,显得洒脱、严厉、冷淡。他到剧场里去,更是为了批评和攻击。他相信,到了现在,高韵是再也不能惊动他了。但高韵仍然惊动了他,使他因他的万同华而有着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终场便离去。蒋纯祖现在是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钱,并且有一点名誉,是怎样一回事了。他渐渐地有些迷糊了。他想,他将要起来反抗,但现在不必。某一天,他无端地快乐起来,买了手巾,内衣、牙刷、牙膏、帽子、雨伞、扑粉、口红买了极多的东西回来,用去了两千块钱,使大家极端的吃惊,认为他将要结婚。
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它陈列得很华美。它的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铺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后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
他热情地玩弄金钱,因为,在过去数年,金钱使他受苦。他相信别人会把他看成值得尊敬的傻瓜,他相信别人会认为他是在企图取悦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女人。他愿意取悦于某一个女人,她大概是万同华,但她是谁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因为他很快乐。但热情、光明、华美迅速地消逝,到来了冰冷的痛苦。
他体会到,在他狂热地买东西的时候,他的确是爱着万同华的。在那种热狂里,买雨伞的时候,他想;“看吧,我要保护你的小小的脑袋!”对着口红他想:“心爱的啊,你的敏锐的嘴唇决不需要这个,但是这将使你快乐!”“好,亲爱的,我们去看另一家!”他说,走了出来,走进另一家。
到来了痛苦。痛苦是,他觉得,他的这种热望,污蔑了圣洁的爱情;他所感到的,是他所创造的某一个华丽的女子,她称她为万同华。他所感到的,不是真实的万同华。真实的万同华冷淡,并且反抗他的这种罪恶的热望。
他不能忍受万同华的冷淡和沉默,而想到他们中间的一切,是太痛苦了,于是他用虚浮的游乐把它深深地埋葬起来。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状况,感到愉快,并且觉得脱离了枯燥的爱情的束缚,他是自由了。他认为责任会在万同华,因为她用冷淡回答了他的盟誓,用沉默回答了他的热情。倾心于热情的世界,在壮快的发作里,他在四月初写了一封信给万同华,说,假如她不愿意有所束缚的话,她从此便完全自由。在短促的兴奋里,他觉得他能够承担这句话,但万同华没有回答,长久的疾病,难耐的生活,使他重新陷入可怖的痛苦。病痛沉重起来。他变得冷静,先前的那热情的华美的、混乱的一切消逝了。
那热情的,华美的一切,那小小的虚荣,那些声音和颜色变成可憎的了。他的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变成可憎的了。他明白,仅仅为了骄傲的热情,他才结识他们;仅仅为了他们崇拜他,到城里来,他是获得了小小的声名他才爱好他们。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有的写诗,有的学音乐,有的指望剧坛上的出路;在他们中间,他很容易地便取得了优越的地位,这使他醉心。这些年青人,是给自己们造成了一个陶醉的世界。蒋纯祖,和醉心同时,冷冷地注意到,他们是信仰着公式的观念,毫不知道他们所生活的复杂而痛苦的时代的。这些公式的观念,蒋纯祖是早就超越了,石桥场的三年的生活,是使他走进了这个时代的冷静的深处;但对于这个冷静的深处,他的这些朋友们是毫无兴味。他们交游广阔,确信自己已经跳出了小的圈子;他们显得活泼而乐观;他们紧紧地依恋着城市,认为它是时代的中心。从深处来,蒋纯祖厌恶他们的乐观,他认为他们浅薄而无知。蒋纯祖跟他们说了乡下的情形,但他们一点都不能在里面感觉到什么;他们表示,他们愿意到一个离城很近的乡下去住一住,在那里写诗,并且观察农民。蒋纯祖对这个守着优越的沉默。
他们所尊敬的,蒋纯祖一点都不尊敬。在他们里面,是充满着年青人的快乐的空气:他们谈论恋爱、女人、互相开玩笑,高声叫嚣。他们评判女人的肉体美丽和灵魂的美丽:“她有一个美丽的灵魂”或者“她的身材很有诗意”。对这个,蒋纯祖守着谦逊的,或者是绝顶高傲的沉默。
蒋纯祖轻视他们的痛苦,认为他们的灵魂浅薄。在每次的“小小的虚荣”之后,蒋纯祖他总觉得孤独和凄凉,决心和他们分手。他渐渐地对他们中间的某几个有了妒嫉的、仇恨的情绪,以致于到了后来,使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的,只是这种仇恨的情绪。他们中间的有一个,在任何妇女面前都得宠;另一个,老成地对待着蒋纯祖,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幼稚;第三个,崇拜着一些天才,这些天才,蒋纯祖认为是混蛋。他们的漂亮的、交游广阔的生活姿态,带着一种确信的,乐观的神气,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是非常的幼稚在这种时候,优越的才能、甚至于骄傲的灵魂,都不能帮助他从幼稚逃脱,于是他就被激怒了。
在一切热情的题目上,蒋纯祖都要扰乱;他是用他的整个的存在去搏击。但在这些题目上他的朋友们浅薄、安静、体面,使他觉得自己幼稚,或者在平面上快乐地吵闹、飞翔,使他觉得自己不被需要。在最初,他觉得面前的世界是非凡的壮丽,但后来,疾病使他疲乏而冷静,他就甘于孤独了。孙松鹤在四月初来看了他一次,然后到万县去找父亲。孙松鹤要蒋纯祖一路到万县去,因为有办一个中学的希望,但蒋纯祖回答说,他暂时不想去。这次的会面里充满了兴奋的谈话,蒋纯祖谦逊地谈到了他的歉疚,他的新结识的朋友们的以及他对万同华的苦恼的感情。他们之间是那样的生动;他们觉得,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真正的知己。他们约好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后再见面,然后一同下乡,于是分了手。
孙松鹤离去后,蒋纯祖就怀着回到石桥场去的希望了:他觉得,不管怎样,他要回去一次。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赵天知出现了。赵天知说,张春田终于不愿进城,已经在附近的乡下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安定了下来。他说,胡德芳已经又添了一个男孩,因为穷苦、和精神上的激励的缘故,不再赌博了,现在每天替别人洗衣服,并且到山上去砍柴。这个消息使蒋纯祖对胡德芳肃然起敬,并且歉疚,觉得自己有罪。
关于万同华姊妹,赵天知说他毫无所知;其实,他是知道一点的,但他不肯说。他对蒋纯祖异常的同情,时常劝他宽慰,但蒋纯祖并未觉察。赵天知详细的叙述了他们的流浪,使蒋纯祖快乐而惊动。蒋纯祖和赵天知在一起玩了四天,在这四天内,蒋纯祖生动而悲伤地怀念着石桥场。和赵天知过着亲切的、自然的、粗野的生活,对于他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完全冷淡了。
赵天知穿得很破烂,但神情很兴奋。他仍然想铤而走险。他在城里的各个微贱的处所有着复杂的关系,有几天他想学算命,有几天他想拉黄包车;有几天,他想把自己卖给附近的乡场上的一个富户,代替这个富户的儿子去当壮丁。蒋纯祖事后知道,他果然去尝试了,因为价钱太低,没有成功。蒋纯祖替赵天知弄了一些钱,在四月的,他们一路下乡去看张春田。
张春田是在这个乡场上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当了校长,也是教师:全部只有他一个人。保国民小学穷苦不堪,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全部财产只有一间破烂的房子,十张破桌椅,和一块脱皮的黑板。张春田夜里就在课屋里搭铺睡觉,伙食,是附在附近的一个保长的家里。张春田是孤独而颓唐,但看见了赵天知和蒋纯祖,仍然像往常一样的幽默,生动。对这个黑暗的,穷苦的角落,对他中间的幽默和生动,蒋纯祖觉得惭愧。当张春田在课室内和赵天知说话的时候,他走到外面去,靠在树上,望着田野,哭了。这个角落,使他忆起了石桥场,在他心里唤起了悲凉的情绪。石桥场的一切是浮显在他的眼前:在这荒凉而热辣的一切上面,在漫长难耐的夏日、奔腾的瀑布,冬季的风暴、炉火、以及微贱的人物,凶恶的事件、小儿女们悲伤的眼泪上面,纯洁的万同华静静地散布着她的感化力!但他,蒋纯祖,在最近几个月来的虚荣竞逐里,居然遗忘了它!并且,因为他的罪恶,他将永远失去它!
“我们都在那浮华的一切里面浮沉,我们不明白什么最宝贵!亲爱的克力啊,我已经累倒了,我的终点不远;但我要给自己选取一条道路,像我的光荣的前辈曾经选取的那样,以达到我的终点!人世的谦逊的、亲切的一切,帮助我啊!”
在他的悲伤里,他特别珍贵张春田的友爱。他看出来,在张春田的心里,是有着无可挽救的颓唐。张春田时常恍惚沉思,时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着他:显然对他存着某种戒备。他现在是决不会被这种戒备激起高傲来了,他现在是深深地明白了这种戒备:是怎样的,正当、必要:他,蒋纯祖,是会变得怎样的卑劣。张春田的眼光使他战栗。“我觉得你很怀疑我。你的怀疑,”蒋纯祖看着桌面,低声说,“是对的。”
张春田沉默很久。然后他向赵天知小声说,依他看来,某人必定逃不出来了。
“蒋纯祖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大声说,生动地悲伤地笑着。“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的身体又很坏,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使你苦恼啊?……算了吧,走,我们吃豆腐去!”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后,张春田即刻便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后又突然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后来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的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他迅速地沉没,在他的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的手折断了,他的胸膛破裂了。在深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的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浮肿、丑恶,使他恐怖而厌恶。然后,汽船倾覆,万同华奔向他。在周围的恐怖的骚动中,他们互相诀别了。他们的诀别完结,万同华发出美丽的,纯洁的光华来,安静而勇敢地跳入波涛。他,蒋纯祖,跳入波涛,追随她。她在波涛里挣扎,沉没了;在沉没之前,她仰起了她的纯洁的脸,并且举起手来,叫:“再见!”他,蒋纯祖,痛灼地喊了一声,向江边的一个悬崖泅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他叫:“带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边的浓密的黑暗中,出现了甜蜜的光明。张春田和赵天知站在他的面前,举着油灯。
他们发现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间,他惊慌地企图向他们掩藏这个,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然后,他放弃了这个企图,躺着不动,诚恳地、酸凉地看着他们,脸上有安静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着,怎样办呢?”他说,他的声音温柔而诚恳。
张春田扶他坐下来,给他喝开水。蒋纯祖感到,张春田和赵天知现在是完全地忘记了自己,为他而忧愁,痛苦。这是生病的人们常常要感到的。
“你们睡去吧。晚上很凉。我现在好了。”蒋纯祖说,诚恳地、快乐地笑着。蒋纯祖心里有谦逊的感激,因此快乐。他竭诚地希望免除朋友们的耽忧。
张春田严肃地看着他,突然皱眉,掉过头去。张春田,因为蒋纯祖的这种快乐的微笑,哭起来了。张春田,从他的友爱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激烈的气质里,蒋纯祖是如何地濒危了。
张春田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开去。
蒋纯祖,含着凄凉的温柔的微笑,垂着头。他确实觉得他此刻最快乐。
“在石桥场的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他小声唱,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赵天知。
“天知啊,你终于不会想去做和尚的吧?”
赵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什么,蒋纯祖引起了他的羞怯的情绪在床边坐了下来。蒋纯祖睡去了。赵天知靠在他的脚边,不时起来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蒋纯祖趁船回到城里来。赵天知坚持要送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最初,赵天知似乎对他屈服了,但在汽船离开囤船的那一瞬间,赵天知却突然奋力地从囤船跳过了两尺宽的水面,跳到汽船上来。蒋纯祖向张春田举手告别。他们都忧愁地笑着。他们都觉得他们从此是很难见面了,但蒋纯祖,由于感激和兴奋,很快地便忘记了这个痛苦和凄凉。
在路上,赵天知向蒋纯祖说,他应该知道自己的价值,他应该知道朋友们是如何地爱他,需要他,他应该从速地去医冶,蒋纯祖感激地微笑着,他想,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如赵天知所说的那样有价值。
使蒋纯祖觉得意外,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向蒋淑珍说了一切。赵天知恭敬地在蒋淑珍身边盘桓着,兴奋着,找到了这个机会蒋纯祖被弄得快乐而狼狈。赵天知陪着蒋纯祖到医院去检查,然后归去了。分手的时候,赵天知不停地回顾,这种友情和尽心,使蒋纯祖流下了感激的悲悔的眼泪,蒋纯祖检查过一次,打了一些针,吃了很多补品。但他对这个怀着强烈的厌恶;赤裸裸地呈在医生的眼前,让他看出自己的缺陷,并猜出这缺陷的情热的根源来,裁判自己的生命,对于骄傲的蒋纯祖,是一种绝对的污蔑。蒋纯祖,厌恶这种病痛,更厌恶那些用权威的眼光审查别人的生命的医生们:对于这些生命的高贵的情热和梦想,蒋纯祖相信,这些庸碌的医生们,是毫无所知的。因此,蒋纯祖对医生们很不尊敬。他惧怕,并且厌恶他们,从他们逃到他的精神的王国里来。这一次的检查的结果,使蒋纯祖完全颓唐了。医生说,左肺已经腐烂一半,必须有好的营养,好的休息,主要的,必须有平和的心境,才能有希望好转。必须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才能有较多的希望。于是,蒋纯祖冷静、颓唐下来,面对着死亡了。
但即刻就来了可怕的热情,他觉得,他必须和死亡游戏,战胜它。于是他和死亡交谈,向它盟誓,唱歌。于是他,用他自己的话说,和死亡开始了残酷的游戏。这个游戏的确是非常的残酷,并且充满了奇异的哀痛和欢乐。整整半个月,蒋纯祖整天关在房里,写作着。他觉得,在他从人间离去的时候,他必须留下一个光荣的遗迹;他觉得,他必须惊动他的后代,使他们感激而欢乐;他觉得,在将来的幸福的王国里,必须竖立着他的辉煌的纪念碑;他觉得,他必须赶紧地生活,在一天之内过完一百年。在这种热烈而又冷静的状态里,逼近了真实的生命,并且逼近了真正的光荣,蒋纯祖就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仇恨,对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时代,怀着谦逊的尊敬和感激了。他所嫉恨过的那些当代的英雄们,他所咒骂过的那些场面,那些活动,因为他即将和它们告别的缘故,就在他的面前光辉地升了起来,教诲,并且感化着他了。他所爱恋、所追求,以致于在里面迷惑错乱的中国生活,远方的战斗,蠢动的人民,现在是光辉而亲爱的向着他,在他的心里低语、啼哭、欢乐、喊叫了。他是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了,他对她的爱情,有如新生的婴儿:一切恶劣的、自私的情热都暂时地离去,他感到了她,她的生命,她的呼吸,但不再害怕不幸的分离,并且不再急于见到她。……伴着这一切,他敢于正直地凝视那个终点了。为了正直地凝视这个终点,他觉得,在短促的时日里他不能确定它究竟还有多少他必须完成一件巨大的工作,那就是,忠实于这个时代的战斗,并且战胜自己,这个自己包含着一切恶劣的激情,包含着自私、傲慢、愚昧、最坏的怯懦。他呼唤一切亲爱的力量来帮助他。于是,他被爱,并且爱着。但这不是对女子的爱情和对荣誉的关怀。他是被整个的人类所爱。他是用亲切而愉快的声音呼唤着未来的人类,因为他自己曾经被呼唤,并且没有辜负。到了这里,那个终点,他先前所思索,所畏惧的那个黑暗的空无,便被欢乐和光明所照耀了。他觉得他必须忍受一件纯粹属于他个人的痛苦,而在这种爱情里面,这种个人的痛苦,是很容易忍受的。
他勤勉地写信给他的朋友们,安慰他们,并且等着他们的来信。他很怕他会等不到他们的来信便离去。他并不觉得孤独,并且毫不恐惧。有时候他在院落里晒太阳:院落里充满香气,槐花在微风里沿着堵墙头落,使他忧郁的感到,在不可思议的将来,会有欢乐的人们在这里生活着,接受了他的祝福,但毫不知道他,蒋纯祖,也曾在他的生活里。有时候,他扶着木杖走到附近的美国人的住宅旁去,痴痴地站在树木的浓荫里,听着里面的活泼的笑声,或甜美的、热情的钢琴声,这使他,一个音乐家,感到僵硬和荒凉,他多么渴望不顾一切地走进去,推开那些胡闹的美国人,坐在钢琴的面前。有时,他艰难地走到江边的岩石上去,望着对岸的密集的房屋,烟雾、热闹的人群,望着奔腾的长江,群集的船只,以及在船只上飞扬着的破烂的旗帜。船只的繁密的来往,因江流声而显得遥远的城市的嚣闹,使他感到热烈的印象,有时他突然觉得人类是在发疯,但在他理解了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的时候,他为这一切而觉得喜悦。五月的辉煌的阳光,在江流、船只、城市、山峰上面夺目地闪耀着。天气是那样的辉煌,视野是那样的热闹、广阔,以致于蒋纯祖看见马匹便想跳上去向旷野奔驰。
但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冷静的、荒凉的东西。未满足的青春,未满足的他相信是神圣的渴望,往昔的痛苦,以及生活里面的各样的侮辱,各样的迫害他明白,他不久便不再能和它们斗争了造成了他心里的这种荒凉。他隐隐地觉得这个社会杀害了他,虽然蒋纯祖骄傲的心不愿意承认这个。他很懂得,目前的一般的生活是怎样的低沉、黑暗,以及为什么如此的低沉、黑暗。他所盼待的光明的时日,是隐藏在不可思议的未来:他用他的心达到了这个未来,但他的永不安宁的、青春的躯体,却将在黑暗和荒凉中悄悄地埋葬。他很想知道,在不久之后埋葬他的,究竟是谁;假如他的姐姐埋葬他,假如他将在这种阴暗的、低沉的、封建的、迫害的空气里死去,他将不能忍受,虽然他已经正直地面对着死亡。
他强烈地拥抱了这个时代的痛苦、欢乐、光明、他更强烈地拥抱了这个国家的荒凉。在一些深夜里,他挣扎着坐在桌前,直到发烧、昏迷。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死亡站在他的面前。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站了起来,于是它,死亡,消失了。他那样强烈,那样欢乐地笑着,举起了“我们时代的热情”,希望它,死亡,再来。但有一次,正当他这样的“游戏”,或者“发疯”的时候,他听见了隔院人家的寂寞的胡琴声,垂下手来,欢乐变成了荒凉,他哭了。他觉得,他能够战胜一切,但不能够战胜这个国家的僵硬和荒凉。
这个时代,以及那无数的勇敢的人民,他们的斗争,流血、死亡、和他,蒋纯祖,同在这是一种难于描写的、切实的感觉。谁懂得这种感觉,谁便懂得这个时代。带着这种感觉蒋纯祖站起来,和死亡游戏,挑战。
是深沉的、晴朗的夜,窗户开着,一切都寂静着。蒋纯祖伏在桌上,望着蒋淑华的照片,低声唱着歌唱着“圣母颂”。他发烧,昏迷,唱着“ave&maria”。他猛然抬头,看见了“死亡”。他刚刚低头,“死亡”便消逝了。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凝视着窗外:对面的山坡上,美国人的住宅有明亮的灯火。
他心里突然有纯净的欢乐,完全没有恐怖,这种欢乐,温柔、亲切、澄净。这种欢乐简单而奇异。差不多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出现一次。
“ave&maria……我的圣母啊!”蒋纯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他咳嗽着,扶着头,笑着。“你,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再出现一次吧,我的确愿意结识你!”他说,叉着腰,骄傲而快乐地笑着,好像在和谁辩论。随后他轻蔑地摇头,走回桌前。“我们的亲爱的克力啊,我们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我们的心爱的人啊!”“是的,我们在这里!”蒋纯祖向自己回答“是的,你们在啊!要是我被谋害,你们就,复仇,并且前进!”他说。“但是,无论怎样,年青的生命,你们中间,谁愿意以欢乐的前进回答我的沉痛和凄凉?”他说,温柔地笑着。并且伸出手去,好像在和谁握手。
但他的美丽的幻想被打断了。从窗外传来了凄凉的胡琴声,这种声音,向蒋纯祖显示了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封锁着这个国度,对他,蒋纯祖,冷淡而嫉视;这种生活为多数人所疲乏地经营着,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海洋,使他,和他的亲爱的兄弟们终生地在里面浮沉;这种生活为僵硬的机构所维系着,形成了无数的暗礁和陷阱,使他,和他的亲爱的兄弟们跌踬,流血,暴尸旷野。这种生活隔绝了他和他的亲爱的兄弟们,使他们不能够向他伸出手来。
他垂下了他的手。他听着胡琴声,他听着,他觉得是一个孤独的瞎子在黑暗中飘了过去。这个瞎子被人遗弃,不知道方向,嫉恨人世,唱着悲歌。一瞬间他恐怖地颤栗着,然后他突然啜泣了。
“克力,克力,我们是怎样的天真啊!”他哭着说:“我们的幻想,它是多么,多么愚蠢啊!克力,我们的朋友,他们已经被杀害,被幽禁、被流放、被隔离!我们盲目像瞎子,我的心爱的啊!”
他愤怒地猛力关上窗户,倒在床上。
他的年青的精神向别人掩藏了他的严重的病情。有时他故意地显得毫不介意,因为他惧怕别人的挂虑和嫌恶。他尤其惧怕姐姐的爱心和眼泪从姐姐的爱心,眼泪里,他只能得到歉疚和恐惧。直到他睡倒了,完全无力起来的时候,他才真的觉得可怕。但在病床上,他仍然过着幻想的、丰富的生活。好像小孩,前一个钟点活泼地蹦跳,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发烧,随后,被父母逗着睡倒了,但听着同伴们的欢笑声,仍然想起来,在病床上仍然幻想着游戏。
睡倒了,蒋纯祖就重新思念着万同华。这个思念是充满着痛苦。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做成,他觉得他辜负了这个世界,辜负了万同华。他渴望孙松鹤来临,然后他们一路下乡去。不管生病不生病,他要和孙松鹤一路下乡去。但孙松鹤因事耽搁,要到六月下旬才能上来。
蒋纯祖觉得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万同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孙松鹤在六月中旬来信说,因为父亲的关系,中学已经办成功了,他希望他,蒋纯祖下半年一定去教书。孙松鹤说,他又有变更,要到六月的或七月初才能上来。他说他的父亲两个月前已经到重庆来会到了万家的大哥,婚事已无问题。他暧昧地提到万同华,他说万同菁来信讲,万同华最近在生病。蒋纯祖突然有严重的怀疑,严重的渴望,严重的责任感,严重的痛苦。他永远没有安定,他现在又猛烈他燃烧了起来。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情形异常可虑,但现在他决定即刻就单独下乡。他觉得,他能够失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不能失去万同华。情形很急迫了。接到孙松鹤的来信的第二天清早,他给姐姐留下了一个条子,跑掉了。
在他接到孙松鹤的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在他痛苦地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耐,但尚未想到要单独下乡的时候,蒋淑珍接到了蒋秀菊从昆明发来的电报:蒋秀菊,王伦,带着他们的孩子,已经到了昆明,正在等候飞机来重庆。接着蒋秀菊来了航空信。“你们一定要来飞机场接我们。我要看见哥哥,弟弟,都来了,而且都很健康,而且快乐地欢迎我,我要第一眼便看见我们的高贵的、快乐的家庭,我才会最快乐,最快乐。我带了很多东西来送你们。和你们接吻,祝福。”蒋秀菊在信里说。她和他们接吻,祝福,使蒋淑珍吃惊而耽忧。蒋秀菊大概还记着蒋少祖在她订婚的时候所给她的苦恼,所以她一定要蒋少祖来接她。她大概觉得,在这几年的别离里,她是懂得了世界,得到了尊严,和哥哥完全平等了,所以她丝毫都不放松蒋少祖。
蒋淑珍很快乐,但有些耽忧。她耽忧妹妹会穿着连胸部都露出来的衣服到来,她耽忧妹妹已经变成洋鬼子了。她给蒋淑媛和蒋少祖写了快信,她热闹地准备了起来。但蒋淑媛和蒋少祖都没有来。蒋淑媛因为身体不大舒服:她要妹妹到她那里去。蒋少祖则根本没有回信。
蒋纯祖也没有到飞机场去。蒋纯祖觉得蒋秀菊的信是过于天真但现在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非常冷静,虽然心的偶尔也因姐姐的到来而有温柔的感情。蒋秀菊到来的那一天,他恰好接到了孙松鹤的长信。上午他还相当的有兴致,下午,接到了信,他就逃上楼去了。
到飞机场去的,只有傅蒲生全家。傅钟芬也去了,并且紧张地装扮了起来。蒋秀菊的到来,使傅钟芬紧张了好几天。她异常妒嫉蒋秀菊,她觉得,蒋秀菊,所以会这样幸福,并不是因为聪明美丽,而是因为选到了一个良好的丈夫。她从母亲房里取出了蒋秀菊的照片来,偷偷地对着镜子拿它和自己比较,证明了这个。她感伤、悲苦、妒嫉,怜惜自己。但正是因为这个,她更崇拜蒋秀菊,并且对蒋秀菊怀着温柔的感情,她准备了很多话预备向蒋秀菊说,她预备向她叙述她的悲苦的命运,不幸的婚姻。她准备,假如说不清楚,就写一封长信给她。在蒋秀菊到来的前一天,她写成了这封长信。但她没有提到蒋纯祖。在感伤的热情中,她简直忘记了这个她的最初的爱情和接吻因为,这个,对于她,是太美丽也太痛苦了。在她热情地写信的时候,她想到了童年时代的欢乐,和近三年来的悲苦,并且用巴金的的口吻写下来了,但始终没有想到这个。在她感伤地回顾的时候,她的生命在某一个时期有着一段甜美的空白;她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这一段甜美的空白,因为楼上的那个生病的、不可理解的蒋纯祖不可能填补这一段空白。
信写好了,悲伤的热情满足了,在安静里,她突然地想起了江汉关的钟声,武汉的合唱队,她和那个人的热情的接吻、哭泣。她咬着牙齿摇头。她严肃地觉得这个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向任何人提起的,因为它是可羞的;她未意识到,她觉得它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不是因为它是可羞的,而是因为它是神圣的感伤的热情遮盖了这个庄严的回忆,它从此在她心里深深地埋葬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傅钟芬的热情,这种热情,他不确实知道它是什么,使他痛苦。傅钟芬穿了最好的衣服,并且卷起头发,打起口红来去迎接幸福的蒋秀菊。早上九点钟的时候,蒋纯祖睡在房间里,听见了飞机的吼声。十点钟的样子,蒋秀菊夫妇归来了,楼下的房间见传来了生动的笑声。
蒋纯祖睡在床上,用疲乏的、嘲笑的声音和幼小的汪静说故事。小孩们都去了,只有汪静留在家里:蒋纯祖给了他一些饼干。他站在床前,带着一种审美的表情咬着饼干的边缘,严肃地听着蒋纯祖。蒋纯祖告诉他说,有一只免子,遇着了一匹狗。这匹狗一共有五颗牙齿……说到这里,蒋纯祖突然地颓唐了起来,痴痴地望着屋顶。
蒋纯祖痛苦地喘息着,使幼小的汪静恐怖。
“五颗牙齿怎样呢,舅舅!……舅舅,你吃饼干!”幼小的汪静说,带着那种丰富的表情。显然他已经不再注意五颗牙齿,显然他本能地企图打破恐怖,并且安慰蒋纯祖。他认为饼干可以安慰蒋纯祖。
这时蒋秀菊奔上楼来了,推开门,光采夺目地站在蒋纯祖的面前。
“啊,姐姐!”蒋纯祖坐了起来,喊;立刻垂下头,哭了。
他决未想到他会在这个姐姐面前啼哭,但这个姐姐的热情的出现告诉他说,在这四年内,他是失去了什么了。“弟弟,可怜!”蒋秀菊说,哭起来,并且走到蒋淑华的照片面前。
幼小的汪静压抑地啜泣着,偷偷地走到门边。但蒋秀菊,以一种发疯般的热情,把他抱了起来。
“看妈妈!认识妈妈吗?”蒋秀菊哽咽着,说。“姐姐!”蒋纯祖严厉地说。
“弟弟啊,原谅我太不安静,因为这么多年……”蒋秀菊坐了下来,说,但幼小的汪静仍然严肃地、怀疑而敬畏地看着照片。“哦,达利呀,进来!”蒋秀菊说,放下汪静,抱进她的美丽的女孩来。
女孩活泼而伶俐,穿着鲜艳的红衣。女孩完全不会说中国话。但懂得母亲的手势。女孩脱开母亲,敏捷地跑到床前。“morning”女孩清脆地说。笑着。
“达利啊,这是中国,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祖国,达利啊!”蒋秀菊说,流出了快乐的眼泪。
蒋纯祖惊异地听着她。
这时候蒋淑珍、王伦、傅钟芬走了进来。王伦尊敬而快乐地问候蒋纯祖,说,从此是回到祖国来了。看见了这种风度,听见了这个,蒋纯祖便明白,蒋秀菊,是如何地爱着她的丈夫了。傅钟芬从来没有进过蒋纯祖的房间。她刚刚走进来,便变得严肃,逃避着蒋纯祖的锐利的眼光。他们的眼睛互相吸引,接触了,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严肃的、痛苦的表情。傅钟芬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懂得她为什么要走出去,并且也不注意,但蒋纯祖懂得。
蒋纯祖请大家下面去坐,他说他即刻就下楼来。“达利啊,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国!”蒋纯祖说,含着轻蔑的笑容,艰苦地穿着衣服。
“她是哪个?”幼小的汪静走到床前,怀疑地问,指小女孩。
“她是美国人。”蒋纯祖简单地说。
幼小的汪静思索着。
“那么,她……”他敬畏地小声说,指着照片。“你长大了就知道。”蒋纯祖严肃地说。
“小静啊,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不是你的祖国!”蒋纯祖低语,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下楼梯。
蒋秀菊,并不如蒋淑珍所担心的,穿着袒胸的衣裳到来。她是穿着鲜明的、淡蓝色的布长衫,显得年青而贤良。但大家看出来,在这种贤良里,她是有了那种为那些教会的妇女们所有的尊严的派头。她在美国读了两年的书,现在回来,她预备到成都的一个教会女中去执教。一共有三处聘请她,她挑选了教会女中。她希望能够重温她的少女时代。
年青的、谦逊的、整洁的王伦,在外交部得到了一个颇为美好的位置。
没有看到蒋少祖,王伦有些失望,蒋秀菊,是生气了。但她毫未表现这个。她淡淡地向蒋淑珍问了一句,然后就热烈地向大家说话。从飞机场走出来,她最初挽着古板的姐姐的手臂,向她说到她的怀念,其次挽着快乐的傅蒲生的手臂,向他说到旅途的艰难,最后挽着她丈夫的手臂,给他指出重庆的伟大和缺陷来。她沿路不停地说话,这些话,为她所感动地说出来的,都使她显得贤明而尊荣。在姐姐忧愁地提到蒋少祖的时候,她就显得更贤明,更尊荣。她对傅钟芬同样的热诚,但取着长辈的关怀的态度,使傅钟芬感到烦恼。
蒋秀菊现在是深思熟虑地说话,即使在快乐里也不忘记自己的母亲的、妻子的、和公民的社会的地位,表现得温和而庄严。此外,她是有了一点点实在的忧郁,一点点实在的冷淡、烦恼;再不是从前的莫名其妙的大量忧郁和烦恼,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从前她总是向姐姐诉苦、求助,现在,这个偶像不存在了,她对姐姐怀着怜恤和同情,姐姐向她诉苦,求助。
她向大家说,无论别人怎样说,她总是确定不移地喜爱中国,喜爱它的人情,风习,艺术和文化。她愉快而生动地说这个,表现了尊荣。傅钟芬痴迷地笑着看着她,找出了她的缺点来了傅钟芬觉得,她有些虚伪,而且无知,她的头发烫得不美但更希冀她。傅钟芬紧张地听着她的话,突然热情地批评说,她觉得,中国,在有些地方,是非常的不好。蒋秀菊温和地笑着向她点头。傅钟芬说,王桂英出风头的明星,在重庆;前几天在什么一个地方唱歌替伤兵募捐。傅钟芬带着喜悦的、热切的表情看着她。
“啊,她吗?”蒋秀菊轻视地说,淡淡地笑了一笑。随后她庄严地皱起眉头来:显然她又想到了蒋少祖。“大姐,我们这些人,”蒋秀菊骄傲地笑着说,“对别人只是尽心!我们这些人有一个坏脾气,一点都不能虚伪吃不住别人摆架子的。”她亲热地说。大家明白,她是在说蒋少祖。
蒋淑珍告诉她说,蒋秀芳,那个可怜的阿芳,逃出来了。现在在王定和的厂里做工。
蒋秀菊沉默着,想到苏州的诗情和苦难,对蒋少祖和王定和的行为感到悲凉,眼里有眼泪。
“大姐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没有良心啊!”她亲热地、骄傲地说。“居然让她做工我们蒋家啊!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大姐,但是有些人啊,心肠是多么狠毒!我一定要,”她含着眼泪说。“我一定要带阿芳到成都去念书但是我要王定和拿出一部分钱来!”她愤恨地说。
“钟芬,你常常过江去玩吗?你们都要陪我们玩一玩!”她愉快地说,改变了话题。
“我们希望知道重庆各方面的情形,这是很必要的。”王伦谦逊地向衰弱的蒋纯祖说。“达利,过来……你也要认识认识战时首都,懂吗?abc!”王伦快乐地说,用手指敲女孩的手心。对着女孩,王伦是那样的快乐、灵活、自然。在大家的笑声里,王伦扬起了眉毛,皱着嘴唇,幸福地、无声地笑着,并且用力地搓手。他懂得,并且满意他自己的善良、幸福,他享受别人的祝福和赞美是这样的自然,因为他觉得别人是不得不祝福,并且赞美他的。
下午,蒋纯祖又下楼来坐了一会,虽然大家都反对这个。他勉强地坐在那里,含着愁苦的笑容,冷静地看着别人的幸福。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他觉得,除了万同华,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使他欢喜,也不能伤害他。黄昏以前,他接到了孙松鹤的来信,离开了房间。
但他无力上楼。他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靠在栏杆上,抓着信,以火热的眼睛望着前面,想着万同华。他想到了他的一切,但这一切都不能离开万同华。忽然他听见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他从壁缝里看了进去,看见了王伦和蒋秀菊。
王伦抱吻蒋秀菊,然后快乐地摇头,跑了出去。蒋秀菊喜悦地、幸福地笑着,在房里走动。随后她在桌边坐下,皱着眉头,展开了一封信:在白纸上用钢笔写着密密的字。
这是傅钟芬的信。不管现实的一切是怎样地和她的浪漫的热望起着冲突,她仍然交出了这封信交出了她的心。读着这封信,蒋秀菊有了眼泪。这封信使她难受,因为她的长辈的爱心的缘故她现在是本能地站在这个立场上她就更难受。
她决未想到,在她的幸福旁边,会有这样的悲苦存在;但她的长辈的立场使她不大愿意比较这个,虽然她的心比较了这个。她宁愿相信:她决未想到,在回来以后,她会在她们蒋家得到这样的一种热情和崇拜。她觉得幸福。但同时她歉疚,并且为傅钟芬而悲苦。虽然她的地位使她不愿承认傅钟芬是和她一样地在恋爱,但她的心已经承认了这个。虽然她不愿相信,但她的心已经使她和傅钟芬站在同等的地位上了:在这人间,幸福和悲苦不可分离。
傅钟芬推门走了进来。蒋秀菊把信压在膝上,严肃地看着她。傅钟芬,像人们在这种场合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因自尊心而显得冷淡。她假装她是为了找东西而进来的。她不看蒋秀菊。她矜持地走到桌边,打开抽屉。
蒋纯祖,因为白天里的一些从傅钟芬得来的苦闷的印象的缘故,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看着傅钟芬。
“钟芬,你的信我看了。”蒋秀菊严肃地、温和地说。傅钟芬茫然地看着她。
“我没有想到……怎么办呢?你愿意离婚吗?”傅钟芬不答,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蒋秀菊说,被自己的谦卑感动,有了眼泪;“你愿意跟我一路到成都去吗?”傅钟芬痛苦地、迷茫地低着头。突然她哭了。
“小娘,我感激你啊!我觉得生活没有趣味……我感激你……我愿意跟你到成都去,你帮助我,我也愿意离婚……”她哭,蒙住脸,热情地说。
蒋秀菊站了起来,温柔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可是不能操切行事……要好好地商量……钟芬,好钟芬,不哭!”
傅钟芬抬起了她的热烈的、悲苦的、美丽的脸来,并且,靠在蒋秀菊的肩上。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他疲弱,扶住了栏杆。他突然地想到了汉口,江汉关的宏亮的钟声,他们的歌唱,他们的年青而新鲜的哭泣、接吻。他好久没有想到这个了。他重新地听见了江汉关的钟声,想起了黄杏清,并且瞥见了在五月的美丽的夜里,宽阔的长江里的悲凉的灯影和波涛。“我们时代的英雄的号召!”他说,站在楼梯上。“我有错,但我始终没有辜负这个号召!并且我并没有在生活里沉没好!”他说,好像听见了全世界的鼓掌声,他流泪。他奋力地走上楼梯。
“好!好!好!”他叉腰站在房内,说。“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明天就回到石桥场!”他说。
第二天黎明时,他就跑掉了。他自己也怀疑,在这样严重的衰弱里,他究竟是凭着什么力量走动起来的:他走动起来,而且飞奔了。他的这个行动,是怎样地破坏了姐姐们的快乐并且从此是留给了她们以怎样的痛苦,这个,他是一点都不希望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