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夜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本章字节:24156字
锋芒一闪,归离剑在硬击上这灭顶一剑的瞬间忽然侧滑,仍是货真价实的撞剑相交,彻心剑大半攻势却被借力化解,叮地向上弹起。
赫连齐再次抢攻,剑下啸声隐现,招式连绵,前赴后继,不容人半分喘息机会,正是“千军万马”!
长街似作战场,杀气狂涌若潮。
当!当!当!当!激响之声不绝于耳,赫连齐一连数剑,惊电般破空急劈,归离剑每被劈中便有精光迸出,夜玄殇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之下毫无还手之机,不断向后退去。
四下里彩声迭起,即便是看不惯赫连武馆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赫连齐剑法确实不凡,同时亦替明显落入下风的夜玄殇暗自惋惜。
含夕心下大急,突然看到半空中数只飞鸟掠过,俏眸一转,便有了主意,谁知指间刚刚捏起灵决,忽被皇非探手扣住,“勿要胡闹!”
“赫连齐会杀了夜大哥!”含夕说着向后一挣,却被他握着动弹不得。
皇非目视场中频频爆起的剑光,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这番欲擒故纵的用兵之道要和含夕去解释,怕是三日三夜也说不明白,只让她不要惹出事端便是。“你忘了是谁杀死了烛九阴?”简单一句问话,掌心里挣扎的手停了下来,含夕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场中。
皇非放开含夕的手,隐隐一笑。若连区区赫连齐都对付不得,那这一步便是废棋,可有可无了。
此时与夜玄殇硬拼了数剑的赫连齐正暗自心惊,他虽将对手迫得节节后退,但归离剑上不断反震过来的力道亦令他十分吃不消,只是夜玄殇始终未能做出一次正面还击,使得他仍未将之放在眼中。
利剑蓦地相交,又是一声震耳清鸣,场中两人同时凌空飞退,拉开数丈距离之后,双双凝剑对立。
长街扬尘,彻心剑锁定对手,微微晃动,不断蓄积着逼人的气势。
阳光当空射下,夜玄殇手中归离剑向侧斜指,锋刃雪亮。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场外所有人似被一股凛冽之气压慑,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玄殇唇锋略挑,虽是极轻微的气息波动,已清晰地映入神识,赫连齐数次进攻未果,无论是体力、气势还是耐心都再不复先前之利,已然由盛转衰,而他刚才看起来招招与之全力相拼,实际上皆以精妙手法卸力抵御,虽似落在下风,却并未如对方一般消耗大量真力。
归离剑似潜龙欲腾,风雷云聚,如它的主人一样,徐徐散发出凌厉而狂肆的杀气。
受这气机牵引,赫连齐猛喝一声,终于全力掣剑出击!
眸心对手的身影迅速接近,十步、五步、三步……夜玄殇眼中异芒陡盛,身若腾龙,人剑合一,挟清啸之声迎上这惊天一剑!
烈芒耀空,惊光蔽日,天地似是瞬间静止。
一道飞血溅染长空!
玄衣蓝袍擦身而过,归离剑锵地入鞘,夜玄殇已落在赫连齐身后。
夜玄殇出剑的刹那,含夕感觉到站在自己旁边的皇非身上竟有同样的杀气一现而逝,尚在怔愕之间,见他举手向侧一扬,烈风骑亲卫应命而动。
场中,赫连齐身子向前一晃,径直倒下,自心口急速涌出的鲜血,缓缓染透长街。
含夕呆看着倒地气绝的赫连齐,一脸的不能置信,长街内外死寂无声。片刻之后,赫连武馆众弟子回过神来,纷纷怒喝,冲上前来。
烈风骑将士早如铜墙铁壁一样阻拦在前,剑戟交撞,惊起马匹微嘶,皇非冷睨众人,语意生寒,“这场比武既由本君亲自见证,无论谁要惹是生非,当先问过本君是否同意。”
赫连武馆对上横扫九域的烈风骑,难越雷池一步,慑于其威势,终于不得已收剑后退,其中一人抱拳恨道:“君上今日之情,我赫连家铭记在心,他日定当如数回报!”
皇非冷笑道:“今日胜负对错有目共睹,赫连家若要因此寻衅,本君奉陪到底。”言罢转身下令,“来人!替赫连公子收尸!”
归离剑入鞘,夜玄殇又恢复了那副散漫模样,似乎眼前这场骚动根本与己无关。皇非举步向车驾走去,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住,微微淡笑,“好一把令人赞绝的归离剑,好一场精彩的比武,改日得闲,定当约公子切磋一二。”
夜玄殇略一侧首,“君上过誉了,玄殇也愿再睹逐日剑之风采,届时还请君上不吝赐教。”
皇非哈哈一笑,负手登车而去,夜玄殇还剑背上,看也不看赫连武馆众人,径自离开。
见夜玄殇往这边走来,人群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来让他通过,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几分钦佩,并不因身为穆人的他斩杀了本国剑手而有所不敬。
值此动乱时代,天下崇武之风盛行,剑术与兵法乃是决定一个人声名地位的关键。便如少原君,之所以在楚国享有如此崇高的声望,并非只因家世显赫官居高位,而是他手中逐日剑、麾下烈风骑至今无人可敌,才能成为楚人心目中无可替代的英雄。
夜玄殇穿出人群,含夕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绕了过来,“夜大哥!”拉住他的手避开路人,闪入近旁巷中,“这里是都骑禁卫的辖区,赫连齐的部属很快就会赶来,咱们快走!”
夜玄殇笑了笑,知道皇非临时送了个护身符过来,赫连侯府即便要报杀子之仇,也不敢对含夕公主如何,任她牵着向前,“好好得怎么打扮成这样?刚才险些都没认出你来。”
含夕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道:“我本打算去找子娆姐姐玩的,子娆姐姐不是说过,要找她便去城东千衣巷衍香坊问寇十娘吗?”
街上蹄声阵阵,隐有人马喧嚣传来,显是都骑禁卫已然赶至,含夕来不及说别的,一拉他的手,“快走!”
两人施展轻功穿过两个街区,避开都骑禁卫,含夕自一溜青檐墙上掠下,张望一番道:“该是这儿了!夜大哥,原来你也没来过啊。哎呀!我告诉你个秘密,有个人很喜欢子娆姐姐,你以后要小心一点儿,别让她被人抢走了!”
夜玄殇抬手往她脑门上弹去,“她同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含夕俏眸灵动,斜睨向他,“咦?没关系吗?也不知是谁,在魍魉谷为了她跟我的白龙儿拼命……哎哟!”抱头躲闪夜玄殇敲来的大手,“被我说中了吧!哎……哎呀!不好!”突然间大叫一声,抬手前指。
夜玄殇亦迅速回头,两列身着都骑军服饰的禁卫正策马转入巷口,当先一人叫道:“是夜玄殇!将他拿下!”
话音未落,两排利箭急射而出,矢雨飞蝗般迎面罩来,显然并未认出旁边另外一人是含夕公主。如此近距离的强弓劲弩,便以归离剑之强横,亦不敢直撄其锋,夜玄殇一把护住含夕,闪身横避,真气凝聚肩头,硬向旁边铺坊门间撞去。
嘭!
门板应声开裂,两人撞入其中就地跃起,再次向侧横闪,嗖嗖嗖嗖!数支利箭擦身而过,都骑禁卫已追至门前,外面蹄声马嘶,夹杂连连叱喝,形势混乱至极。
来不及细看坊中情形,夜玄殇挽住含夕迅速掠向内堂,正欲寻后门方向,忽有人道:“三公子随我来!”
门侧一个黑衣女子闪身而过,夜玄殇带含夕自后跟上,同时听到前面破门之声,紧跟着便是一片人仰马翻的骚乱。
追入坊中的都骑禁卫被一阵阵细如牛毛的暗器兜头射中,抱头呼痛,纷纷跌开,身手快的向后躲闪,却冷不防脚下踩空,惨叫着掉下凭空出现的陷坑之中。
黑衣女子回身轻笑,“敢在冥衣楼地盘生事,让你们知道厉害!”
穿出后苑,迎面正是楚江侧岸,那女子纵身落上泊于岸边的小舟,对夜玄殇和含夕道:“两位请上船吧,十娘奉公主之命前来接应,我们从水路离开,都骑禁卫不可能追上来。”
夜玄殇踏舟而上,对她拱手笑道:“多谢十娘援手相助,省了我们许多麻烦。”含夕却兀自在生都骑禁卫的闷气,想他们竟如此胆大包天,回宫后定要在王兄面前狠狠地告他们一状才行。
十娘抬手敲向船舱,“喂!快些出来,主人罚你在此撑船,你倒偷起懒来,当心下回被贬到漠北分座,我可不替你求情!”
舱中有人懒洋洋道:“你这女人,怎地如此说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若被贬到漠北,你岂不要跟着一起去,又有什么好处了?”
十娘粉脸微红,怒道:“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何时嫁给你了?”
舱中那人奇道:“咦?明明说好的事,这么快就不算数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不过十娘,你还就是这点儿最像女人。”
十娘柳眉微剔,语气里却掩不住笑意,“聂七,你想打架是不是?还不快出来!”
舱中转出个头戴斗笠的黑衣汉子,哈哈一笑,对夜玄殇和含夕道:“两位莫要见怪,我和十娘斗嘴惯了,一天不被她骂几句便浑身不舒服。”
十娘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还贫嘴,若误了事,看主人不罚你再撑一个月的船!”
聂七大咧咧地笑道:“若领罚还是有你一份,再领一次也无妨。”
含夕好奇道:“十娘,你们犯了什么错,为何都被罚来这儿撑船?”
十娘和聂七相对而笑,“知情不报”、“欺瞒主上”,这罪名按规矩早够叫人自裁谢罪了,只是这一次,罚去楚江撑船,一个月不准回山庄……这决定怎么琢磨着倒更像嘉奖呢?不过墨烆就稍惨了点儿,被派去监视宣王的动静,那宣王的性情武功,可是叫人想想就头疼万分啊……
小舟轻快,半个多时辰之后,到了城外山庄。聂七将船靠至岸边,“我和十娘只能送到这儿了,公主在竹林精舍,路很好认,两位直接过去便是。”
谢过他二人,夜玄殇和含夕弃舟登岸,进到山庄。庄中没有侍从也不见守卫,但在来路上夜玄殇便已凭直觉感到遍布于各处的暗桩,想必若没有聂七和十娘带路在先,任何人要靠近这座庄子都不是容易的事。
两人拾阶而上,沿路两侧只见修竹如海,幽篁成林,潇潇翠竹挺拔清逸,顺依山势连绵丛生,将整个庄子都隐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之中。四下阒寂无声,偶有细叶飘坠,落上石径,越发显得周围空虚静谧,就连含夕这样跳脱的性子都似被此处清静之气所摄,不由自主地安分下来。
穿过竹林,数间精舍出现在面前。竹廊前一泓清泉水声泠泠,澄澈见底,转入其中,便是间宽敞明亮的静室。隔着半幅水晶帘,一个碧衫女子正聚精会神地跪在席前研磨一些草药,旁边有只雪色小兽蹲在那儿歪头看着,突然间发现含夕,金瞳圆瞪,尾巴上的毛猛然乍了一下,嗖地便返身向外窜出。
碧衫女子奇怪地抬头。“雪战!”含夕呼声雀跃,手中扣起灵决,数道真气自指尖射出,迅速追向逃跑的小兽。雪战在半空中灵巧地一个翻身,落地时脚下打了个趔趄,逃命一样穿窗而去。
这场面当初在魍魉谷上演过无数次,夜玄殇早已见怪不怪,刚要对站起身来的女子说明来意,外面传来轻柔悦耳的声音,“我看看这是谁来了?竟把我们雪战给吓成这样?”
廊外珠玉叮咚作响,子娆一手抱着雪战,一手掀帘而入。她今日意外地穿了一件纯白软丝长袍,一袭春光在那宽逸轻柔的袖袂间飘盈流漾,随着她慵雅的脚步翩跹若舞。帘下碎碎点点,闪过明净的清光,于她唇畔动人的淡笑中折出了冰玉样的妩媚。
蓦然回头,夜玄殇几乎是呆了一呆。“子娆姐姐!”含夕连笑带跳迎上前去,攀着她的手,“为什么雪战总不肯听我话啊?每次都跑得飞快,我用灵术都逮不到它!”
子娆抚着雪战笑道:“云生兽只亲近幼时抚养过它的人,除主人以外是谁的命令都不会听的。你想用灵术控制它,它当然要跑了。”目光越过含夕看向夜玄殇,他对她微微欠身,动作潇洒好看,她亦转眸浅笑,明滟照人。
含夕有些气馁地瞅了瞅蹲在子娆怀中的小兽,一面不忘抬头问道:“子娆姐姐,你干吗住到这么僻静的庄子里?离内城又远,又冷冷清清的,好没意思。”
子娆微笑道:“我哥哥不喜欢喧闹的住处。”
“这样啊,可是这儿到处静悄悄的,一点儿都不好玩,下次我不来了,换你去楚都找我好不好?”含夕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蛇胆有效吗,你哥哥他现在好些没有?”
子娆点头道:“他服了蛇胆药酒,身子好了许多,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含夕道:“那太好了!不过呢,你不用谢我,谢夜大哥算了。”凑到她耳边悄悄道,“有人嘴硬心软,我说他为了你和白龙儿拼命,他还不肯承认。”
子娆抬眸,这样的悄声低语当然瞒不过夜玄殇,但见他眉峰微挑,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接着看看含夕,向外示意了一下。
子娆松手放开雪战,金瞳小兽和凑上前来的少女对峙片刻,一前一后追逐着离开。离司亦收起药草,替他们放下两道垂帘,退出室外。
子娆移步上前,对夜玄殇笑道:“三公子刚做了那么件惊天大事,我还怕万一有个闪失,特地派人去接应一下,看来是多虑了。”
对她这么快便知道了楚都的事情,夜玄殇似乎并不惊讶,悠闲地靠在门旁,“玄殇只是不喜欢身为鱼肉,而人为刀俎罢了。”
子娆道:“出手便不留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夜玄殇再笑,“你知道,我也不太习惯行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
子娆修眉微扬,“看起来,太子御以后要麻烦了。”
夜玄殇噙有笑意的唇角冷酷一勾,不置可否,向席前看了看,“可以坐吗?”
子娆盈盈抬手,“当然。”
夜玄殇将归离剑抛至一旁,落坐席上。子娆敛衣跪坐在他对面,亲手洗盏烹茶,随口问道:“皇非如何?”
夜玄殇道:“精明果断,雷厉风行,不愧是少原君。”
“恰如他用兵的习惯呢,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必要成为敌人,对吗?”子娆随手摆弄茶盏,静待水开。水汽袅袅覆上春光,那张绝美的容颜半掩其中,如隔镜花水月,垂眸间有着静冷而清丽的姿态。
不能成为敌人,更不能令宣、楚结盟。那宣王姬沧亲身入楚,频频与皇非会面,日前墨烆传来消息,他竟将《冶子秘录》拱手让给了皇非。原本是担心江湖中传言属实,皇非与宣王私下里确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已互为盟约,那便十分棘手,但看皇非如今这番举动,抢在之前的几步落子终于没有白费。
六年来太子御从未间断的追杀,内外相逼难言的险境,不仅未能铲除夜玄殇,反而令他成长为真正可怕的对手。今日长街一战,赫连武馆上品剑手的落败,少原君皇非的公然支持,深敛鞘中的归离剑锋芒毕现,必将成为诸国势力所瞩目的焦点。
夜玄殇,这个继皇非之后得东帝另眼看待的男子,这个从未问过任何缘由,便与她并肩作战,倾力相助的男子……子娆唇角隐约一挑,“事到如今,我的提议你算是完全接受了吗?”
夜玄殇道:“你的提议我从未拒绝过,只是,你也别忘记我说的话。”
子娆透过淡然水雾抬起眼眸,和他目光一触,幽幽微澜荡漾,“好,我记得便是。”优雅举手,引水沏茶,袖袂拂过薄薄清味,将瓷盏递于他,“赫连羿人痛失爱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你日后可要更加小心,既说了那样的话,便别叫人失望。”
“我本是想拿自在堂开刀的,谁知赫连齐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没办法了……”夜玄殇顺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突然间脸色微变,若不是定力较强,差点儿就忍不住将那苦不堪言的东西呛咳出来,皱眉看向杯中,“这是……这是什么茶?”
子娆素手执盏悠闲轻晃,这人啊,真不知他是怎么躲过那么多次暗算的,竟然一点儿戒心都没有。不过认识这么久了,难得见到他这种愁眉苦脸有趣的表情呢,清滟滟的丹凤长眸轻微细挑,忍不住就飘出了黠媚的浅笑,“刚说过让你小心,这杯中的东西叫其心草,哪有一点儿像茶了?你看都不看便这么喝了下去,难道就不怕这是入口夺命的剧毒?”
夜玄殇闻言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原本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的身体和精神,不知何时竟已完全放松了下来。
如此陌生的感觉,面对他人卸下防范,在过去六年漫长的日子中从来不曾有过。“信任”二字,对于夜三公子来说,只意味着死亡。
下意识地也冒出一点儿警醒,但心情偏偏又十分愉悦,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抬手将额前碎发向后掠去,索性舒展腰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子娆,咱们做个约定怎样?”
子娆挑眸相询,他将手中茶盏一转,举到她面前,“将来若有那么一日,你真想取我的性命,告诉我,让我知道,用你的剑,不要用毒。”
子娆侧首看他,从他表情中一时分辨不出认真与玩笑,隔了半晌,便清盈一笑,“好吧,就这么说定了,若哪天你也有了这样的想法,同样不准隐瞒。”
子娆和夜玄殇在室中说话时,含夕和雪战前躲后追,早已远离精舍。含夕自修习摄物夺虚术以来,还从未遇到过不能驯服的灵兽,眼见那小小白点在翠色之中一闪而没,几个起落追入竹林,雪战早已不知踪影。
她颇不甘心,于是独自向前寻去,一路深入,整片竹林似乎无穷无尽,四周唯见翠枝幽碧,密如深海,偶有阳光自枝叶的缝隙中筛下,只一闪,便又恢复无边的幽谧。林中路径四通八达,她走着走着,突然咦的一声停下来,“玉女、明堂、天武、子狱……”脚步依次挪动,居然再次回到原地,意外地发现这竹林里有着严谨的奇门阵法。
含夕曾得仲晏子亲身指点,略通奇门之术,对这小小阵法并未放在心上,当下看察四周,判定中五宫所在,身轻如燕,向前掠出,由坤二而离九,踏巽四入震三,便见雪战的影子在前方一闪,当即笑道:“看你往哪儿跑!”谁知刚追出几步,眼前忽然一暗,不但雪战失去了踪影,林中亦浮起缥缈如烟的雾气,充盈四周,再一回头,身后整片青碧的色泽也在渐渐消失,光线和声音皆被带走,天地似乎要化作一片安寂的纯白。
含夕吃了一惊,这才察觉到林中是个无比精妙的九转玲珑阵,现在不慎被她触动了阵法,正衍生出惑人心神的幻象。眼见雾气覆身,当即催动真气注入腕上的湘妃石,挥手喝道:“散!”
灵石晶光闪烁,雾气如潮轻涌,水纹一样向两侧波动,含夕趁隙依照奇门方位纵身而出,但一落地,本该在湘妃石灵力之下消散的白雾却犹如活物般绕身而来,脚下地面亦似缓缓塌陷,要将人拖下某处深渊。她急忙射出袖箭,借力而起,认准干六宫方向落去。按九宫之位推算,这一步原应是阵法生门所在,不料雾气却越发浓重,骤然坠入了无声无息的空白世界。
突然看不见光亮,听不到声息,雾气深处似乎潜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随时会向自己袭来。那种难言的恐惧好似洪水汹涌,紧紧攫住心神,含夕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地困在雾中,正惊恐间,身边忽有毛茸茸的东西擦面掠过,她不由失声惊叫,失足跌倒在地,便在此时,林外一个温和的声音淡淡响起,“雪战回来。”
如见清流澄澈,轻轻荡开迷雾,濯亮黑暗,一切冰冷与恐惧瞬息驱散,周身浓重的湿气化作温柔而滋润的微风,安抚下狂跳不止的心。含夕愣愣地坐在那里,那声音微微带笑,再次传来,“走这边。”
啪的一声轻响,有个细小的物件落在前方不远处,含夕犹豫了一下,循声纵出,雾气荡漾飘移,露出一条碎石小径。随着接下来的指引,她一步步向前,身侧碧影丛丛,再见青竹如玉,待到最后,眼前豁然开朗,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音。
含夕低头,发现脚边有枚光滑的黑玉棋子,正是这个将她带到了阵外。她俯身拾起棋子,向前看去,面前仍是烟岚般的雾气,青竹环绕,翠***滴,水雾的深处看起来像是一泓温泉,泉水自层叠奇秀的岩石间错落而下,不断注入池中,浮起暖暖水汽,使得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她直觉泉池旁边有人在,却因这四周的幽静而屏住声息,只是站着不动。
似是感觉到她的迟疑,刚才那好听的声音轻轻笑了一下,薄雾中有人起身向这边走来。含夕看到他轻云般的衣袂仿佛带着流水似的微蓝,那颜色略显得有些孤清,有些寂冷,然而出现在面前温润的面容,却有着令人安静的高贵与从容。他最终拂开一枝青润的翠竹,在她身边停住脚步,微微一笑,唇边牵出优雅的弧度,“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俯身的一刻,含夕感觉到有别于四周暖雾清冷的气息,这让她想起空谷幽林雪落无声的景致,而他的声音却如薄暮时分宁静的光影,带着隐约浮动的暗香,轻轻覆没了一切。
她突然忘记了应该怎样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回望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泛起微笑的涟漪,“你是含夕,对吗?”
“嗯……嗯!”含夕终于有一点回神,对他点头。
他低低地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手心里雪球一样的小兽蹲在那里,“你在找它吗?”
含夕再次点头,“雪战总不肯和我玩。”
他对她示意一下,让她伸出手来,手掌微微一倾,将那小兽交到她手中。雪战方要跳起身来,忽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压在额头上,“呜”地低叫一声,乖乖地趴入含夕的掌心。
“啊!”含夕惊喜万分,睁大眼睛问道,“它不会跑了吗?”
他笑道:“放心,只要有我在,它就会听你的话。”
含夕将雪战抱入怀中,雪战慑于主人在侧不敢反抗,蓬松的尾巴一扬,整个盖住身子,无奈地埋头下去。含夕开心地仰起头,“你是谁?为什么雪战肯听你的话,连子娆姐姐让它跟我玩它都不肯。”
他淡淡笑说:“我叫子昊。”
温泉之上的山崖旁有几块天然岩石,石头形似桌凳,古拙质朴,因经年的风雨与长期的触摸而泛出莹润的光泽,触手其上,温凉舒适。石面上摆放着一副紫竹棋盘,盘上棋子散落如星,纯粹的黑与洁净的白,点点倒映着竹林翠影。
含夕坐在石畔不声不响,雪战自她怀里探出头来,金瞳明亮,两个都乖巧的出奇。原来这就是子娆姐姐的哥哥,含夕悄悄想着,似乎和王兄不太一样。一身素衣,三分病容,他看起来形容文弱,言语亲和,但身上却似有种清静入骨的尊贵之气,那气质来自于一个淡淡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好像能使周围之人不由自主便融入他的平静,渐渐心生顺从,甚至敬畏。
含夕因此而感到奇异,这是她在其他男子身上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有一点新鲜,更有一点奇异。此时她方明白子娆为何要选这处山庄居住,这样的竹林,这样的出尘的素净,无疑要比热闹喧哗的楚都更加适合这样的人。
子昊看向正自睫毛底下偷偷打量自己的小丫头,笑问道:“方才在竹林中触动了我的阵法,你所学应是奇门遁甲之术吧?”
“嗯,是师伯教我的。”含夕抬眸望向那片静谧无声的幽林,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可是……刚才奇门遁甲非但完全没有作用,反而越走越错。”
子昊笑了笑,道:“这林中阵法的关键之处专为克制奇门遁甲,所循乃是太乙神数,若依后天方位推算,便会一错再错,最终触动阵眼幻象,刚刚是不是吓着了?”
含夕嘴巴微微鼓起,若换作平常,定然要逞强说没有,可面对那双温和清透的眼睛,却不知不觉如实点头,又有些奇怪地道:“难道阵法还可以不按奇门遁甲设定吗?我从来都没听师伯说过。”
子昊轻轻抬手拂去棋盘上几片竹叶,“术数有三式,奇门、太乙、六壬,三式同源而生,却又不尽相同,自成体系。你师伯除精通奇门遁甲外,亦对大六壬深有研究,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含夕明眸一挑,“咦,你认识我师伯?啊,是了,子娆姐姐喊师伯叔父,你是她的哥哥,那便也是师伯的侄儿了。”
子昊微笑颔首,含夕慢慢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问道:“这里这么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
子昊眸底笑意略深,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子娆姐姐将这里划为庄中禁地,除了送药的离司,谁也不准擅入,我也不可以出去,每日至少要泡一个时辰的温泉药浴,要按时服四次药,然后还有一次极难喝的蛇胆酒。”
“唔,我知道,那是用烛九阴的蛇胆泡成的,苦得要命。”含夕轻锁眉头,很是同情地道,“不能出去,又没人陪你,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呢?”
“下棋。”
“自己和自己下棋?”
“算是吧。”
“那岂不是很无聊?”
子昊含笑不语,含夕将手支在石上盯着黑白分明的棋子,侧头道:“肯定无聊的,我在宫里的时候,王兄也总是立下一大堆规矩,不准干这,不准干那,那些侍女们没人敢违抗,我都快要被闷死了,幸好有时皇非还肯帮我溜出来玩。哎呀!如果皇非能来就好了,他可以陪你下棋,不过你可不一定赢得了他。”
子昊道:“皇非的棋艺很高明吗?”
含夕竖起手指扬了扬,手上玉饰亦随这俏皮的动作叮咚作响,“你不知道,皇非这家伙才出风头呢!琴、棋、剑、兵,号称楚国无人能及。不过呢,他也确实挺厉害,别人下棋从来赢不了王兄,只有他几乎次次都赢,王兄也都输得心服口服。”
“哦?”子昊眉梢轻轻一动,垂眸浅思。在楚王御前亦能这样毫无顾忌,少原君之锋芒由此可见一斑。此一人可定强楚,楚一国可定天下,要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借力布局,使得王族涅槃重生,无论从身份、能力或者那份心志,楚国皇非,终究还是最为恰当的人选。
略微侧首,虽在温泉之旁,仍是觉得凉意浸骨,经脉中的隐痛亦时常清晰袭来。温泉也好,蛇胆也好,虽能稍微减轻积毒所带来的痛楚,却无法将其彻底根除。这副身体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日前在终始山便已察觉,蛰伏在体内的剧毒已完全侵蚀到了心脉,九幽玄通虽可暂时压制毒性,但逆天道之平衡,违阴阳之常理,威力越大,所付出的代价亦越大,每一次使用都会有严重的遗祸,终将更快地耗尽身体所有生机,那个越来越近的期限,是他不能,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子娆要他来楚国的目的,他又岂会不知,只可惜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巫医歧师,此人原是巫族辈分最高、医术最精的三大长老之一,亦是子娆的母亲婠夫人的师叔,却在二十年前被施以极刑逐出宗族,原因是他生祭活人为血蛊,残杀幼童饲喂毒物,违背九族禁令,私自研究上古禁术。
当年钦天司发现此事,裁定歧师罪当处死,派影奴秘密将其擒下。但那一年恰逢九公主诞生,襄帝以为杀之不祥,钦天司遵从王命,改施刖刑,将歧师囚入深牢,却在不久后被他越狱而逃,不知所踪。
此后数年间,商容手下影奴以及巫族长老都曾先后追捕歧师,却被他频频逃脱,直至凤后发动宫变,帝都大乱,两族蒙难,此事才不了了之。
歧师对王族的仇恨并非源于巫族的覆灭,而是由来已久,并且此人生性冷血,残忍嗜杀,虽一手医术高明至极,却从不以医者自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歧师是因何给了子娆承诺,都绝不会心存善意。这是子娆心存顾虑的原因,是歧师最终答应解毒的目的之一,亦是他背后的皇非促成此事的深谋远虑。
歧师欲趁机向王族复仇,皇非却要借此一探究竟,来最终决定对帝都的态度。局中之人,心思各异,一切人心皆有可用之处,他不会拒绝任何人的用意,只因大局之根基,可以由此始,由此成。
面前清淡的笑容在垂眸的瞬间轻轻收敛,春水卷走落花,残月斜照幽庭。心湖深处未见的一隅温柔隐隐被莫名的惆怅迷惑,含夕突然很想伸手留住眼前的微笑,却又不敢打扰,等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前和皇非下棋总输给他,你棋艺这么高明,可不可以教我几局?也好过自己一个人下棋嘛。”
子昊修削的手指向内一收,棋子温凉如玉,略起波澜的心境刹那平复,淡笑道:“你又没有见过我下棋,怎知我棋艺高明?”抬手将面前棋子依次拾起。含夕急忙放开雪战,帮他将棋盘清出,“你之前摆的一看就是很难解的古局,和我以前在师伯那里见过的一样,寻常棋艺怎么可能研究这个?”
子昊并不反驳,将一枚白子递给她,“先看看你的棋力,让你受子先行。”
“好啊,让我几子?”含夕问道。
“你平时与皇非对弈,所受几何?”子昊道。
含夕想了想道:“有时五六子,也有时七八子。”
子昊淡道:“那我让你先行十子。”
“让这么多?那我可不客气了!”含夕眨眨眼睛,抢先执子布局。子昊垂眸静观,单看执棋的手势,便知这小丫头定曾得高人指点,棋艺应该颇有根基,微微淡笑,拈起黑子随意落下,正在棋盘中心天元之位。含夕顿时愣住,“这是什么道理?”
子昊撤袖轻扬,“纹枰之戏,法以天地,合阴阳之理,象周天之数,居天地之中以观四域,览全局而后动。”
“唔……”含夕目光在那颗黑子附近游移,举棋不定,最终选择碰他一子。
子昊举手应对,含夕犹豫片刻,亦在附近落子,如此连续走了十余步,子昊忽然笑着停手,“这样下去,你可赢不了皇非。”
含夕一手执了颗棋子,一手托了腮,俏眉微锁,只觉那缀在盘中的点点黑子幽深透亮,势如天星,一股君临霸气隐慑四方,只叫人无所适从,不由自语道:“可皇非的棋路不是这样的啊,一开始他总是很好应付的。”
“皇非胸有韬略,奇谋至上,纵表面布局松懈,心中必然步步为营,你若被他假象迷惑,未到中盘便要吃亏了。”子昊笑了笑,少女俏丽的身影倒映在他阒黑的眸中,随那幽深的眼波轻轻荡漾,若隐若现。
含夕撇嘴,“是啊,我每次都是在中盘输给他的……”
子昊悠然抬眼,“战未合而算胜,此兵法之常理,其实皇非一开局便知道你会输在哪一步了。”
含夕闻言圆瞪了眼睛,想来想去,不由气道:“哼!有时候我和拢月、朱颜几个人一起想办法都奈何不了他,真是气死人了!”
想见那上阳宫中弈棋的场面,子昊不由摇头失笑,“你们这正是中了他的算计,自然无法取胜。”
含夕奇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