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运筹帷幄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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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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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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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568字

猜出对方三步棋,再想出三步应对,一子之差,乾坤之别,这几步中必要考虑全局不同的变动,斟酌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一而三,三而九,九而千百,变幻无穷,面对皇非这样的对手,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步步为先,岂是一般心力所能及。


含夕先是欣然叫好,但突然又丢下棋子,说道:“还是不要了,下棋其实也不好玩,太费神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对上好的晴山玉芝来,刚刚交给了离司,不知道合不合你用。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这是用浮罗果做成的蜜饯,甜而不腻,味道很好,以后你喝药的时候含一颗,就不会觉得那么苦了。”停了一停,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不决,一只手绞着衣带上的玉环坠饰,暗暗觑着他,忽然粉面盈霞,最终还是将话藏在了心里。


子昊笑容浅淡如旧,黑沉沉的眸中有种波澜不惊的平和。直到她将蜜饯递到他手里,他眼底才轻微一波,似是暖风间细碎的竹荫洒落,冰潭漾起春水,冷雪染上温柔。他望着含夕,微微笑道:“我既答应了教你下棋,便不会让你被皇非难住。再说了,我还要多谢你的蛇胆,那烛九阴原是你驯养的灵物,却因我而伤了性命。”


含夕急忙道:“没关系的,早知道子娆姐姐是为了给你治病,我……我就让白龙儿不要反抗了。”


子昊似是对此颇感兴趣,随口问她烛九阴的事。含夕便跪坐在他身旁,一边逗雪战玩耍,一边从头到尾将魍魉谷中那番激斗说给他听。


席前盈香,娇语如莺,子昊闲靠案几,袖着那灵石串珠在手中徐徐把玩,眼中渐渐覆上了光阴漫漫的浅影。魍魉谷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问过,但子娆语焉不详,明显的回避,如今将她这一路凶险听得切实,心中滋味难言,但面上却只一径儿清淡,直到听说夜玄殇受伤后却要子娆先行离岛时,才抬头问了一句:“他说什么?”


含夕道:“他说白龙儿是他杀的,和子娆姐姐无关。不过师伯早看出他受了伤,原来他先前为救子娆姐姐硬受了戾鹤一击,又因我的摄虚夺心术激发了伤势,那时只是用闭穴之法强行压制着罢了。”


“哦。”子昊淡淡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作声,继续听她讲下去。


待含夕走了,他起身驻足窗畔,负手在后,黑曜石幽深的光泽沉于指间,静若暗夜,而他眼中亦是这般可以吸噬一切的深邃。窗外竹影潇潇,庭院阒然,仍有几分雨意微凉,偶然落花逐风飘过,轻红淡淡,映入那双寂静的眸子,只一转,消泯无痕。他也不知想些什么,只看着竹林出神,过了些时候,举步向外走去。


前面精舍中,苏陵已来了有些时候,正和子娆说话,一身蓝衫俊逸儒雅,风采不减昔日。见子昊带了离司进来,立刻上前拜见,“主上。”


子昊摆摆手要他不必多礼,随口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苏陵回道:“所有战马已分三批安然抵达楚国,这次精选过的千匹良驹也尽数送入了烈风骑军中,一切都已布置妥当,请主上放心。”


子昊微一颔首,虽然子娆并未明说,他却也料得出她拿昔国的战马和皇非交换了什么,既是她做出的承诺,他就不会加以反对。局势依旧在掌握之中向前发展,小小偏差只需顺势而为,便能成为想要的结果,何况办事的是苏陵。转身落座,他却发现苏陵仍旧跪着回话,一直不曾起来,“这是干什么?”


苏陵低着头道:“臣前些时候胆大妄为,今天特来向主上请罪。”


子昊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转而了然,看了看旁边子娆,“你们两个算计我之前,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怎么应付,如今还请什么罪?”


子娆不说话,只在旁抿着嘴笑。苏陵道:“臣……不敢应付主上。”


子昊接过离司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半晌未语,再开口时只是随意抬了抬手,问道:“跟来的那两个驭奴,可靠吗?”


清冷广袖在案前一落,屋中几人都觉意外,原以为他素日性情,纵然不罚苏陵,至少会略作饬责,以儆效尤,谁知竟是这般轻轻揭过。苏陵俊面之上微露怔愕,心头却有种温热的滋味涌起,君臣多年,这抬手间一份信任、一份体谅,何其珍贵难得。亦不再推辞谢罪,起身道:“他们是我府中自幼豢养的家奴,忠诚方面没有问题。”


“嗯。”子昊抬眸示意他落座,谈话中已全然是其他正事,“无余那边情况如何?”


提起靳无余,苏陵露出笑意,“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众将士竟无一不服他,可见他带兵确有一套,应该说在臣之上。终始山有他在,我们绝无后顾之忧。”


子昊道:“各取所长而已,你能做的事情,他做不了。子娆,你信不信,假以时日,靳无余会是我朝第二个文简?”


他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子娆修眉微挑,笑道:“这样说的话,苏陵便是第二个昭公了?”


子昊对她点了点头,“不错,内用苏陵,外用靳无余,日后军国大任,可以放心为之。”


子娆掠他一眼,眉目细细,紧接上一句,“虽有此二人,你也别想偷懒。”说着将案上两张湘妃色细笺请帖递来,“给你,三日后楚王在乐瑶宫为含夕举行及笄典礼,含夕要我帮忙问问你,那天肯不肯前去观礼?”


子昊接过帖子,其上娟娟展开半面桃花,软金为枝玉做叶,衬着一层精细银纱,栩栩别致,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使人不难估测这帖子之贵重,“含夕的及笄典礼吗?她怎么方才不说,倒要你来问。”


子娆唇畔别蕴笑意,“小女儿家害羞,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又担心你嫌大典喧闹,又怕影响了你休息,帖子揣在怀里斟来酌去,最后还是送到我这儿来了。”


子昊低头浏览帖子内容,淡淡笑了一笑,“楚王对含夕宠爱有加,如此费心为她考虑。”他将那价值不菲的请帖放下,“替我转告含夕,就说到时候我一定前去观礼。”


目光虽离开了帖子,心思却仍在其上。那一枝灼灼桃花,娇贵可比珠玉,于大楚凌驾九域的煌盛国威之上灿然盛开,如何不是天下才俊竞逐的目标?国与族,君与王,连横合纵,敌对交好,可以取决于太多的因素。而最直接、最关键的却是联姻——那是诸国势力无可避免,借此达到最大获利,不变的手段。


对于夜玄殇斩杀赫连齐一事,子昊其实早有更深一层的推测,只是一直未得证实。


不久前楚王曾以少原君为借口拒绝了赫连齐与含夕的婚事,及赫连齐为夜玄殇所杀,楚王虽曾降旨抚恤,但并未对任何人加以追究。现在想来,当时皇非的举动固然是对帝都的回应,却也未必不是借刀杀人,以免赫连家在此事上又生枝节。含夕公主,楚王唯一的胞妹所将嫁的,只能是给楚国,或者说给少原君府带来最大利益的人。


皇非在看,楚王在看,他也在看,他在楚国的布局需要皇非,而皇非也同样需要借此外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局棋,终究谁是谁的兵将,谁是谁的盟友,尚未分明。也或许,永远都不会分明。


隔着半室明光,子娆看到案旁素白广袖之下,那串幽净的黑曜石一颗一颗,无声无息地在子昊指间转落。她很熟悉他这样的动作,每当心中有事情需要斟酌的时候,或是将要做出一些重要的决断之前,他便会下意识地把玩这串珠。


“若那日你能到场,无论见不见其他人,楚国这次都是白费心思了。”


子昊侧首,目光在她隐约的笑容中掠过,微风一样浅淡,转而无痕,“离司,叫商容来。”


离司立刻出去传话,子昊于座中阖眸静思,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进来,便淡淡吩咐,“穆国既然已有位公子人在上郢,三天后含夕公主的及笄典礼,太子御便没必要出席了。”


商容闻声知意,躬身道:“老奴明白,这就派人去办。”


“传令帝都,降旨贺含夕公主及笄,赐她长公主封号,顺便加封楚王。”


“是。”


“还有,”子昊睁开眼睛,声音有条不紊,“即刻晋封且兰公主为九夷国女王,赐九夷族封地五百里,城池三座,三日之内将这旨意颁布天下。”


“是。”商容领命之后,抬头问道,“主人,九夷国地处昭、昔、楚三国与王域之中心,四面环围,似乎已无地可封,请主人再加明示,老奴也好告知昭公清楚拟旨。”


子昊道:“息川之南王域所属,尽可封之。”


此言一出,身旁诸人都略有些吃惊,五百里封地虽是不小的恩赏,却也说得过去,但将王域之地分封候国,却是从无此例。苏陵方要开口,忽然想起些什么,脸上露出几分了然。一抬眼,见九公主红唇淡挑,似笑非笑,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


苏陵他们走后,子昊一直默然沉思,许久抬头道:“子娆,记得你说过,王叔和樵枯道长住在少原君府一处别苑。”


子娆微微侧首,“你要见王叔的话,最好不过三天后大典之时,只要让含夕稍作安排便可,特地拜会,倒落在有心人眼中了。”


子昊眸中泛起笑意,轻亮的光影底下淡淡闪过,“你比我想得周到些。”


含夕及笄之典,诸国俊彦云集楚都,其中却特邀了一位且兰公主。三年九夷之战,真真假假师兄妹的情分,皇非与且兰是否曾有其他特殊的约定,关系到数方平衡,不得不加以确定。最清楚此事的莫过于王叔,能够加以左右的也是王叔,他这时候亲自走一趟,自是理所当然。


人既已在此,他就不会给楚国任何与他国联盟的机会,因此看重含夕,因此册封且兰,因此要与王叔深谈细聊。子娆一双清眸晶莹剔透,似要看到他心尖上,笑问着他:“五百里王域,算是封赏呢,还是问聘之礼?”


子昊手中的灵石串珠微微一顿,幽深的眼中漫过浮云般微妙的情绪。


乍听此言,近旁离司又惊又喜,主人……难道是决定要娶且兰公主了吗?倘若主上当真立后,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一人,会不会从此变得和以前不同?欣喜之中,却见主人面色如常,一片心绪不露的静漠,只是目光落在九公主眼中,隐隐带出些深意,“我去见王叔固然是因且兰,但还有另外一事,便是亲自向王叔道声谢。”


子娆倒不解了,“道谢?为何?”


子昊看住她,“谢他在魍魉谷中及时出手相助,否则,你怕不还要再领教一下樵枯道长的厉害。”


子娆怔住,心念飘转,便知他已将魍魉谷中诸般惊险都在含夕那儿问了个明白。原想避重就轻拖延一时,过段时间他说不定便忘了,却还是小觑了他的耐心和记忆力。他知她不会说,所以并不追问,他更知事情不是她同夜玄殇入谷遇上含夕找到烛九阴,再因王叔和樵枯道长的交情取到蛇胆这么简单,所以未弄清实情,也从未发作过。一抬眼,只见他唇角笑容收敛,目光沉沉扫来。在他一动不动的注视下,两弯密密羽睫细细微微地颤了一颤,她垂了眸,站起身,袅袅然对着面前神色清漠的男子低头,屈膝而下,一字一句都说得柔顺,“子娆知错,请王兄责罚,子娆以后再也不敢了。”


莹莹晶眸里藏着一点流光灵动,这一拜,离司明显看到主人唇角微微一搐,似是想说什么,生生又忍住。


知她向来肆无忌惮,魍魉谷这样的险地如今能去,往后就也敢做出别的危险的事,原想借机责她一番,以防将来真有不测,此时却自无言。只因话到嘴边,想不出该责她什么,她这般低眉认错,却又究竟错在何处?


心有所求,必有所患。


他看得到结果,生死从容,将一切算定谋定此身无畏,却只怕有那么一天,她所求所愿,毕竟伤痛。


欲要护,偏偏无从护起,江山天下,护得了人,却如何护得那颗凝雪透冰玲珑心?


少原君府,重门朱墙灯如火,照见雕楼华台,殿宇连绵,堂皇不似人间。


一辆华贵的马车稳稳停下,善歧在侧翻身下马,上前请道:“姑娘,可以下车了。”


绣帘掀动,玉指如葱,精美的凤蝶穿花垂玉步摇颤悠悠轻晃在乌发之侧,款款动人,车中美人移步,袅娜而下,扶了小鬟的手对一路护送的侍卫们转眸流笑,往府中媚行而去。


每每奉命行事,善歧已是不止一次去半月阁接这美姬入府,如今走在她身畔,一阵阵似花非花,似露非露的幽香飘过君府美苑月下长廊,有意无意荡漾在鼻尖眼底,仍叫人一时心猿意马。


穿花拂帘,半弯新月照见媚影扶疏,白姝儿对皇非起居之处极是熟悉,人未入内,笑语已娇软传至,“好香的酒气,公子今夜怎么这么有雅兴,得了什么好酒要姝儿来陪?”


室中一张宽大舒适的雕花香榻,皇非手把晶盏斜靠其上,一身锦丝单衣雪色流逸,如玉如月的料子衬着金丝玉带随意束起的黑发,不输王服缨冠的风华。听得白姝儿进来,目光未离开面前的棋盘,一枚棋子嗒地落入局中,懒懒笑道:“来得这般迟,先罚酒三杯再说。”


白姝儿媚婉抬眸,忽而见到两旁站着执壶捧杯的女子,面色隐约一变,却立刻转出笑容,“三杯酒下去,姝儿便要醉得不省人事了,岂不扫了公子的兴?不如先让姝儿替公子斟酒赔罪。”抬手自旁取了玉壶,目光掠去,“哎呀,公子府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容貌身段,可真真招人怜爱呢!”


皇非一抬头,伸手揽了她过来,“紫衣的叫拢月,原是宫中女吏,本君喜欢她害羞时的模样,昨日向王后讨了入府。绛衣的叫召玉,却是大王赐下的,原本还有一人,不过回来路上凑巧被左营禹将军看中了,本君欠禹将军一顿酒忘了还,只好忍痛割爱。”


白姝儿陪他饮一杯酒,眼角斜斜扫向两个女子,含嗔带怨地道:“怪不得公子一连几日都不去半月阁,原来家中另有了新欢。”


皇非低头看她,兴味十足,“新欢不如旧爱,来,帮我看看这盘棋。”


白姝儿就势偎在他身旁,端详那棋局,看来看去,却只摇头,“楚都谁人不知公子棋艺非凡,姝儿哪有能耐解公子的局?公子莫要难为人家了。”


皇非目光在她脸上一转,悠然以指叩案,“此番你可猜错了,这棋局是别人设了要我解的,很有些意思。我是在想,就此赶尽杀绝呢,还是再玩几手解解闷,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姝儿将眼梢媚媚地掠他,软语动人,“要姝儿说,怎么都一样,反正都逃不出公子的手心嘛!”


皇非仰首而笑,“哈哈,说得好!”此时忽听外面善歧禀道:“公子,北边来信。”


“拿进来吧。”皇非松开怀中之人,白姝儿迅速和侍立在旁的召玉对视一眼,目含疑问,却碍于屋里还有拢月在,一时不方便说话。透过锦绣画屏只见皇非接过善歧奉上的一卷密信,拆看之后转身进来,随手放在书案上,就着砚中香墨抽纸润笔,三言两语写罢回信,重新封在密卷中。“即刻送回,不得有误。”


善歧领命而去,皇非挥手令拢月和召玉一并退出,步至榻前,含笑打量灯下的白姝儿,“酒色新霞上玉肌,几日不见,越发迷人了。”


白姝儿软袖一飘,一双玉臂水蛇般缠住他脖颈,盈烟锁媚的眼中春色横生,“比你新得的人儿怎样?”


“你说呢?”酒盏掷开,皇非反手拥她在榻,半醉半醒的目光,却似一眼便看尽那轻娟薄纱里诱人的妖曼,柔软的蛇腰纠缠上来,女子细细娇喘,恰到好处地迎合、辗转、挑逗……


锦帐飘垂,金灯玉影照画屏,一室暖浪,云雨浮香。


“公子。”白姝儿柔若无骨地依在皇非肩头,皇非微阖着眼靠于枕上,抚弄着她滑腻的香肩,丝衣半敞,更衬得姿容风流。


“唔。”


“听说西山寺有两株异种雪昙,每逢朔月花开,美奂绝伦。姝儿一直想去观赏,却都没有机会。”


但凡得尽欢爱,女人总会适时提出些小小的要求,皇非唇边飘出笑意,懒怠抬眸,“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明日我便命西山寺主持将那两盆花送去半月阁。”


“公子!”白姝儿急急嗔道,“雪昙花乃是佛前圣品,姝儿哪敢如此亵渎,但求一观足矣。只是夜黑路远,总难成行,不知今晚公子可有兴致?”


妙目盈盈诱他,殷殷相待。皇非俊眸泛笑愈见深味,忽然扬声吩咐:“善歧,备车马,本君今晚陪白姑娘夜游西山寺。”


府中御者侍卫一阵忙乱,片刻之后,白姝儿随少原君登车而去,临去前对随后侍奉恭送的召玉丢下了暗暗一瞥。


金月如钩,花木影深。赫连侯府中灯火未熄,一道人影越过回廊,闪身入室。


“侯爷!”


赫连羿人抬头,看清来人面目,顿时起身,“是你!”


灯影下,原在少原君府的侍女召玉一身夜行黑衣,身段窈窕纤美,曾受过特殊训练的微笑端雅中不失柔丽,举手投足别具风韵,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心动。她看得无人,上前对赫连羿人拜下,“召玉恭喜侯爷!”


赫连羿人皱眉道:“今日得知你和青屏两人被大王赐给了皇非,不能随侍君侧,本侯正为此心忧,何喜之有?”


召玉眼中荡过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折密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非生性风流,这次虽无意中破坏了我们原先的计划,使我和青屏无法接近大王,但堂主却棋高一着,侯爷看过这个,定会转忧为喜。”


赫连羿人展信而阅,金纸墨书,笔锋峥嵘,上面赫然竟是宣王与少原君的密约。曲岭峡,一道深涧奔流汹涌,自乱石嶙峋的山口直泻而出,一路南下,形成深流广阔的沣水连接楚江,自此以西,乃是峰峦叠嶂的穆国山川,东面却是沃野起伏的楚国大地。


整个曲岭峡唯有一条道路通往楚穆国界、沣水之畔,一队人马正沿依山而开的羊肠险路缓缓前行。这一行人皆是墨色底袍,外结银白武士服,袍甲上的虎纹装饰表明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就连座下骏马亦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快要行出山峡,为首之人掉转马头,回到队伍中心,对一人禀道:“殿下,再往前便入楚国国境,我们今晚可以乘船改走水路,明日即可到达楚都。”


“派人先行安排,务必在天黑前登船。”那人看去年纪不到三十岁,深目薄唇,面貌英俊,一身纯白轻袍软甲绣以精美的白虎纹饰,侧佩金鞘长剑,神容威武,说话时难掩颐指气使,显然一向惯居高位,若非闪烁的目光总令人感觉有些阴沉不定,倒是颇具霸主之相。这正是当今穆王长子,现在国中独掌大权的穆国太子——夜玄御。


楚王此次为贺含夕公主及笄广邀宾客,所请嘉宾除九夷族且兰公主外,皆是诸国年轻显贵,或已登基为王,或正身为储君,无不在本国权重势威,一言九鼎,其中宣王姬沧、昔国苏陵、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都在受邀之列,穆国太子御更是座上贵宾。


如此盛会,风云聚集,楚国王妹及笄待嫁,必将对九域局势造成不小的影响,太子御断无缺席之理,临行前挑选这六十名白虎禁卫随行,沿途复有穆国军方调兵护送,眼见快到楚国,方传令军队归营。此时放眼前方,峡谷口遥遥在望,天色渐暗,山中猿啼声声,飞鸟绝迹,一片萧厉森然,不由一夹马腹,命道:“加速前行!”


身前侍卫刚刚领命,忽然感觉周围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身下坐骑长声嘶鸣,双蹄猛地离地,几乎将他掀下马去。紧接着前方轰然巨响,几块硕大的山石自崖顶坠落,眨眼间便将道路截断。


漫天沙尘扑面,顿时将众人埋入一片昏暗之中。


未及有所反应,崖上响起细微的机括声,骤然之间,无数利光从天而降,急雨般飚向太子御所在方向!


“保护殿下!”当先四名白虎禁卫飞身后撤,手中长剑舞作利盾,挡下漫空劲弩,护着太子御退至崖前。


这一下事起仓促,六十名侍卫多有死伤,强弩刚息,一批黑衣人似从地下冒出,纷纷杀向余人。


纵被突袭,白虎禁卫亦非等闲之辈,双方在狭窄的山路上展开恶战,一时刀光剑影血溅深崖。此时前路已被完全阻断,若要进入楚国,除非过穿云关远绕昱岭,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及笄大典。太子御在几人保护下身处战圈之外,面色阴沉,眼见白虎禁卫已将刺客阻住,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一道犀利的剑气自他背后袭来!


太子御自小得天宗真传,乃是穆国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遇袭一刻骤然自马背上飞起,长剑弹出鞘中,于黑暗中划出凌厉的光弧,头也不回,反手疾挑对方空门!


剑光之下,一个灰衣蒙面人凌空现身,太子御座下马匹一声嘶鸣卧倒在地,不及挣扎,便惨嘶着坠入山崖。四名白虎禁卫同时被鬼魅般出现的几个黑衣人缠住,将太子御等人完全卷入战局。


四周刀剑交织,敌我难分,太子御锁定那刺客首领,显示出临阵不乱的高手风范,长剑循精妙角度刺出,当空一颤,带着令人心悸的利啸抢攻对手。


灰衣人亦忽地折身,回剑凭空刺下。


双剑相交,两人间精光暴现!


但听哧哧两声,两道身影同时后退。灰衣人左肩之上血光迸射,竟未能避开太子御一剑反击,但他的剑尖亦自太子御前胸划过,挑破护身软甲,一张桃花细笺伴着鲜血飞出,一个急旋,落入了崖下奔腾的涧流中……


三千桃花绽琼宇,人间胜景乐瑶宫。


被选作含夕公主及笄典礼招待诸国宾客的乐瑶宫,建于沅水与楚江交汇而成的一泊内湖之上。二水溶溶,三十里清湖如镜,其上以渐芳台为中心修造一十八座精巧水阁,一阁一天地,一步一美景,雕花彩石铺成的浮桥缦回相连,飞檐高低错落有致,当中繁花照水,次第当风盛放,若自高处望下,琼楼涟碧水,玉阙落芳华,湖中倒影层光叠玉,恰如一朵艳丽鲜花绽开在澹澹波光之上,美不胜收,渐芳台便也因此而得名。


千回百转,精雕细刻,浮桥却只为看,往来水阁之间的宫人侍女从来都是泛舟而行。大典那日,渐芳台上更是装饰一新,当中以整块翡玉砌成祭天礼台,朱红之色烈烈,象征着楚国宗室血统的朱雀神鸟在阳光下振翼欲翔,与当空雍容的王旗相互呼应,四周五色羽旌簇拥招展,煌然不可逼视。台前琼阶,台下御道,皆尽香花从簇,倾珠铺玉,举目望处灿灿生辉,令人疑是那湖中粼粼波光漫艳其上,仅为一国公主及笄之礼,着实是奢华铺张到了极点。


为方便观礼,四面水阁前的帘幔都早已用金钩挂起,但只有渐芳台北面一处小榭四面垂帘,轻纱飘荡之下,令人只见得依稀人影,却看不清其中情形,大异于其他观礼之处。


在此伺候的两名侍女乃是含夕公主身边小小心腹,知道里面是公主极为重要的客人,奉了命不去轻易打扰。子昊独自步入雅室,里面一人布衣灰袍,颌下飘髯,一身冷傲之气自那旷逸的身形之中显露无遗。


“子昊见过王叔。”淡淡一声施礼。仲晏子似乎对他的出现并无太多惊讶,虽十余年退隐江湖,但曾经朝堂上周旋谋划,猜度人心自是驾轻就熟,刚才子娆那丫头突然出现,邀了老道士去寻酒喝,他便知其后必有因由,果然来的,便是当今东帝。


却不回身,仍是稳坐案前看着窗外的情景,语气似慨似嘲,“你好手段,轻而易举,便令楚国这场盛典先减了三分声势。”


轻纱之外,位于渐芳台右侧,楚王御座近旁的一处座席,人来人往似比其他地方热闹不少,一眼望去格外醒目。


今日一早,帝都突降王旨,正式晋封且兰公主为九夷国女王,封城赐地,恩赏甚厚。未贺含夕及笄,先贺且兰封王,九夷族声势不同昔日,隐然直追楚穆,诸国纷纷具礼前来,以示友好,而且兰的座席也由原来下首一点,改为与宣王对席的尊位,而此处,原本是为穆国太子御预留的席位。


太子御一行至沣水边境忽因急事返程,最终未能至楚,代为出席大典的乃是三公子玄殇。长街一战,穆国三公子声名鹊起,如今太子御无故缺席,少原君亲自相陪,诸国难免察觉风吹草动,前往他处结交之人也是络绎不绝,成为场中另一热闹所在。甚至连赫连羿人竟也一反常态,对这杀子仇人全然不计前嫌,与他把臂相谈,言笑甚欢,临走时还十分亲热地在他左肩拍了一拍,而夜玄殇,有意无意地向一侧闪让,随即和身旁少原君迅速交换了目光。


赫连羿人转身之时面色陡沉,两天前太子御在楚穆边界遭遇刺客袭击,以至缺席大典,少原君府嫌疑极大。但皇非两日来一直和白姝儿同进同出,不可能亲自出手,那么武功与太子御不相上下,却又杀之而后快的,便唯有和少原君府公然联手,也是将在此事中获益最大的三公子夜玄殇。


方才的试探证实了这点,赫连侯府与少原君府由针锋相对而势不两立,太子御也一样与夜玄殇绝难共处,两相联盟,必以一方的落败收场,只看是谁先下手为强了。


隔着纱幕,无论是且兰雪衣盛装引人瞩目的风华,还是夜玄殇那边迎来送往都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水到渠成的事,并不需要再有太多的关注,子昊在仲晏子对面拂袖落座。


仲晏子看他一眼,“若我所料不错,太子御想必是中了你的算计,以至被夜玄殇取而代之。且兰这里又是封城让地,王恩盛宠,风头几乎压过了今天大典的主角,五百里王域领土,你倒是大方得很。”


子昊神情自若,不疾不徐地道:“王叔言重了,我不过还夜玄殇一个该还的人情。而且兰,五百里王域不少,但也不算太多,那本就是她应得的。”


仲晏子闻言,眉峰忽地耸动,扫视于他,“你知道什么?”


子昊拂衣落座,扭头道:“此处并无外人,王叔也不必太多顾忌,我既为一族之主,该清楚的自然清楚。王叔收且兰为徒,处处加以维护,难道不是事出有因?皇非的引见,即便不是王叔一手安排,也早在王叔意料之中吧。”


仲晏子盯视他片刻,神色略微有些复杂,跟着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满,“我对她再加维护,又有何用?这丫头表面一如既往,实际已对你另眼相看,你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子昊眸子一垂,泛出无声淡笑,“王叔疼爱且兰,乃是人之常情,但且兰对待侄儿也不过略微亲近些罢了,王叔何必如此紧张?”


仲晏子面上越见恼怒,“你既清楚实情,却与她同宿同行,恩赐封赏不断。哼!我早该想到,从一开始你引她刺你一剑,便是算计在先,且兰口中不说,心中却一直颇为愧疚,你再略施些手段,她自是言听计从,你这番苦肉计未免也太过真切,难道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吗?”


“王叔说得没错。”子昊双眸微抬,从容平静地接他话语,“为大局计,侄儿确实不惮任何手段,此身如此,其他亦如此。”


唇边笑意若隐若现,却未有一丝漫至眼底。他今日似是一反常态,纵然看起来温润依旧,纵然听起来话语平和,举止之间却隐有不可逆视的强硬。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帝王之威,时刻提醒着他凌然高贵的身份,使得那丝丝浅笑亦凛如冰雪,有着些许孤峭的意味。


猛一对视,仲晏子心中似有熟悉的感觉闪过,那感觉挑起埋藏于十余年岁月中鲜明的画面,带得深眉隐蹙,目光便见凌厉,“不惮任何手段?好!真是像,不愧是那女人的养子,心机手腕如出一辙,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昊容色不改,淡淡道:“若非如此,侄儿今天恐怕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和王叔说话。”


二十余年言传身教,便只看也看得会了。重华宫中那亲手教导抚养,以母后身份伴他成长的女子,只手一人,将整个雍朝玩弄于指掌,那份心计与气势,直令整个王族俯首称臣。


为达目的,不计手段之深险;为达目的,铁血杀伐若笑谈。便是这个专横跋扈的女人,也曾对少年时的东帝万分顾忌。是以研剧毒,入汤药,只为牢牢控制这颗棋子,然而药毒无法泯灭一切,改变的唯有笑容,颠覆了光明与黑暗,如今遮挡一切喜怒哀乐,温冷如玉的笑容。


入室以来,子昊始终面带微笑。他今天着一身素衣,就连发间的束带亦是淡淡无瑕的白,这样干净的底色下,那无尘浅笑中透出的,便是一片风色清寒。


外面雅乐忽起,钟磬丝竹,繁丽悠扬,渐渐渲染出雍容而欢悦的气氛。伞盖如云冉冉,羽扇双双屏开,楚王与王后座舟靠岸,渐芳台上仪仗升起,典礼已正式开始。


子昊垂下目光,举手斟酒,突然开口问道:“王叔可还记得,今天对于王族,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