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0746字
“病好了没几天,又开始胡闹。给他授经他唱歌,让他念佛他舞蹈。动不动就会跑到单增颇章碉房错层的平台上,望着湖边草原上的人影和帐房,又蹦又跳,跳累了就睡觉,也不管太阳还在高高照耀。要是经师干涉,他就说你让我去羊卓雍湖边我就念经。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都劝他:‘为众生考虑,达赖喇嘛是不能这样的。’他说:‘我既没有受戒也没有坐床,我不是达赖喇嘛。’
“为了让他尽快摆脱孩子的任性,忽一日,摄政王桑结来到他的寝宫,摒退左右,亲口把五世达赖的遗言、‘七人使团’的死亡、叛誓者的伏藏、政教之敌终于显露、格鲁巴的克星已经发出逼人寒光的事情告诉了他。摄政王叮嘱说:‘六路人马来到了浪卡子,浪卡子表面上平静祥和,实际上杀机四伏。尊者的安危就是整个藏土乃至蒙古的安危。听我的话,千万不要走出单增颇章。’然后,桑结带他来到单增颇章最高层的经堂,祈祷过药师、弥勒、文殊之后,桑结和蔼地说:‘来啊,你来看看窗外。’
“从经堂可以看到单增颇章另一边的草场,这里望不见秀丽的羊卓雍湖,却有雄奇的山脉抬升着草场的海拔。几乎所有远远近近的缓坡上,都有白晃晃的夏季帐房。桑结告诉仓央嘉措:‘那一片是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的二儿子拉奘汗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身边的狼。那一片是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乌兰特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远方的狼。蒙古人和我们西藏人一样,各个部落、各个派别是要彼此争斗的。远方的狼和身边的狼互相牵制着,对我们有好处。一旦两匹狼变成了一匹狼,我们就危险了。东边那些帐房里,住着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对我们格鲁派来说,他是牦牛,能作为朋友,但不是同类。西边那些帐房里,住着楚布寺的住持噶玛珠古活佛,他是鹰,教法对我们有好处,但如果不提防,就会吃掉我们。最远的那顶帐房里,住着你的新经师宁玛派领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他代表着亲近和众多,他是羊,他会像土登朗杰活佛那样,用生命保护你。所有这些人,很快都要来拜见你了。’仓央嘉措突然问:‘我见到他们怎么办?’摄政王桑结说:‘你祝福他们,给他们摸顶。摸顶的时候不要伸直胳膊,不要把手放在他们的头顶,要让他们弯着腰用头碰你的手。’仓央嘉措又问:‘也给拉奘汗摸顶吗?他可是政教的敌人。’桑结说:‘现在还不一定,最危险的敌人肯定是那些表面上温和顺从的人,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毁政教的能力伏藏给了谁,神灵并没有降旨于我们。’仓央嘉措一脸疑惧:‘为什么,格鲁巴的敌人这么多?’桑结说:‘因为我们拥有了西藏,我们的领袖达赖喇嘛登上了最高宝座,这个宝座一旦成为权力的象征,就会吸引情器世间所有的贪欲和瞋慢,那是野兽的大嘴时刻想吃掉你。受戒的日子就要来到,你要警惕,从你面前走过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格鲁巴的克星,对你亮出夺命的暗器。’
“公元1697年,藏历火牛九月十七日,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按照降神问旨的结果和摄政王桑结的安排,三十四岁的五世班禅额尔德尼罗桑益西从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来到浪卡子,为仓央嘉措剪去头发,授沙弥戒,取法名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二十日,噶丹颇章在浪卡子举行隆重庆典。班禅大师当众把黄色法衣披在仓央嘉措身上,又送上经字哈达、释迦佛像、金塔金瓶、曼札念珠等。在藏兵把守的警戒线以外,是达官显贵,僧伽喇嘛,加上四面八方赶来的平民百姓。羊卓雍湖边的草场上,磕头朝拜的人群一轮接着一轮。最重要的当然是接受朝贺。一个既没有举行坐床典礼、也没有接受无上灌顶的达赖喇嘛,还没有资格为众多高僧和来使讲经做法,但可以摸顶,而且必须摸顶,这是朝贺者的最低要求。
“危险就出现在朝贺摸顶的过程中。仓央嘉措按照摄政王桑结的嘱咐,伸直胳膊,让那些人排着队弯腰从他手掌下面碰触而过。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过去了,楚布寺的住持噶玛珠古活佛过去了,宁玛派领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过去了,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乌兰特过去了,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的二儿子拉奘汗也过去了。但拉奘汗没有像别人那样用头顶碰触仓央嘉措的手,显然是故意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里,藏匿了他对新达赖的蔑视。
“接下来是一个蒙古贵族。他穿着华丽的裘袍,紧跟在拉奘汗身后。警戒线上的藏兵以为他是跟拉奘汗一起的,就没有阻拦。他极力弯着腰,隐藏他的面孔,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仓央嘉措手掌下面,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嘴里,藏着致命的暗器。
“这时突然有人喊:‘仓央,仓央。’仓央嘉措抬头一看,愣了,他不相信喊他的居然是玛吉阿米。“仓央,仓央。”喊声越来越急切,他不由得跳下法座,跑了过去,站在玛吉阿米面前,还是不相信,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玛吉阿米挽起袖子,让他看了看左臂上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他这才相信了,高兴地说:‘我以为你死了。’玛吉阿米说:‘阿妈替我死了,阿妈知道魔鬼要杀我,就穿上了我的红氆氇软靴。’说着就哭起来。
“那蒙古贵族打扮的刺客已经从嘴里吐出了暗器,再无法吞回去,攥在手里就追。警戒线上几个藏兵立刻扑了过去。蒙古贵族无路可逃,噌地跳上了法座,等他从法座上栽下来时,暗器已经抹开了自己的脖子。
“刺客自杀了,他受了谁的指使?他是蒙古贵族的打扮,但和硕特部的拉奘汗与准噶尔部的乌兰特都说不认识他。以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经过多方调查也没有查实凶手的归属。他的出现不过是印证了摄政王桑结的担忧: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毁政教的能力伏藏给了谁,谁也无法知晓。从新达赖面前走过的任何人,都可能变成格鲁巴的克星,亮出夺命的暗器。
“玛吉阿米用喊声救了仓央嘉措的命,却暴露了自己。当仓央嘉措和她手拉手站在一起时,他们身边除了宁玛僧人小秋丹,除了一些扑到地上用头碰触新达赖靴子的信民,还有跑过来护卫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们揪住玛吉阿米的氆氇袍,瞪着她发呆:在泶下村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头房子里,这个姑娘不是被他们一人一刀杀死了吗?从红氆氇软靴上拽下来的黑玛瑙就是证明,激射到独眼夜叉脸上的鲜血也是证明,但更有力的证明却是她活得好好的,她还在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追随着仓央嘉措。
“玛吉阿米意识到了危险,丢开仓央嘉措,拽着小秋丹转身就跑。仓央嘉措喊道:‘玛吉阿米你不要跑,我是达赖喇嘛我可以保护你,你不要跑。’但玛吉阿米和小秋丹还是跑了,他们对危险的感觉比仓央嘉措要敏感得多。
“仓央嘉措在浪卡子以及后来去拉萨的路途上,再也没见到玛吉阿米,只有苦苦的思念萦绕不去,只有悲酸的情歌久久回荡在胸臆间:
乞求神圣的教诫,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会真心讲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说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却不辞而别。
“九月二十一日,在经师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布达拉宫官员的陪伴下,声势浩大的迎请马队离开了浪卡子,二十七日到达聂塘扎西岗。监护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首领鞑莱汗、从浪卡子赶到这里的摄政王桑结率领蒙藏僧俗官员和三大寺代表一千多人,前来迎接。十月二十四日,迎请马队从聂塘扎西岗出发,走向拉萨,半途有朝廷使臣大国师章嘉呼图克图带领百余人前来迎接,呈献康熙皇帝封诰和敕书。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圆寂纪念日燃灯节。在摄政王桑结的引导下,仓央嘉措走进布达拉宫,在红宫司西平措大殿登临无畏雄狮宝座。在坐床典礼的法号鼓乐声中,在清朝顺治皇帝册封五世达赖喇嘛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呾喇达赖喇嘛”的金册金印面前,正式开始了达赖生涯。”
香波王子喘着气,不说话了。三个人都在沉默。
4
天气闷热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兰州从前是一个少雨的旱城,这些年雨水突然多起来,而且说下就下,没有酝酿。停靠在黄河桥头的牧马人里,热气和汗气纠缠在一起,加上香波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三个人又是流泪,又是咳嗽。但注意力一点也不分散,好像世界是不存在的,除了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以及情歌。
突然梅萨说:“看来没有玛吉阿米,就没有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这样想就对了,在仓央嘉措的生活中,玛吉阿米占据最重要的地位,没有她,不仅没有情歌,也没有仓央嘉措。如果说仓央嘉措是爱情的象征,玛吉阿米就是爱情的保姆,是她诱发并培育了仓央嘉措的爱情。她就像山宗水祖,以此出发,大山绵绵,阔水汤汤。”
梅萨发自内心地说:“真让人羡慕。”
香波王子说:“知道为什么孔雀尾毛是玛吉阿米的标志吗?因为在印度民间的传说里,孔雀公主是天上人间最美丽的女人,是天地精华的显现。佛教借此发挥,说所有的度母神在通过观世音化现为佛门女神之前,都是孔雀的转世,都有过从孔雀公主到凡间女子的经历。孔雀是美丽圣洁的灵物,由它转世的女人,身上都有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
梅萨说:“玛吉阿米,孔雀尾毛做标志的玛吉阿米。”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也有动物标志,那就是鹦哥,在藏族的传说里,鹦哥是爱情的象征。”
梅萨望着香波王子胸前的鹦哥头金钥匙说:“你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可惜你的鹦哥头是锻造出来的,如果是长出来的,就长在你身上,那你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了。”
“这可是天神的锻造,我的祖先的宝贝,跟我的命一样重要。”
“那也无法避免重复,天神一锻造一大堆,一人发一个,你的祖先侥幸得到了一个。而我相信,能代表仓央嘉措的‘鹦哥’,绝对是天底下唯一的鹦哥。”
智美慢腾腾地说:“能不能说正经的,你们总是跑题。”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爱情的魅力,是爱情让掘藏跑题了。”
梅萨说:“一般来说,伏藏的目的是为了圣教不会消失、教言不会掺杂、加持不会衰弱、传承不会断裂。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却恰恰相反,不断显现的‘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让我们触摸到的是一个宗教叛逆者的灵魂,他用世俗的爱情否定了神圣的戒律,让圣教感到了惶恐。惶恐也许是这位教主带给圣教的唯一礼物,而圣教带给他的却是压抑、苦闷和愤怒。”
香波王子说:“只能说暂时是这样,我不相信仓央嘉措会压抑到底,苦闷到底,愤怒到底。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们相信愤怒是极端而持久的,而我只相信爱情。仓央嘉措把情歌唱响了西藏,用情歌轻而易举地主宰了人们的精神。为什么?因为西藏就像需要宗教一样需要爱情,爱情与宗教不仅不抵触,而且是互为表里的胶结体,是天下第一的水乳交融。”
智美说:“这只是你的愿望,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涤罪的世界,宗教的存在首先不是为了追求爱情,而是为了洗清罪孽。”
香波王子激动地说:“如果没有罪孽呢,宗教洗涤什么?仓央嘉措没有,我也没有,我相信你们两个也没有。”
智美说:“所以这个世界不需要宗教。”
梅萨看到香波王子睁圆了眼睛要反驳,赶紧说:“不说这些了,集中精力往下掘藏吧。”她把“光透文字”拿起来看看。大概是随着转经筒长久旋转的缘故,边角有些残损,纸面上密密麻麻一层皱纹,但阳光下古老的伏藏语言还是清晰可辨的,伏藏语言旁边是她的翻译。她说,“了解了‘授记’给我们的历史,我们现在要面对现实,下面的‘指南’是什么意思?”说着念起来:
脐带之红,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
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
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
香波王子说:“我想听听你们的高见。”
梅萨着急地说:“别卖关子了,我们没高见,就想听你的。”
香波王子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
梅萨拿出纸巾揩着眼睛说:“别抽了好不好?你又抽又喝,浑身都是脏毒,一点也不清净,按规矩,不清净的人是不能接近伏藏的。”
香波王子说:“不清净的还有心灵,我的心灵更肮脏,胡思乱想。我知道我不配掘藏,可为什么偏偏摊上了我呢?”
梅萨说:“机会到了,你必须改变自己。”
香波王子说:“很难。不说我了,说‘指南’吧。‘脐带之红’,显然指的是宗喀巴和他的诞生地。‘宗喀’是藏语古地名,指甘南积石山主峰宗喀杰日以西、青海湖以东、湟水以南的地方。当初,元帝忽必烈感念大国师西纳喇嘛对朝廷有功,要赏赐封地,请他在喇嘛教流行区域的甘青西藏挑选。西纳喇嘛花四年时间到处走动,最后选中了宗喀,禀告皇帝说,这是个出圣人的宝地,文殊大皇帝封也罢,不封也罢,我都要在此安住。西纳喇嘛安住的地方,八谷八川形如莲花排列,名叫宗喀莲花山。九十年以后的公元1357年10月10日黎明,第二佛陀宗喀巴就降生在宗喀莲花山的怀抱里。母亲香萨阿曲剪断脐带后鲜血滴下,透过地毡渗入地下,不久,这地方便长出了一颗神奇的菩提树,翠绿的枝叶伞盖而起,很快撑破了小小的帐房。后来宗喀巴在西藏创立格鲁派,宗喀莲花山便成了格鲁派的祖宗之山。”
梅萨问:“那么‘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