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208字
香波王子说:“‘成道’指的是树,就是旃檀树,学名叫暴马丁香,佛名叫菩提树,印度人称为阿沛多罗树。当年释迦牟尼出家为僧,苦修六年后来到菩提树下,跏趺而坐,对天发誓:‘成道就在此处,如果不成,我不离禅座。’后来果然得道,菩提树也就成了成道树、思维树。由宗喀巴母亲的脐带之血养育的这棵菩提树,根深叶茂,十万叶片芳香熏人,每片叶子上的纹脉清晰地显现一尊狮子吼佛像。佛像呈墨绿或浅绿,树皮上还显示出文殊菩萨的五字心咒。狮子吼佛是释迦牟尼的第七幻身,托文殊菩萨转生于宗喀莲花山,那就是宗喀巴。”
梅萨说:“‘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又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就是青海塔尔寺。当时正在西藏学法的宗喀巴托人带信,请求母亲保护菩提树。宗喀巴的母亲会同当地施主和信民,用一尊狮子吼佛像做胎藏,把菩提树干用黄绸包裹,在四周镶砌石板,建成了一座聚莲塔。聚莲塔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教建筑。
“后来,大禅师仁钦宗哲坚赞根据佛菩萨的梦授,建起一座明代汉式宫殿,殿中用药泥塑造了一尊弥勒佛镀金坐像,佛像体高身伟,内部装有如来舍利子、舍利母、阿底峡大师的圣骨灵灰、释迦室利大师的法衣法物、宗喀巴大师的头发袈裟、宗喀巴父亲显现文殊菩萨像的额骨、来自印度和尼泊尔的释迦牟尼小铜像等。这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寺,称为弥勒寺。
“宗喀莲花山的山怀里,先有一塔,后有一寺,汉族的信民们为显得亲切,称‘塔’为‘塔儿’,跟‘寺’合起来,就成了‘塔儿寺’或‘塔尔寺’。而藏语沿用至今的称呼是‘衮奔贤巴林’,‘衮’是‘佛身像’,‘奔’是‘十万’,‘衮奔’就是‘十万佛身像’,‘贤巴林’是弥勒寺,合起来就是‘十万佛身弥勒洲’。”
梅萨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呢,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后来聚莲塔几经重建,又用佛殿覆盖,变成了如今耸立在大金瓦殿通风天井里的菩提大银塔。塔形巍峨,塔基宽阔,外壳是纯银,间有镏金装饰,镶嵌着许多玛瑙、珊瑚、青金石、绿松石。塔中上方,有一佛龛,环衬着大鹏、宝象、雄狮、祥龙、吉鹿、胜母,里面是头戴通人冠的宗喀巴镀金像。菩提大银塔是塔尔寺首屈一指的宝供神物,号称黄教第一塔、世界一庄严。
“菩提大银塔从出现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无论怎样改造重建,基座上都留着一道圣门,通往里面的菩提树和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圣门很少被人打开,在所有关于菩提大银塔的文献里,只有一次打开圣门的记录,那就是万玛活佛着的《尼玛·僧格》,他说大约在八十年前,因为要刮取菩提树的树脂作为圣胶粘连被盗后又回来的药泥佛头,寺院决定打开圣门,全体僧伽推举万玛活佛钻进圣门刮取圣胶。他完成任务出来时,发现一片叶子落在肩膀上,上面格外清晰地显现着一尊狮子吼佛像。”
梅萨说:“‘圣门’清楚了,‘万玛’也基本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菩提大银塔的圣门之内,万玛活佛当初留下踪迹的地方,就是‘七度母之门’所在地?”
香波王子说:“很可能是这样。因为紧接着就是‘伊卓拉姆吉’,‘吉’是‘德吉’的略称,‘德吉’就是幸福。比如‘卓玛吉’,就是‘幸福的度母’;‘伊卓拉姆吉’,就是‘幸福的伊卓拉姆’。‘伊卓拉姆’跟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他唱起来: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梅萨说:“仓央嘉措失恋了,音调这么悲凉。”
香波王子说:“追求而不得,就叫失恋。这首情歌好像说的就是我,我有什么心境,就能发掘出什么‘授记’来。”
梅萨立刻岔开了话题:“我发现你对塔尔寺很熟悉。”
香波王子说:“所有跟仓央嘉措有关系的寺院,我都去过不止一次。在一些传说里,塔尔寺是仓央嘉措的归宿,他的尸骨曾在这里火化,火化时天空出现殊异的彩虹云朵,遗体渐渐变小,小到尺许,然后消失。这时出现众多天神天女,华服美饰,高奏仙乐,迎接仓央嘉措灵识南去,藏区南方是他转世的地方。”
梅萨说:“那就赶紧走吧,青海塔尔寺。”
这时他们发现,牧马人早已开动,朝着兰宁(兰州至西宁)高速公路开去。香波王子“咦”了一声说:“智美到底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早就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智美说:“我已经占卜过了,跟你说的一样。”
但是智美立刻又停了下来,停在了离公共厕所很近的地方。梅萨下车往厕所走去。香波王子望着她的背影,心说他们两个真是默契,梅萨并没有说什么,智美就知道她需要方便。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要提醒你,现在到了你信守诺言的时候。”
智美说:“拉卜楞寺是你的福地,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过,我提醒你,就算我放弃她,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她。”
香波王子一笑,说:“你放心,我知道梅萨的心,如同知道我自己的心。”
再次上路的时候,香波王子头歪在座位上睡着了,睡梦里总是高高地悬浮着一个人影,心说你谁啊?问了几遍都不回答,突然喊起来:“梅萨,梅萨,你怎么还要往下跳啊?”
梅萨摇醒了他:“你说什么呢?往下跳的是你的珀恩措。”
香波王子揉着眼睛说:“珀恩措,我怎么忘了珀恩措。”
5
阿若喇嘛站在拉卜楞寺珍宝馆的门口接到了玛吉阿米的电话。
他慧眼里透着看穿所有的自信,心说大千世界一切皆无,包括玛吉阿米的电话,但一切皆无的背后又是真实不虚,没有不假的,也没有不真的。这个玛吉阿米到底是历史的遗响,还是现存的骨肉?辽阔的教界,东西南北,一直都在流传玛吉阿米的存在,就像流传二十一度母、十六天女、十二丹玛女神那样。不同的是,玛吉阿米拥有骨肉的载体,是神心人貌的色身,而度母和天女却都是幻境梦界里单纯的神,是不可触摸的精神。
谁也没见过玛吉阿米,包括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虽然不愿相信对方真的就是玛吉阿米,但那泉水叮咚般的声音还是让他心生喜悦。他说:“玛吉阿米?就是六世佛宝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你找我干什么?”
所有的问题对方都没有回答,只是口气飘淡地说:“你在拉卜楞寺,但你并不知道为何而来,为何而去。放弃吧阿若喇嘛,当香波王子和他的同伴走向‘七度母之门’的隐秘通道时,你不能追捕他们,而应该超过他们。如果你先与他们到达目的地,发掘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就是最后一个也是最伟大的一个掘藏师了。机运永远只报答那些认准目标和预备充分的人,天上的佛菩萨,哪个不知道你阿若·炯乃对‘七度母之门’的殚精竭虑呢?”
“可是,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就凭这个电话?”
“还有短信,你看了就明白。”
声音消失了。阿若喇嘛看看来电显示,立刻打了过去,响了几声,就被对方挂断了。他想如果开启“七度母之门”已经成为莲花生大师埋藏在我头脑里的“心意嘱托”,玛吉阿米的突然出现就一定意味着新启示的出现。他对掘藏的执着和痴迷使他不去想这也许是一个骗局有人试图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短信,短信。”他盯着手机满怀期待地念叨。短信来了,它说在香波王子的追寻下,拉卜楞寺惊现“七度母之门”,开启之后发现了“光透文字”,内容是一首作为“授记”的仓央嘉措情歌和关于伏藏的“指南”。
阿若喇嘛盯着情歌和“指南”,读了几遍,没怎么读懂,却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和香波王子其实是竞争对手,而不是你逃我抓。不管香波王子是杀人还是盗窃,他都应该是一个得到过莲花生大师发愿灌顶的人,他聪明过人又机缘凑巧,似乎比任何教内的高僧大德都更有可能成为掘藏大师。但是现在,香波王子的机缘已经有了阻滞,他阿若喇嘛得到玛吉阿米的青睐,将要踏上掘藏之路,一争到底了。最后的伏藏、迷惘混乱时期的救世珍宝、掘藏大师的荣耀,只能属于天下第一皇寺雍和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因为在阿若喇嘛看来,苦修佛法是发掘伏藏的最好预备,他已经几十年如一日地预备过了,就像玛吉阿米说的,机运永远只报答那些认准目标和预备充分的人。
阿若喇嘛招呼几个随从喇嘛匆匆走向喇嘛鸟。
正在念经的邬坚林巴看他们上了车,钥匙一拧就走。
阿若喇嘛问:“要去哪里?”
邬坚林巴说:“我怎么知道。”
阿若喇嘛把手机递了过去。
邬坚林巴停下车看了看短信,惊讶地说:“谁发来的?为什么要发给我们?我们不懂仓央嘉措情歌。”
阿若喇嘛说:“不管懂不懂,我们都得改变策略。现在可以肯定香波王子并没有在雍和宫的‘七度母之门’里得到‘最后的伏藏’,得到的仅仅是‘授记指南’,所以他们来到了拉卜楞寺,他们还会到别处去。”
邬坚林巴说:“我明白了,我们的目的不是抓住他们,而是跟着他们。”
阿若喇嘛说:“不光是跟着他们,还要超过他们。我们和他们,都是被‘授记’的掘藏者,但我们是喇嘛,我们的修行就是修功德。功德无量,伏藏才能无量。就是我们不去追求最后的成功,最后的成功也会找到我们。”
邬坚林巴说:“我不关心大道理,只关心现在车往哪里开?”
阿若喇嘛盯着短信,把仓央嘉措情歌和伏藏“指南”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才说:“是不是应该问问不动佛?”又说,“还是算了吧,不动佛没有明示,说明还不到明示的时候,等等再说。”
邬坚林巴开动了喇嘛鸟,在公路上漫游。两个小时后,阿若喇嘛的手机才响起来,是朱哲琴梦魇般的《七只鼓》:“快敲响尼玛的鼓、达娃的鼓、米玛的鼓、拉巴的鼓、普布的鼓、巴桑的鼓、边巴的鼓,哦哦哦哦。”阿若喇嘛手忙脚乱地摁出短信,大声念道:
不动佛明示:塔尔寺。
阿若喇嘛看了看窗外的山景:“我们现在在哪里?”
邬坚林巴说:“已经过了临夏,进入积石山脉,要是往左拐,走不多远就是青海的孟达自然保护区,这是去西宁塔尔寺最便捷的路。”
“太好了,争取比他们早到塔尔寺。”
邬坚林巴又问:“要不要告诉警察王岩?”
阿若喇嘛说:“你说呢?如果香波王子同样是一个有掘藏缘分的人,如果我们跟他们是竞争,是比赛智慧和运气,我们就不能靠着向警察告密来达到目的,公平是我们的守则。如果莲花生大师偏向苦修佛法的人,已经通过发愿灌顶,把开启‘七度母之门’变成了伏藏在我头脑里的‘心意嘱托’,我又何必依靠警察。”
邬坚林巴叫了一声好,加快速度,直奔五百公里之外的塔尔寺。
6
香波王子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珀恩措的手机,心说但愿她这会儿正在家里休息,或者正在单位上班。
传来一个虚弱而阴郁的声音:“喂?”
“你还好吗?”他问。
珀恩措的回答让香波王子感到意外:“还好。警察已经来过了,但我藏了起来,他们没找到我就以为报警的人是谎报、是欺骗。一个真正想自杀的人是谁也阻拦不了的,你接着报警吧,你报警就是逼我早死。下次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不是威胁,是誓言,你应该知道,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你这会儿在哪里?”
“我就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只要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
香波王子说:“你听我的,往后退,离开楼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冲着天空,用最恶毒的语言大骂几声。骂谁都行,骂我,骂你,骂父母,骂世界,然后沿着楼梯下去,好事情在下面等着你。”
“什么好事情?”
“你还活着,你依然是鲜艳的生命,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那我会再次上来的,我讨厌活着,讨厌所有的鲜艳、所有的生命。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最好,在三十六层大厦的顶层,鸟瞰着下面。我从来没这么高地看过人,觉得神看人的眼光就是我现在的眼光,地上全是蚂蚁,一群一群,忙忙碌碌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只蠕动的蚂蚁,踩死你的脚随时都会下来,我时时刻刻惶恐不安,一有点风,我就想,它是冲我来的,它会吹跑我,从地球上抹掉我。我怯懦地活着,忐忑不安、无精打采地活着。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就要死了,主动走向死亡是勇敢者的行为。香波王子,你最好快点来,和我一起,从三十六层高的大厦跳下去。两个人的自杀总比一个人悲壮,你砰的一声响,我砰的一声响,世界就没了,一切都毁灭了。”
香波王子喊起来:“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呀。”
“自杀是我的命运,命运是没有原因的。”
“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等着我回去。我很想见到你,我爱你。”
“什么爱不爱的,我从来不信。还是那句话,我等着我的耐心消失,消失之前你来,我们一起跳,消失之后你来,你就替我收尸吧。”
“耐心是你我之间的一根线,它永远不会断。”
“不,很快就要断了。瞧瞧啊,我穿着高跟鞋,它们就挑在我的脚趾尖上,只要我的脚趾一缩,就会掉下去。你说我怎么办,是让它们掉下去,还是让它们就这样悬着,挂着,最后和我一起从天空沉入大地?”
香波王子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你的高跟鞋,看它们这么说,它们肯定不希望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它们带着你走路,也带给你美丽,它们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可以去做连高跟鞋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我就是想做一般人不愿意做的事情,高跟鞋已经掉下去了,两只都掉下去了。刚开始我还能看见它们,现在看不见了,我想听到声音,但声音没有传上来。它们就是我,我和我的高跟鞋都跌到一个巨大的空虚里去了。”
“你自杀就是因为你空虚。而佛要告诉我们的,恰恰是摆脱空虚,投入到既空又有、既色尘又清净的生活中去。你是个藏族人,总应该知道,你想毁灭是不可能的,因为死亡不是毁灭,是再生,既然你还要再生,那还不如现在不死。”
珀恩措冷笑一声:“你说话的口气像个说教的喇嘛,但你知道我不信佛。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说自我是最强大的,我拼命想找到自我,越找越迷惘,哪儿都没有,找来找去才知道,自我也好,佛也好,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并不能让坏人遭殃好人幸福,并不能取消生老病死的规律,并不能让一切灾难、一切黑暗、一切罪恶烟消云散。就像现在,你信仰的佛如果认为我值得怜悯,他就应该在我跳下去的时候让我不死。啊,我晕了,晕了,好像天旋地转了,好像乾坤颠倒了。”
香波王子喊起来:“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关掉了手机。香波王子一直在拨,一直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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