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758字
黑空行男指着眼镜喇嘛说:“好一个魔鬼,如果不是你偷走了两把铜壶,怎么会来自投罗网?”
眼镜喇嘛拉起香波王子说:“不跟他们演戏了,我们走。”
藏戏继续演出:诺桑王子远征而去,嫉恨从五百嫔妃心里走来,逼迫伊卓拉姆离开了王宫。伊卓拉姆悲痛欲绝地唱道:
高坐虚空上的,
无欺佛法三宝,
请从智慧天界,
看顾苦命的我。
两个空行男走向观众,盯着梅萨扑过去。梅萨尖叫一声,钻进人堆拼命朝外挤去。两个空行男停下来,阴冷地笑着。
香波王子说:“你们怎么能允许骚扰神圣的演出呢?”
眼镜喇嘛说:“这是在哲蚌寺噶丹颇章演出《诺桑王子》时独有的。它来源于这样一个故事:最早的时候七位度母每人都有十四只手,每只手里拿着一把铜壶,加起来就是九十八把铜壶。铜壶里装着印度恒河的水。她们在琼结河边找到了七个天然的玉石盆,一位度母守护一个玉石盆,每天倒一壶水到盆里。十四天后,当最后一壶水倒完,七个玉石盆里便浮现了七位美丽的仙女。她们自称是七姊妹‘阿姐拉姆’,来到人间用歌舞和戏剧超度众生的灵魂。她们说,我们的九十八把铜壶,就是九十八出藏戏。我们要一年演一出,演到第九十八年的时候,雪域西藏的九十八座雪山上,就会出现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那是七位度母带给人间的欢乐之源,沐浴过香巴拉温泉的人,就再也不会有烦恼和苦难了。但是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并没有出现,因为魔鬼偷走了两把铜壶,她们只演了九十六年。七姊妹‘阿姐拉姆’出门寻找失去的铜壶,却一去不归,西藏大地上从此消失了她们的面影。后人的追问是:那两把铜壶在哪里?那两出戏剧是什么?七姊妹‘阿姐拉姆’因何而逝?而在藏戏里,往往是迄今蒙昧不现的两把铜壶化现为一黑一白两个空行男,在追寻偷走了它们的魔鬼,因为偷走了它们也就等于偷走了藏戏和七姊妹‘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说:“原来是这样,‘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就是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这是不是说,‘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唯一的法门’,就应该是九十八座雪山上的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呢?如果是,九十八座雪山、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到底在哪里?”
眼镜喇嘛眼睛一亮:“‘七度母之门’?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有人提到了它。可惜哲蚌寺并不知道伏藏就是九十八座雪山上的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更不知道九十八座雪山在哪里、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也许两把被偷走的铜壶会告诉我们。”
眼镜喇嘛说:“可惜再也找不到它们了,许多年前,格鲁派的大成就者雄巴拉鲁获得了莲花生大师的亲示,所有寻找两把铜壶的,都是贼喊捉贼。”
香波王子吃惊道:“你是说铜壶化现为空行男,在掩人耳目地寻找自己?这又何必呢?铜壶又不是魔鬼,又不怕被人找到。”
眼镜喇嘛狡黠地眯起眼睛说:“贼喊捉贼的,当然不是铜壶。魔鬼最恨的还是魔鬼,我们的藏戏,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带给藏人的因果报应,是谁也无法预测的。当年的惨案里,又是什么人做了死亡的信使、夺命的罗刹呢?”
“当年的惨案?为什么说是当年的惨案?”
“传说有人在当惹雍措发现了七姊妹‘阿姐拉姆’的尸体,她们被砍去了舞蹈的手脚,割掉了唱歌的喉咙。她们的发辫是拔掉的,满头是血,她们没有了耳朵。更不幸的是,她们每个人都被剜掉了一根穴位经络,分别是通往心轮的经络、通往胃轮的经络、通往肺轮的经络、通往肝轮的经络,通往胆轮的经络,通往生殖轮的经络,通往顶轮的经络。”
香波王子打着寒颤说:“这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谋杀风格,我已经见识过了。”
眼镜喇嘛点点头说:“在《地德玛宝鬘》中记载了当年的情形,一些高层僧人认为唐东杰波的藏戏泄露了佛教内部的秘密,起而反对,并且密谋杀害唐东杰波。唐东杰波躲进深山静修不出,杀害的魔爪就伸向了七姊妹‘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说,也可能那些高层僧人就是偷走两把铜壶的魔鬼?七姊妹‘阿姐拉姆’找到了他们,想奋力夺回铜壶,却遭到了他们的杀害?”
眼镜喇嘛摇摇头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雪域西藏,有两种铜壶:一种是九十六把已经变成藏戏的铜壶,那已经没有大用处了,只能用来熬茶煮奶;一种是两把还没有变成藏戏的铜壶,那也是没有大用处的,除非有人发现它们的大用处。”说罢,蛮有深意地剜了香波王子一眼,突然跟着戏场上的人唱起来:
峰岩上罩起了层层罗网,
右旋法螺保佑雄鹰吉祥。
唱着,离开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他们穿过人群,走出大场院,沿着狭窄的石阶,走向了西北侧的措钦大殿。
梅萨气喘吁吁追上来问:“你怎么不喊我?”
香波王子说:“正要去喊你。”
梅萨问:“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供奉着右旋法螺的地方。”
5
香波王子和梅萨跟踪着眼镜喇嘛来到了措钦大殿前。仿佛仅仅是为了给他们引路,他们一踏上石块铺成的措钦广场,眼镜喇嘛就不见了。
香波王子指着坐北朝南的措钦大殿说:“这就是哲蚌寺的心脏。”
梅萨朝前望去,看到通往大殿的石阶已经磨去了棱角,许多足窝烙印在上面,青灰色的古老显示着时间的飘逝,阳光均匀地铺洒在上面,没有阴影的凹凸嘴巴一样沉默、眼睛一样灵光着。而在石阶前的广场上,一左一右立着两根粗壮的经杆,左边的经杆后面立着一个庞大的柴垛,眼镜喇嘛就消失在柴垛后面或者里面。
香波王子凑过去寻找,发现柴垛上挂着眼镜喇嘛的袈裟和贴身的僧衣,吃惊地想:难道他是光着身子消失的?抬头望望云彩,仿佛眼镜喇嘛羽化而升天了。再看一眼僧衣,就见上面用粉笔浅浅地画着一把铜壶,壶盖是一只白色的右旋法螺。
他喊道:“梅萨快过来看。”
梅萨扑过去,来不及看什么,拉起香波王子就跑。高高的柴垛就在这时倒了下来,粗硕的原木和根块纷纷坠落,掩埋了香波王子刚才站过的地方。几声呐喊从柴垛那边传来,就见几个青年喇嘛裹挟着眼镜喇嘛飞奔而去。
香波王子逃到十米外的地方,浑身抖颤着说:“他们早有准备,抽空了下面,不然这么大的柴垛几个人推不倒。想不通的是,眼镜喇嘛既然要害我,为什么还要给我预示铜壶的存在呢?”
梅萨问:“铜壶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就在措钦大殿,右旋法螺的下面。”
他们沿石阶走上去,来到金黑两色的幕布之下、八根大柱的明廊里。两个守门的喇嘛低头诵读怀里的经文长页,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迅速跨进了门槛。
华丽的装饰浪潮般淹没而来,酥油灯的光亮和挂物、地毯、卡垫、供品的色彩浓烈地堆积着,一阵阵洪亮的经声绕梁而起,加上释迦牟尼百行转图、人间形成图、生死轮回图等壁画,措钦大殿把佛僧对亮声亮色的喜好推向了极致。“措钦”就是大法堂,它是整个藏区也肯定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经堂,可同时容纳八千喇嘛诵经。
他们绕过立柱,沿着右侧的通道往前走,路过了供奉着龙崩神塔和三世达赖喇嘛、四世达赖喇嘛、藏王赤列嘉措灵塔的“龙崩康”,路过了伟岸的文殊菩萨和顶髻白伞盖佛母,路过了后殿正中供奉着镏金强巴佛的弥旺拉康和哲蚌寺最早的神庙堆松拉康。香波王子突然停下,走进堆松拉康,双手合十,弯腰拜了拜里面的三世佛、金刚大力士、马头明王和三世达赖及其弟子像。
香波王子指着一个金锻覆盖的座位说:“这里是当年三世达赖喇嘛索朗嘉措担任哲蚌寺赤巴时打禅静修的地方,你仔细看,能看出什么?”见梅萨摇摇头又说,“你难道看不出它是个铜壶的形状吗?”
梅萨说:“啊,有点像,你是怎么知道的?”
香波王子说:“哲蚌寺我来过八趟,以前就觉得这个座位的形状很特别,刚刚才想到它是古铜壶的造形。”
梅萨说:“哲蚌寺为什么和铜壶有这么多缘分?”
香波王子说:“肯定是一种佛法的传承,但现在还不知道是哪种佛法,跟‘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宗喀巴在哲蚌寺‘禳炯玛’闭关静修时,身边就带了一把铜壶,弟子们每个星期把铜壶拿出来一次,装满奶茶再送进去。”
两个人来到措钦大殿东边、一个干打垒似的小山洞前。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禳炯玛’,宗喀巴大师在这里留下了静修开悟的圣迹,从这里出来以后,他就在西藏人眼里成了‘第二佛陀’。可以说是铜壶维系了宗喀巴的生命,帮助他修证了密法最高境界。他的弟子们感恩铜壶,从而崇信铜壶。”
山洞小得只能容一个人进出,里面阴气逼人,可以想见在一无建筑、四下荒凉的当时,“第二佛陀”的修行是如何艰难而坚定。
梅萨想下去看看,刚弯下腰,就听一个喇嘛喊道:“不行。”
香波王子说:“不用去了,宗喀巴的铜壶已不在这里。”
梅萨问:“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这把铜壶出现在很多地方,但肯定都是伪托。现在要考虑的是,宗喀巴的铜壶跟七姊妹‘阿姐拉姆’丢失的铜壶有什么关系?‘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是不是包括了这把铜壶?七姊妹‘阿姐拉姆’是被人杀害的,杀害的传承迄今犹在,他们还在不断重复历史的血案,他们是谁,知道吗?”
梅萨说:“‘隐身人血咒殿堂’。”
香波王子说:“更可能是乌金喇嘛,或者是他们有意无意的合谋。我已经见识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乌金喇嘛在哪里?”
两个人走向措钦大殿三楼,来到强巴通真佛殿前。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哲蚌寺的主供佛强巴佛八岁时的等身镏金铜像。它由宗喀巴亲自开光,在西藏所有的强巴佛里,是最有灵光、最具神通力的一尊。”他带梅萨来到强巴佛跟前,又说,“强巴佛就是弥勒佛,是释迦牟尼预言的未来佛,要在释迦牟尼寂灭后,再经过天上四千年即人间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降临人间鸡头城的华林园,在龙华树下成佛,转动法轮,弘扬佛法。因为他目前还在兜率天宫等待下生,还没有成佛,是低佛一级的菩萨,所以又是菩萨装扮的弥勒菩萨。汉传佛教里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则是未来弥勒佛的转世。藏传佛教里,弥勒佛的待遇尤为尊崇,原因是未来的弥勒世界美好无比,人们企盼弥勒早日下世,尽快结束这漫长而苦难的现实天日。寺院里,站立和坐在椅子上的弥勒,表明了弥勒现在的菩萨身份;而代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佛中,并行盘坐、螺发肉髻的弥勒,则代表了弥勒未来成佛的身份。”
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起跪下,虔诚地拜了拜,然后出了强巴通真佛殿,快步走向供奉着右旋法螺的佛堂。
香波王子说:“右旋法螺是哲蚌寺的最高信仰物,比任何佛像都高,称为‘镇寺之宝贝法器’。当年释迦牟尼把这只天赐海螺送给了大弟子目犍连,目犍连又把它伏藏在了黑头藏人聚集的旺布尔山法库,预言将有一位圣人在此建寺弘法,并掘得法螺利益众生。公元1409年,藏传佛教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在西藏达孜地方的旺布尔山倡建第一座格鲁派寺院甘丹寺,标志着格鲁派正式诞生。建寺的同时,根据典籍提示、空行托梦和护法降神,掘出了这只法螺。宗喀巴宝爱备至,天天顶礼,待到因缘时节到来,便把它赐予弟子绛央曲杰·扎西班丹,希望他建一座格鲁派寺院作为供养。于是哲蚌寺破土而起,神奇的右旋法螺遂成为僧俗眼里的上首之宝。”香波王子说着,一把捏住了梅萨的肩膀,“看啊,法螺。”
年深日久的法螺闪烁着老钝的光芒,就像古喜马拉雅海底的呈现,隐去了洁白,浮现了浅紫,岁月和神圣,都能看得到。但他们不是来膜拜法螺的,他们想知道右旋法螺下面是什么?眼镜喇嘛在僧衣上用粉笔浅浅地画了一把铜壶,壶盖是一只白色的右旋法螺,这不就意味着法螺下面是铜壶吗?可是没有,没有铜壶,只有一行红铜色的字在法螺下闪烁:能仁。
梅萨问:“什么叫能仁?”
香波王子说:“快走。”
他带她来到措钦大殿四楼的觉拉康,才告诉她:“能仁就是释迦能仁也就是释迦牟尼,觉拉康就是释迦佛殿也就是能仁殿。”
能仁殿里供奉着释迦牟尼说法像,两旁是十三座银塔。香波王子和梅萨先是瞪着释迦像看了很久,然后挨个儿观察每一座精致的银塔,没有捕捉到任何关于铜壶的信息。正在左顾右盼,琢磨是不是去隔壁的罗汉堂看看罗汉和哲蚌寺主要大活佛的报身像,一群游客走了进来,殿堂里顿时嘈杂起来。
梅萨皱起眉头说:“讨厌。”
香波王子说:“佛祖说,‘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不是人家吵,是你心里不安静。”然后翘起食指,“嘘听听,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梅萨听了听:“好像是……法号。”
“法号的背后,宏音掩盖不住的……”
“神舞?”
“不是神舞是歌舞。”
这时就听一个游客说:“你们听,喇嘛们居然在合唱圣歌,怎么跟基督教一样了?”
香波王子怦然心动:仓央嘉措情歌?拉着梅萨来到能仁殿的窗口。风在吹,歌声浪涌而来,又浪涌而去,一下子消失了。再听,除了法号与风啸,什么也没有。但是刚才的确是有过歌声的,是众声合唱的仓央嘉措情歌。
梅萨把头探出窗外,谛听着:“怎么这么神秘?就像一个幽灵,似乎来了,又似乎没来。也许这就是伏藏的脚步。”
香波王子说:“不错,是伏藏的脚步,那么轻柔悠长,就像情人的眼光,在无色中亮丽。听听,听听,听到了吧?”伴随着喇嘛们的歌声,他小声唱起来:
姑娘你启齿一笑,
把我的魂儿勾跑,
是否能真心相爱,
请发下一个誓来。
梅萨闭上眼睛,使劲听了听,摇摇头:“没有啊,只有你的声音。”
香波王子陶醉地说:“我感觉那声音像是从石墙里渗出来的,一种古老的悲凉,在忧伤中叮叮咚咚。合唱结束了,现在是独唱,我敢肯定它是仓央嘉措的原唱。听听,用心听。啊,我知道了,你没有心,我是说你没有一颗仓央嘉措之心。”
“我一个女的,本来就应该没有仓央嘉措之心。”
“那就应该有情人之心,玛吉阿米之心。”
“可它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仓央嘉措指引我们一扇一扇打开了‘七度母之门’,现在我们需要搞清楚的是,为什么指引我们来到了这里?”
“是啊,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不,仓央嘉措会告诉你。”香波王子趴到窗沿上,侧耳听着,“听啊,还是独唱。”他轻声唱着:
虽然有几次欢会,
却不摸姑娘的深浅,
不如在地上划圈,
能量出星辰的近远。
看到梅萨着急的样子,又说:“你当然听不出情歌背后的故事,还是让我直接告诉你吧,为什么仓央嘉措领我们来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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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波王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上回说到哪儿了?”
梅萨说:“在扎什伦布寺,仓央嘉措拒绝受戒,然后回到拉萨,一群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在拉萨街头向他哭诉。看到自己带给别人无尽的痛苦而深深自责的仓央嘉措,从一个枯瘦女人身上拔出一把藏刀,一刀刺向自己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