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劫中之劫(3)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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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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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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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48字

王岩说:“常规的做法是,找到真正的凶手,推翻证据,或者找到他们伪造证据的证据。但这样太难了,既然他们要执意陷害香波王子,真正的凶手就会得到保护,更何况重案侦缉队内部有严格的保密制度,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作伪,也都可能永远查不出来。除非凶手自首,或者有人反水。”


阿若喇嘛问:“不常规的做法呢?”


王岩说:“据了解,香波王子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又来自外地,很快就会从拉萨看守所转移到堆龙德庆重犯看守所。具体时间是保密的,但估计就在四十八小时之内。”


阿若喇嘛说:“你是意思是……打劫?”


王岩说:“我说了打劫?”


3


梅萨掀开小房子后门的门帘,想告诉国字脸喇嘛自己饿了,光喝奶茶是喝不饱的,应该给她一些糌粑。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奇怪地想:喇嘛们呢,怎么没人看着她?立刻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来到了。她迅速溜出小房子,快步穿过甬道,走向大昭寺主殿。到了主殿才想到,已经是晚上,游客早就散尽,想从主殿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又拐回甬道,看看还能通向哪儿,看来看去都是死路。


梅萨再次走进主殿,心想总是有门道的,不然这里值夜换班的喇嘛如何进出?她躲进黑暗里,悄悄移动着,窥伺着所有或朦胧或清晰的门洞和窗洞,看不到一个喇嘛、半个活佛,只有灯影恍恍惚惚地闪烁着,把那些佛像神雕深深浅浅地照满了四壁和天地,越照越昏暗,诡秘便从昏暗中油然而出。参差不齐、胖瘦不匀的鬼影穿行在各个殿堂之间,粗铁的门帘欻拉欻拉响着,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鬼影的躯体,那是无形无色的肉感,在金身佛像的遥视里,变幻出一些黑森森的无常来,把梅萨吓得从头到脚,遍体寒凉。她蹲了下来,平静着自己,尽量控制着哆嗦,又开始往前摸索,突然肚子和胸腔一阵冷痛,正要捂住,感觉一潮大水哗地在体内荡起来。“月亮明点”?她作为法侣的“月亮明点”出现了。她知道,一旦掘藏出现转折,法侣就会有圣洁的“月亮明点”荡然来临的反应。


她抽着冷气,心说恐怖居然也能催生“月亮明点”?急速翻开坤包,寻找着,竟没有找到任何抚慰并接收“月亮明点”的东西:干净的纸或布。她想完了完了,一个法侣到了这种地步,就只剩下狼狈了。她赶紧往前走,琢磨逃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商店。但是接着就是沮丧,她根本逃不出去。她停靠在一根木柱上,捂着肚子喘了一会儿,才发现已经来到居中的释迦牟尼殿门口,朝里望一眼,突然想起金灯中央那个金箔镶饰的宝瓶来,为了防止灰尘掉进去,瓶口塞着一卷白纸。那就用它来救救急吧,干净不干净已经顾不得了。


她走进释迦牟尼殿,走向供桌上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金灯,吃惊地发现,金灯中央的宝瓶已经不见了。她失望地要离开,感觉“月亮明点”又在汹涌,赶紧蹲下。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卷白纸,那卷白花花的纸被人丢弃在供桌下面。她一把抓起来,大喜过望地摩挲着,发现那白纸居然出奇得柔软,赶紧躲进黑暗的角落,解开衣扣,放了进去。


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肚子和胸腔似乎也不痛了,梅萨又开始寻找逃出去的门道,找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夜晚的大昭寺主殿俨然是个没有缝隙的铁屋子,大概这就是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放松看护的原因吧。她倦怠地坐到鎏金神羊殿前的地上,正想下来怎么办,忽见一丛高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举头一看,是一群喇嘛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正在三步远的地方静立着,似乎这些喇嘛即使做了捕快也还充满了怜悯,不忍心用呵斥吓着她。


大昭寺主殿的三层,一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里,被绑押来的骷髅杀手大声斥责大昭寺的喇嘛与圣教之敌同流合污,妨碍了他谋杀香波王子的行动。斥责了半天,也没有人搭理他。他低头,用牙齿撕咬捆绑自己的绳索,看撕咬不开,气恼地抬脚便踢,踢得面前的供桌砰砰响。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从哪里来?谁让你来?”


骷髅杀手不回答,反问道:“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知道无形密道、黑方之主吧?知道‘七度母之门’即将开启,仓央嘉措遗言就要出世,圣教又要面临危机吧?”


寂静。似乎这就是回答。


苍老的声音突然说:“啊,原来你是用不着我来惩罚的,赶快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话音一落,大昭寺喇嘛就松绑放了他。骷髅杀手始终没看清是谁在和他说话,只觉得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塑像身边,昏暗的酥油灯和粗铁链子后面,一个没有五官的神像咝咝有声。他怎么没有五官?他的五官哪里去了?


骷髅杀手满腹疑惑地离开隐秘佛舍,走出了大昭寺。他看看明净的天空,快速走向八廓北街,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席地而坐,拿出骷髅刀摆在了面前。对他来说,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转眼成为泡影,他要做的,就是在黑方之主还没有要求他实现“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的“隐身人誓言”之前,卖掉骷髅刀,凑足路费离开拉萨,赶快回到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去。如果他必死无疑,那就应该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们身边,死在格桑德吉看得见的地方。格桑德吉,格桑德吉,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了呢?离开已经一年了,她想不是也有理由不是了。不过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四岁了;不过爸爸永远是自己的爸爸,尽管爸爸会对他失望得从此失去笑声。儿子,爸爸,老婆,他来回想,又来回说:“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就要死了。”


可是他多么不想死啊,多么想继续活在黑方之主的信任之中,多么想在实现家族的传承和修炼的圆满之后,把格桑德吉请回家,一家人好好活着。那才是修炼的真正圆满。


他伤感得几欲掉泪,一声比一声重地叹着气。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蓝色藏袍的人来问价钱,他说:“五百。”他估计这是一张火车票的钱。


那人蹲在他面前,把骷髅刀翻来覆去看着:“好刀,好刀。”


骷髅杀手说:“看来你是识货的,我是个贼,急着出手,按它的价值,五万都不止。”说着拍了拍腰里的“遍撬一切”。


那人说:“这可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骷髅杀手警觉地瞪起眼睛:“你能看出来?”


那人说:“几千年了,它杀死过僧侣贵族,也杀死过平民百姓,杀死过佛教的敌人,也杀死过掌握它的人。”说着,嗖地拔出刀来,用舌尖舔了舔刀锋,盯着骷髅杀手,眼光顿时变得阴鸷凶险。


骷髅杀手突然觉得此人面熟起来,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们见过面的,不认识了?”那人露出蓝色藏袍里的警服。


骷髅杀手眼睛一转:警察?神经质地说:“我可没杀人。”


那人狞笑一声:“是你没本事杀人。我得到了最新指令,要用你的血惩罚你的无能,然后再对香波王子执行死刑。”


骷髅杀手满眼惊恐,颤颤巍巍地说:“啊,你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那人说:“我叫碧秀,身份是警察,从北京开始我就尾随着你,本来是要匍匐在你的脚下,祝贺你绝杀成功的,没想到你太让黑方之主失望了。按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矩,骷髅刀将送你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没忘我们的规矩,更没忘我的毒誓,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带这么多警察来杀我?”骷髅杀手指了指碧秀身后。


碧秀蓦然回头。骷髅杀手跳起来就跑。


追杀开始了。骷髅杀手疯狂地逃跑着,踢散了好几个地摊,躲不及的人纷纷被他撞倒。他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逝而去,袈裟呼啦啦作响,蒙脸的黑氆氇里,吼如闷雷:“让开,让开。”而碧秀的追撵更加疯狂,追出去不到五十米,就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袈裟。骷髅杀手用袈裟袖子甩打着碧秀,竭尽全力朝前拖拉着。碧秀用骷髅刀刺了几次都没有刺中要害,只好丢开袈裟,掏出了枪:“对不起了骷髅刀,我不能用你杀死一个叛誓者。”说着举枪瞄准了骷髅杀手。


但碧秀没想到骷髅杀手已经把他带到了八廓派出所门口,更没想到对方会一头扎进派出所大门嚎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警察同志警察杀人了。”


几个警察从房间里闪了出来。碧秀转身消失在环绕大昭寺朝拜的人流里。


4


王岩再次来到新世纪宾馆的网吧,挑了一台僻静的电脑,打开自己的qq,看“度母之恋”不在线,留言道:


“毕竟我撞死了一个无辜的人,无法从脑子里消除纠缠不去的麻烦,就一直想着你的话:‘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抓住乌金喇嘛,回击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算不算‘皈依慈悲佛门’呢?我们认为,乌金喇嘛未必就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贴在谁身上,谁就应该具备乌金喇嘛的特征,比如七七四十九处伤疤,只要符合这些特征,我会毫不留情地拔枪射击。这样做对不对呢?你说‘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我已经开始念佛了,每天都说六字真言和阿弥陀佛,但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度人’。还有,一个叫珀恩措的姑娘死了,她的死跟我有关,有人叮嘱我千万不要报警,因为这也是她的愿望,她发过誓,只要警察来她就跳楼。但我离她很远,说服不了她,只能报警。你一定会问我,你是怎样说服的?没有,一次也没有说服过。我为什么不等到打通电话、说服无效之后再报警呢?难道我是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也许我不报警,她就不会自杀。她有一个吸毒成瘾的哑巴妹妹,现在谁来照顾?”


他瞪着qq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度母之恋”,便关掉电脑,走出了网吧。


卓玛在门口等他,问道:“你在电脑上干什么?”


王岩略一踌躇说:“寻找灵魂。”


“谁的灵魂?”


王岩不回答,拉着卓玛走向宾馆门前的路虎警车:“快走,我们去找香波王子,从他开始筛选,看到底谁是乌金喇嘛。”


他们知道没有碧秀的引见,万难见到香波王子,便开车驶向重案侦缉队。路过大昭寺的时候,远远看到碧秀从八廓街走了出来。


碧秀穿了一件蓝色藏袍,步子迈得很快,不时回看,一抬头,看到停下来的路虎警车,赶紧跑过来,开门上去。


王岩问他:“好像有人追你?”


“一个叫骷髅杀手的,他恨我抓了香波王子,想杀我,简直疯了。”碧秀这样说是想留下埋伏,一旦他杀了骷髅杀手,说起来也是正当防卫。


卓玛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都装扮成这样了,谁会杀你?是你去杀人的吧?”


王岩怕他们吵起来,赶紧说:“正要去找你,恰好碰上了。”


碧秀说:“你们找我不就是想见香波王子吗,不行,谁也不能见。”


王岩说:“我们的目标是乌金喇嘛,想从他这里了解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对你也有用,你可以在场。”


碧秀问:“你们有乌金喇嘛的线索了?”


王岩点点头:“见到香波王子你就知道了。”


碧秀不再说什么。卓玛驱车驶向拉萨看守所。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看守所重大嫌疑人关押室见到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前走两步,就像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笑着说:“坐呀,别客气。”


他们没有坐,除了一张香波王子睡觉的木板地铺,其实无处可坐。


王岩说:“你恐怕能想到,我们对乌金喇嘛比对你更有兴趣。乌金喇嘛跟你一样试图开启‘七度母之门’,但他没这个本事,只能利用你。我们想你应该知道,在你的掘藏中,谁对你的关怀最多、推动最大?”


香波王子说:“你们三位警察、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骷髅杀手、死去的边巴老师,都是关怀最多、推动最大的。”他指着碧秀,“尤其是他,他几次想打死我,又把我关在这里不给水喝,让我想到这么恶劣阴毒的一个人在阻止仓央嘉措遗言出世,那仓央嘉措遗言就一定是光明伟大的,我一定要发掘出来,这是最大的推动。如果你们要确定乌金喇嘛,他是首选。”


王岩说:“看来你早就认为乌金喇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可以贴在任何人身上。”


香波王子说:“是的,这个人必须和乌金喇嘛有共同之处。”


“什么共同之处?”


“就是坏、坏、坏,坏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


王岩说:“你对‘七度母之门的狂热和你制造的几起血案都说明你跟乌金喇嘛非常相像……”


香波王子说:“是的,我制造过许多血案,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我发动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我建立的,911事件是我策划的,世界上所有的恐怖袭击都是我制造的,满意了吧?”


王岩说:“不管怎么说,你首先得证明你不是乌金喇嘛。”


香波王子说:“我怎么证明?”


王岩说:“大家都知道,新信仰联盟在绑架乌金喇嘛后,乌金喇嘛有过一次自杀的经历,用刀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个窟窿。现在,只要你脱光自己,让我们看到你浑身上下没有密密麻麻的刀伤,你就能证明自己不是乌金喇嘛。”


“原来这样就能证明?但我不能脱。”


王岩说:“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当年朝廷需要查验仓央嘉措的圣体,专门派了精于相术、明察秋毫的金字使者,才得出正确结论:‘作为圣人的体征法相则圆满无缺’。我是仓央嘉措的传人,我的身体怎么能随便给你们看,你们算老几啊?看了也得不出正确结论。”


“现在由不得你。”王岩望了望碧秀,恳求道,“帮帮忙,把他的衣服脱掉。”


“那不行,我们这是文明关押,在给他定罪之前,我们没有权力脱光他的衣服。”碧秀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拿出手机不接,先把王岩和卓玛推搡出去,然后自己出来,重重地关死了门。


香波王子喊起来:“什么文明关押,我都渴死了。虐待狂,我要喝水。”看对方不理,便说,“我卖唱,我卖唱,我用仓央嘉措情歌换一杯水还不行?”说着,胸腔里一阵酸楚,唱出的仓央嘉措情歌也更加悲酸动人了:


邂逅相遇的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恰似拾起了松耳石,


再不忍抛到路旁。


碧秀仔细听了情歌,却没有拿水给香波王子。他闷闷地想:玛瑙儿怎么还不来上班?


5


香波王子被押出羁押室,来到看守所大院时,还以为要放了他,抖动手铐脚镣喊道:“赶快给我开锁,我要去把拉萨河喝干。”


碧秀说:“耐心一点,枪毙你之前,肯定会给你打开。”


香波王子这才看到,他面前停着几辆囚车,后门都已经打开,里面坐满了警察。


五辆警车排队驶出了看守所大门。现在是午夜,这里是拉萨,到处流散着狞厉的黑暗,所有的地物地貌仿佛都变成了怒目猬张的魔面鬼脸,月亮是一颗黑暗的心,怪异地跳动着,让城市和生命在夸张的死亡强调中,呈现出佛魔共居的紧张和诡秘。


路虎警车鬼影一样跟在了后面。再后是喇嘛鸟。


阿若喇嘛说:“不知道哪一辆里有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说:“肯定是中间一辆。”


阿若喇嘛摇摇头,不合时宜地闭上眼睛说:“在我的观想里,香波王子在前面第一辆警车里。”


喇嘛鸟的后面,是一辆装满了僧人的中型丰田面包车,车里有阿若喇嘛带来的北京雍和宫喇嘛,有邬坚林巴从大昭寺八廓街花钱雇来的流浪僧。丰田面包后面,不远不近跟踪着智美和索朗班宗的切诺基。


索朗班宗问:“你觉得今天晚上会成功吗?”


智美冷笑着说:“他们不会,我们会。”


“香波王子不是你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吗,你干嘛还要营救?”


“他不过是我的掘藏对象,我要从他手里掘到‘七度母之门’。”


“那么你的占卜呢?”


智美懊恼地拍了拍方向盘说:“很奇怪,只要香波王子停止行动,卜神就不会光顾我了。”


这时手机响了。索朗班宗说:“我来替你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