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1852字
香波王子抬起头,看见智美拿出了枪。是骷髅杀手从碧秀手中抢来的那把枪,梅萨曾经用它对准智美的后背,然后扔在了金顶,没想到它又成了智美的武器。
智美用枪指着香波王子说:“我们是新信仰联盟的成员、乌金喇嘛的手下,你要是停止掘藏就没有理由再活着了。快,用你颤抖的手打开‘七度母之门’。”
梅萨含着眼泪,伸手挡住枪口:“智美,香波王子还有一个选择。”然后面向香波王子,“你可以把密码告诉智美,不然他会打死你。”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的泪眼,摇摇头。
梅萨说:“边巴老师的灵识说:‘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我要你遵从香波王子之心。”
香波王子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香波王子之心是什么心。”
这时有人说:“佛啊,佛啊,释迦牟尼佛啊。”
是邬坚林巴,他的声音很大,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听清。他说,“香波王子,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在‘老家’,我问阿若喇嘛,万一‘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仓央嘉措遗言是控诉和诅咒,他还掘藏不?阿若喇嘛说:‘伏藏者有伏藏的职责,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内容和后果,改变不了掘藏人的使命。’阿若喇嘛摔下悬崖圆寂时,留下几句话,要我转告你:‘该来的都要来,该报的都要报,所有人收获的果,都是当年种下的因。只要造下罪孽,就必须承担后果,小至个人,大到宗教,都一样。佛教冲破黑暗走到今天,所经受的磨难和所承担的责任一样多,不管仓央嘉措遗言是什么,我们都应该坦然面对。就算伏藏的现世会让圣教面临灭顶之灾,那也是圣教必须承担的劫难。一门宗教,如果真有泽被苍生的菩萨之心,它也会有承担任何灾难的能力和勇气。劫难之后,光明重现,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说罢,邬坚林巴高喊一声:“香波王子,掘藏吧!”
喇嘛群里的古茹邱泽也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吧!”
香波王子看着邬坚林巴,轻轻点头,那是他赞许阿若喇嘛信念的表示。他又抬头,向前方寻找古茹邱泽喇嘛,看到的是一片虔心诵经的僧潮,安详而宁和。香波王子泪流满面,对梅萨也对邬坚林巴和智美说: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这会儿可能也在念经。我相信圣教能够承受一切灾难,但我不知道我八十多岁的妈妈能不能承受,不知道在通往布达拉宫的路上那些匍匐而来的人们能不能承受,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摇着经轮、转着经筒的人们能不能承受,我更不知道多灾多难又多情多爱的西藏能不能承受。”
香波王子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了:“就算他们能够承受,我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承受,不忍心啊!”
智美脸颊上的伤疤跳了几下,他龇起牙,眼睛眯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胸脯上,扣住扳机的手指朝后移动着。
梅萨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为了我吧。玛吉阿米怎样爱仓央嘉措,我就会怎样爱你。对我来说,爱你就是爱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摇摇头:“我知道了,那就来世吧,来世我们继续。”
梅萨说:“你还有妈妈,你不去看你八十多岁的老妈妈了?”
香波王子顿生一种决绝而悲凉的感觉,喃喃地说:“妈妈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妈妈,妈妈。”
话音落地,枪声响了。
智美胸中,一股酸涩的暖流往上奔涌。他知道,涌出眼眶,那就是泪水。他不想让自己流泪,就闭上了眼睛。然后,枪响了。扣动扳机的是他的手指,下达开枪命令的却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个带给仓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灾难的人。
眼泪终于从紧闭的双眼喷涌而出。
他睁开眼,透过泪水看见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怀里。
是梅萨,在他闭眼开枪的瞬间,梅萨扑过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枪口。
仿佛知道这是必然,智美居然没有惊呼,没有痛喊,甚至都没有去关心梅萨的伤势。他上前,用枪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开了怀中的梅萨。
邬坚林巴扶着梅萨,让她慢慢坐下。
梅萨胸前鲜血淋漓,喊了一声“香波王子”,然后凄迷地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不是唱给女人的。”
香波王子艰难地点头,悲婉地说:“我知道,他是唱给青藏高原,唱给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听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苍生,是整个的西藏。”
梅萨点头,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妩媚:“但我还是想听你为女人唱一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枪管,让枪口离开自己的下巴。他要为梅萨唱仓央嘉措情歌了,没有什么威胁能够妨碍他。他以仓央嘉措的原生态音调唱起来:
风啊,从哪里吹来,
从家乡门隅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伴侣,
愿风儿把她带来。
他的声音悠远而苍凉,如泣如诉。
涉水渡河的忧伤,
船夫能为我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愁,
有谁能帮我消解?
伴着情歌,他看见梅萨最后的眼泪以无与伦比的清澈,滚落着;看见她那泪珠流经的脸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详,充满爱意香波王子知道,梅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心和灵魂托付给他了。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报着梅萨的一脸欣慰和爱意。
众声合诵的经潮变成了和平祈祷。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个比一个陶醉。他们全神贯注,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枪声和血腥,都被淹没在庄严洪亮的经潮之中了。是头顶数不清的空行护法遮蔽了他们的眼睛,还是历经劫难练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们都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那句话:“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对智美。
智美依然举枪对着他,眼里挂着泪水,吼道:“快啊,要么你赶快掘藏,要么你把密码告诉我。”
香波王子微笑着:智美,边巴老师的学生,我的同门师弟,才华横溢的青年学者,未来的占卜大师,被新信仰联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让家族命运压垮的灵魂,你也会掉泪?
智美厉声道:“我已经杀死了梅萨,杀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香波王子沉默着。他的目光已经穿越智美的泪眼,穿越三百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仓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个被壮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达拉宫的权力诱惑的马上汉子,看到他在仓央嘉措伟大的影子下绝望地挣扎,看到他被阴谋和欲望压迫得发狂而不胜悲惶……
“我数三下,你要是还不说,我就开枪。”
还是沉默,仿佛平静和沉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谁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没在谩骂和哭泣的情绪里,他眼神里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是别人没有的,那是忧郁而伤感的悲悯,是智慧而敏锐的天性流露,即使现在面对枪口,行凶的人也能感觉到那种遥远而超拔的悲悯是如何地刺痛着自己智美觉得自己渺小了,自惭形秽了,自从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悯,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宽容、良心和爱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愤怒、失去的羞恼,就像现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极端,然后以性命和鲜血为代价,让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舍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来的。
“那我就数了。”
沉默。
智美数起来:“一、二……”
沉默。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三……”
枪响了。武器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比神圣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的场合里。
又有一个人倒下去了。
5
香波王子骄傲地挺立着,突然惊叫一声:“智美!”
智美对自己开了一枪,子弹从下巴射入,穿透了他的头颅。
智美倒在了地上。在结束爱与恨、生与死的挣扎之后,他朝梅萨爬去。梅萨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他耗尽了最后一滴血也不能靠近,只能发出一声憾恨的叹息,然后离开身体,飞烟走霞一般向空中升腾,去追寻梅萨依然美丽纯洁的灵识。
冥冥之中,他看到两个警察从一个角落闪出,来到焰火门旁,指着他尚未僵硬冰凉的身体,对仍然沉浸在惊诧和悲悯中的香波王子说着什么。智美认出了他们,是北京警察王岩和国际刑警卓玛。
他听到卓玛的声音遥远且缥缈,却向一张密实的大网,牢牢覆盖了他。
卓玛说:“我知道他会自杀,他已经证悟,只能以死开始了。”
智美看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国际刑警的惊人之语吸引了过去。又听卓玛说:“智美有两大理想:一是和梅萨终成眷属,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摧毁圣教。第二大理想又源于两大动力:一是他祖先拉奘汗的遗恨,一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的控制。严格地说,祖先拉奘汗的遗恨、家族的传承只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遗传基因,在智美去美国学习前,他自己没有丁点意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深爱藏文化、热衷占卜术的有为有志的青年。是新信仰联盟的乌金喇嘛躲在幕后,精心安排了一切:帮助他学习,资助他生活,给他灌输寻求新信仰的好处和途径。这才终于引爆了埋藏他心底的家族遗恨,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新信仰青年。”
智美惊讶着:好一个国际刑警,居然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
又听卓玛侃侃而说:“安排智美掘藏,开启‘七度母之门’,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近年来最大的计划。新信仰联盟制造的那些宗教惨案,虽然怵目惊心,惨绝人寰,却只有视觉震撼,丝毫不能动摇宗教的精神支柱。乌金喇嘛希望依靠智美的掘藏,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用中世纪式的宗教罪恶,炸毁佛教的信仰根基。而对智美这个雄心勃勃、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这次伟大的掘藏是他今生今世绝无仅有的人生舞台。只要‘七度母之门’开启,他的事业和爱情都将达到最高峰。不仅可以消除祖先没能找到新信仰的遗恨,还将在人类伏藏史和信仰史上名垂千古。”
即便漂浮在空中,如云如烟,智美还是呆若木鸡:这个国际刑警,怎么连他的内心都一清二楚?
卓玛接着说:“可惜,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基础:仓央嘉措遗言是诅咒,‘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新信仰联盟、乌金喇嘛,还有智美,都把一生的赌注下给了仓央嘉措遗言。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光荣,甚至全部的生命,都取决于开启伏藏之门的一瞬间。
“现在,不等这一瞬间到来,他就突然自杀了。是因为他感觉到了绝望,他知道祖先拉奘汗的遗恨还会是遗恨,新信仰联盟的理想已经灰飞烟灭,乌金喇嘛的计划早就成为泡影,他自己名垂青史的努力也将变作笑柄。
“更何况,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梅萨性命!
“是梅萨之死唤醒了他,让他证悟到一个真相:天上地下,爱情为尊。
“梅萨死了,如同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死了。而智美从香波王子的眼睛里却没有看到仇恨,没有看到诅咒,只看到了慈爱和悲悯。他就知道‘七度母之门’绝不会是毁教之门,仓央嘉措遗言绝不会是诅咒、控诉和羞辱;就知道他应该追随梅萨而去,从新开始。
“因为已经有了‘不动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因为香波王子之心,就是仓央嘉措之心。”
卓玛的话让人震惊。人们这才发现,仰面朝上作别人间的智美,脸上洋溢着安详与幸福的光芒。那是悔恨和报偿带来的安详,是追随爱情而去的幸福,一出现就显得十分悠远,悠远得让人能想起历史,想起拉奘汗。仿佛智美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祖先。拉奘汗的悔恨、历史的悔恨,穿越茫茫时空恸哭而来,以自我惩罚的真诚和坚决,做了最后的定格。
智美袅袅而去,灵识的脚步带着解脱的潇洒,踏上了无碍之旅。
和平祈祷的音浪突然掀起了一个高潮,似乎是提前排练好的,声调变得抑扬顿挫。天籁般的洪亮中,又增加了超度亡灵的神圣,法音无敌,升起来,升起来,灵魂升起来,《大方广佛华严经》成了度亡的背景。似乎大家都想到了,全世界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想到了,布达拉宫想到了,能让佛教重新起航的第七次集结想到了:这是代价,是为了仓央嘉措遗言的牺牲,也是血祭,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出世前必不可少的生命之祭。
香波王子面孔上突然有了坚毅的棱角:他意识到梅萨对自己以命相许的爱,就是当年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爱情的显现。仓央嘉措活着是为了爱,死了也是为了爱。我热爱梅萨即玛吉阿米,就应该信赖“七度母之门”;忠诚仓央嘉措,就应该信赖仓央嘉措遗言。伟大的仓央嘉措决不会辜负这种信赖,他内心充满阳光和祝福,他是无怨无恨的化身,是爱情、友善、和平的使者。他不仅自己不代表仇恨,还会消除所有的仇恨。即使处在三百多年前的苦难艰辛、黑暗悲惨中,他也一定会在遗言中祈祷后世的吉祥。
现在,唯一让他疑惑的是,国际刑警卓玛对智美怎么了解得这么透?他想问,却见王岩已经面对卓玛说出了同样的疑问。
卓玛的回答石破天惊:“因为智美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智美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智美的绝望也是我的绝望。我就是……”他停下来,看着所有的人,“我就是你们费尽心机要抓捕的那个人:乌金喇嘛。”
愣了,没有人相信。
“我请你们看一样东西。”卓玛说着,麻利地脱掉衣服,只给自己留下了内裤和手枪。他鼻翼痉挛似的抽动着,嘴角有点歪斜,额头上的青筋突然爆了起来,神情就像他的肉体,从来没有这样激荡过。
他们都看清楚了:强壮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疤,亮晶晶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能够想象当年他在“北美乌仗那坐禅中心”门外人流攒动的广场上脱光自己,用一把双刃刀在身上戳出七七四十九个窟窿,并且边戳边笑的情形。从此他就成了血案和地震的代名词,成了人们对骇人听闻事件的等待和恐怖本身。
王岩要拔枪,却被卓玛抢了先。卓玛用枪把王岩的枪逼回枪套:“不要急,我还有话要说。”
王岩愤怒地说:“跟我们合作的决不是乌金喇嘛。”
卓玛说:“真正的国际刑警卓玛早已被我扔进了大海,你去问问孟加拉湾的鲨鱼就知道了。我用一根绳子勒死了他,死前他指着我说:‘你是乌金喇嘛,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其实,他并不全知道。”
香波王子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你屡屡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