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106字
卓玛狞笑一声说:“因为我们不想结束得那么快,我们需要用‘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引诱出所有仓央嘉措的后代,然后利用仓央嘉措后代的存在,否定活佛转世制度,让六世以后所有达赖喇嘛的转世,都失去合理性。”
香波王子嘴唇抖了一下:“够毒辣的,如果你们的目的达到,以活佛转世制度为支柱的藏传佛教将面临自佛教传入藏地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卓玛说:“但这个目的显然是达不到的,因为情歌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对仓央嘉措情歌的研究和传唱,让那首关于转世预言的情歌变成了来自虚境神界的法音:‘洁白的仙鹤,请把翅膀借给我,我不会远走高飞,到理塘转一转就回。’而你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执着,更让许多能够决定佛教命运的高僧大德看到了希望:仓央嘉措遗言既不是对圣教的诅咒,更不是对活佛转世的否定。”
香波王子“哼”了一声说:“连一只山魈都在帮助佛教,它的复活是‘迁识夺舍秘法’的典范,而‘迁识夺舍秘法’又是活佛转世制度的保姆。仓央嘉措至少有两种灵识,佛性的灵识转世成了下一世达赖喇嘛,人性的灵识依然留在肉体中,让他成就了山南孤儿庄园,然后转世,转世成了伏藏链条中所有的后代。”
卓玛说:“那些后代是仇恨的火苗,我们几年前就找到了引火的办法,那就是启用‘隐身人誓言’的魔咒。被魔咒控制的人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无形密道的延伸,是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继续。新信仰联盟收买了历史,收买了他们的灵魂,向他们提供了一切,包括训练和改造以及经费。”
香波王子说:“还包括食物,用一号配方饲料喂养的鸡,用二号配方饲料喂养的猪,用三号配方饲料喂养的牛,用四号配方制造的甜饮料,你们激发了人类的贪欲、仇恨、愚痴以及一切罪欲和恶念,激发了他们不可抑止的杀人冲动,你们让一些善良慈悲的人拥有了蛇蝎心肠,你们来自地狱,创造地狱……”
卓玛“哈哈”一笑:“遗憾的是我们做得还不够,我们最终并没有点燃起佛教内部的战争叛誓者一方因为仓央嘉措后代的死亡而对正统圣教发起报复的行为始终没有出现,利用《地下预言》引爆布达拉宫的期待成为泡影。随着‘七度母之门’的不断发掘,叛誓者证悟了对抗新信仰联盟的办法,那就是放弃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叛誓传承和立场。更重要的是,我也在修炼‘七度母之门’,我也在不断证悟。”
香波王子说:“什么意思?”
卓玛说:“我预期的目的是,在修炼中改造‘七度母之门’,让它成为名副其实的毁教之门、叛誓之法而给佛教造成威胁,但是,但是,‘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不现世,修炼就永远不会畅通。而发掘伏藏的过程,却把我引向了另一条道路。”
他望着齐声诵经的僧众,似乎望到了《金刚经》的伟岸,望到了声音的形体如同无边浩瀚的宇宙拥堵着所有的视野。他知道诵唱《金刚经》是佛势的显现、法威的传达,虽大力而不动,虽雷霆而无形。今夜无眠的佛教又将是一个鹿野苑里初转法轮的开端了。
卓玛说:“其实新信仰联盟让我做的,除了打击佛教,为联盟开辟道路,更重要的是为迄今还不知道什么是新信仰的联盟寻找新信仰,这是联盟的出路,也是我的出路。”
香波王子说:“你永远找不到。”
卓玛说:“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七度母之门’仓央嘉措遗言。”
香波王子不屑地说:“怎么可能,仓央嘉措遗言会成为你们新信仰联盟的新信仰?再说你还不知道遗言是什么呢。”
卓玛肯定地说:“应该是知道的。我曾经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有不散的佛灵、不死的悲心。”
香波王子愤怒起来:“不管你怎么说,你都无法开脱血债累累的罪孽。”
卓玛说:“大伏藏的现世必然伴随着血雨腥风,就像生命的分娩必然伴随着疼痛失血。现在是大出血,就需要大法力的镇服。我会为我的罪孽付出代价的。谢谢你香波王子,虽然你还没有最后发掘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却已经发掘出了一个具有新信仰的乌金喇嘛,应该寂灭了,我说的是我,还有你。”
话音刚落,卓玛移动枪口,瞄准了香波王子。
砰的一声枪响。有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6
香波王子摇晃着头,瞪着趴在脚前的卓玛,问道:“倒下去的不是我吧?”
王岩关心的是谁开的枪,回头一看,只见碧秀站在身后。碧秀从死去的智美身边捡起了自己的枪,一枪干掉了乌金喇嘛。
碧秀开枪的时候,知道自己是警察。
碧秀走过去,拿起乌金喇嘛刚才瞄准香波王子的枪,打开枪膛和弹夹看了看,里面一颗子弹也没有。
卓玛的意图竟然不是杀人,而是被杀。
碧秀愣怔着,继而长舒一口气,意识到不管是自己惩戒,还是魔鬼自戕,都是最后一枪了。结束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存在、所有磨砺刀剑的传承和鲜血淋淋的对抗,都已经结束了。
碧秀如同刀斧砍凿的脸上突然飘浮起一层淡淡的悔意,眼睛里原始的凶悍被天性的哀伤所代替,弥散成一种激怒后的温顺,如同起伏的经声在朗朗中柔和着,无处不在地抚摸着。他走向一边,又回身望着香波王子,突然想起他在审讯香波王子时对方唱起的仓央嘉措情歌。他也想唱了,他奇怪自己居然还记得那歌调、那歌词,是不是他和仓央嘉措的血缘关系让他天生就具备一听就会的本领呢?他唱起来,不好意思用嘴唱,只在心里,默默温习着:
初三的洁白月亮,
沐浴过你的圣光,
请求你答应我,
和十五的月亮一样。
应该感谢香波王子的掘藏,让他和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来自山南孤儿庄园的碧秀便是仓央嘉措的后代。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香波王子从他冰硬的岩铁一样的心中,发掘出了邪恶背后美丽的蕴藏,那是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律动,破土而出的时候,变成了对一个人不甚明了的思念,而过去,多少年了,这个人一直被他排斥在生活和头脑之外。他以警察的风格想立刻打电话给这个人,却发现这个人尽管是自己的部下,手机里却没有储存她的联络方式。
碧秀把电话打给了侦缉队的值班人员,没听清对方回答,就直戳戳地说:“你把玛瑙儿的手机告诉我。”
对方停了一会儿说:“碧秀副队长,我就是。”
碧秀愣了,半晌才说:“你,在值班?”
“你忘了是你让我值班的,有事吗?”
他突然紧张起来:“没,没事,你忙,忙吧。”
玛瑙儿说:“你没事,我还有事呢。来了两个自首的,一高一矮,高的叫黑方之主,矮的叫鹫头病魔,他们说自己是杀人凶手,杀死了边巴和六名仓央嘉措的后代: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为了让我相信,他们交出了凶器,一把双刃竹叶刀,一把特制的钻器。我问他们为什么自首。他们说了四个字:‘寂杀而归。’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平静驯良的杀人凶手,简直不敢相信。”
碧秀说:“我知道他们,他们人呢?立刻关起来。”
玛瑙儿说:“真的是杀人凶手?我害怕死了,侦缉队今晚就我一个人值班,你快派个人回来。”
刹那间,碧秀心里埋藏很深很久的歉疚奋勇而出,他想到了自己扇向玛瑙儿的那个耳光,想起了他拒绝送给她的那颗猫眼石,以及无数次他冲她的热情泼去的冷水。为什么?就因为他格外警惕,不愿破了自己的天戒?他其实是需要女人的,需要这个情深意长的名叫玛瑙儿的女人,她漂亮得能让人做梦。
碧秀说:“我不派人回去,我自己回去。”说罢,温存地一笑。
在玛瑙儿的记忆中,这是冷漠刻板的碧秀副队长第一次冲她笑。
经声如梦,如美妙的安魂曲,忧郁着,温柔着,把天上人间的慰藉弥散在司西平措大殿的诗画里。在场的僧众陶然如醉。
同样陶然如醉的古茹邱泽喇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何去何从的选择。是苯波甲活佛的一席话促使他做出了决定,还是他内心本来就有教外爱教、佛外拜佛的萌芽,直到今天才长成一棵消息树?
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对手、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来到他身边,真诚地对他说:“你赢了,祝贺啊,我要走了,去家乡寺院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喇嘛,也很好啊,颐养天年嘛。不过,不过,喇嘛尊者能不能做我的启蒙上师呢?启蒙我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使劲击了一下掌,像辩经那样雄辩地说:“在‘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中,没有启蒙上师,只有根本上师,我们的根本上师只有一个,那就是仓央嘉措。你敬信仓央嘉措吗?你相信仓央嘉措遗言吗?你准备殚精极虑、死而后已吗?”
苯波甲活佛紧张地说:“当然,当然。”
古茹邱泽松开对方说:“那你就不能走,你就在布达拉宫以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修炼‘七度母之门’。要走的是我,我已经决定了。”
苯波甲活佛不相信地说:“没有用处,你的决定。真正的决定应该来自瓦杰贡嘎大活佛,他不会让你走的。”
古茹邱泽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去请求。”
本来他想等到第七次集结结束以后,再向瓦杰贡嘎大活佛提出,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抢在苯波甲活佛宣布放弃最后一场竞任考试之前,得到尊师的首肯。他在喇嘛群里穿行着,悄悄来到瓦杰贡嘎大活佛身边,站了一会儿,小声说:
“‘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之门就要开启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你不会是来向我炫耀的吧,发掘伏藏也有你的功劳?”
古茹邱泽低下头说:“第七门是践行之门,也就是利益众生之门。尊师,我要走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似乎早有准备,半晌不语,突然喟叹一声说:“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真的对你没有吸引力吗?它可是藏区绝大部分活佛喇嘛修行一生都不能达到的峰巅。何况我们九位考官已经没有分歧了,大家都说,既然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是因为‘七度母之门’的即将现世,那就应该顺应潮流,让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古茹邱泽喇嘛抬起头,崇敬地望着瓦杰贡嘎大活佛的侧影说:“请原谅尊师,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把‘七度母之门’修炼到底。践行之门要求我们走出庙堂,走出教典和僧人集团,走向世俗的需要和众生的心灵,这应该是释迦牟尼的本意,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愿望。”
瓦杰贡嘎大活佛把深刻的慈悲之光隐藏在发黯的皱褶里,口气突然变得平和而柔美:“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也好,信仰的人,就应该像你这样,用心灵和行动念经,而不是光用嘴皮子念经。”说着,拉起古茹邱泽喇嘛的手恳求道,“那就请你为布达拉宫做最后一件事,给香波王子加冕,他应该享受到人间佛子最高规格的待遇。”
7
古茹邱泽喇嘛出现在香波王子身边。他让几个喇嘛从西日光殿请来了一尊掌管一切经典文字、伏藏教言的文殊菩萨像,又把一尊密典大神金刚亥母像安放在了司西平措大殿中心。香波王子虔诚地望着。金刚亥母是一尊他向往已久的女神:空慧光明,大智不衰,只要她大笑一声,万孽难忍。但香波王子感觉到的却是女性的慈眉善目、温润可爱,望着她,也就是望着玛吉阿米和梅萨的灵魂,望着她们最秀丽、最鲜艳、最芳香的那一面。
安置妥当了神像之后,古茹邱泽喇嘛来到香波王子跟前,把一件称作“达喀姆”的黄色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又把一顶称作“卓姿玛”的黄色竖穗鸡冠帽戴在了他头上。
香波王子知道,高冠大氅是荣耀,也是信仰必胜的象征,惶恐不安地说:“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
古茹邱泽喇嘛微笑着:“众生对佛教的期望太高,如果没有‘七度母之门’,它就无法担当。现在和将来的人们都会认为你是最后一个掘藏大师。你虽不是僧人,也未受戒,但你大佛如俗,凡心护教,有着辽阔的慧心、无量的功德,应该得到的比这更多。”
高高耸起的黄色鸡冠帽让香波王子陡然高大明亮了许多。古茹邱泽喇嘛欣赏着他,小声说:“不会再有人干扰了,掘藏吧,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你听,高僧们已经朗诵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了,那是献给你的法音。”
高亮而浑厚的诵经声中,香波王子又一次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话:
打开七度母之门的结果,将不胫而走,在众生陷入迷惘之日,它是佛法圆满的太阳般的见证。
香波王子朝着诵经的僧众长身膜拜。
一只山魈不声不响穿越人群,来到香波王子身边,亲切地在他身上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好像在示意什么。看他不明白,它就摇摇晃晃趴下了,趴在了他的脚前焰火门的旁边,长长地喘口气,然后忽的一下,身子一塌,闭上了眼睛。
一阵清风透过诵经的潮音吹起,抚摸着香波王子,像是留恋,又像是告别。香波王子望着突然无疾而终的山魈,意识到边巴老师的灵识已经御空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它完成了帮助他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使命,要升入天堂或者去别的地方转世成人了。
香波王子依依不舍地呼唤着:“边巴老师,边巴老师。”
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掘藏者对另一个掘藏者的呼唤,诵经的声音骤然变得轻轻的,柔柔的,暖暖的,就像无数不沾地的灵魂正在舞蹈而行,就像心焰正在静静燃烧、太阳正在悄悄升起,不是从东方,而是从四面八方升起,不是从山后,而是从布达拉宫内部升起。已经不一样了,世界在即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太阳从所有人的心中冉冉升起。它象征了信仰对自身的描述,象征了仓央嘉措遗言对未来人类的影响。永恒的光明将从西藏开始温暖,走向所有的寒冷与黑暗。明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不是同一个太阳。
香波王子泪如泉涌。他边哭边唱,依然是仓央嘉措情歌,是仓央嘉措的现世代言对佛性与爱心的深情表达:
那一日,我听了一夜梵呗,
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气息;
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土,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越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和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佛,
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喜乐平安。
香波王子跪了下来,义无反顾地把手伸向了熠熠闪烁的焰火门,伸向了孔雀尾毛一样的蓝色树结中间那个凸起的按钮。安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诵经的浪潮突然停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凝望着他。他默念着仓央嘉措的生日、那个寻常而又神圣的数字1131,深情无限地摁了起来:一下、一下、三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