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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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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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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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974字

格尔穆身后是连成线的骆驼,漫长得一望无际。想想这几万峰骆驼一望无际的延伸是从天边走向地角,小柴旦就激动得满脸精彩。他因为格尔穆而成了大驼队的首位,他领着这么多骆驼这么多人正在走向西藏,他心情愉快,啥也不想,就惦记着自己的荣耀。骆驼客们说了,驼首驼首,八百金酬。意思是能在大驼队里做驼首的人和骆驼,八百大洋才能雇到。


方向和速度都是由格尔穆掌握的。它鼻子里灌满了乌图美仁的气息,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它。但是它没有奔跑,它懂得大驼队的规矩,更懂得作为首驼应有的责任,它熟练而有效地判断着方向,每一步都不偏不倚地踏在应该延伸的地方上。步幅那么宽大,身躯那么沉稳,速度那么均匀,身后能看到它的所有骆驼和骆驼客都在赞美它。赞美的同时,都发现速度比原来预想的要快,快多了。


这一天走下来,紧跟在格尔穆后面的古尔德班玛说:“很好,就这样走。”


第二天,格尔穆走得更快了,但它自己觉得慢了下来,一再地说:我怎么走得这么慢呀。快一点,快一点。不不,不能再快了,再快后面就跟不上了。乌图美仁我知道你着急了,对不起我走得这么慢。可是没办法呀,谁让我是骆驼呢。可如果我不是骆驼,怎么会遇到你呢,乌图美仁?


格尔穆一路都在感叹:太慢了,太慢了,脚步一阵阵地加紧了。近了,近了,乌图美仁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可是突然,一切都没有了,乌图美仁和整个世界都没有了。风向没有变,还是从前面吹来,它为之心潮起伏、奔跑追逐的爱情信息却荡然无存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它停了下来,觉得应该想一想,就听脊背上的小柴旦喊起来:“格尔穆,你辩不清方向了吗?”


格尔穆立刻起步了。我,格尔穆,怎么会辩不清方向呢?掌握方向对我来说,就跟行走本身一样轻而易举。是的,轻而易举,它很快又捕捉到了乌图美仁的信息,尽管这信息是那么微弱,但引导它不迷失方向是足够了。格尔穆越走越快,很快跟后面的骆驼拉开了距离。它已经不想首驼的责任,不想大驼队的存在,就想着乌图美仁了。


小柴旦看出了端倪,高兴地捶打着驼峰:“乌图美仁,乌图美仁。”


乌图美仁在跳下断崖之前,由不得自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这口湿漉漉的充满伤感的气团,沉重得氤氲不去。它是风吹不走、日晒不掉的,它就滞留在断崖边上,等待着格尔穆的到来,想以它蕴含丰富的内容,最后一次告诉格尔穆:爱你啊,下一辈子还爱你。


现在格尔穆来了。它追寻着乌图美仁滞留不去的叹息,来到了断崖边,朝下看了看骆驼一样奔跑的云烟,然后就卧下了。小柴旦从驼背上跳下来,问它:“怎么了?你怎么停在这个地方了?”


有人过来告诉了他:就在这个地方,就在数小时之前,一峰名叫乌图美仁的母驼跳下去了,接着一个名叫大柴旦的娃娃跳下去了。


小柴旦瞪着这个人:“你是谁?”


这个人说:“我叫冶子酩,我认识你,你是大柴旦的兄弟。”


小柴旦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土匪抢走了哥哥。他声音尖尖地吼起来:“把我哥哥还给我,我不相信你的话。”是的,这怎么可能呢?眼看格尔穆就要跟乌图美仁相会了,乌图美仁怎么会跳下去呢?眼看我就要到了,大柴旦怎么会跳下去呢?


但格尔穆是相信的。它把乌图美仁的叹息噙在嘴里,品咂着,琢磨着,然后细细地嚼碎着,咽了下去。那口湿漉漉充满伤感的气团一到它肚子里,就变成了沉重的思念,不舍啊,那是爱的不舍,也是命的不舍。不舍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乌图美仁的命。所以格尔穆不走了,它也要追随而去了。它默默流泪,一次次地望着断崖下面。突然,它站了起来,前走一步,回望了一眼远处缓缓走来的大驼队,又用告别的神情看了看小柴旦,突然跳了起来。它没有落地,它跳下去了,朝着深深的沟谷、厚厚的云烟。它知道乌图美仁就在沟谷的云烟里。它说乌图美仁啊,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去找你。


小柴旦这才相信了:乌图美仁下去了,格尔穆下去了,大柴旦也下去了。“回来,回来。”他站在断崖边上喊着,知道他们回不来了,只能自己去找他们了。他似乎没有想到死和活,只想到了去和来。去找他们,去找他们。他扭头面向大驼队,哭着说:“阿爸,阿爸,阿妈,阿妈,走了,走了。”好像不是他在告别阿爸阿妈,而是阿爸阿妈在告别他。他朝前走了一步,半个脚掌已经在断崖外边了,哭声越来越响亮:“哥哥来,我的哥哥来;格尔穆来,我的格尔穆来;乌图美仁来……”他就这样边喊边哭,声音飞翔而去,突然中断了,这个小人影也就突然消失了。


看到小柴旦消失的所有骆驼和冶子酩的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叫。惊叫之后便是另一种声音,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变成了天和地的呜咽。厚厚的云烟随着呜咽剧烈抖动着,濡湿了整个沟谷。


两天后,库尔雷克才骑着骆驼赶来。大驼队延伸得太长,他是刚刚上路,就接到了不幸的消息。接着赶来的是娜陵格勒,她被安排在大驼队的中间,消息到达时还待在香日德没有启程。


他们站在断崖边上,看着下面翻滚不止的云烟,似乎看到乌图美仁、格尔穆,还有大柴旦和小柴旦就裹在云烟里面:健美的驼影,可爱的娃娃。


四野阒然。库尔雷克突然朝上看了看,似乎有些奇怪:云彩遮罩的天堂怎么跑到地下去了?他叹口气,平静地说:“我要下去看看我的美驼和母驼,看看我的大柴旦和小柴旦。”


娜陵格勒更加平静地问:“你怎么下去?”


库尔雷克说:“拴一根绳子溜下去。”


娜陵格勒说:“你下去就上不来了。”


库尔雷克说:“上不来就不上了,活不成就不活了。”


娜陵格勒突然激动起来:“那我呢?我怎么办?”


库尔雷克说:“你有察汗乌苏,好好活着吧。我走了,你们也就清净了。”


娜陵格勒说:“你走了清净,你走了清净,你不走我们也会清净。”


库尔雷克摇摇头,心说你们不会清净,我也不会清净。我走了。似乎对他来说,如果他不到下面去看看他的美驼和母驼、看看他的大柴旦和小柴旦,就对不住他深爱的娜陵格勒和他的兄弟察汗乌苏。他必须下去,也就是说他必须放弃。


他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搂住了断崖边上巨大的岩石,另一头往下垂到云烟里去了。看到的骆驼客报告给了古尔德班玛。古尔德班玛紧紧张张过来劝阻,发现他已经攥起绳子把半个身子搭在了断崖边上。


“上来,你给我上来。”古尔德班玛喊道,伸手要去抓他。


库尔雷克说:“别过来,过来连你也会拉下去。不是你们的美驼和母驼没有了,不是你们的两个娃娃没有了,你们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如今我啥也没有了。娜陵格勒,好好活着啊,告诉察汗乌苏,哥哥我对不住他。”


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古尔德班玛扭头看了看,再回过头来时,就见库尔雷克已经顺着绳子溜了下去,边溜边唱:


八月十五的圆月下,


想我的骆驼和娃娃,


十二把腰刀身上插,


血身子陪你们坐下。


云烟很快掩埋了他和他的歌声。


娜陵格勒以泪洗面,一边哽咽一边回应。驼道上的爱情必须用驼道上的歌声来回应:


上西天的渡船,


拆散了我们的姻缘,


若要让我心甘,


得用太阳月亮交换。


是的,这不是告别。娜陵格勒用歌声告诉自己:爱情与生命的关头,女人比男人更果决。她唱着,突然大喊一声:“库尔雷克,等着我,我跟你去了。”纵起身子,一跃而下。


说不上过了多久,一个禀性怯懦的骆驼客来到了断崖处。他不断地说着:“连骆驼都能,我就不能?我是人,不能不能啊。”这时候大驼队已经转向,绕开前面的毒辣滩,沿着柴达木河走向了传说中那个河流密集的地方。断崖处只有大驼队的尾部,尾部也要消失了。禀性怯懦的骆驼客就属于尾部,等他停下不走的时候,就成了尾部的尾部。他告诉别的骆驼客,你们先走,把我的骆驼拉上,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但是他却待到了永远,待到断崖下面去了。


察汗乌苏,娜陵格勒的丈夫,终于用事实证明,一个软弱怯懦的人,也会拥有以命相许的爱和爱的勇敢。


荒原的岚光漠漠漫漫,不可测知的缈远用山水的蜃景诱惑着所有的生命。云翳正在烂漫地开放,大朵的白花铺设在天上地下。自古如此的柴达木荒原,一如既往。


冶子酩带着他的人,跟准备伏击大驼队的祁连大爷和胡子蛮干了起来。明知打不过,却还是不顾死活地冲了过去,他们是想用枪声警告大驼队:这里埋伏着土匪。等古尔德班玛带人赶到时,他们全体已经被祁连大爷的人打死。但在古尔德班玛的意识里,冶子酩一伙是悔罪自杀。古尔德班玛和祁连大爷以及胡子蛮的对抗持续了一天一夜。祁连大爷和胡子蛮带着残余逃亡而去,逃进了毒辣滩,之后就再也没有踪影了。


五天以后,大驼队的前锋顺利到达了一个到处都是河流的地方。古尔德班玛四处走着看了看,望着远处的昆仑山说:“看来这地方就是喜马拉雅大招募的集结地了,那就叫格尔穆吧。”跟他在一起的马博政委说:“好。”


两个月以后,大驼队的所有骆驼和骆驼客都来到了格尔穆。


半年以后,护送十世班禅额尔德尼和运送粮食的进藏大驼队到达了拉萨。


又过了一个月,少年班佛回到了老家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所有死去的骆驼和死去的骆驼客,以及他的朋友小柴旦和被他称为驼神爷的格尔穆,举行盛大法会,悠长悠长地念经祈祷,绵绵不绝地超度亡魂。


骆驼如何走进西藏、到达拉萨的故事就不用再讲了吧。现在,让我们翻开地图,仔细看看青海的柴达木,找一找那些我们已经熟悉的名字:夏日哈、香日德、诺木洪、乌图美仁、格尔穆、大柴旦、小柴旦,还有库尔雷克、娜陵格勒、察汗乌苏。


是的,我们用骆驼和骆驼客的名字命名了这些地方,好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个美丽而凄恻的故事,记住那些因爱而获得了生命尊严的骆驼和拉骆驼的人,记住在不朽的不朽的荒原,有着我们从不曾丢失的爱的流传。


被命名的地方还有小哈勒腾、马海和伊克雅乌。说明小哈勒腾、马海和小骆驼伊克雅乌也已经死了。


小骆驼伊克雅乌的死是大驼运结束以后的事。它是被毒蛇咬死的。它死后,留下来给它喂奶的母驼看到人们掩埋了它,就去坟边等着,寻思这孩子还会从坟堆里头钻出来吃它的奶。它在坟边一圈一圈地转,奶胀了,它不让任何人挤奶,也不让任何人吃奶,就那么固执地等着,等着。最后,母驼的奶头胀烂了,感染了,它瘫卧在坟边再也没有起来,它死了。人们就在小骆驼伊克雅乌的旁边埋葬了它,并像垒造纪念塔一样,给它垒起了高高的坟包。


至于小哈勒腾和马海,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死的。就像大部分骆驼并没有被我们记载一样,有多少爱的故事是我们不知道的呢?